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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莲花

2023-07-04徐濬思

青春 2023年6期
关键词:莲花山串门戈壁滩

在山脚下——我们通常怎么也走不到山脚下,是路的尽头。可无论看向哪里,余光里的莲花山永驻,它忽近忽远,有时肃穆高耸得快要在眼前倾倒,有时被白玉色的云缠绕千万圈,慵懒倦怠着让我寻不到了。

天蒙蒙亮时,爷爷进屋来取馍馍,他推开木门和厚重的帘子,冷气蹿进来和炉子里的火撞得噼里啪啦直响,他应当是走近望了我一眼,我还在炕上蜷着没有抬头,就知道他马上要出门了。爷爷出门是没什么动静的,我很少听见他在清晨说话,紧接着是奶奶在院子里踱步的声音,这我却时常能听见,因为奶奶喜欢给我讲故事。吃饭时,傍晚在院子里乘凉时,喊我一同去喂羊时,奶奶讲了无数个故事。还有我睡不着时,所以无数个故事里许多我只听了一半,剩下一半在梦里接续。

奶奶说,爷爷是从莲花山走出来的,不是在这个屋子里土生土长的,也不像我们在医院里落地。但莲花山具体长什么样是故事的后半段,我睡着错过了,又或者奶奶也不知道,所以我一直想去莲花山看看,完整这个故事。

2000年初,我们家里还没有买三轮车,当然就算有我也是不会开的,我的身高还只能坐叔叔摩托的后座。可我想,无论如何也要去莲花山看看,就用这双脚。

那天,邻居家的哥哥来我们家串门了。我不喜欢串门,因为我在除了我们家以外的地方都要被注视着,他们喜欢一边注视我,一边说我听不懂的事情。而且这里每家每户的大致构造都一样,用土砌起的墙封闭包裹住东西南北,只在里面开窗,冬天院子里又只剩下荒土,从屋顶看像过年时煮的洋芋饺子,外面是不透气的面,里面是憋死的馅儿,颜色相近,没什么新鲜。所以他们为什么那么好奇别人家呢,我想不通。或许是因为他们的爷爷都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而我爷爷不是。我只想去莲花山。

我虽然不喜欢串门,但喜欢这个哥哥来,他会给我表演跑,也不总盯着我看。

我更小的时候经常哭个不停,有一次他正好在院子里,奶奶抱着我一边抖,一边对他说:“给妹妹表演个节目吧。”

他说:“我不会表演。”随即想了想,从院子的东边跑到西边,再跑到我眼前,我便不哭了。后来他进我们家院门时总是跑着进来,看我有没有哭。

那天我跟他说:“我要去莲花山。”

他问:“莲花山有莲花吗?”

我说:“我不知道,不知道才要去。”

他又问:“莲花山有神仙吗?有没有妖怪,有没有野人?”

我说:“我也不知道,去了就知道了。”

他没有再问,蹲在地上看了一会儿蚂蚁,又跑出去了。

过了几天,他又跑进来了,跟我说:“等收麦子的时候有好多辆卡车,或许有开往莲花山的,可以偷偷钻进车里,跟着上山。”

我听了多少有点失望,说:“卡车都是要进城的,进城和莲花山是两个方向,再说现在还不到清明,等收麦子还有几个月呢。”

他却急忙说:“莲花山那边也有城啊,肯定有的,跟我们这里一样。”

我说:“那上了车回不来了怎么办。”

他这次没有再看蚂蚁,而是抬头找太阳,说:“跟着太阳走就回来了。”

到了清明,我们一同去戈壁滩给太太太爷烧纸,戈壁滩连接我们家到莲花山的路线,不过奶奶告诉我这一片都是戈壁滩,茫茫天地间都是戈壁滩。原来我们是从戈壁滩的石头上硬生生拉扯起一座座土屋,拉扯不起来的土地便向下挖去给祖先住了。要走时我恋恋不舍地望着山脉的方向,我从未离它这般近,却依旧看不清它的真面容。戈壁滩上的鹰一定知道我的心意,才宁可被烈日灼烧也要在我的头顶一遍遍展翅,傲慢地溢出自己的自由。

