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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部区分与刘勰的大文论观

2023-07-05贾奋然

人文杂志 2023年6期

贾奋然

关键词 文章本位 四部融通 大文论视域 精神之维 现代启示

〔中图分类号〕I206.2;I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23)06-0105-09

魏晋南朝四部区分,集部形成,文论话语大都将言说对象聚焦于集部文章。刘勰认同文章本体属性,又强调在整体文化传统中审视文章。他突破四部界域,将经传史子重新纳入文章视域中观照,融合其文艺精髓和文化内蕴建构理想文学范式,①创建了“大文论”的学术视野和批评方法,② 促进了文学新变与文化精神的融合。本文诠释《文心雕龙》的大文论构架,探讨刘勰论文纳入经史子类之缘由,论述其创立的以文章为本位,融通四部的大文论思想的内在理路、价值旨归、民族特色和现代意义。

一、四部区分与刘勰论文立场

从汉代刘向、刘歆《七略》之“诗赋略”到魏晋南朝四部之分和总集编撰,中国古代集部形态逐步确立,文章本体特性也在四部区分和文笔之辨中得到较明确的阐发。此时文论大都摈除经史子类,独立审视文章,如曹丕《典论·论文》论文之“四科八体”,陆机《文赋》论文之“十体”,皆不再囊括经子史类。荀勖《中经新簿》创新了不同于“七略”的四部分类目录,其《杂撰文章家集叙》记载魏晋作家生平事迹,论及诗、赋、奏议、书记、论、驳等体,与曹丕、陆机的文章范围大体相同。晋代总集编撰大体已在集部范围内收录文章:挚虞《文章流别集》以“文章”为名笼括众体,论及诗、赋、乐府、颂、铭(碑铭)、诔、祝、哀策、哀辞、七体、对问、图谶、史述赞等十三体(据辑佚文);李充《翰林》汇集撰文翰“成文”之作,论及诗、赋、赞、表、论、论难、驳议、奏议、诫、诰、盟、檄、书、封禅等十四体(据辑佚文)。虽然二书仅存残文,我们不能确切求证其选文范围,但挚虞《文章流别集》首次以“文章”和“集”命名,已有明确的集部意识;李充重分四部,将乙、丙两部次序互换,以六艺为甲部,史记为乙部,诸子为丙部,诗赋为丁部,其《翰林》当选录以“诗赋”为核心的“丁部”文章。题为南朝梁代任窻所撰《文章缘起》列举八十四类文体始出之作,“标举作品大致是六经之外、秦汉以来有明确的创作年代、创作者,有一定典范意义的独立完整的篇章”。① 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谓“文章者,盖情性之风标,神明之律吕也”,②论及四言、五言、七言、赋、颂、章表、诔、谐辞等文体。萧统《文选》则明确宣示不选“姬公之籍,孔父之书”,“老庄之作,管孟之流”,“记事之史,系年之书”,以“综缉辞采”“错比文华”,“事出于沈思,义归乎翰藻”为选文标准,③分体三十七类,正式确立集部界域。

在魏晋南朝四部区分语境下,刘勰《文心雕龙》论文四部并包,重建了经史子集贯通的话语形态,《文心雕龙》的性质也因此显得有些模糊。从历代目录归类看,《文心雕龙》曾被纳入集部总集类、别集类、文史类、诗文评类,子部子类或子杂类等,④今人对其定位众说纷纭,有文学理论说,有文章学理论说,有文化学理论说,还有子书著作说,莫衷一是。但刘勰并非不明四部区分,他也没有打算研究经学、史学、子学,《序志》篇鲜明地标明了自己的“论文”立场。

刘勰崇拜圣人和经书,他原本想通过注经“敷赞圣旨”,但考虑到东汉马融、郑玄等人对经书要义“弘之已精”,即使有“深解”,也“未足立家”,“唯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五礼资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焕,军国所以昭明,详其本源,莫非经典”(《序志》),故另辟蹊径,转为“论文”,通过论文来诠释圣人旨趣。这是刘勰由“经论”向“文论”转化的心路历程,为此,他评述了前代文论的成果:

