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 套
2023-07-04王若禹
前边的戏刚刚落幕。
我以最快的速度把脸上的妆卸掉,把重得要死的行头挂上架子,把那一溜行头,别人的、我的,码整齐了。然后,我才套上自己的衣服、鞋,恢复成一个正常人能够认得出的状态。我正在办这些事的时候以及办完后的五分钟内,后台都很静。
我说的静,是指后台这块地方本身。上面这群演员的行事动作跟我差不多。大家也都是差不多的心态,早完事早走。戏都演完了,剩下那点时间全是自己的。其实,平时我们关系不错,但是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先闭嘴,有话出去再说。前面很吵,因为主要演员还在返场。那边的声音我们都听得真真的。现在后台里根本没法子聊天,我们听不见对方。几个同事挥手跟我打个招呼就掀起帘子出门了。我不能够马上走,我得等梁凡返场回来,每天都是这样。于是我去到离门口更近些的位子坐着。
有的人,是天生的主角,比如梁凡。梁凡是我妈,县剧团台柱子。梁凡今年四十岁,正值一个戏曲演员的黄金年龄,嗓子好,扮相好,技巧又纯熟,武戏也打得起。以现在的状态来看,她还能继续黄金十几年。
虽是个县剧团,我们却守着国家级剧院般的规矩,也有着国家级剧院般的信仰。后台里几十年如一日挂着一条红色横幅,书写“戏比天大”,排练厅也是。每回,当掉了色的横幅变成新横幅的时候,就是一年过去了。从小我对这四个字的理解一直都是,你是唱戏的,得守唱戏的规矩。跑龙套的不能错了妆,错了站位。像梁凡这样唱主角的就得演好唱好,就得返场。至于返几次,听观众老爷们的。还有一条,是从小梁凡给我讲过的故事。她这辈子,至少到现在,只给我讲过这么一个故事。
我说:“妈,你给我讲个故事呗。”
梁凡就说:“从前,有一个京剧演员,他演出前在后台化妆的时候,接到家里来的电话说,他的母亲刚刚去世了,叫他回去。他没有告诉身边同事,更没有把前头这场戏取消掉。他装作没事人一样,演了出谢了幕。他的演出非常成功。这之后,才告假回去奔丧。”
“那,这个人是谁?”我问。
“不知道。”梁凡说。
梁凡不是个温柔的母亲,她不会讲故事。而且,她既不跟我唱歌,也不跟我唱戏,就算她是京剧演员,就算她嗓子很好。作为梁凡的女儿,我是剧团里面叔叔婶婶们公认的听话且省心的孩子,虽然梁凡并不这么认为。这一点上,我和梁凡的想法一致。我们就差二十岁,凭什么互相让着。
“每次,你都给我讲一样的故事,”我说,“你是不是想让我跟里边这个演员学,如果你死了,我必须先演完手头上的戏,再回去?”
“我死了你必须立刻回家,我管你在演什么戏!你爸死了,就不用。”梁凡说。
梁凡二十岁生的我。现在这个社会,造成我俩这么小年龄差的,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我那不靠谱的爸?我爸妈早离婚了,在我还不记事的时候。或者,我甚至敢猜,他们没结过婚。这事我没主动深究过。前些日子我刚见了爸,梁凡知道。她不管我俩见不见面,反正,她从不去见他。
一见面爸就问我:“你妈呢?”
我说:“这么多年了,你见过我妈吗?还问这个?”
“下次,等下次,咱俩再见一定把你妈捎带上。”
“得了吧爸,要不是因为我妈,你早把我给忘了。我呢,要不是为了混点生活费,谁喊你爸,啊?爸?”
