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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雾初开,皓日方升

2023-07-06林丽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3年3期
关键词:雪梅王家日照

林丽

位于山东日照城北的两城,是4000年前中国最早的城市,对研究龙山时期的文化和生产生活有着重要作用,被国内外誉为“考古圣地”。“两城”名称的溯源起于12世纪,金朝将一条街作为琅琊和密州的分界,这就是“一街两城”的由来。刘加云的长篇小说《一街两城》就是从这片土地上绵延了四千多年的历史中,截取清末民初到21世纪初期这一时段,以虚构包裹非虚构的方式,为我们再现了一个既有宏大叙事,又有世态人情的故事。

多条线索的相互交织与拧缠

《一街两城》是一部体量较大而厚重的作品,54万字,故事层次丰富,人物关系复杂。作者运用糅杂淘洗的手法,泥沙俱下地将众多人物和无数细节分布与延伸开来,并相互作用、生发,从而构成一个世事纷繁、激情跃动的岁月。宇宙的初始就是混沌与糅杂的,这与本部小说开头的构建理念是相互映照的。在这些糅杂中,我们可以逐渐剥离出既有家族矛盾、两城近代地方史的近景,也有中国共产党在日照地区逐步建立政权的中景,国家在抗战和新时期社会建设的远景。在这些层次中,穿插家族的权力纷争、男女的情感纠葛等故事内容,多条线索相互交织与拧缠,呈现出一个层峦叠嶂又缜密驳杂的世界。

小说起于民国初期两城的一条街上,开始的焦点集中于北城姜家与南城王家对峙的状态,这也成为一直绵延于故事当中的主线之一。安杰是日照“四大家族”安家安老八的孙子,他与牟百财、秦天喜在两城镇成立区委时,正是巧妙地利用了街上时常发生的“南北战争”——“姜、王两家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境地”。这时,镇长姜有谷向县长杨金彪进献谗言,将王在川的县议员职位罢免;后又因姜家的两个儿子姜邯冰、姜邯春都看上王家的儿媳妇安雪梅,以及争夺“上通天地神灵,下保荣华富贵”的黑陶杯和“占街”的地位等,两家的矛盾不断激化和升级,这也为安杰等人开展地下工作提供了有利条件和时机。

抗战期间,姜家背信弃义、卖国求荣,背负了“一门三汉奸”的恶名;而王家舍生取义,赢得了“一门三义士”的美誉。但作者并没有将家族矛盾简单上升为善恶的对立,而是让矛盾在发展中逐渐呈现出多元化和人性化状态。比如在王家,国民政府两城镇长王里门和共产党两城区委书记王璐方兄妹之间的生死纷争;国民党旅长王里户与共产党团长王里道两兄弟一直是“你死我活的对手”——“他们代表了两个不同政治制度,也就是两个政权的生死存亡较量”;再比如,为得到安雪梅,姜邯冰、姜邯春兄弟不断作梗,施害于王家……这就使家族矛盾与政治信仰、男女情感互为掺杂、糅合,从而使各种矛盾冲突更加跌宕起伏、引人入胜。

除此之外,国共、日共之间的交锋,也成为贯穿小说的主线之一。最初的引燃点是“日照暴动”的发生,在北线突围中,日照县党组织创始人安杰不幸牺牲,南北线并没有按计划完成胜利后的汇合,暴动队伍死伤慘烈;抗日时期,为扑灭愈燃愈烈的反日情绪,渡桥次郎组织各方力量对日照县委驻地范家楼实施围攻,范家楼根据地失守;两城解放不久,驻守泊里的国民党进行了猛烈地反扑,两城再次陷落……

可见,这部小说并非单纯的线性发展,矛盾的发生和情节的推动既是纷纭、交叉的,同时又拥有庞大架构、包容复杂的体量。诸多矛盾无法被独立剥离和分割,总体呈现“万物相浑沦而未相离”的状态。这无疑是作者站在高点,将眼光向深处,向远处,向不同层次,又迂回反复,笔触纷披地描写了特殊时期中国大地上一个个原生个体进而群体,逐渐构建起一个相互冲撞、彼此渗透,又相互交融的世界。