详观近代之论文者多矣:至于魏文述典,陈思序书,应玚文论,陆机文赋,仲洽流别,宏范翰林,各照隅隙,鲜观衢路,或臧否当时之才,或铨品前修之文,或泛举雅俗之旨,或撮题篇章之意。魏典密而不周,陈书辩而无当,应论华而疏略,陆赋巧而碎乱,流别精而少巧,翰林浅而寡要。又君山公之徒,吉甫士龙之辈,泛议文意,往往间出,并未能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⑤

刘勰列举了魏晋文论经典并评说其优劣得失,涉及曹丕《典论·论文》、曹植《与杨德祖书》、陆机《文赋》、挚虞《文章流别论》、李充《翰林论》,应玚文论(不确),这些篇目在魏晋文论史上具有重要地位。此外,刘勰又提及桓谭、刘桢、应贞、陆云等人亦间或“泛议文意”,但未具体举篇。通检《文心雕龙》全书,刘勰曾引证诸家观点,如三处引用桓谭论文之语,《哀吊》:“相如之吊二世,全为赋体,桓谭以为其言恻怆,读者叹息。”《通变》:“桓君山云:予见新进丽文,美而无采;及见刘扬言辞,常辄有得。”《定势》:“桓谭称文家各有所慕,或好浮华而不知实核,或美众多而不见要约。”(出处无考)又有三处引陆云论文语,《定势》:“陆云自称:往日论文,先辞而后情,尚势而不取悦泽,及张公论文,则欲宗其言。”《章句》“陆云亦称四言转句,以四句为佳”,《养气》“陆云叹用思之困神”,此皆见《与兄平原书》。又有一处引刘桢论文语,《定势》:“刘桢云:文之体指实强弱,使其辞已尽而势有馀,天下一人耳,不可得也。”(出处无考)可见,刘勰论文立场是确定无疑的,从创作初衷看,他不是要写文化学著作,也不是应时作子论,而是继踵前代文论论文。

刘勰清晰地阐明了论文的宗旨和目的:其一是针砭时弊和建立文学理想。刘勰痛感晋宋以降,“文体解散,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文绣鞶帨,离本弥甚,将遂讹滥”(《序志》),他从经学中寻找建构新文学的思想依据,从子史中吸取文艺创作的有益营养,创建文学的理想范式和人文精神。其二,不满于前代文论狭隘视域和窄小格局。魏晋文论开启了文章本体批评,但“各照隅隙,鲜观衢路,或臧否当时之才,或铨品前修之文,或泛举雅俗之旨,或撮题篇章之意”(《序志》),拘囿于作家作品或理论枝节问题,缺乏全局观照视野,未能振叶寻根,观澜索源。刘勰极力从整体文化视域中探索文学之根脉本原,重建文论话语的整体形态和文化精神。

关于刘勰的文学观,蔡锺翔认为刘勰持“泛文学”观,《书记》中附列二十四种杂文,“把‘谱籍簿录之类都纳入‘文的范畴,几乎囊括了一切用文字写成的东西”;①范立红认为刘勰持文、史、哲融为一体的“大文学”观:②这些观点无疑是符合事实的。但我们还应充分考虑魏晋南朝四部区分,集部确立语境下,刘勰的文学观与先秦文史哲不分的大文观的不同,他在肯定先秦大文观时,也充分吸收了魏晋南朝重审美的观念,并确立了鲜明的文章本位立场。陶礼天认为刘勰创立了以“为文之用心”为中心的“文之学”,刘勰所论文体杂多,都可纳入“文体文学”论,这种观点破解了纯文学、杂文学之论,极具启发性。③刘勰论文四部并包,但始终立足文章本位,一方面吸纳经史子的文艺精髓建构理想文章范式,另一方面则竭力在文章中贯注经史子的文化精神。刘勰对文章本体内核有清晰认知。《文心雕龙》“上篇以上”,囊括四部泛大之文,剖析了经史子之含文的特性,透视了文章由实用向审美,由公文向私文转化和聚合的轨迹;“下篇以下”则建构了完善的文章创造、文章形式和文章批评理论。其所论之“文”外延无限扩张,延伸至四部,内涵日渐缩小,追求文章本体内核,看似悖论,但实际并不矛盾。南朝骈文大盛,对语言形式美的追求几欲渗透至所有文章体式中,立足于审美观照文章,体现了时代普遍风气。刘勰也充分认识到文学与经子史之间区域有别,但并非壁垒森严、不可逾越,四部同源共生,互涵互摄,构成了统一的知识景观和人文精神。本于文化通观的弘大视域,刘勰突破四部界限,广泛地吸收经传子史的文章精髓,针砭时弊,创立新说,建构了“体大而虑周”的文艺思想体系,这使其文论带有子学性质,又具有了文化学特征。效果大于意图,《文心雕龍》呈现出多文本的奇特效果,其丰富深刻的思想内涵使其获得了超越时空的永久魅力。

