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玉镯
2023-07-04夏小芹
夏小芹
小敢被一个电话催醒,村里又有一位老人去世了。
小敢套了一件黑色圆领汗衫,穿了件大裤衩,脚上趿拉着拖鞋来到阿辉家。刚走进院子,阿辉老婆就迎了上来。小敢长得五大三粗,昏黄的灯光也难掩满脸横肉和戾气。小敢用手挠了一下寸头,跟随女人进了堂屋。有人递给他一支烟,小敢接过烟夹在耳朵上,看了一眼躺在堂屋的死者,神色淡定地说:“打热水,给老爷子洗脸刮胡子。”热水打来了。小敢用热毛巾给老人擦脸,再用剃须刀把老人的胡子刮干净。给老人穿寿衣可是个技术活和力气活。寿衣要“五领三腰”,即上衣五件,下衣三件。上衣穿好后,裤子套在死者腿部拉不上去,一旁帮忙的人岁数也不小了,使不上劲,好不容易连拉带拽总算把裤子穿好,小敢已累得满头大汗。屋里的苍蝇在肆无忌惮地乱飞,一会儿飞落到死者的身上,一会儿又往小敢的脸上飞撞过来。
院子里已有人挂起了灯泡,白炽灯在空中晃荡了两下,院子里一下子亮堂起来,蚊虫蜂拥而至围着灯泡飞舞。小敢让人找来红绳系在死者的手上。在死者的脚头摆放了一张小方桌,小方桌上有点燃的油灯和香,还有一碗饭,称“倒头饭”。又命孝子拿来瓦盆放在门口烧纸。
“笃笃笃”,屋内响起清越的木鱼声。小敢站在院子里,取下夹在耳朵上的烟叼在嘴上,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啪”的一声点燃,深吸了一口。此时,小敢的兜里多了一个硬东西硌着他的大腿,那是一枚金戒指,是给死者穿寿衣时除下来的。小敢把手伸进兜里摸了摸戒指。突然,身后蹿出一只猫,吓了他一跳,定睛一看,是一只黑猫。黑猫动作敏捷,很快隐入黑暗中,一双绿眼睛在夏夜里透着冰冷的寒光。这只猫是志强妈养的,自从志强妈去世后,便成了流浪猫。
小敢掏出手机联系了送冰棺的,那边回话连夜送来。他让人找来麻,先让孝子孝媳们披在头上,这叫破孝。等天亮,殡仪店的老板会把裁好的孝布送过来,主家只要讲好大致人数,晚辈多少人,孙子辈多少人,重孙辈又有多少人,老板就会按照不同的人数送来白布、红布、黄布,多下来的孝布等办完丧事后可退回。老人八十六岁归天,是喜丧,得请戏班子过来唱戏。打鼓队、做家宴的已联系好,剃头师傅以及其他事务明天一早再联系。这些事务里头小敢是拿好处的。
一切安排好后,小敢叮嘱阿辉老婆,这三天家人忌洗脸洗澡。阿辉老婆听了眉毛都竖起来了,咋呼道:“妈呀,这大热天不洗澡,身子不馊了?”小敢也不解释,该说的他都说了,洗与不洗是她的事。
天色大亮,小敢在院子里的一棵老榆树上挂起了喇叭,喇叭声搅动着燥热的空气在村庄上空循环播放着。院子里弥漫着焚烧纸钱的味道,村里已有人拎着纸和蜡烛上门吊唁。临近中午,小敢手捧托盘,托盘上摆着斋饭,率领一帮孝子们去庙里送饭,谓之给死者“送行”。小敢在前面走,后面浩浩荡荡地跟着头顶孝布的孝子们。关于送饭,小敢是有门道的,对方若不主动递上几包烟,他就让孝子们跪得起不了身。到了庙里,孝子得三呼死者吃饭,这样的“送行”在出殡前得一日三次。小敢见主家不懂规矩,就故意让他们一路跪一路磕头。阿辉老婆腿都跪麻了,头也磕晕了,总算明白过来,连忙给小敢递上几包烟。 诸如此类,总之小敢会以不同的理由和借口向主家索要辛苦费。
小敢在阿辉家接连忙了三天,村里也热闹了三天。村里上了岁数的人喜欢从头看到尾,仿佛在看自己的身后事,希望自己的身后事也这般热闹。
