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绳索记

2023-07-06张金凤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3年3期
关键词:绳索绳子

张金凤

绳子来到世间,或许只是一个偶然。

它首先以一条藤蔓的形状出现在原始人的头脑中。那条缠绕着古树的软藤,被松松垮垮的他扯下来,顺手围系在自己腰间。他那被绳子捆绑的腰似乎有了底气,这个人也不再松垮。四野流浪的风再不能穿梭于他的粗衣之内,寄于他的皮肉之侧,让他寒冷和不安。从此,那条藤就跟定了他,成了他珍爱的腰绳。

那条藤蔓也开启了他的心智:绳是软弱的,却箍住了坚硬、强大的事物。它箍住了这些事物,让人安心。于是,他用更多的藤去捆绑更多的事物。凶猛自由的野兽屈从于人的绳子,它们被绳子牵进了人的圈栏,逐渐耗尽血脉中的野性,学会在人类面前乞食;异族的勇士被绳子所缚,成了断头台上的祭品或田间劳作的奴隶。一条绳子,太美妙了,它捆绑着什么,什么就成了战利品,谁牵着绳子的端头,这战利品就是谁的。于是,绳索几乎成了图腾,你只要握紧一条绳索,就可以去俘获世间种种利益。每个人都想拥有更多的绳子,去索取想要的东西。

绳子来到世间,或许是人的需求。

那条绳出现在祖先头脑中,是在山间的风吹动了树上的藤时。山风看见那个直立行走的动物发现了些他带不走的物品,正在发愁。“一定要有比胳膊还长的东西,才能帮我箍住它,带走它。”祖先的脑海中出现了“比胳膊还长”的概念,他四处张望,风正撩拨着松树上的藤,荡了一下,又荡了一下。那条藤长而柔韧,有小动物去扯着荡过秋千。现在,这个需要什么东西捆扎一下才能带走物品的人,长久地把眼光盯在那根藤上,脑海豁然一亮。他扯下藤来。它的柔韧和足够的长度,正合他的心意。于是他把物品拢在一起,交付给藤。就这样,藤成了最早的捆扎工具,成了他伸长的胳膊,走进了人类的生活。后来,很多柔而长的物品模仿了藤,成为绳索。

绳子的出现比“结绳记事”要早。那时候人类懵懵懂懂,有了伤心事无法排解,就在绳子上打个结;有了重大事不敢忘记,也在绳子上打个结。“结绳记事”不是绳子的源头,而是史书的源头,更是文字的源头。最早的绳子是神圣的,它从高处垂下来,撩动着部落的喜怒哀乐。那些刻骨铭心的事不能让它们随风而逝,绳子替人类出场,“事大,大结其绳;事小,小结其绳,结之多少,随物众寡。”(郑玄《周易注》)自上而下垂着的绳子,犹如上天降下的神谕,载着艰难跋涉的足迹和战胜自然的累累勋章,俯瞰人类的生活,接受人的拜祭。

我童年的许多记忆与绳子有关,好像祖先那结绳记事的遗训不经意刻在了我的骨髓里,即便岁月磨砺日久也难以忘记。

我带着一条绳子走向田野的时候,无忧无虑的日子开始沾染烟火。我需要在田野里找寻遗落的麦穗、谷穗、高粱穗、豆棵,甚至庄稼秸秆、枯萎的蒿草棵子。那些被遗落又被重新拾取的莊稼,成为我们粗陶碗里的浪花;那些被捆扎的野草,将生成漫长冬天里我们土屋中的暖。农家孩子很小就知道,用绳子去缚取自然中的可用之物。祖父曾经带着我去冬日的沟壑套兔子,他用细绳绾成绳扣,这一个个柔软的陷阱,埋伏在萧索而饥肠辘辘的寒冬崖畔,被一只倒霉的兔子踩中。我注视着绳扣,一个近似圆形的井,一只兔子和我的童年掉在里面,都没有爬上来。