二、兼容四部的大文论构架

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建构了以道、经为本原,以《离骚》为经文贯通的文学风标,以集部之文为主体,以史、子冠笔类之首的大文论构架。

“文之枢纽”的《原道》《宗经》《征圣》三篇论经、文关系,提出文原于道,宗法经书,师范圣人的基本文学观点。《原道》开篇云:“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仰观“日月叠璧”之天文,俯察“山川焕绮”之地文,“傍及万品,动植皆文”,所谓“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人文、文章出于“道之文”。本于“交错为文”的文章本训,刘勰推原文于道,建构了天、地、人、文的宇宙发生模式和文章生成模式;又通过“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的理论逻辑推演“文以明道”的道德模式,为文章确立了一个宏大的逻辑起点和文化基点。《宗经》云:“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纪传盟檄,则《春秋》为根。”①刘勰历史、逻辑地建构以经书为本原的中国文章学谱系,五经是圣人体法道心神理制作的大文章,与后世之文构成了根茎与枝叶的关系。纪昀评曰:“自汉以来,论文者罕能及此。彦和以此发端,所见在六朝文士之上。文以载道,明其当然;文原于道,明其本然,识其本乃不逐其末。首揭文体之尊,所以截断众流。”②刘勰在“本然”和“当然”意义上统一文道,并将文章上升至本体论高度,较之汉人依经立义、将文学依附经学,魏晋以降文学批评囿于集部,视野更开阔,识见更深远,极大地提升了文章的终极意义和地位作用,这在当时文坛是独特的,其见识的确超出汉魏六朝文士之上。

“文之枢纽”之《正纬》论纬书的文学价值。纬书是解经之书,在汉代极盛。刘勰认为纬书搞乱了经书,应该端正其意义。他“按经验纬”,批评纬书在义理表现上“其伪有四”,即经正纬奇、经约纬繁、假托圣人、纬先于经,所谓“乖道谬典”“无益经典”,但肯定纬书“事丰奇伟,辞富膏腴”,在用事和文采方面皆“有助文章”。刘勰论文广收博取,弥伦群言,但绝非“杂家”,他议论对象,无论经纬之学还是史子之论皆立足文章本位。王更生说,我们认定刘勰为“文评家”“文学理论家”“文学家”,但这些名号都不足以盖棺定论,应尊称他为“文学思想家”,才得其为文用心之“真”和用心之“全”,③此为确言。

刘勰将《辨骚》置于“文之枢纽”而非“论文叙笔”确有深意,体现了他“大文论”构架的独特“用心”,目的是在为其论文确立以审美为内核又融通文化精神的标杆。以《离骚》为代表的《楚辞》在文学史中有特殊地位,《汉志·诗赋略序》云“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④刘勰云《离骚》“固已轩翥诗人之后,奋飞辞家之前”。相对于《诗经》,《离骚》是《诗经》之流;而相对于辞赋家,《離骚》则成为有别于《诗经》的另一源头。《离骚》的重要意义在于“虽取经意,亦自铸伟辞”,即在贯通经学意旨基础上进行文学创新,将“奇正华实”融成一体,是刘勰经、文贯通的范例。刘勰依经辨骚,论《楚辞》与经书的四同四异,但已然突破汉人宗经藩篱,从审美视角对《楚辞》的文学成就和艺术创新作了高度评价,称颂其“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惊采绝艳,难与并能”,在文学精神和艺术形式上皆堪作典范。后世史书四部目录中,《楚辞》也具有特殊地位,被冠集部之首,《隋志·楚辞序》评论楚辞“气质高丽,雅致清远,后之文人,咸不能逮”,⑤并将之单独列出,与总集、别集并立,《新唐书》《宋史》《清史稿》《四库全书》等皆沿袭其体例,这大体是受到刘勰论文框架的影响。