这天早上,小敢从阿辉家结完账骑着摩托车准备去镇上。小敢刚骑进巷子里,差点儿撞到一只猫。原来是志强家的黑猫,黑猫看上去明显消瘦很多,身上也没了光泽,但神色镇定、冷漠。见小敢的摩托车发出“突突突”声,黑猫胡须张开,鬃毛四起,弓着身,喉咙里发出“呜呜呜”的低吼声。黑猫一直盯着他,眼睛后面似有一双眼睛,盯得小敢心里发毛。空荡荡的巷子阒无一人,只剩小敢与黑猫对视。小敢按了一声喇叭,黑猫毫无畏惧,弓着身一动不动。他捡起路边的半截砖头砸过去。没砸中,猫溜了。志强妈在世时,小敢每次路过,看到这只猫总是趴在主人的脚边眯着眼睛,一副慵懒的样子。他跟志强妈打招呼时,黑猫就抬起头脧他一眼,然后懒洋洋地继续趴着。小敢脚踩油门,一溜烟驶出了巷子。
小敢到了镇上,停好车后走进一家茶馆。茶馆内有一个戏台,戏台上方有“戏如人生”四个字。这家茶馆经常请人表演节目,有表演戏曲的,有表演茶艺的,有表演说书的,等等。这也是小敢喜欢这家茶馆的原因。村里人到镇上大都喜欢吃烧饼和油条,但他不一样,他喜欢学城里人坐在茶馆里,跷着二郎腿喝茶,点一份茶头和一两个包子,再吃上一碗肉丝面,那才叫惬意。要是在以前,这样的生活他是不敢想的,以前跟在师傅后面吹唢呐,只想填饱肚子。现在,小敢可以体面地坐在茶馆里喝茶听戏。
茶头端上来了,茶也泡好了,小敢开始边吃边喝。
自早上撞见那只黑猫,小敢不免想起了志强和志强妈。小敢十几岁就跟着师傅学吹唢呐,受尽别人的歧视和冷落,这一吹就是十几年。小敢吹唢呐一点不高亢明亮,简直跟他的人一样闷声闷气的,除了个子长高,腮帮吹结实了,话却变少了,闷葫芦一个。村里的孩子只有志强肯跟他玩。志强大学毕业直接去了南京,在南京成了家,开了公司。小敢结婚没房子,是志强出钱帮他砌的。志强妈不肯去南京,一人独居乡下,小敢只要有空就去看看她。小敢想起那天,志强妈病了,就背老人去村卫生院,医生让去镇上。他就用摩托车载着她去镇医院,看完病开了药回来给她烧水做饭。那天,志强妈把他叫到跟前,从一个盒子里拿出翡翠玉镯,说是送给他。玉镯看上去清澈透亮,翠色鲜艳,上面还有好看的飘花。小敢知道这是个老物件,执意不收。志强妈很少戴玉镯,农村女人大都喜欢戴金耳环、金戒指和银镯子。志强结婚时,小敢见志强妈戴过。志强妈说玉镯不值几个钱,志强这些年不在家,多亏他过来帮忙照顾,也算是她的半个儿子,理应收下。小敢激动得热泪盈眶,就收下了玉镯。那只黑猫一直站在桌腿旁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们。
舞台上的二胡声打破了小敢的思绪,循声望去,只见戏台上有拉二胡和三弦的,有吹笛子的,还有敲堂鼓的,好不热闹。戏台中间站着一位穿黑色对襟褶子和素色白裙的女子,满脸的凄苦悲怆。看来今天唱苦情戏。果然,戏台上传来淮剧唱腔:“病卧寒窑身受苦,窑外有人喊宝钏……”听唱词,小敢就知道是《探寒窑》。
小敢喝着茶听着戏,吃饱喝足了才走出茶館。他得去当铺一趟。
小敢进了当铺,从兜里掏出金戒指递给老板,老板看了看说是铜的。小敢愣住了,眼角处的横肉轻轻动了一下,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只好拿了戒指起身离开。