我还曾经牵着一只羊在河滩上行走。绳子是麻绳,父亲用绳耙子绞出来的。他每年种很多麻,绞出很多绳子,粗大的、笨重的、中粗的、纤细的……每一条绳子都找到了自己的角色,拴住、捆绑了不同的事物。一条粗大的绳子捆住粮囤子,成了粮囤的腰绳,把粮食箍得紧紧的。金贵的粮食不能稍有松懈,从粮囤偷偷抓一把玉米粒子去换糖吃,母亲都能发觉。一条中溜的绳子拴在两棵树中间,母亲洗过的衣服,都在这条绳子上泪水滴答地向太阳撒娇,然后被火辣辣的手抚摸得平息了对生活的抱怨。去田间劳动的母亲总是带着一根细绳子,每次回来,绳子里都是充盈的一捆,青草喂兔羊,干草喂灶火;庄稼的秸秆也被她一次次用绳子捆着背回家,分担了父亲手推车上的重压。去秧地瓜的时候,父亲用绳子吊着水桶到深沟里提水,给春旱的野地里的地瓜秧半瓢水安身。我的细绳子那端是只小羊,刚刚从集市上买回来。父亲说,放好这只羊,过年的时候我们一家人就有肉吃,有好看的衣裳,还有红头绳和糖果。一家人的希望好像就是这只羊,这只被绳子拴了脖子失去自由的羊。

绳子的两头拴着我和一只羊,我牵着羊在野地里游荡。那时候它很小,我带它去哪里它就得去哪里。因为放羊,我不能到河里去摸河蚌,我不能在大街上扑蜻蜓,我不能去学堂的窗外偷听讲故事,也不能跟伙伴们在村巷里捉迷藏。我被一根绳子、一只羊拴在野外,直到黄昏时候,肚子滚圆的羊跟着我回村庄。

春风不断把河滩的草吹绿,油嫩的青草长起来,小羊也渐渐长起来。我们之间最大的变化是,那根绳子的走向反了。我牵着它的时候,我俩被青草湮没。后来,羊高过青草,大过了我的力气。它牵着我,它往哪里去,绳子就往哪里去,我只能跟着绳子走。尽管我用力拽,但并不能改变羊的方向。我输给了这只几个月大的羊娃子。那时候我就明白了,并不是抓住一根绳子,就能抓住它所捆绑的所有事物,力量才是最重要的。我与羊之间,好像我是被捆绑、被牵引的那一个。

走过浩荡的四季风,冬天里,我的小羊完全长成一只壮硕的大羊。我也终于明白,绳索对它的意义,是可以始终把我和它拴在一起。这一年,我没有长过一只羊,甚至没有长过河滩上的草,它们仍旧高于我的额头,始终没过我。我没有挣脱绳子的力气和胆量,我需要好好被它牵着走到年下。但这并不是我最悲伤的,悲伤的是,长大的羊褪下了绳索,留给墙上一张羊皮。那段绳子空了的时候,我的心也空荡荡了。我们渴望的很多东西被它换回来,我吃着糖果,穿着花衣裳,看见空荡荡的绳子,有刹那的悲伤。

那根绳索被父亲收起,明年春天,它会去捆绑和牵引另外的事物。

作为一部草本史书的绳子,却没有记录自己从哪里来。它从攀缘的藤蔓中来,从柔韧的野草中来,从麻的筋骨中来,从棕榈的皮中来,从脱落的发丝和马尾中来。那根垂下来的绳子,被赋予很多大小不一的结。读遍青山、阅尽人世的人,站在绳前满脸虔诚,却读不透彼时一个个结究竟发生了什么。绳无言,在岁月中擎着一个个结的谜,随风飘摆。那或许是一次地震,他们简陋的棚屋倾斜、倒塌了;那或许是一次天火,电闪雷鸣的雨中,森林火起,动物们四处奔逃;抑或是某个深夜,天空突然来了场流星雨,他们惊恐万分,以为天灾降临,结果是一场虚惊;又一次,他们无意中从长久摩擦的木头上得到了神圣的火;风调雨顺的丰收年,谷子涨满粮囤,果子压折枝头,河流里突然多了很多鱼;或许是老酋长垂垂老矣,把权力的手杖让给新主……绳结上留下种种猜测和敬畏,那些结是疤痕或者勋章,载着恐惧、敬畏抑或喜悦和感恩。

