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槐街
2023-07-04厉佳萱
1
南槐街并不是一条街,它是由错综复杂的街道、高低不齐的楼房、多边形的草地组成的迷宫;它是鸽子、母鸡、黄狗、白兔的乐园。
南槐街稀奇古怪的房子很多,但若用最简单的方法将它们归类,南槐街的房子只有两种:一种单独成栋;另一种则是俗话中的“平层”。我的外婆住在南槐街27号,她的房子便属于前一种。南槐街的老人都偏爱前一类房子,因为房前有空地,可以和邻居聊天说笑嗑瓜子,房后有院子,可以养鸡、养狗、种菜。
外婆家门前种了一棵很瘦的桂树,一米七,只比外婆高一点。房后的院子里则养了母鸡。外婆家的外墙上攀附着丝瓜藤和爬山虎,虽是无心之举,但看起来极富艺术气息。桂花树前是车道,并不宽敞,不过三车并行的宽度,倘若哪辆车停得不规范,那么路上便会堵成一团。
屋檐下有一条避雨的走廊,可以放下一張摇晃的藤椅。小时候,常常看见阿太坐在藤椅上看报纸,藤椅一摇一晃的,阿太很悠闲。在我们那儿的方言里,阿太就是外曾祖父的意思。后来阿太因为不慎滑倒去世了,藤椅空了出来,很少有人坐,但一直放着。
外婆养过两条狗,一条是田园犬,一条是约克夏。田园犬是棕褐色的,不好看,但性格很好。它的名字叫“嘟嘟”。每次到外婆家,嘟嘟总是第一个跑上前来,尾巴摇得像朵花儿,朝我发出愉悦的叫声。我那时怕狗,便跳到沙发上,时间一长,嘟嘟便觉得我不待见它。之后我再来,它便只是远远地望着我,不再扑上前让我摸它的肚皮。后来嘟嘟被偷走了,外婆很伤心,我和表弟都哭了一场。也是奇怪,我明明害怕嘟嘟,但是一想起它的小尾巴和被偷的事实,便为它感到悲伤。我不喜欢吃狗肉,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第二条狗叫“秀秀”,是只约克夏。它生下幼崽后被主人抛在了公园,是表弟和外婆捡到了它。或许是因为秀秀经历了一场抛弃,它的胆子格外小。我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秀秀怯生生地躲在外婆后面,小心翼翼地看我。那时候我已经不太怕狗了。秀秀在外婆家待了九年,逐渐从胆小鬼变成了见人便摇着尾巴迎上去、蹭人裤腿的宠物。家里人都很喜欢秀秀,但是秀秀在十六岁那年,在它本该安心养老的时候被陌生人牵走了。我得知这个消息时,高考刚刚结束。我和表弟,还有外婆,顶着六月的大太阳将寻狗启事贴在了南槐街所有的电线杆上。我那个时候才知道,虽然我们都叫它秀秀,但在外婆的笔下,它是“嗅嗅”,在表弟笔下,它是“绣绣”。我们努力寻找它的照片,我也是在那时才发现,我们与秀秀记录下来的经历是那样少。最后秀秀没有找到,我们也不抱希望了。外婆总是安慰我们,秀秀一定找到了一个好人家。
2
外婆家对面那幢楼,是一家私人书店。店主是一位中年女人,她曾是外婆的学生,很欢迎我和表弟到书店看书、聊天。女人养了两只布偶猫,大多时候,它们趴在门口的地毯上晒太阳。
书店的一楼多是辅导书,我和表弟在那儿待着的时候,常常会看见穿校服的高中生来挑选。他们愁眉苦脸的样子,让我对未来的高中生涯充满了恐惧。书店的二楼则是名著和消遣类的书,我喜欢坐在二楼的楼梯口看漫画。