夏日的乡村,空旷寂静,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吠,更多的是树上聒噪的蝉鸣。小敢嘴里叼着烟,骑着摩托车一路往家去,路过阿辉家门口时,却被阿辉老婆一把拽住。女人浑身圆嘟嘟的,穿着一套绿底红花无袖棉绸衫。她抓着小敢的背心不松手,说他那天给老人穿寿衣时偷了老人的金戒指。小敢“呸”一声吐掉烟头,怒目圆瞪,吼道:“你脑袋是不是被门夹了,老子什么时候偷了你家的戒指了?”女人骂道:“万丈高楼平地起,挣钱还得来路明,你就是偷了!”小敢黑着脸,架好车,便与她争吵起来。
村里没人敢说小敢不是,老人们看到他总是客客气气的,甚至客气得有些过分,这种优越感让小敢有点飘,显得目中无人。年轻人都把家安到城里去了,就剩这些老胳膊老腿了。村庄就像一个巨大的鸟巢,逢年过节,那些在外的人似鸟儿一般扑棱着翅膀往村里飞,节一过又扑棱着翅膀往外飞。上了岁数的老人喜欢拉呱,喜欢拉着小敢拉呱一些涉及自己的身后事,说万一自己到了那时候,还剩一口气,希望小敢帮他们穿寿衣时,力气小一些,别让他们痛苦着一张脸上路。诸如此类的话让小敢发笑,一口气都上不来了,还担心这担心那,但嘴上却顺着他们的意。老人们的态度决定了小敢在村里的地位。现在居然跳出一个人来挑衅他,而且还是个女的。阿辉老婆站在高大壮实的小敢面前,明显矮了一大截,但气势一点不弱。女人蛮横,一双手死命地抓着小敢。
小敢说:“松手!”
女人说:“不松!”
“松——手!”
“不——松!”
小敢怒不可遏,握起拳头朝对方的头打过去,女人头一歪,没打着。女人见势连呼几声抓小偷。小敢的拳头悬在半空,满脸杀气,脸上的横肉也跟着抖动了一下。小敢强忍怒火,放下拳头,指着女人的脸,怒喝其闭嘴。很快左邻右舍围了过来。女人抓着小敢的背心,一口咬定小敢偷了老头的戒指。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的说小敢真是什么事都敢干,怎能借做丧事偷人家的东西,有的说不能冤枉小敢,得有证据,还有的说小敢干殡葬业务这么多年,估计偷了不少东西……女人说有人亲眼看见他偷了戒指。小敢让她交出证据,女人说不会出卖别人。小敢听了气焰便上来了,跨上摩托车,恶狠狠地骂道:“没证据还敢找麻烦!”说完,脚猛踩油门一溜烟很快不见影了,气得女人在后面破口大骂。
深夜,小敢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窗外明月皎洁,夏夜的风吹着屋后的树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似魂灵在说话。小敢一闭上眼睛,那些他曾经服务过的老人似站在窗前,他们紧闭干皱的嘴巴,眼睛里却满是声讨,唯有志强妈面露微笑。
小敢有个习惯,每天都要到“展览馆”瞧一瞧。西厢房是杂物间,杂物间里面还有个隔间,隔间就是他的“展览馆”。小敢起身走到西厢房掏出钥匙开了两道门,按了一下门里的开关,“啪”的一声,“展览馆”的灯亮了起来。在灯光下,屋内的摆设泛着古旧的光泽。里面有红木箱子、樟木箱子、小方桌,等等。最大的物件是一个有年头的条案,上面摆放着四个青花罐和三个梳妆盒。除了这些,还有几个小木箱,箱子四个角都包着银片并嵌有铜钱,每个箱子上都挂着一把小巧精致的银锁……这些东西散发着老旧的气息,小敢喜欢闻这种味道。他每天都要抚摩它们,仿佛这样近距离触摸,这些东西才真正属于自己。