典型是现实主义的灵魂与精神

从《一街两城》的主题内容和写作手法上来看,生于20世纪60年代的刘加云深受20世纪五六十年代复归“现实主义”思潮,以及古典文学、红色文学作品的影响。这部小说取材于日照的地方革命史,加之当地丰富的风土人情,笔触在真实与虚构之间穿梭,浑然而成一部厚重的现实主义之作。而在现实主义写作中,典型性是作品的灵魂与精神所在。现实主义是通过从现实生活中提炼和概括典型人物与事件,将一部小说的精神树立起来的。

1936年,梁思永、王湘等多名考古专家对两城遗址进行了初次发掘。这里出土的蛋壳黑陶杯最薄处仅有0.2毫米,手艺精湛,堪称巧夺天工,享有“薄如纸,硬如瓷,明如镜,黑如漆”的美誉。据考古学家推测,这种易破碎的器物应为祭祀用的器皿。在小说中,它被视作“男系社会通天达地的图腾神器”。如果我们跳跃到这部小说当时的语境,1930年前后仍属中国科学尚不发达的时代,民间仍有大量神话传说和祭祀活动。从小说中的两城天后宫香火鼎盛,以及两城人普遍拥有妈祖信仰来看,这里的民间膜拜依旧兴盛,于是作为祭器的黑陶杯就成为这部小说的一个典型器物。汉代董仲舒的“天人感应”学说也认为,庞大的宇宙系统中,层层套叠着无数个大小宇宙,人亦是一个自我完足的小宇宙,天地人彼此感应与影响,于是黑陶杯就被赋予了富贵、权势、地位等多种寓意,它作为神器成为引发姜、王两家之间权力争夺的导火索,就符合逻辑、顺理成章了。

在小说开始,作者闪烁其词,埋下众多伏笔,让姜邯春真伪难辨、忠奸不分。在日照暴动北线突围时,安杰中弹,姜邯春却暗中制止了牟春雷对他的救助;在八路军反“扫荡”期间,姜有谷、姜邯冰、姜邯春这个“不在一条船上”的父子三人组合会于望街亭上,姜邯春把两城区委工作组地点泄露给姜邯冰,致使北城支部书记尚近影被捕、牺牲……姜邯春的最终目的仍落脚于家族之间的争斗和狭隘的私利主义。他与国民政府任命的镇长姜有谷、伪县长姜有理、伪军司令姜邯举里应外合,脚踏三只船,以保姜家在各种动荡中“永不翻船”。他们利用日军和伪军势力,寡廉鲜耻地加大了对南城百姓特别是王家的迫害,让他们的命运跌落谷底。通过矛盾的不断累积、攀升,从而塑造出“姜家”这样一个败德辱行的典型群体——一个特殊时代的特殊产物。

在传统文学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许多开明仁厚的乡村士绅形象,他们是“民间秩序的治理主体”,即伦理道德才是建立乡村权威的依据。费孝通也在《乡土中国》中也提出“差序格局”的概念,个人维护并依附于这种“差序格局”。在这部小说中,姜家却是将“作恶多端”作为占据家族权力和攫取社会利益的途径。可以说,“姜家”这个群体,体现出战乱时期人性颠覆对传统乡村权力的扭曲,和对原有差序格局的破坏。作为对照,小说对王在川、安雪梅、张守东、李有俊等人物也进行了大篇幅描述,通过苦难对人物的磨砺,“断续寒砧断续风”地刻画出一个鲜明、笃行、正义的群体,以作以这种传统的延续与继承,将恢宏的主题寓于微言大义。

这些正反典型人物、群体与事物相互作用与穿插,引发着冲突与矛盾的螺旋式上升与回落。他们在远、中、近景之间相互交织,完成从俯瞰到聚焦的各个阶段的书写,从而成就“人间正道是沧桑”的体现与表达。

所有的发生皆成就一种包围式书写

《一街两城》的出場人物几十个,其中细笔刻画的也有近十个。但不难发现,所有人物的出场以及事件的发生,都形成一种包围式结构,即围绕塑造小说的中心人物,并与其形成关系、矛盾或张力。