刘勰“论文叙笔”文体论中有《史传》《诸子》两篇,冠笔类之首。在四部区分的南朝,刘勰论文纳入史、子,遭人诟病。纪昀高度肯定刘勰宗经思想,但对其论文辟专篇论史、子颇有微词。纪评《史传》云:“彦和妙解文理,而史事非其当行。此篇文句特烦,而约略依稀,无甚高论,特敷衍以足数耳。”①纪评《诸子》云:“此亦泛述成篇,不见发明。盖子书之文,又各自一家,在此书原为谰入,故不能有所发挥。”② 作为《四库全书》编撰官,纪昀熟识四部,他恪守四部封域,厘清学术流别,批评《文心雕龙》体例不纯,虽有合理之处,但实未深谙刘勰“为文之用心”。刘勰将《史传》《诸子》置于文体论中乃本于文章作法,更多地关注了史书和子书作为文体类型的文章学价值。中国文学根植于文史哲合一的整体文化传统中,圣贤书辞原本就是根本于道、衔华佩实的大文章,是文学的源头和典范。后世文章类型多发端于五经;而史、子亦文章大手笔,为文章写作提供了诸多范型,从早期史著和先秦诸子中亦分化出众多文章类型。

《史传》云:“史者,使也。执笔左右,使之记也。”古代国之大事,王者之言,皆有史官记录,所谓:“左史记事者,右史记言者。言经则《尚书》,事经则《春秋》。”史传为载史之笔,体制宏大,《尚书》《春秋》分列“六艺”两部,实为史籍,亦史学之源。《史传》引《曲礼》云:“史载笔”。③ 笔类文章肇始于史笔,刘勰所论公牍、书牍等实用性文体,最早多载史籍。《宗经》云“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纪传盟檄,则《春秋》为根”。诏策之类乃“王言之大,动入史策”(《诏策》),至汉代由尚书省掌管,成为独立文章文体。《尚书》肇始记载王言诰誓之辞,《史记》《汉书》载入丰富的君王诏策诰令之文。章、表、奏、启乃臣子“敷奏以言”,载于史籍,后移“书翰”,独立成体;檄、移、盟在《左传》和史部典籍中多有记载,为理辨辞断之“壮笔”;封禅文记帝王祭祀天地典礼,是“树骨于训典之区,选言于宏富之路”(《封禅》)的大手笔,《史记·封禅书》专载帝王封禅事迹,记载了最早的封禅文。书牍、笺记出于《尚书》“书用识哉”(《书记》),春秋聘问之书多载《左传》,后世出现私牍文,渐渐脱离公家之言。刘勰所论笔类诸多文体从史传分化,逐渐成为独立文章形式,因讲究文采,且为“篇翰”,被纳入集部。