绳的分支众多,使命各异,它们兄弟姊妹一大群分布在人类生活的各个角落。众多的绳子被人类制造出来,赋予它生命也赋予它名字,井绳、腰绳、纤绳、缆绳……落草在世间的人,跟草相亲相爱,将韧性的草、木的皮纤维拧成一根绳,用它来捆扎乱糟糟的日子,日子就变得顺须顺尾,锦上添花。

一条井绳蜷缩在那里,它干完了所有的差事,正在享受阳光的按摩。太阳把它骨骼中的水渍一点点剔除,给它一个懒洋洋的春梦。井绳是往纵深里走的,井有多深井绳都不怕,它必定能抵达水面。井绳吊着水罐去深井里探访甘甜和清澈,它左右一晃,就像迷人的舞蹈,水罐就倒伏在水中,任水汩汩流进来。满满一水罐水被提上来,散给众多嘴巴,养育众多生灵。井绳粗大而结实,方便人的手能握紧它并提取重物。它生性泼辣,即便淋上了水也能迅速抖掉晾干,一根怕水的井绳是没出息的。井绳从水井中不停地提上水罐,把明晃晃的水面一次次搅扰,这便是井绳的一生。

一条蛇模仿了井绳的存在,模仿它静默一隅的状态。它蜷缩在那里冥思或修炼,静止得如同一条井绳。多次邂逅蛇的人,被蛇惊吓到怨怪起井绳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们说。不单是井绳,所有绳子都具备柔韧和蜷缩的功能,丢落草间的它,就是一条隐没的蛇。那根绳子被遗落在草丛中,被茂盛的青草遮掩。它蜷曲着,吓得行路人一声惊叫,镰刀都掉在地上。那蜷曲的绳子与一团蜷曲的蛇看起来并无差异,差异是,一个永远不会开口啃噬。一段没有生命、没有牙齿、没有毒液的草绳,却要替蛇去担负骇人的罪责。其实,它的牙齿藏在每一个绳扣里,对要被捆绑的事物绝不姑息。

农事中离不开捆绑的绳,它是一根细绳,把篓子固定在推车上,让篓子在木质的运载工具上扎根。运送粮食的香气让绳子迷醉,运送肥料的污秽有时候也会把绳子弄脏。绳子沉默着,接受着。庄稼秸秆携带着粮食在马车上越堆越高,就像一座小山,捆扎一座“小山”的绳子要粗一些。它一头带着“滑子”,一件木质的捆绑神器。“滑子”就像向导,人在“山”这边一扔,它就带着绳子越过这座虚浮的小山,准确地到了对面的人手中。车两边的人用力,绳子越来越紧,把“小山”打压下来。捆绑的人最后拍拍那座实实在在的庄稼的小山,又试了试绳子,它已经绷紧得放不进一根手指。农人吆喝马车开路,绳子箍紧的庄稼,绝不会半路倾倒、歪斜,甚至连一根秸秆都不会掉。

一条坚韧的绳子吊在悬崖上,攀着它的人比猿猴还灵敏。危崖有奇珍,多少次人们望而兴叹。有了一条攀缘的绳子,就可以去采摘稀罕的果实和救命的草药。那攀岩的人把生命都系在绳子上,他信任一条绳子大于一切。后来,有一种挑战的游戏叫攀岩,人们模拟悬崖和可以手脚攀登的石块,腰上系牢一根护命的绳索。高空攀缘,总有失足落崖的可能,只要腰上有这根绳子,生命就不会陨落。追逐刺激的人,又凭借一条绳子的护佑,发明了蹦极。跳跃者站在高处,把一根长长的橡皮绳绑在脚踝处,他两臂伸开,头朝下跳下去。这凶险的一跃犹如高空坠下,而当人体落到离地面一定距离时,橡皮绳就会牵引人体反方向弹起,绝地重生。这几乎是一次模拟死亡的运动,一根绳子在陪着人类做生死游戏。更多的绳子是危急关头的救命稻草。悬崖边失手的人,身体几欲坠崖,手攀的石头松动了,扯住的野草也断了茎。危在旦夕时,一条绳子远远抛过来,从地狱边缘拉回了他。