第二天下午,阿辉老婆气势汹汹地来找小敢,后面还跟着一帮老人。小敢装着要出门办事,女人堵着门口不让。女人指了指身边的一个老头,说是证人。小敢嗤之以鼻,并没有把老头放在眼里。面对小敢的藐视,女人暴跳如雷,便骂了起来,唾沫星子溅了他一脸。小敢眼睛瞪得如铜铃,被骂得眉毛耸立,青筋暴起,弯腰操起板凳就要砸过去,被老头老太们死命地拽住,说小敢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出面证明的老头说亲眼瞧见小敢从死者手指头上除下戒指,还把他除戒指的细节以及放到兜里都说得清清楚楚。面对指证,小敢嚣张的气焰一下子熄灭了。
小敢说戒指是铜的不是金的。女人一听急了:“怎么是铜的呢,老头明明戴的是金的。”小敢没搭理她,转身进屋拿出戒指递给她。女人端详着手中的戒指,发现不是金的,便扔给小敢,说糊弄她。小敢说:“你问问大爷大妈们,他们手指头上戴的戒指是不是也有铜做的。”村里的老太太们大都喜欢戴大大的金耳环,戴久了耳洞也坠大了,若一用力耳朵都能给拽下来。她们除了戴金耳环,还喜欢戴戒指,老头们也喜欢戴,有钱的戴金的,没钱的戴铜的。女人说你不偷怎么会变成铜的呢?是呀,你不偷怎么会变成铜的呢?老人们反应过来,便又围着小敢。小敢脱掉汗衫朝地上一扔,露出黝黑的皮肤和两臂上的肌肉。女人见小敢要动手,顺势往地上一躺,便叫嚷起来,说小敢打人啦!人家把你当半个儿子,你还偷了人家的玉镯。小敢一听,心里竟有些慌张。担心女人乱说出许多事来,就顺坡下驴,说是看在大家的面上,最后给了女人两千块钱。女人拿了钱似打了胜仗,昂首阔步地走了,人群也散了。小敢长舒一口气。
小敢偷东西的事像风一样在村里传开了。大家议论纷纷。有人说自家老太太去世时梳妆盒丢了,有人说老头子去世那天,放在柜子上的青花罐不见了,还有的说去年家里的红木箱子也不见了……众说纷纭。也有人为小敢打抱不平,说小敢被阿辉老婆坑了。但多数人认为,小敢不仅赚了别人的钱,还偷了人家的东西,并把小敢偷志强妈的翡翠玉镯的事说得有鼻子有眼。
这两天小敢走在村里,总感觉大家看他的眼神有些异样。以前大家见了他总喜欢拉呱,可现在只要看见他,就会立刻闭上嘴巴。小敢明明听到他们在说他偷了志强妈的玉镯。他很愤怒,但又有谁能给自己证明呢。
关于翡翠玉镯的事,小敢心中坦然,他没偷。志强给小敢打电话问玉镯的事,小敢不知如何作答。他想起办完志强妈丧事后,志强拉着他在屋里帮忙找玉镯的情景。志强说玉镯虽不值钱,却是传家宝。鬼使神差他嘴唇嗫嚅了两下,终究没跟志强说实话,便跟着把志强妈睡的屋翻了个遍,连床板都掀了还是没有。志强不甘心,又把其他屋都找了。小敢手握着斧头,装着很认真的样子用斧柄这里敲敲,那里敲敲,砖缝也撬了,柜子也扒开了,连玉镯的影都没见到。
现在跟志强说玉镯是志强妈送给他的,志强能信吗?再说玉镯早被他当了,丈母娘住院动手术急需钱,他一着急就给当了。小敢小学没毕业就辍学了,现在干的活,说得难听点,就是赚死人钱。有人嫌他手脏,嫌他碰过死人,好在丈母娘从未嫌弃过他,常劝闺女把家里料理好,男人才有精力忙外面,还经常过来帮忙带孩子。小敢很感激她。
志强不缺钱,可志强说了玉镯是传家宝,得找到。志强让小敢去他家再去找找。志强家的钥匙一直放在小敢这,志强让他没事时,去开门窗通风,说自己老了就回老屋住。小敢拿上钥匙打开志强家的院门,只见屋檐下卧着黑猫,看上去孤独又可怜。黑猫听见声音,抬起半个身子,警觉地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眼神由惊喜瞬间变为失落,它一定是误以为女主人回来了。黑猫见是小敢,眼神便黯淡了下来,起身慢悠悠地往外走去。片刻,屋后传来黑猫的叫声,在寂静的午后显得突兀又悠长。