《诸子》在文体论中有特殊地位。《汉志》将“诸子略”与“六艺略”并列,将诸子视为“《六经》之支与流裔”,体现了宗经观念。刘勰分析了子书与经书的复杂关系。从发生学而言,子先于经。子之名目肇自《鬻子》,《道德经》“以冠百氏”,故刘勰云“鬻惟文友,李实孔师,圣贤并世,而经子异流矣”。先秦儒家原本诸子支派,战国至汉代逐渐杂糅阴阳、道家、法家、名家等诸家思想发展壮大,至汉武帝立为官学,升为经典,此即“经子异流”。范文澜正是在此意义上将《诸子》置于与《宗经》篇并列的位置,④由此也确立了子书(先秦诸子)的文源意义。先秦诸子较早奠定了论、说、小说等文体的基本形态,刘勰将论追溯到《论语》《庄子》之子论,又区分子与论的不同,所谓“博明万事为子,适辨一理为论”(《诸子》)。先秦诸子是“博明万事”之宏论,后世之论则演化为政论、史论、经论、文论等不同类型,为“适辨一理”之专论,这是论由子出的轨迹。《宗经》云“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刘勰所云“论出于经”与“论出于子”亦不矛盾,《易》作为儒家六艺之一,经历了从子学上升为经学的过程,《易传》杂糅儒道诸子之说解经,实与子论无异。说是游说辩理之文,出于战国纵横家说辞。纵横之士陈辩政术,骋其巧辞,又由“唇舌”移于“刀笔”,形成独立成体的“说”,陆机《文赋》亦云“说炜晔而谲诳”。⑤ 《诸子》又云“青史曲缀以街谈”,《青史子》被《汉志》列为诸子十家九流之末的“小说家”,刘勰以小说体俗,未单独论列,而先秦诸子是后世小说发生的重要来源已为学界共识。章学诚认为先秦诸子已尽备后世辞章之体,如“京、都诸赋,苏、张纵横六国,侈陈形势之遗也;《上林》《羽猎》,安陵之从田,龙阳之同钓也;《客难》《解嘲》,屈原之《渔父》《卜居》,庄周之惠施问难也;韩非《储说》,比事征偶,《连珠》之所肇也,而或以为始于傅毅之徒,非其质矣。孟子问齐王之大欲,历举轻暖肥甘,声音采色,《七林》之所启也,而或以为创之枚乘,忘其祖矣。邹阳辨谤于梁王,江淹陈辞于建平,苏秦之自解忠信而获罪也。《过秦》《王命》《六代》《辨亡》诸论,抑扬往复,诗人讽谕之旨,孟、荀所以称述先王儆时君也”。① 章氏举例揭示了赋、对问、连珠、七、论等文体发生与诸子的关系,彰显诸子对文体创生的重要意义。

刘勰论文兼及四部,充分关注了经史子集的血脉贯通的关系。史、子实则亦有文源意义,后世笔类文体多从其发端,故刘勰置史、子于笔类之首,这体现了其大文论构架的独特视域。

三、四部融通的文学发展路径

四部之分经历了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先秦文史哲合而未分,子学腾跃,经学尚未昌明;汉代独尊儒术,经学蔚为大观,《汉志》经、子、集初步分流,史部依附经部,集部尚未完备形成;魏晋南朝,文学、历史充分发展,荀勖、李充的目录编撰中经、史分流,集部形态在别集、总集编撰中逐步完善,四部体例形成;至《隋志》正式确立四部之目。四部之分延伸至清代《四库全书》,达到登峰造极,近代以后才逐渐被西方精密的学科分类体系取代。在南朝四部区分的学术视野中,《文选》标示“文”的界域,明确表示不选经史子类,张扬文章“沈思”“翰藻”之特性,促进了对文章本体特征的认知,这在当时具有积极意义。这种文学观念在唐宋古文运动中受到抑制,至清代阮元“文言”说则进一步得到彰显,近代以来与西方“纯文学”观念接轨而愈加畅行。但近代“纯文学”观念进一步缩减了萧统确立的集部范围,视域愈加狭窄,弊端显露。