梁凡虽不见我爸,却也不恨他。她不反对我提他,也不反对我喊他爸。毕竟,他曾经给过梁凡一些浪漫,以及她说,她非常想要的一种呵护。
他们是戏校的同学,十几岁的年纪上互相认识的。梁凡在家排行第三,上面两个姐姐,底下两个弟弟。于是她特别自然地去了戏校,不到放假,也不回家。梁凡看上去从不恋家。梁凡学的青衣,而我爸,张锦,学的胡琴。他们不在一个班。戏校管得严,所以,梁凡学戏到第八年,开始参与演出了,才和张锦认得。
那天早上,梁凡出晨功,排练厅里遇见的张锦。排练厅和琴房,本来只隔了堵墙,他们就从没见过。学表演的要出晨功,学琴的不用。那天赶巧,张锦来得早了,琴房不开门,张锦又没钥匙,才去隔壁的排练厅里缩着。排练厅很大,有木地板、软垫子,前边整一面墙都是一面镜子,把一间房照得有两间大。琴房很小,长方,张锦习惯了一群人一块儿的环境,就更觉得排练厅大。因为天冷,廊上穿堂的风人受不住,张锦才第一次走进梁凡练功的这个地方。他抱着套了套子的琴坐在镜子对面的其中一张椅子上,梁凡他们就在那些椅背上压腿。
梁凡只穿一件咖啡色毛衣,连外套都没带着。她踢了一圈腿就把身上的毛衣也脱了,师父手底下翻好几串小翻儿。稍起得迟些,师父手上的小竹条子就扫到她的胳膊。隔着一层白色长袖,也看不出红了青了。那群男孩女孩,一样的白色长袖,一样的黑裤子,裤腰系得很高。梁凡是女孩当中为数不多的长发,挽了一个松松的髻在头顶上。翻完几串小翻儿,就散开了一半。梁凡干脆把头绳拿掉,套在腕儿上。然后,她的双手伸去后头,将长长的头发绕了几绕,不一会儿又挽成一个新的发髻。她的动作很快很娴熟,别人看着也看不懂、学不会。张锦觉得,梁凡随手挽成的发髻比她早起梳的那个更自然,更好看。
出过了晨功,学生们就有些自由支配的时间。梁凡坐在墙边,吃着一个饭团。一低头,她的双鬓就垂下两绺发丝,她抬手把它们顺去了耳后。梁凡的手提袋里,除她作早饭的那个饭团,还有一个保温杯,他们唱戏的常年都是这样。张锦也還是坐在墙边,刚才那张椅子上,啃一个饭团,也不知他是从哪个口袋里掏出来的。他们坐得比较靠近,抬头就互相看着了对方。
“我给你吊一段戏(配一段胡琴)成不?免费的。”张锦说。
“为什么?”
“正好,我要练琴,你要吊嗓子,合起来方便。”
“那,你给我们都吊一段行不?我们一块儿。”梁凡指着身边一众同学说。
“成,成,当然。反正我要练琴。以后要是碰上了,咱们就搭配着练,你们就算是帮我忙,怎样?”
梁凡答应了。
于是,梁凡她们唱,张锦给配胡琴。她们的声音突然就有了更多的层次。往后,张锦都会赶上学生们出晨功后面的时间进来。他是冲梁凡来的,但他不说。梁凡有些知道,又有些不确定。就这么懵里懵懂地,梁凡唱了大半年,张锦也进来练了大半年的胡琴。突然有一天,梁凡唱得没有之前那么镇定了,她瞟了一眼张锦,发现张锦也在看她。然后她觉得,她知道了。
后来梁凡跟我说:“你爸搭讪我的方式,挺浪漫。其实我一点儿都不喜欢唱,每天唱,总是唱。当时怎么就答应他了呢,还唱了那么些年?”