院子里很安静,偶有几声鸟鸣似水滴从树上滴下来。小敢没去开堂屋的门,而是站在院子里仰头看向天空。天空湛蓝,阳光刺眼,让他有些恍惚。小敢掏出手机决定跟志强说实话。小敢在电话里告诉志强,玉镯他没有拿,并再三强调玉镯是志强妈在世时赠送给他的。原本想着还给志强的,但没想到丈母娘住院急需钱,就把玉镯给当了……小敢一口气把话全说了,就等着志强对他进行批判。电话那头的志强并没有批判他,而是说自己又没说他拿,只是责怪他之前为什么不说实话。小敢承认做得不对,志强妈送的东西,自己竟私自当了。志强说,有空他会回村一趟,让他一定要把玉镯赎回,钱不够他出。小敢想,他怎么可能要志强出钱,志强一定是误会了,或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也认为他偷了玉镯。
事情都过去很久了,志强现在要玉镯,他得想办法把玉镯给赎回来。他想起了志强妈,那个和蔼可亲的女人。儿时,他和志强玩累了,志强妈就给他俩做好吃的。天冷了,小敢衣着单薄,志强妈拿着志强的衣服让他穿上。有一年大年三十,婶娘嫌小敢碍眼,不让大伯喊他吃年夜饭。小敢空着肚子躺在床上。“咚咚咚”的敲门声让他心中燃起一丝希望,原来是志强喊他去吃年夜饭。那晚,小敢在志强家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志强妈边给他夹菜边说:“小敢,多吃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埋着头,眼里汪着泪,豆大的泪珠掉进碗里。待小敢能独当一面了,村里人不再叫他“闷葫芦”了,而是亲切地叫他“小敢”。这时候的小敢做起事来透着股狠劲。小敢,小敢,什么都敢干!小敢的眼神变得冷漠,身上透着股戾气。老人们就跟小敢说,万一自己到了最后那一程,希望小敢动作轻一些,让他们体面一些。小敢在心里发笑,照片都挂墙上了,还晓得痛?还要什么体面?
小敢想起志强妈那天倒在地里,是他把她背回来的,见她快不行了,就帮她穿寿衣。小敢一边给她穿寿衣,一边安慰她一定要等志强回来。志强妈气如游丝,目光渐趋涣散,到快要涣散时又努力地聚集在一起,她在支撑着……志强妈去世后,小敢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玉镯的事,包括志强。
小敢好多天没看到黑猫了。这天,小敢破天荒地盛了一碗米饭,夹了一条红烧鱼,来到志强家,推开堂屋的门,一股潮湿的霉味直冲鼻子。小敢把碗放在桌上,就去打开窗户通风,屋里屋外转了一圈未见黑猫的身影,便把装着米饭的碗放在门口。小敢站在堂屋中间,抬头看向西墙上挂着的相框。相框里的志强妈面目慈祥,正微笑地看着他。
这张照片还是小敢请人给她拍的。那天,他请一位专给乡村老人拍照的师傅来村里。小敢站在两棵白果树之间,用一块大红布做背景,志强妈帮忙把红布上的两根长布条儿系在树干上。上了岁数的人,就希望自己精气神好的时候,拍一张满意的照片,留着那一天用。老人们喜欢小敢指着相机里头的他们说这张好看,那张好看。大家都争着定做相框。志强妈特意换了一件枣红色外套,黑色裤子,脚上换了一双黑色皮鞋,齐耳的白发向后梳着,并用细长的黑发夹夹住,手腕上戴着翡翠玉镯,整个人看上去清爽利索又显富态。玉镯清澈透亮,温润,戴在她的手腕上好看醒目。老太太们围着志强妈,争着看她手腕上的玉镯,说这么好看的玉镯,肯定值不少钱。志强妈笑着说,不值几个钱,不值几个钱。
