学校与手机的拉锯战
2023-07-06徐晓语
徐晓语
金翠兰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是查看柜里的手机。
手机是女婿春节后外出务工留下的。果然,桌面又被娱乐软件填满了,滑开微信顶部,缓存的小程序游戏根本翻不到尽头。她知道,9岁的外孙又背着她玩了一夜的手机。
在黄颡口镇旁边的凤凰村里,600人左右的完全小学,有超过半数的留守儿童,这是常态。与此同时,一户几个无线路由器、老人或小孩人手一部手机,这也是常态。
最近,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课题组发布的一篇《农村留守儿童手机沉迷问题调查与对策建议》将话题引向农村,研究人员夏柱智是武汉大学社会学院的副教授,黄颡口镇也是他的家乡。
“留守曾经不是问题,准确地说,移动互联网时代之前的留守,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夏柱智把这句话写在一篇随笔的开头。比起身体层面的伤害,他更担心农村儿童被手机内各种讯息轰炸后,能否适应未来的劳动力市场、家庭婚姻、社会交际。
在智能手机的席卷下,教育资源有限、家庭“空心化”的农村该置手机管理于何处?湖北这座小镇与“农村儿童手机沉迷”展开了一场较量。
2020年暑假后凤凰小学的第一节课,刚上岗的乡村教师潘林波觉得学生们的状态不太对劲。
至少和自己小时候相比,这批五年级的孩子喜欢眯着眼看黑板,双眼无神,“就像近视患者摘掉眼镜后无所适从的样子”。课后他才知道,因为疫情期间的“停课不停学”,学生们上了半年的网课。重返线下课堂,他们反而感觉与现实世界抽离。
课程刚被挪到线上时,学校要求家长统一下载钉钉并监督孩子上课,于是家家户户开始拉无线网络、买平板、搞智能手机,配置太低还不行,村里的网络设备普及以“加速度”前进。
到现在,村民的手机型号已换了好几代,父母淘汰掉的手机也闲置在家。网络俘获的,不只有消遣时光的老人,还有涉世未深的孩子。
教书几年后,潘林波学会了观察这些孩子。在他看来,小孩只要按时睡觉,白天精力就会很充沛,所以“第二天上课趴着、瘫着的,前一天晚上多半有问题”。
黄颡口中学校长严庭锐从业27年,见过不少课上偷偷听歌的、逃课翻墙去网吧的学生,现在的学生则是上课把头埋进手机里,“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诱惑,但智能手机时代的小孩好像陷得更深一些。”
2021年,教育部颁发的“五项管理”文件将手机管理列为核心,明确提出“手机有限带入校园”。
黄颡口中学,一场手机管制的攻坚战也在3年前开始实施。第一关是校门口的安检。5个保安轮流值守,1个金属探测器,返校时千余人进出,严庭锐很快发现这场战役并不能理想化。有学生把手机藏帽子里,或是利用视野盲区避开门卫搜身,手法比电影里还熟练。
寄宿制学校的压力往往更大。一周6天,每天24小时,以严庭锐带头的教师团队会负责日常查寝,还有食堂的秩序维护。从早上5点半起床到晚上9点半晚自习,这群初中生的时间被排得满满的。但宿舍熄燈后,依旧能逮到不少躲在被子里玩手机的学生。每周发布在家长群的作业提示都会附上一句“严禁使用手机等电子产品”,但校方无法验证,这句提醒是紧箍咒还是耳边风。
“手机就像孩子们的日记本。”严庭锐表示。被收缴手机后,有学生开始大哭大闹,要求老师不要翻看里头的“秘密”,老师也不敢强硬,生怕学生做出过激行为。最近,这所中学给教学楼安了防护网,在走廊配置了监控,同时新增了一间心理辅导室。
恩施一所普高里,手机管理早在2016年就有了雏形。刚开始持有率不高,手机管理由班主任自发进行。但上网课后,政教处主任冯华波发现,定期的青年大学习、禁毒知识竞赛要求线上进行,连心理调查问卷都用电子版分发,手机限制的边界变得模糊。此外,偏远地区的学生每月只回一次家,办公室虽设置了公用电话,却没人愿意在大人的视线下使用,“手机很方便,孩子发生什么都可以及时联系”,他们的家长这样说。
这让以往严苛的手机管理难以进行。一旦松懈,手机上瘾就会像病毒般传播,学校很快又陷入“禁止—放松—禁止”的循环。
学校还流行一种“5+2=0”的说法:在校严格管理5天,回家手机畅玩2天,孩子的教育始终原地打转。家庭是青少年网络管理的“最后一公里”,能否通过家校合力解决问题?
凤凰小学班主任陈娅清晰地记得,网课期间,她点了班上一半人的名字都无人应答。几次家访才发现,这些孩子学会了用手机的分屏功能,一边挂着网课一边打游戏,旁边还能放个平板看短视频,家校合力没那么简单。
“电子产品的诱惑在校外更是防不胜防。”严庭锐认为。不用逃课翻墙,桌上的书堆都是藏匿之地,即使自己办不了电话卡,家里有无线网络,贪玩几乎无代价。在老师的观察下,孩子们沉迷于手机不是因为留守,而是因为家人任由他们在电子世界里“留守”。
近几年,凤凰小学陆续迎来了从其他村小合并过来的学生和老师。许多乡村小学教学楼被废弃或闲置,夏柱智认为这些楼房可以被利用起来。他的团队和湖北省共青团设想出一个“希望书屋”的计划:动员村里的退休干部、老师、医生,托管假期在家的孩子,安排他们的课余时间。“既然难以正面出击,那不如把孩子们的时间用起来。”
黄颡口中学的老师曾给班级布置了以“电子游戏利弊谈”为题的作文。有学生在作文里提到自己正在玩的一款沙盒游戏《我的世界》,里面房屋建造涉及的几何知识比课本上的更直观有趣。他还看到有玩家在游戏里还原了一座闽北的乡村,“感觉自己努努力也能造一个黄颡口镇。”
“孩子怎么会不渴望和现实世界的联结?”夏柱智说,大部分农村儿童既没有烦琐的学业,也没有丰富的课余生活,回到家以后,因为缺乏家人的陪伴,他们没办法拒绝手机。
(曾晴荐自《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