梁凡是个天赋型选手,人都说她心气高,天生主角的料。梁凡的漂亮,是那种非常大气的漂亮,她是纤细的,笔挺的,特别有气场的。所以,青衣也是她最适合的行当。她的唱念做打,每次遇上评级考试,都属第一梯队。张锦喜欢梁凡,喜欢她出挑的气质,梁凡也喜欢张锦,觉得他努力且踏实,是个过日子的人。他们谈了几年恋爱,从戏校到县剧团,从地下到明面上。他们是很被人看好的,女生外向,男生内向。人都说,梁凡戏里面演小姐,生活里头也是主角,被爱人捧到了天上。于是就有了我。现在想想,我的出生并没有给梁凡的事业带来什么坎坷曲折,县剧团里的工作是平静的。
这种平静被打破了两次,两次都和梁凡有关。
第一次是,省昆剧团想把梁凡调过去,当人才培养,梁凡没肯。梁凡从小学的京剧,用的小嗓。她的小嗓又宽又亮,再高的音都不冒调。学京剧的通常也得学个昆曲,因为梅兰芳也是。青衣如果学成个“文武昆乱不挡”,戏路子就宽了,就跟梅兰芳似的。所以,梁凡也学过昆曲。昆曲的唱法、身段、念白,她都会。但是她说,她的昆曲比较京剧,多少差点儿意思。昆曲的唱段、念白,大嗓小嗓都用,说得通俗一点,得真假声混合。梁凡觉得,她的真嗓不够透亮,所以在昆曲上,她没有绝对天分。梁凡不肯去,张锦就劝她:“京剧虽说是国粹,受众面广些,但学的人多,像你这样的学多少年,说不定还是个县剧团的著名演员。昆曲要更小众,又一早是非遗,你去那儿好好学,说不定成大师了呢!”梁凡还是没肯,她说张锦不懂她。事就这么过去了。
到第二次,是省京剧院缺琴师,想把张锦调了去。张锦同意了,梁凡不肯,因为这样,他们就隔太远了。张锦觉得,只要他过去,待上几年,梁凡和我就都可以过去。梁凡说他的想法太幼稚。
她说:“我在这儿,多少演个主角。要是去省里,顶多跑龙套。你信我,你也是。”
张锦说,她目光不够长远,省城那个平台多好,要是把那儿当跳板,龙套跑着跑着就成主角了。
梁凡说,一个京剧演员培养出来,花多少年工夫!得同时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她没那么大能耐。她的能耐,要么在县剧团里演个主角,要么去省京剧院跑个龙套,再没第三种可能。她选择了县剧团。她说,省城里竞争太激烈,她想过平静些的日子。再后来,二十来岁的梁凡让同样二十来岁的张锦也做出一个选择,在工作与生活之间。张锦选择了工作,去了省城,他俩就这么草率地分开了。当时我还不到两岁,跟梁凡留在了县剧团。
他们给我取名叫张思凡。戏曲这一行有句话,“男怕夜奔,女怕思凡”,小时候,我一直怀疑他们处心积虑给我起这个名字,是真不想盼我好。我爸妈分开后,梁凡并没有改我的姓,她也不喊我名字,她若是说“你”,那就是在喊我。
“妈,你给我讲个故事呗!讲个别的故事,白娘子和许仙行不行,薛平贵和王宝钏行不行,杨四郎和铁镜公主行不行?讲个好听点的。”
“戏里面演过的故事,你不会自己搁后台听去?剧团里白待这么多年了!”
“你说演过那么多遍,早熟透啦,就不能给我讲一个?”
“就是因为演过这么多遍,所以我才不喜欢。”
“不!你喜欢。”
“我不喜欢。”
“你喜欢!”我说。
直到今天,梁凡也没有给我讲过白娘子、王宝钏,还有杨四郎。但是今天,梁凡台上演的这出戏倒是《白蛇传》,她演的白素贞。最近她老演这个,因为快到端午节了,剧团里说,演的戏得应景,看的人才多。其实,应不应景的,台底下坐的人总是那么些。虽不满,也够我们吃饭。喜欢听戏的人都老了,有些带着孙子、孙女。小孩子喜欢看我们打架,翻跟头。白娘子和许仙断桥的时候,他们就困。台下那些老戏迷的儿女,像梁凡这么大,估计都忙。就像梁凡这些天,一场接着一场。过节的日子忙些,钱挣得多,各行各业都是。我坐在后臺铁做的掉皮的冷板凳上,听见前边梁凡的声音,她在唱“王宝钏低头用目看……”一段,声音很清晰。