乡下男孩很小的时候就拾起纤绳,那条绳子拴在父亲手推车的车头。平路上,绳子松着,甚至挽起来挂在车梁上。山乡岁月,有太多的上坡路,手推车满载着庄稼秸秆或者土肥,在山路上吱吱呀呀。纤绳深深勒进孩子的皮肉中,这对蹒跚的父子明白,生活的车需要他们一起往前拉。纤绳就像一根教鞭,教会孩子生活和思考,逐渐锻造了金刚一般的臂膀和顶天立地的汉子。拉纤绳的他,减轻了父亲负载着的压力,一家人的艰难日子,绳子历历在目。

我有一根深情的绳子,从父亲的绳耙子中来。父亲最結实的绳子一定是捆绑最重要的生活,只是年幼的我无从察觉。那根最结实的绳子每年清明时会挪给我用,给我带来可供一生回味的欢乐。父亲在院中画了四个圆圈,把它们挖成深坑。他把储备了用来盖房子的木料栽进去,吊成了我的秋千。我踩在秋千板上大声喊着悠,我坐在秋千板上小声哼着歌悠,我甚至学一些老婆婆跪在秋千板上悠。从早晨到黄昏,我被绳索托举在春天的光阴中。偶尔,母亲也会在秋千上悠一悠。她身躯高大,打秋千的那一刻,眉头舒展,脸上春风荡漾,像少女一样灵动。这是绳子最高光的时刻吧,终于不用紧盯着生活,板着脸捆绑、打结,行使威严和凌厉。秋千唱着咿咿呀呀的歌,绳子在木头下软成一潭春水。母亲像这秋千绳一般,享受片刻的一潭春水。

窗外又飘雪了,我想起某一年的雪天,父亲扔给我们一根绳子,我们一起去给祖母买药。一个人在大雪地行走是危险的,父亲用一根长绳子分别捆在我们的手臂上,不远不近地相跟着。这样,一旦谁掉进雪坑里,另一个就能用绳子把对方拉上来。

那时候我才明白一条绳子的意义,它牵着的是生命。

我们一路上都很顺利,虽然滑倒过,却没有滑进看不见的深沟。那条绳子让我感激,因为有它,我对即将到来的人世间灾难有了抵御的勇气。

绳无处不在,它一头拴着遥远的先祖,一头落在凌乱的生活。

一根束发的绳宣告了有尊严的成年生活到来,从此不再是嘻嘻哈哈的孩童时代。这根束发的绳是岁月给予成人礼的嘉奖,也是给予童真时代的挽歌。从此,责任跟定着他,礼仪围绕着他,他必须时时中规中矩,克己复礼。还有没有散发不羁的岁月了?难!“明朝散发弄扁舟”的诗人,就是世俗眼中的痴癫。不放下所有羁绊,无视世俗的眼光,谁有勇气去掉发绳,散发而歌?

一根扎腰的绳保全着温度,提醒着折中。“老巴子进城,腰系麻绳,头戴毡帽,身穿条绒。”乡下人眼里时尚又实用的装扮,被文明人戏谑成歌谣。可是那一条土气的麻绳是乡下人的宝,老人们管它叫“腰绳”。“腰绳”有两个支流,一个是腰带。腰带扎在裤子上,也叫裤带,防止裤子脱落。宽大的袍子,没有内衬的大棉袄,穿在身上空荡荡并不熨帖。从外面扎一条腰绳,就束住了它们的野性。这是腰绳的另一个支流,它的功能是防御般的捆扎。乡下许多老人,在冬天是离不开一根腰绳的。身体的火越来越弱,更需要一根腰绳收住那些温暖。修习拳脚的人,有一条宽而结实的腰绳,运气击打时,要把腰绳扎紧。那耍杂耍的魁梧大汉,在场子中间跺着脚扎紧腰绳,旋即躺在钉床上,胸腹托起一块石板。持捶者“嘿哟”一声,捶落处石板裂开。掌声中,大汉起身,毫发无损。那一根腰绳功德无量。后来我发现,人的腰绳就像器皿的箍,箍住的是最重要的地方,那里是丹田之气萌发之地,是一口气的源头。扎紧这个源头,气才不会散,才会有气贯山河的豪情。