于是我记下了到戈壁滩的路线,因为我们活着的这片土地太规整了,一路向西便对了。

正值农忙时节,家里常常没人,我白天都在果园喂羊,无聊地沿着白杨树一棵棵数,每两棵之间是三步路,穿过一个村庄需要路过上百棵白杨树。我心想,白杨树啊,你空有那么高的躯干,生得这样细挑就会被人们紧密安插,而且白杨树从来都被安排成南北走向,好似不愿陪我向西。

我生了白杨树的气又无可奈何,就回去喂羊。羊冲着天空咩咩叫,我也抬头,却看到了莲花山。虽然仍是若隐若现,可那会儿却突然从东边刮来一阵风,我连喂羊的麦草还没来得及扔下就被生拉硬扯着往西跑。

我跑啊跑,穿过了一个我从未到过的村庄,每家每户门口也贴着“家和万事兴”,也是土砌起来的密不透风的饺子皮,紧闭的一扇扇大门外却没有一个村民,只有无数被拴着的沉默的黑牛,一边重复咀嚼的动作一边凝视着我,我看见它们入口的野草是那样干涩,好像在控诉我手里攥着的青绿色奢侈又罪恶,于是我不敢再看它们的眼。我们村子没有牛,我总觉得自己欠了它们点什么,我只好继续跑。

我又穿过了一个还没修好的高速公路,又或许是省道,又或许只是一段永远没有命名的乡道,只是我没什么兴致去研究它了,向外、向东走的路都与我无关。只是那条路上有一个公交站台,与我们村子路口的一样,我常常在那里等待。

我等到过在傍晚时回来的爷爷,他喊我一同穿过麦地回家。我等到过进城的招手停,但我从来没有向它招过手。我等到过一只系着黄色耳标的迷途羔羊,但没等到寻找它的牧羊人。我除了等待一无所有。

终于,我跑到了没有村庄的戈壁滩,或许是过了正午的原因,不见上次的鹰,但地上的石头依旧被阳光腐蚀得滚烫。终于,前方都是路了,一直能走到山前,我望着山一直步履不停,那天我好像跑了一个下午,又好像跑了大半个中国,从塞外行至中原,再也不见白杨树和戈壁上丰收的石头。

终于,到了山脚下——或许那已不是山脚,只是山越来越大,我开始恍惚,是否我已在山上,是否我们家本就在山脚下。我伸手拨开云雾见了莲花山,山顶与山脚一明一暗,下半部分是山最原始的颜色,并非我跑出门时攥着的一束嫩绿,也并非黑牛沉默吞下的一丛枯黄,更像莲花的绿叶与根茎一样,在底下坚定地支撐,任由山峦连绵。而那一个个山峰聚拢成了一朵纯白无瑕的莲花,这莲花由千万朵雪花构成,就这样从山尖向下堆积,漫山遍野,使人着迷,比青云透亮,比泉水寒冽,却又在这初夏也不显违和。

这时我猛然回头,看见无边的戈壁滩就要天黑,想起哥哥说找不到路就跟着太阳走的话,却已然分不清东南西北。我胡乱地追着夕阳的最后一点金黄,没跑几步就被决绝地扔下,天猛地黑了。我转头竟又看见一个公交站台,就迈着沉重的步伐过去坐下等待,我除了等待一无所有。我等来了玉兔,在月色下莲花山依然盛开,花瓣更清透,一朵朵雪花反着冷冷亮亮的光,可根茎却幽幽的怎么也看不清了。

我忽然开始啜泣,又转为号啕大哭,那群山之间回响的只有我一人的哭声,哭着哭着,我在站台的长凳上睡着了。梦里一朵莲花随风微微摇曳,同我一样正在月色下流泪,泪珠却都被玉兔捡走了,再次从空中洒下,又覆盖了一遍莲花。

再次醒来时不知过了多久,但好似已是中午。我发现自己在家,在宽敞的炕上,在封闭的饺子皮里。我听见奶奶在院子里说话,就缓缓起身出门,满脸是醒来后还止不住的泪水。

我听见轻快的脚步声,是邻居哥哥跑了进来。他看着我,从身后拿出一朵用青绿色的纸折的花,花蕊是钢笔画出来的,周围用白色粉笔粗糙地涂抹上色,零零星星的,却让我想起了雪山峰顶。

他说,你看,蓝莲花。

作者简介

徐濬思,2001年生于甘肃兰州,北京外国语大学新闻学专业2019级本科在读。曾获鲁迅青少年文学奖全国一等奖。

责任编辑 张范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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