所谓返场,就是唱完一出戏了,观众把主角留着不让走,他们需要加唱几段,台下点的,耳熟能详的。把观众哄高兴了,票钱才值。观众觉得票钱值了,县剧团才不会散。
我往幕前凑凑,目光随着大幕拉开留下的一条缝去到台上,去到梁凡身上。梁凡穿着白娘子的装束,侧灯的光打过去,她的白色很跳脱。这身衣服是京剧中颜色最素的,但式样不素,像是百褶裙上飘着两根蝴蝶尾一样的绸带。衣服是素色,头面上却有几抹翠色,一抹红。王宝钏的故事唱完了,梁凡招呼另外一个人,一个坐第一排的上台来,和她对唱那段我已经听了上万遍的《四郎探母 · 坐宫》快板。梁凡让我有些恍惚,因为我看到的是一个穿着白素贞行头的铁镜公主。几乎每次,她都要带着不一样的装扮、不一样的角色在返场的时候,唱一遍铁镜公主和杨四郎的对唱。所以我看过无数个,梁凡扮的不同版本的铁镜公主,我几乎忘了这个角色原本的样子。
其实我觉得,梁凡有些让人捉摸不透,至少我是捉摸不透的。你说她气性高吧,她甘愿浪费她的天分,就在县剧团待着,也不往上深造。你说她没气性吧,她演这么多年主角了,怎么可能一点气性都没?要不,她说不跟我爸联系,就再没跟我爸联系过。梁凡看事待物好像很理性,很透彻,和她演过的那些感性的角色不一样。她说,她唯一的不理性,就是少年时,被我爸所感动,然后生下我。于是她再不会拥有爱情。
“你再找呗!”我说,“从小我就不反对,何况我都这么大了。”
“不找了,没一个看得上的。”
“得,你又来了!”我说。
前边的胡琴声停了,我估摸着梁凡再谢个幕就得回来。于是我把我的眼睛从梁凡身上,从那条缝里移回到后台。梁凡有个独立的化妆镜,是她自己花二百块钱买的。后台里全都是化妆镜和木椅子,摆得横七竖八的。每一场戏结束,就乱得不像样。第二天早上我们再给收拾好,晚上又乱,循环往复。主角的装束,是单独一份,比跑龙套的要华丽些。但是,里头的内衬,梁凡和我们一样穿,不分是谁的衣裳。至于老生戴的髯口、束发的带子、旦角头上的貼片,是我们跑龙套的这群演员共用,谁赶上了算谁的,梁凡也没有单独的一份。她如果想要,得自己贴钱买。梁凡没在乎这些,她只买过这个化妆镜,还有稍贵些的油彩,勾脸用。梁凡漂亮,贵些的油彩不那么伤皮肤。我把梁凡化妆镜旁边的一圈杂物踢开,把她一会儿要坐的位子腾出来。梁凡就这么一件与众不同的东西,化妆镜,除了新一些,也没有其他与众不同的地方。
梁凡还没过来,我们的琴师先拖着他们的家当回来了。一个琴师,一个鼓师,都是团里的“老人”了,我听着声就知道是他们,而不是梁凡,就没回头。我想把梁凡的位子收拾得再空一些,她好坐。
“哎,张思凡,你怎么还不走?”
“帮梁老师收拾东西。”我说。
我没回头,因为早听出来是冯海,弹月琴的小师傅,不是拉胡琴的几位老师傅。他进来团里没几年,跟我一般年龄,平时就更谈得来些。
“今天你演的谁?”他问我,“小青吗?我台上有活儿,没认真听你唱。”
“小青个鬼啊!”我骂他,“小青都女二号了,是我演得起的吗?”
“那你演的啥?”
“虾兵蟹将。”
“梁老师还没回来?”
“回来又怎样!”我说,“你怕她?她又不吃人。”
冯海笑笑,抱着他的琴一气跑走了,应该是去了排练厅。看他浑身带劲的样子,我估计他比我爸年轻那会儿,更用功。
我再回头,看见梁凡披着一身的光过来。光是舞台上的光,她唱了几个钟头,光就在她身上待了几个钟头。现在,台前的灯熄了,后台有些昏暗。我把化妆镜上的灯按开。不是为了保持梁凡身上的光,只是为了让她卸妆的时候能看见。
梁凡在她的镜子跟前坐下,她先摘了头饰,然后是勒头用的黑纱、发带,一圈一圈地往下取。我侧身在梁凡旁边一张木椅子上坐了。梁凡的动作很慢很轻,她脸上的粉很厚,中场又补过几次妆,现在需要一层一层地剥下来,就像当时一层一层地抹上去那样。她面前的一束光,把她带着妆的脸照得光影感很重,像油画上的人。
“妈你累不?”我问她,“我去外边炒几个小炒带回去?”