一根红头绳,把人类的喜悦和盼望扎在乌发上。头绳是女孩家的宝贝,所有色彩中,她们最钟爱红色,那是朝阳的颜色,那是胭脂的颜色,那是石榴花盛开的颜色。当红头绳扎起乌云般的秀发,喜悦就从心里漾出来。那红色的绒线绳,是一个女孩家过年的最盼。《白毛女》中喜儿扎红头绳的片段成为经典,令人动容。在极度困苦的岁月,衣食简陋的贫苦人家,过年时没有鸡鸭鱼肉,更没有新衣新鞋,慈祥的老父亲只能以红头绳慰藉自己心爱的女儿。即便是如此贫苦,还顶着吃人的阎王债,他也不忘给孩子买一件新年礼物。当那双老手擎着红头绳,给喜儿扎红头绳的时候,场面多么感人。红头绳,此刻是一个贫家女孩的终极满足。染了色的绳子,如此高光地辉耀在人类的精神世界。

在乡间,绳索随手可取,藤条、瓜蔓、稻草、麦秸、胡麻、马莲草。青嫩的草太脆,就像少不更事的年轻人,火星子哧哧地冒,“啪”就折断了自己。把那些桀骜的草放在阳光下锻打,不能晒干,要保留它对生命的渴望。曾经的血气方刚交付给岁月磨砺,在生死之间挣扎过,它就妥协了,苟且了,让它弯,它会弯成一条你想要的绳索。于是,绳成了人类的帮凶,专门去对付那些青涩的少年和无辜的事物。

麦子割倒在麦田里,那些金黄的麦穗和通体透亮同样散发着成熟气息的麦秸草,都敞亮地躺在曾经生养的大地上。把两缕麦子的穗颈交叉,手一绾,就打了个结,抻开就是绳子,就能捆绑住一群麦子。这是最简易的绳子,这是农人的智慧。

绳来自于草,也捆绑草,來自于麻,也捆绑麻,来自于人的手指,也捆绑人的肢体。绳多是作茧自缚的人类自我构建的园囿,许多人被绳子绕进去捆住了一生。

街巷间、树荫下,总有小孩子手擎着线绳在游戏,那是老祖母教的。幼小无知的岁月,她们以翻花绳的游戏来度过无邪的光阴,并不知道,祖母是恨透了绳子的。她的父亲就是被一根绳子捆走,从此没有下落。她只是听人说,父亲半路上逃出来,投奔了我们的队伍。也许他在战场上牺牲了吧,从此音信皆无。她的母亲被另一条绳子捆绑着,不知道去了哪里。兵荒马乱的岁月,幼年的祖母拾起一段绳子头捆在腰间,乞讨度日,艰难地活了下来。祖母像讲故事一样说起一些往事,从她褶皱纵横的脸上,仍能读到陈年旧事赋予她的悲伤。

这条绳索把祖母捆绑得太久了,她怕是这一生也挣脱不了。但是她又时常拿起线绳,用游戏的方式去重读岁月里的悲伤。“我们来翻棉单绳吧。”她对孙子孙女们说。她取了细棉绳,两端系在一起形成一个绳套,在双手间绾来绾去,以十指撑成立体的形状。棋子、大门、牛槽、老井、十字梅、酒盅……老祖母的手就像变戏法,把绵软的绳撑出不同的花样。翻线绳的时候,她就像在度岁月,有时候眉头微皱,更多时候是从容而安详,总能破解一团乱麻般的迷局。小孩子在翻到好的形状时,就会喜笑颜开:“元宝,元宝呢!”“牡丹花,我翻到牡丹花了!”当翻到“鸡腚眼”时,嘴就噘得老高。最后,小孩子翻出了一团乱,垂下头来。老祖母把那团乱线择择抖抖,就又成了一个线圈。她把线圈打开,一条经历了百般变化戏台的线,继续缝缝补补的生涯。