南城的王在川,曾凭借一把偃月刀名镇四方。雪梅嫁到王家后,丈夫王里路逃婚出走,家里大小事只好由年迈的公公王在川掌管。日照暴动发生后,土匪刘黑七风闻有个“杀匪试刀”的王在川,于是前来单刀赴会。此时,家里的枪支早被王里道偷走送给安杰用于革命暴动了,就在王在川组织家丁打算以刀棍拼个你死我活之际,雪梅提出唱“空城计”,让年幼机灵的王里道去“请”刘黑七。一路上,家丁们拿“木棍伪装成真枪”,用“几个烟筒当钢炮”,让刘黑七以为王家“防备严密,固若金汤”,还有可能遭到“前后夹击”,所以灰溜溜地撤走了,使王家免于一场大难。本章中的出场人物刘黑七是有名的“杀人不眨眼的混世魔王”,手段“非常残忍、毒辣,剜人眼、点天灯、碾小孩”……刘黑七的出场是对雪梅包围式写作的精彩一笔。在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对手面前,在众人皆乱时,只有雪梅表现出冷静、果断、睿智和不同凡人的胆魄。但雪梅身上闪耀的光环在小说的后半部分消失了,而是通过包裹她的层层苦难,去抵达生命最深处的安静祥和。

随着时间更迭,作者绵密、扎实地推进着苦难,让雪梅的后半生充满坎坷和曲折:姜邯冰、姜邯春多次对她图谋不轨,为了清白,她不惜烫伤自己;她先后收养和救助了王香、王满、迎春、周国乾等孩子,表现出忍辱负重和大爱的美德;姜邯春因爱生恨,对王家展开疯狂报复、迫害,以雪梅的丈夫王里路参加还乡团为由抓捕他,并押送至青海改造;为了摆脱姜邯春的骚扰,雪梅只好与贫农李有俊假结婚,姜邯春又设计陷害李有俊偷盗入狱……最后,雪梅身边的人走的走,死的死,多重压力终于让雪梅精神失常。此时,小说的压抑与沉重几乎全部压到她一人身上,形成一种包围与压迫式的书写。读到此处,有一种让人喘不过气的感觉,恰是小说震撼心灵之笔。

从这种包围式书写来看,作者对雪梅这个人物有着深厚的情感,她身上不仅体现着中国传统女性坚韧、善良的美德,也层层堆叠着作者对无常和大道的反复追问。作者通过“全面、深刻地描绘生活的真实,让人们如实地看到自己的遭遇和力量”。

虚构包裹非虚构的方式

这部小说是以日照地方历史为大背景,多条辅线层层交织与网络而成,其中多处可见“非虚构”元素。比如两城遗址、范家楼县委旧址,安哲、郑天九、梁思永、朱信斋等人在地方史志和各类文献中都可查据;民间音乐“满江红”、肘鼓子戏,地方美食西施舌、黏我子,“茬鬼子”“扎觅汉”“把棍子”“附棚”等方言土语依旧在当今流传和使用,这就赋予了小说“日照活化石”和“时间胶囊”的意义。

在多线交织中,作者又多用以小见大、以实引虚的手法。比如在姜家,不仅有国民政府镇长姜有谷,还有日军委任为城北治安维持会会长的姜邯冰、伪国民政府任命为县长的姜有谷……从他们诸多身份中可见1937年以后近十年,中国大地上众多分派势力的交戈和动荡。小说还通过虽零散但用意深刻的语句来折射当时中国的时代背景与现状。比如在王里路加入国民党不久,“中原大战爆发了……其他军阀很快被分化、瓦解”;在王里路收到雪梅第99封信时,“终于与日本鬼子开战了”;王里路从部队回家后不久,日本投降,“国共两党正在重庆商谈和平大计”;王里路和雪梅从青海返回家乡后,“改革开放像春风一样吹遍神州大地”;在小说最后,刘加云也试图表现黑陶与时代的关系……作者用一帧帧分镜头,以近景、中景、远景为百年中国的社会发展和历史变迁做出了有力的注脚。

刘加生是地地道道的日照人,他将多方经验均收集为素材,使这些素材拥有自我内部繁殖的能力:人物牵连,故事绵延,地域以一条街为轴心不断外扩放大,形成了家国天下的大境界、大格局。很多琐碎的伏笔沉潜着,随着情节的发展鱼贯而出,故事不断出现缝隙,接着又被弥合,反复撕裂,相互交融,百般钩沉,万毫齐力趋向一个时代的纷纭众生。

立冬前,读完这部小说,抬眼间从“一街两城”那份历史的沉重中抽离出来,唯觉日月既往,亦可追复。极目北眺,远处是山岚入朱红,层林染金黄的大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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