“你请?这个月都没跑满三十场,你留着点自己的钱吧。家里剩什么吃什么。”
“我爸给的钱。”
“那行,”梁凡说,“你爸都跟你谈什么了?没想着把你调省里去?”
“怎么可能,”我说,“你那会儿是有能耐,不肯去。我还不明白自己?我是没能耐。再说,爸也没这么大本事。”
“听说他搞行政,搞得怎样?”梁凡停下手里的活。
“不怎样,”我说,“挣得没你多,还不如一直做个琴师。他总是想干别的。”
“不安分!”梁凡骂他。
“妈,你说你想过舒坦点的日子,所以不愿去省城里争个高点的位子,看你现在,怎么都逃不过天天唱主角的命,你唱得太好了。爸他倒是有野心,不干琴师了,要干高层,也没干出什么名堂。这点上,你俩正好反着来,却也扯平了。”
“你再胡说,小心这儿不要你,看你上哪儿混饭吃!”梁凡骂我。
我可不怕。我从小,县剧团里跑龙套,到今天已经十多年了,老资格。我做小孩的时候,没有钱拿。后来也读了戏校,却又没考上戏曲学院这样好的大学。于是我又转回到县剧团里,继续跑龙套。开始是八十块钱跑一场,今年涨到一百二了。钱还是不多,也没什么人愿意来。剧团里最缺跑龙套的。所以,他们不敢把我给开了。
于是我对梁凡说:“你们敢不要我?把我开了,上哪儿再找这么廉价的劳力去!”梁凡又停下手中的活,从镜子里盯着同样出现在镜子里的我,看了好一会儿。
我喜欢唱戏,唱京剧。我第一次喜欢上唱戏,其实是梁凡带的。从小我爸在省城,梁凡天天有演出,我身边没个大人了,就必须跟梁凡在县剧团待着。我第一次跑龙套,也是梁凡带上台的。县剧团从那时起,就缺龙套演员,一直缺到今天。那出戏是《秦香莲》,梁凡演的,我扮她儿子。扮她女儿的演员不是小孩,是大人。要是不把我顶上台去,也实在找不到一个身高更合适些的龙套演员了。
这出戏,我没有词,只需要被梁凡牵着,该上场的时候上场,该下去的时候下去。当时我只有五岁,京剧表演里该有的眼神、身段,还一点儿不明白。梁凡给我戴了头套,化上了红色眼圈的妆。跟她走上台,我立刻感受到了和平时的不一样。平时的梁凡无论扮成什么样,都像是我妈,不像别人。但现在,我身边这个梁凡更像是秦香莲,她看我的眼神也是戏中秦香莲看着她孩子的眼神,而不是梁凡看着我。梁凡周身的感觉,还有声音中那么多不一样的东西,那么些悲苦、愤恨、怜惜,都是戏里的东西,令我兴奋。我真正喜欢上京剧,就是在那天那时候。从此,他们在台前演的戏于我,再不只是耳濡目染般地记住。我是主动地学了,主动地让唱词、旋律、身段这些专业性的东西,入我的脑子,刻进我的记忆。
梁凡的天分,我没有得到太多。小时候还看不出来,因为表现欲不错,声音也比较响亮,小孩的声音大多比较尖。越大越平庸,这点我完全明白。我的嗓音条件比梁凡差得太远。梁凡的嗓子又婉转又透亮,高音是冲上去的,不吃劲。我的嗓子从小到大就没怎么进步过。有点子梁凡的婉转,但没遗传够,总是捏着、含着,冲不上去。我也没有梁凡漂亮。梁凡的眼睛不算大,鼻梁也不算高,但只要扮上,就是那么个意思。我像我爸多些,圆脸,扮上青衣气质不够,扮上花旦又灵巧不足。其实形象上减点分不打紧,我的要紧之处在于,资质和形象上都平庸。凡事有因有果,我喜欢京剧的这个“因”,是梁凡种下的,在我身上,没得到什么回报。我不知道梁凡后悔了没有,反正,我没后悔过。
我一路上读的戏校,和梁凡小时候一样,梁凡没有反对我这么走,也没帮我去打点什么,她也实在打点不了什么。我确实没遗传到梁凡的天分,但是,在一众普通孩子里,算不错的。毕竟,我多受了十年的熏陶。普普通通的人,从普普通通的戏校毕业了,唱得不够出色,也就一直跑龙套。我今年二十岁,前十年演小孩,时不时有一两句台词;后十年演背景板,全是走位、动作,再没别的。但是,我每次翻完跟头,都能得到很响亮的掌声,和梁凡每唱完一段后得到的叫好声,差不多大小。
我应该不算谈过恋爱。戏校里的男同学不多,县剧团也没几个同龄人,除过冯海。冯海是和我走得最近的男生,梁凡早看出来了。那会儿她还问过我:“你和那谁,怎么回事?你谈恋爱了吗?”