劉勰关于“文”概念有诸多层次:最宏大的文是天地之文,万物之文;其次则是“繇辞炳曜”“文字始炳”的卦爻、文字之文,“政化贵文”“事迹贵文”“修身贵文”之人文;再次则是“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的经文;最后则是子、史文章;“论文叙笔”中各类文章:所有这些“文”皆属于具有内在贯通性的“道之文”。刘勰观照“文”的视角本于“交错为文”的文章本训,这内在性地构成了对文章形式美的肯定。《情采》云:“圣贤书辞,总称文章,非采而何?”《宗经》云:“扬子比雕玉以作器,谓五经之含文也”。在刘勰看来“经史子皆文”与“经史子之含文”具有内在统一性。四部之分固然意味着经、子、史、集各有封域,如经部重经学义理,史部记史实人物,子部善哲理政辩,集部尚情感辞藻,但在长期历史发展中,四部以经学为根脉,史、子、集为流裔,彼此交融,血脉贯通,蕴含着天地人文的基本文化观念和价值取向,共同构成了中华文化具有包容性和内生力的完整知识结构和思想谱系。吕思勉说:“中国文学,根柢皆在经史子中;近人言文学者,多徒知读集,实为舍本而求末,故用力多而成功少。”②在历史发展中观照四部之分合,经书实则包含着今人所说的文学、历史、哲学等文本形式,蕴含着丰富的文学性特征和人文精神,如《易》“假象喻意”之诗性思维、《书》典谟训诰誓之体要、《诗》风赋比兴雅颂之六义、《礼》“据事制范”之言说模式、《春秋》显隐繁略之笔削等皆文学之范;先秦诸子“入道见志”,洋洋渊博,若《庄子》之汪洋恣肆,《孟子》之磅礴犀利,亦艺文之大观;史书乃“贯乎百氏,被之千载,表征盛衰,殷鉴兴废”的大手笔,开叙事文学先河,《史记》被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其文学性可与《离骚》媲美,《汉书》赞序“弘丽”,“儒雅彬彬,信有遗味”(《史传》):这些皆为中国文学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若笼统地将经、史、子摒除在文学之外,中国文学的半壁江山和审美精髓亦将随之不存。

古人十分重视经、文的贯通性,即使是在四部区分的魏晋南朝,人们不再将经学纳入文学研究对象,但在文原观念上还是肯定经书的源头和典范意义,如挚虞《文章流别论》将诗、赋、颂等体推源《诗经》,将箴推源《左传》中的《虞箴》,将诔推源《左传》中的《孔子诔》。任窻《文章缘起》列举八十四类文体的始出之作皆不涉经传,但其序云“六经素有歌诗诔铭箴之类”。① 萧统《文选序》宣示不选经子史类,但将诗、颂、赋追溯到《诗经》。

不仅经、文相通,文章写作参照子、史也是十分必要的。萧子显云“夫委自天机,参之史传,应思悱来,勿先构聚”,②文章宜将“委自天机”和“参之史传”结合。萧绎将“今人之学者”分为儒者、学者、笔者、文者四类,隐含着学术与文章的分野,又进一步将文章分为文、笔两类,“至如文者,维须绮鄃纷披,宫徵靡曼,唇吻遒会,情灵摇荡”,③洞察了文章的审美特征。但他认为虽然学术与文章区域有别,若固守疆域,不懂融会贯通,则会导致儒、学、笔、文发展为专门技能,④出现诸如“不便属辞,守其章句”之陋儒,“但能识其事,不能通其理”的浅学,“退则非谓成篇,进则不云取义”的疏浅之笔,“止于辞赋”的雕虫之文,⑤这是“学”与“文”的双重衰敝。

萧统虽明确标示集部界域,他还是对其选文范围作了有限融通,截录了经、子、史中部分文字,如:从经传中选录了《毛诗序》《尚书序》《春秋左传序》等传序三篇;从曹丕《典论》中截取了《论文》,从贾谊《新书》中截取《过秦论》;从《汉书》《晋纪》《后汉书》《宋书》等史书中选录史论九篇,史赞四篇。《文选序》云“赞论之综缉辞采,序述之错比文华,事出于沈思,义归乎翰藻,故与夫篇什,杂而集之”,⑥截录的传序、史论、史赞成为相对独立的“篇翰”,且具沈思翰藻的文学性特点。

刘勰认同文章本体属性,也充分关注四部合而未分时期经史子各自蕴含的文学性特征,以及经史子在后世发展中与文学融合的那部分特性,构筑了以文章为本位的四部融通的大文论批评视域,其大文论思想指涉以下两方面。