突然,两声微弱的猫叫声打破了小敢的思绪。他循声找去,只见黑猫趴在堂屋的家神柜下面。黑猫半睁着眼,看了他一眼后,耷拉着眼皮趴在那儿一动不动,一副精神萎靡的样子。小敢端来饭碗蹲下身子唤它。黑猫不知是饿坏了还是生病了,慢腾腾地从家神柜下面走了出来,踉跄了一下,站定后便立在桌腿旁看着他。小敢想起志强妈赠送玉镯给他时,黑猫也是站在桌腿旁目睹了一切。猫不是人,它不会开口说话,不会向大家证明他的清白。小敢叹了一口气,放下碗,转身锁上门离开了。
深夜,小敢开着摩托车从邻村回来。夜幕下的村庄像一只张着大嘴的怪兽,摩托车迎着风好似开进了怪兽的嘴里,野地里传来猫头鹰的叫声,让人毛骨悚然。小敢打着饱嗝,吐着酒气。远处的村庄闪动着几点灯光,昏黄幽暗,似一只只孤独浑浊的眼睛。看着这些“眼睛”,小敢的心莫名地被扎了一下。当路过志强家时,恍惚觉得门口站着一个人,吓得他头皮发麻,忙急踩刹车,酒也醒了一大半,定睛一看,啥人影都没有。小敢脚踩油门,一个瘦小的黑影从车头一跃而过,吓得他一激灵,急忙刹车。黑暗中有一双绿莹莹的眼睛正盯着他,盯得他后背发凉。“喵——喵”,原來是一只猫。回到家,澡也懒得洗了,一头栽倒在床上,却无法入睡。耳边一直回荡着猫的叫声,那叫声似无数个声音在喊:“还我戒指!还我茶壶!还我簪子……”小敢捂着耳朵,感觉头要炸裂开了。屋外传来猫撕心裂肺的叫声、床头电风扇的“忽忽”声、蚊帐外蚊子的“嗡嗡”声。这一切令他心烦意乱,一夜未眠。
晨光熹微,小敢点了一支烟,趿拉着拖鞋走出院子,乡村静谧,一切还在睡梦中。小敢蹲下身子抽着烟想着心事,烟雾缭绕着小敢疲惫的脸。他的手指被烟烫到了,一激灵便把烟蒂扔在地上,站起身用脚踩扁,心中似下了决心。他决定去当铺把玉镯给赎回来。
小敢去了镇上,见当铺门紧闭,门上挂着一把U型锁。小敢待在当铺门前的巷子里一直等到天黑,也没见到老板。小敢一连去了几天,不知何故,当铺依旧没开门。小敢等得心里有些发慌,担心当铺异主,又担心当铺即使明天开门,当玉镯的事都过去了那么久,还能赎回玉镯吗?
小敢为玉镯的事愁得坐卧不安。这天下午,他去了镇上几家当铺,准备买一个同样的玉镯。看了几个,不是色彩不够透亮,就是上面的飘花不同。他甚至想好了,明天无论如何也得去一趟市里,到金店里买一个相似的玉镯还给志强。小敢走在街巷里一筹莫展,下意识地又转到那家当铺前,一抬头瞧见当铺的门开着,心中一喜,便疾步走了进去。
小敢跟老板说想赎回玉镯。老板不紧不慢地告诉他,玉镯早已转手卖掉了,当初说好了,只当不赎,现在怎么又想起来要赎呢。小敢一听急了,说当时自己遇上急事就当了,现在想赎回,愿意加价。老板说玉镯早被杭州一位老板买走了。小敢让他赶紧联系买家。老板支吾地推脱。小敢明白老板是嫌他给的价格低,也许玉镯卖给别人只是幌子。小敢在社会上风风雨雨这么多年,见识也不少,只要能拿回玉镯,他得忍着,得装着心平气和。小敢爽快地答应老板的要求,老板说要亲自去一趟杭州,让他三天后带钱来赎。