乡间的小丫头都喜欢聚在一起跳绳。农闲的时候,从家里偷一根绳子出来,她双手摆绳,让绳子飞在天空中又扫过自己的脚底。她跳起来,逃过了绳子的牵绊。“啪啪”,绳子狠狠抽打地面,发出响亮的搏击声。她由前往后摇绳做前摆跳,又由后往前摇绳做后摆跳,她还双手交叉摆绳,让绳在空中形成一个扣子状,她躲闪腾挪,仍旧能够从这样的绳扣中逃脱,顺利跳过去。她又单腿跳、蹲跳,甚至带人跳,有时候跑步快跳,摇着绳子跑出很远。她们有的是力气和花样,她们在年轻的岁月中,一直跟绳索较劲,逃过绳索对她们的打击和牵绊。这好像是一场有象征意义的预演。很多女孩子跳来跳去,终是逃不脱生活的绳索,她们咿咿哭着被送上花轿,才明白,小时候玩的跳绳游戏为什么叫“跳百索”。那是一百条绳索,都是人生的劫,“绑”上花轿只是个开端。花样繁多的绳索,在人的手臂间飞舞,去套人的头和脚,不管是单人跳还是多人跳,那些绳索携带的灾难,都是人类制造的。她们身轻如燕,动如脱兔,最终还是要落进绳套中。绳子从硬的事物里脱胎而出,硬的时候,它易折,现在,它任自己软下来,就可以长久地活着。

人类盯着那些垂下来的藤,赋予它一个神符般的标志。后来,一双苍劲的手,把众多草拧成了绳,以众草之力,结成绳的伟大。人们用绞丝旁(纟)模仿了它们旖旎的姿势,修饰对它的热爱。“绳”字诞生的时候,悬崖上的藤在歌唱,涧谷里的草在歌唱。

旖旎的绞丝旁大都与女性有关,绞丝旁的字都与绳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男耕女织的农耕岁月里,纺织的女人坐在绞丝旁的身边。纺线车前,她一手摇动,一手续递棉花,扯出棉线。纺车嗡嗡旋转着,一条棉线越扯越长。“织”是攒集丝线的游戏,织布机前,这些单一的线经纬有度地排列和挤紧,成了布匹。岁月有千疮百孔,需要一根根线绳缝纫,坐在笸箩前的女人,手持银针,穿针引线,针脚细密,没有她缝补不了的日子。

屋梁下垂着麻绺,搓麻绳的手越来越硬。男人在院子里闷头绞绳,无声地把许多韧劲绞进岁月中去;女人在炕头上搓麻绳,把一把麻缕挂在高处,抽取麻丝搓成长短粗细不等的麻绳,去缝补无尽的日子。

细的为丝为线,粗的为绳为索,众多的丝线绳索牵起手来,消隐了自己,织成一张巨大的网,笼在天地间。生活的网、名利的网、亲情的网、爱情的网、一网打尽的网,法网恢恢的网。不是掉进这个网中,就是掉进那个网中,没有人逃得掉。有些网是幸福,掉进去是甜蜜;有些网是魔窟,掉进去是万劫不复。后来人们发现,网都是自己织的,喜悲各有因果。

一根单股的线是脆弱的,这些线绞扭起来,才会成为多股的越来越结实的绳子。草茎可以拧成绳,往事可以拧成绳,梦也可以拧成绳。有的绳子拴着漂亮的风筝替你在风里飞,有些绳等待在岁月的暗处,等一个漆黑的夜晚和绝望的心。