“什么怎么回事,”我说,“谈又怎样,不谈又怎样?你十八岁那年就爱上我爸了,我今年都二十岁了。”
“不准,听到没?你不能跟我似的。”
“谁要跟你似的,”我说,“我跟你又不一样,冯海他跟我爸也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
“嗯,”我说,“他比我爸要傻一些。我爸当年,用胡琴声追的你,没花钱。但是你看冯海,老是买那很贵的新疆的梨送给我,说是对嗓子好,梅兰芳天天吃这个。”
冯海和爸,确实不一样。冯海和我,都是真正喜欢京剧的人。
冯海学的月琴,算是半路出家。京剧伴奏里最重要的是胡琴,而后是鼓啊,锣啊,这些缺不得。至于月琴,也重要,好的剧院自然也缺不得。但我们县剧团里,就两个月琴师,分别是二十年前就在这弹月琴的,冯海他师父,还有二十年后,准备接他师父班的冯海。月琴在伴奏中,是锦上添花般的存在,不是雪中送炭的必需品。所以电视中现字,也不现月琴师的名字。
冯海原来也学的胡琴,兼修月琴。学胡琴的人多,师父也多。转月琴是因为,这上面缺人缺得太多。我们县剧团正好也想招一个月琴师傅来顶顶老师傅的班,冯海二话不说就转了,为了京剧,也为这一份与京剧相关的饭碗。乐器这个玩意,相通。把月琴当作主修后,冯海从一只手上厚厚的老茧,变成了两只手上都有。除此之外,也没太多不适应的地方。毕竟,京剧不会变,谱子不会变,冯海早就把谱子吃透了。几乎每天,他都在排练厅里待着,碰上演出,他就坐在师父旁边,师父弹一折戏,他接着再弹下一折。冯海是县剧团里透明人般的存在。认识他师父的人,也不一定认得他。冯海很腼腆,和月琴的声很像。月琴的声不似胡琴,胡琴声是顿挫的,像海上掀起的波涛;月琴声是平缓的,像湖面上的波光粼粼。
冯海和我走得很近,原因可能不止一条。我们是同龄人;我妈,梁凡是团里最有名的人;他想跟我谈恋爱,还是?我想,这些都不是主要的。我不想把人想得那么坏。冯海和我,都是真正喜欢京剧的人。
“妈,你在想什么?”我问梁凡。她老也不动。
“想你的事,想你将来的事。”梁凡说。
“我的事有什么好想的!我不谈恋爱,总行了吧?”
“……下雨了。”梁凡说。
“我知道。妈你别想我的事了,你好好地把妆卸了成吗?我去隔壁买盒饭,买回来咱后台吃,你饿了吧?又不是第一次了,吃完了再打扫。雨又不知道几时会停,我们又没带伞。等你卸完妆了,再等雨停了,再买饭、回家,十点都不一定吃得上晚饭。你快点吧!”
我买了三盒饭回来。一盒给梁凡,一盒给我,还有一盒,是给冯海带的,我知道他还在排练厅里,县剧团没有琴房。他练起琴来很疯,也记不起晚饭的事,也不知道外边下雨了。
“你哪儿去?”梁凡问我。她的衣服换过了,脸上的妆还没卸干净。
“給冯海带的饭。”我说。
“你给他送去?”
“不行吗?”我说,“前两天人还给我送了说是梅兰芳爱吃的梨,我还给你吃了呢!”