玉镯终于有下落了,小敢這两天心情好了很多,一天要去“展览馆”看他的那些宝贝好几次。“展览馆”的老物件一如平常的姿态迎接他,让他心情愉悦舒畅,他把每一个物件都摸了个遍。小敢从柜子里拿出用旧报纸包着的一把紫砂壶,这把壶是他从一位孤寡老人那儿偷来的。整个壶古朴圆润,壶盖内有一枚瘦长的印。他曾拿着壶请行家看过,行家说此壶色泽光亮,气韵温雅,经过人的手长久使用抚摸擦拭,才变得光泽圆润。行家要买,小敢不卖。自从小敢知道壶是好壶后就一直藏在柜子里。看着壶,小敢想明天去镇上赎玉镯时,带上壶先去另一家当铺试试。正当小敢把壶放进柜子里时,突然,窗外传来“啪”的声响。小敢迅速盖好柜子,侧身走到窗户前,掀起窗帘一角警觉地朝外张望。只见窗下的瓦砾上站着一只猫。猫也看到了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瞪着两只眼睛直盯着他。小敢关上门,走出院子,捡起一颗石子朝猫扔了过去,猫动作敏捷,三下两下钻到屋后去了。小敢瞧见不远处有一个人正向路上走去。
大清早,小敢被窗外的鸟叫声吵醒了。小敢揉了揉眼睛,起床草草地洗了脸,找了一个包把茶壶装好。今天,他特意穿了一件白T恤和花形沙滩裤,脖子上还挂了个大金链子,脚上穿了沙滩鞋。小敢对着镜子照了照,镜子里的他皮肤黝黑,但看上去有派头。走出院子,小敢跨上摩托车,脚踩油门,按了一声喇叭,往镇上驶去。
小敢前脚刚走,就有一行人直奔他家。这些上了岁数的老人平时是过一天算一天的样子,今天却一个个精神抖擞,个个义愤填膺。他们撸起袖子,仗着已通知了村干部,把小敢家的院门给卸下了,还把西厢房的锁也撬了,里间的门也被打开。大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柜子上、地上摆放着小敢这些年偷来的东西。大家议论纷纷。有人说,他前天路过小敢家,见大白天这屋亮着灯,就凑到窗前看到了里面的秘密,还差点儿被小敢发现。还有人说,经常深更半夜瞧见这屋有灯亮着……此时,有人看见有自家丢失的东西,要拿走,被人制止了,说不管小敢偷了谁的东西,但大家撬了人家的门是违法的。大家听了,站在那儿都不敢乱动。有人掏出手机报警。
约半个钟头,警车一路“呜哇呜哇”地来了,此时的村庄被搅得不安起来。人们都围向小敢的屋子,都想看他的“展览馆”,人群中有刚回到村里的志强,正伸长脖子朝屋内张望。
小敢到了镇上,先去银行取了钱,又去了一家当铺,把茶壶当了。包里揣着钱,去赎玉镯。当铺老板还算守信,小敢顺利地拿到了玉镯。老板数完钱,跟小敢说了一大堆为了玉镯自己如何不辞辛苦的话。小敢嘴里叼着烟认真地查看玉镯有没有被磕碰坏,又生怕对方弄个假玉镯骗他。老板看出他的心事,拍着胸脯向他保证,若不是那只玉镯,他会出双倍的价格赔偿。小敢点点头,嘴里说着感谢的话,心里却骂当铺老板不是个东西,要不是志强要玉镯,他才不会花这冤枉钱。如果老板不坑他,自己定会把茶壶也当给他的。小敢拿着玉镯仔细地检查完后,确定玉镯是当初送过来的玉镯才放心收好。
玉镯拿到了,小敢松了一口气,此时才感觉到肚子饿了。他来到茶馆,茶馆里今天人多,大都是镇上退了休的老头老太们。小敢找了一张空桌坐了下来,点了一份茶头和两个点心,倒了一杯茶便喝了起来。
茶馆内开着空调,头顶上大吊扇在“呼啦呼啦 ”地转着。小敢有好些日子没来茶馆了,喝了两口茶才发现茶馆戏台背景墙换了。墙上有一个大大的川剧脸谱,老板不知什么时候请来了一位变脸演员。站在戏台上的演员身着戏服,外披一件黑底黄色祥云图案的披风,头戴戏帽,大花脸,手执一把折扇。演员从台上走到客桌前跟茶客握手,在握手或打开折扇时就变了脸。当他来到小敢面前时,拱手作揖,猛一甩衣袖,一扭头,一张花脸瞬间变成黑白脸。小敢吃了一惊,好像那人是索命的黑无常……
本文为毕飞宇工作室第33期小说沙龙讨论作品的修改稿。
责任编辑 孙海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