其一是重建文学的完整谱系、人文内涵和文化精神,以“文道合一”为基本价值取向。刘勰将各类文体追根溯源至经传子史的整体文化形态中,建构了以道、经为本原,旁通子、史的文章学谱系和文学批评视域,在四部融通中重建文学的民族文化精神。在他看来,文学若隔绝与经传子史的血脉关系,则浮浅无根,缺乏内生力,此即晋、宋文学“离本弥甚,将遂讹滥”的症结所在。刘勰还提出风骨、通变等理论范畴践行文化与文学融通的理念。风骨是“铸经典之范,翔集子史之术”与“洞晓情变,曲昭文体”的四部融通而创生的批评范畴。“风”源出《诗经》“六义”之首的风教,文之含“风”指作品蕴含情志意气,从而产生强烈的艺术感染力;“骨”出于《尚书》“辞尚体要”,以“结言端直”为要旨。“风清骨峻”,则“篇体光华”。刘勰主张取法经传史子的文艺精髓,树立文章骨鲠,在此基础上将风骨与文采相结合。文章兼备风骨藻采,则犹精美之雕龙,“藻耀而高翔”,腾飞天宇。通变是“参古定法”与“望今制奇”的返本开新,《通变》云:“规略文统,宜宏大体:先博览以精阅,总纲纪而摄契;然后拓衢路,置关键,长辔远驭,从容按节,凭情以会通,负气以适变,采如宛虹之奋鬐,光若长离之振翼,乃颖脱之文矣。”创造“颖脱之文”的路径是“博览以精阅”与“规略文统”的融合,即只有在广泛吸收四部文章精髓的基础上运用文思,才能创作出文采如曲虹高拱,光芒似朱鸟振翅的杰出作品。

其二是从四部中吸收文章写作的有益养分和丰富资源,促进文学创新发展。首先,作家要从经史子集中获得滋养,《神思》“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通过博览群书以颐养情性、陶冶志趣,在触景生情和兴致勃发中,写出情感饱满而具有深度内蕴的文章,这种将知识学养与情景兴会结合的创作模式与西方凭借灵感和激情写作迥然有别。其次,要从四部中吸收文章精髓。《宗经》云:“文能宗经,体有六义: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直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这是刘勰从经书中提炼出来的关于文章写作的基本纲领。《易》“旨远辞文,言中事隐”,《书》“言昭灼也”“文意晓然”,《诗》“詀风裁兴,藻辞谲喻”,《礼》“据事制范,章条纤曲”,《春秋》“一字见义”“婉章志晦”(《宗经》);史书“原始要终”“寻繁领杂”“务信弃奇”“文质辨洽”(《史传》)的笔法,子书“理懿而辞雅”“心奢而辞壮”“事核而言练”“气伟而采奇”“文道合一”(《诸子》)的精神皆为文学书写提供了可供借鉴的范式。再次,要从浩瀚渊博的四部中吸取丰富事典,加强文章的思想内蕴和艺术表现力。《事类》云“经典沈深,载籍浩瀚”,从经籍中适当运用事典可使文章表意委婉含蓄,雅致深隐,抵达“点铁成金”境界。第四,从四部中吸收彬彬“丽藻”和技法文术。对偶出于“《易》之《文》《系》,圣人之妙思”(《丽辞》),比兴出于“《诗》文宏奥,包韫六义”(《比兴》),夸饰出于“《诗》《书》雅言,风格训世”(《夸饰》),经传史子的文法修辞也为后世文章构筑辞藻义理美提供了借鉴。

刘勰以融通古今的宏大气魄,重建文学与文化的关联域,从经史子中吸收营养以建构理想的文学范式,拓展了文学的文化学空间和历史性维度,其开阔视域和深刻洞见不仅表现出针砭时弊的现实关怀,也显示出超时空的未来指向性,为唐、宋以降的古文运动提供了启示和借鉴。古文运动直指齐、梁以来骈文写作的浮靡文风,重建文学与经史子的关系,其先驱者则是刘勰。韩愈自谓作文“沈浸頬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进学解》)①柳宗元《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云:“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参之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公以著其洁,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之为文也。”②韩、柳突破了《文选》之文章界域,主张学习先秦两汉古文,在四部“旁推交通”中重建文学传统,以拯救形式主义文风笼罩下的衰敝文学。他们一方面涵泳经传史子,从中求质、恒、宜、断、动,力图抵于道的境界,另一方面则参照吸纳经史子集的文章精华进行新的创造,实现了文道合一的审美追求。