“行,”梁凡说,“我不管你们的把戏。”
排练厅空荡荡的,冯海在靠着墙的一个角落弹他的月琴。雨下得很密,窗外是均匀的,不间断的沙沙声。月琴的音也很细密,很柔和,埋进这雨声中去了。我听了好一会儿,才听到月琴换气的声音。趁冯海翻曲谱的时候,我把盒饭递了过去。
“你买的?多少钱?”
“谈钱的时候怎么就这么正经了?”我说,“不要你的钱,也没花我的钱。”
“那,我给你弹一段琴成不?我弹,你唱。你想唱哪一段?”这话说的,跟我爸那时候一样,又不一样。
“林冲《野猪林》那名段,大雪飘扑人面,你会吗?”
“会。”冯海说。
“那就这段吧。”
“为什么?这是老生的戏。”
“不行吗?外边下雨,应应景。”
“可外面是下雨,又不是下雪。唱这么惨的做什么?”
“不行吗?想到了,就唱。”
“行。”
于是我唱:“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老生的戏,是用真嗓子唱,京剧里叫作大嗓。我的声音,就是普通女孩儿的声音,可能会更有劲些,毕竟,我唱过十几年的戏。
别人唱戏,大多是用胡琴伴奏,但是今天,我的伴奏是月琴。冯海也会胡琴,我没叫他换过来。我说:“就月琴吧。我的声音飘,胡琴的声音大,我怕压不住。”记忆中无论是吊嗓子,还是学唱段,都没有人给我伴奏。我对着墙唱,对着镜子唱,对着自己唱。我第一次跟伴奏,唱的是自己不熟悉的老生,跟的是冯海弹的月琴,但我觉得很舒服。
“彤云低锁山河暗,疏林冷落尽凋残。往事萦怀难排遣,荒村沽酒慰愁烦……”这几句的调子很婉转,我的声音低下去,似是在吟唱了。我知道,这段戏中的情绪是愤懑的,是悲凉的,但是我没能做到。我的声音融进月琴,月琴的声音融进雨中。我们互不相扰又相互融合。我在认真唱,冯海在认真弹琴,窗外的天空,也在认真地落雨,所以很和谐。
“满怀激愤问苍天,问苍天,万里关山何日返;问苍天,缺月儿何时再团圆;问苍天,何日里重挥三尺剑……”这边的调子忽而转向激昂,我的情绪也跟着激动起来,就算我明白,这戏不该这么唱。就算私下演练过千遍,真正上台的时候,情绪也是大不相同的。我把偌大的排练厅当作真正的舞台了。
然后,我想到刚才,梁凡后台卸妆的时候,她对我说过的话。
梁凡说,每次,她跟我讲的那个故事,那个京剧演员身上发生的,戏比天大的故事,在她的身上也真实地发生过。我姥爷去世的时候,梁凡还在演出,就没回去。
“但是,我没有太深的感触。”梁凡说。
“为什么?”
“我没有那么喜欢我的事业,你姥爷也不怎么待见我。当时这么做,不过是尽本分,负责任。这事要放你身上,估计比较难过了。毕竟你那么喜欢京剧。”
“那不一定。”我说。
“当时,我和你爸给你取个名字叫思凡,确实有不让你学戏的意思,你又偏偏喜欢。”
“所以,你们打错了算盘。”
“有时候想想,咱俩换一下就好了。”梁凡说。
“换什么?”我说,“是把你的嗓子给我,还是把你的漂亮给我?那样你怎么办,换不得的!”
我唱完了。
冯海问我:“你还唱吗?我再弹。”
“不唱了,我累了,你不累吗?”
“也累。”冯海说。
“那,我过去我妈那边,再迟点她该怀疑咱俩了。等雨停了,你也早回家去。回见吧。”
“那——”冯海说,“我祝你很快就能演到白娘子这样的主角。”
“快闭嘴吧,”我说,“就跟你明天就去国家京剧院弹琴似的!”
“那,我就祝你早日从跑龙套的位置,跑到小青的位置上去。”
这倒不是没有可能的。
作者简介
王若禹,女,2001年出生于江苏扬州,厦门大学2020级环境设计专业本科生,作品见于《中国校园文学》《小小说月刊》《百花园》。
责任编辑 张范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