“我是被一条绳子拽到人间的。”那人胸腔里轰鸣着,说出这个真理。那条绳柔软温和,他使用了十个月,他从那里获得食物、排掉废渣。那条绳是母亲抛出的,用以牵引他慢慢长成,然后牵引他来到人世。人被那条绳牵引着在母腹中畅游,终有一天断掉它而自谋生路。也有不幸的生命,没能走出生命的暗道抵达光明,在母腹中与绳子纠缠不清,最后自缢而亡。接生婆可惜地拍着产下的死婴说:“脐带缠颈讨债人,不是家人不进门。”那条脐带绳,喂养了他也终结了他。带着脐带降生的孩子很快就失去了这条绳,它被无情斩断。要活命,就要自己大喊一声,从世间获取第一口氧气,并从此激活肺,长久地获取生存的那口气。那条绳自此断了,与母亲的关系变成无形,母子间那条看不见的绳拴着彼此的心。在外劳作的母亲,乳水突然决堤而出,她就会狂奔回家。因为她知道,婴儿正在啼哭唤奶,即便相隔遥远,它的乳汁也会与孩子的啼哭声同步奔涌而出。儿行千里母担忧,他去求学,他去当兵,他去外面的世界打拼,母亲心上的那根绳,时紧时松,总是拽着他的飞翔,不让他迷路。

绳子不想与伤害和死亡扯上关系,可是很多生命自己走到绳索前。一种终极惩罚叫绞刑,绳成了索命的刑具。而有很多人却是自己找个角落,把绳子套进脖颈子。“一哭二闹三上吊”是撒泼的人惯用的三种递进手法。悲伤至极穷途末路者,会在暗夜把绳子一头系向屋梁头,一头与自己的生命较量。多年前,放羊的独眼老汉死于一条绳子,他看见一条绳子遗落在河滩的草丛中,就去捡拾。一根绳索有很大用处的,何况是一条看起来粗大的绳子。那绳子却突然穿行在草丛中不见了,他正狐疑中,发现手指头疼,已经肿胀。临死之前,他还说,是绳子咬了他的手。另一条绳子从屋梁上垂下来,索走了老光棍的一生。他是我们村唯一一个上吊死去的人。婆娘死后他抚养的孩子们都成人了,他最后却吊死在自己的破屋子里。

绳子一定知道些秘密,不管它有没有打成结。我沿着一条绳子回溯思索,最先对它起了叛逆之心。长大后,我像一只风筝,试着离开养育我的黄土地,追着风飞翔。那根绳子始终在母亲的手中,就像当年剪断的脐带,虽然已经看不见了,但血脉永不消失。母亲从不用力拽繩子,她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空,再怎么拽也拽不回热血青春。她只是牵着那条线,我时不时会沿着线绳回来。如今,母亲不在了,我以为那条绳子从此消亡,却总也忍不住回望故乡。原来,那根绳子已经勒进了我的灵魂深处。

君王以法度为绳,束天下人为奴,天下人以纲伦为绳,束自己为奴。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一个男人挣脱了绳子,于人群中喊出了胸腔里的不平和诘问。那一刻,世间所有的绳子都在发抖。绳子也有捆绑不住的时候,它们摇摇晃晃正如大秦的江山。那一声呼喊是短暂的,就像一道闪电,划过即消失。风急忙掩饰了它的踪迹。但是,这声呐喊却划破了幽暗的历史天空,铭刻在那里成了灯盏。从此,绳子们溃不成军,叛逆站成绳子的敌人。

绳子对人的捆绑无处不在,最疼的是把一双健壮的脚,捆绑成骨断筋萎的残废。那条绳开始时是被长辈强加给的。后来,她们接受了这样的命运,自己不断给脚加刑,一生中无数次把脚捆紧。后来的后来,这条宽大的绳,束缚了一代又一代女儿,一直束缚了千年。那些如刀削一般的脚,在历史中呻吟。人们戏谑地说,那篇文章是“老奶奶的裹脚布——又臭又长”,于是,裹脚布成了冗长而无味事物的代言,且充满陈腐之气。

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一条完整的绳子了,难道它们已经杀进我的皮肉,缚住我的灵魂,化于无形?以前还是有一条绳子束着我的腰的,既给予我底气又束住我的野心。现在腰带不需要了,雄心像一截垂下来的绳子头,死蛇一般耷拉在中年的尾部,不仅春风唤不醒,激素也唤不醒了吧。于是我向横里发展,那些曾经的欲望成为厌恶的赘肉,那些膨胀的不再是我的欲望,是我无法代谢掉的无奈和悲伤。

我还是输给了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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