宋代总集编撰突破《文选》不选六艺、史传、诸子的做法,大量在经传子史中拓展文章经典,为文章写作提供了更多范式。如真德秀《文章正宗》以经书为文章源头,叙事类“独取《左氏》《史》《汉》叙事之尤可喜者”,辞命类“独取《春秋》内外传所载周天子谕告诸侯之辞,列国往来应对之辞”,议论类“独取《春秋》内外传所载谏争论說之辞”,③以为作文法式,以正文章体性,“总集之选录《左传》《国语》自是编始,遂为后来坊刻古文之例”。④ 清代《古文观止》亦大量选取《左传》《战国策》《国语》《梁传》《公羊传》《礼记》中的篇章以为范式。曾国藩《经史百家杂钞》博采经传、诸子、历史和文集的文章精华,成为囊括四部的经典文章选本,在“序例”中说:“余抄纂此编,每类必以六经冠其端。涓涓之水,以海为归,无所于让也。”①清代王之绩《铁立文起》亦云:“诚能宗经而参以史氏之精华,古今是非得失成熟于胸,见之言语,自广而有据,施之笔墨,亦俊而不纤,所谓大家,其在斯乎?”②这些都是对刘勰四部融通的大文论思想的承传发展。

近代以来,由于受到西方“纯文学”观念和精细学科分类的影响,“小文论”话语批评模式逐渐盛行。这首先表现在以西方现代“纯文学”观念剪裁切割中国文学话语的完整形态,导致文学批评范围大幅缩小,如仅关注以诗歌、小说、戏曲和抒情性散文为核心的“纯文学”文体,将公牍文、书牍文、铭诔文、哀祭文等具有民族文学特色的文章文体皆排除在文学研究范围外,割裂了中国古代文学的完整形态,解构了中国文学的民族特性。其次,文学批评视域狭小,将文学、文论从整体文化传统中剥离提纯,建构“纯文学”批评范式,文学研究成为专门化研究。如在古典文学和古代文论研究中忽视文学与经史子之间的涵摄关系,隔离了其与整体文化谱系之间的交融性、互渗性和统一性。现代意义上的学科分类精细,文论与文学区分,古典文学与现当代文学区分,许多学者据守自身领域深耕细作,缺少融通古今和打破学科壁垒的视野和格局。刘勰以文章为本位的四部融通思想和“大文论”的批评视域为我们重建具有中华特色的文学理论体系提供了诸多有益启示。

四、结语

经史子集四部是互涵互摄、彼此交融和具有内在逻辑关系的完整文化形态,蕴涵着天地人文的思想观念和价值取向,四部之间并无不可跨越的巨大鸿沟和森严壁垒。刘勰在南朝四部区分和集部形成的语境中,立足文章本位,建构了经纬兼济、史子旁通、诗骚结合的兼容四部的大文论框架。他提出经史子之含文,如《易》之假象喻意,《书》之辞尚体要,《诗》之风雅比兴,《春秋》之显隐繁略,《礼》之章条纤曲,纬书之事丰辞富,史书之文史彬彬,子书之文道兼济,皆有益于文章。基于文章本位的四部融通的“大文论”路径有二:吸纳经史子的文章精髓建构理想文学范式;在文学中贯注经史子的文化精神。刘勰提出风骨、通变等批评范畴践行文化与文学融通理念,竭力在整体文化视域中重构文论话语的历史维度和精神价值。刘勰的大文论思想表现出强烈的时代批判精神,也具有指向未来的超前性特质,为唐宋以降的古文运动提供了变革路径,其融合古今、贯通四部的思想对于我们今天建构具有民族特色的文论话语具有启示意义。

作者单位: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张翼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