楼外还有一间小阳台,阳台上摆满了绿植,一到春天,便是一汪绿色。书店背后是一家私人幼儿园,规模很小,但基本设施一应俱全。园子里有秋千、滑梯、木马、跷跷板,这是孩子们最喜欢的。
南槐街有两家小卖部,一家老板是同学的父母,另一家是一位老妇人。老妇人与外婆相识,她们一同去老年大学练琴。外婆扬琴弹得很好,退休后便在那里的乐队当志愿者。表弟小时候很喜欢在小卖部买刮刮卡,刮掉一层薄薄的黑膜后,便会露出诸如“谢谢惠顾”“二十元奖金”的字样。表弟玩了一个星期,发现每次算下来自己只亏不赚后,便不再玩了。
3
南槐街为什么叫南槐街呢?因为它位于镇子里最大的槐树的南边。
槐树边上有一幢白色的大别墅,富丽堂皇。那边孩子少,我小时候不常去那里玩。后来和佩佩、小容相熟后,我常常去她们家串门,最后也慢慢与那幢别墅有了关系。
佩佩是我幼儿园的同学,我们三岁就认识了,小容和我认识的时间晚些,认识她时我已经六岁了。小容妈妈炒得一手好菜,放假的时候,我们待在小容家的时间最久。她家很大,有一个宽敞的客厅,三间卧室,还有专门的音乐室和一块露天的大阳台。夏天的时候,我们便在阳台的充气泳池里游泳。
小容家楼下住着一位脾气暴躁的女人。她是外地来的,靠踩三轮谋生。傍晚时常常看到她将家里的椅子搬到走廊下,风扇开得呼啦啦响。女人家有两个男孩,一胖一瘦,都很顽皮,大部分时候他们在楼底你追我打,把对方推倒在地上,然后摆出胜利者的姿势;又或者抓起一块泥巴往路过的行人身上扔,惹怒他们后又飞一般地跑远了。
在一个夏日的傍晚,女人抓住了一只斑鸠。飞禽怎么能被陆地上的生物抓住呢?我不明白。每次在林荫道上看见围在一起的麻雀,总觉得它们不大灵敏,可一旦稍有靠近,麻雀便“嚯”地一下全飞走了。所以,女人是怎么抓住斑鸠的呢?
斑鸠被绳子缚在墙边,发出无力的叫唤声。女人在煮水。小容告诉我们,她刚刚和女人理论,抓小鸟是不对的,但是被女人用“小孩子别管那么宽”驳回了。于是,我们决定拯救斑鸠。佩佩告诉我们她的计划:兵分两路,一路去阻止女人烧水,另一路释放斑鸠。
女人走回了屋子,屋外只有两个流着鼻涕的男孩。他们在用树枝戳着斑鸠的肚子。斑鸠蹬直了腿,俨然晕死过去了。
“想吃雪糕吗?”佩佩问他们。
小孩子总是避免不了雪糕的诱惑,更何况是在夏天。胖男孩立刻站起来,抹掉鼻涕。“哪里有雪糕?”他问。
“姐姐给你们钱,你们去小卖部买。”佩佩从钱包里掏出硬币。
“好哦!有免费的雪糕了!”瘦男孩欢呼着,抢过了硬币,向小卖部奔去。
“你等等我!”胖男孩立刻跟了上去。
锅里的水煮得差不多了。女人从屋里出来,她瞥了眼缩在角落的斑鸠,搓搓手掌,又回到了屋中。这时小容轻轻上前,捡起一块石头,往锅里丢去。我和佩佩则去为斑鸠松绑。等快要完全解开绳子时,我才发现旁边散落着鸟羽。养虎皮鹦鹉的时候,主人会剪掉鸟的飞羽,防止鸟儿飞往高空离开主人。我家的鹦鹉就是如此。
“佩佩,说不定它已经不会飞了。”我说道。
“不会飞了,这是什么意思?”佩佩很快解开了绳子。但斑鸠显然是被吓呆了,仍停留在原地。佩佩用手推了它一下,斑鸠向前跳了两步,跌在地上。
这时女人出来了,我们赶紧跑到了远处。
女人看见锅里的水脏了,开始破口大骂。这时两个男孩回来了,正歪着头忘我地舔着雪糕。
“好大的胆子,竟然偷家里的钱去买雪糕!也不看着锅!不知道哪个天杀的往锅里扔石头,别让我发现了,否则非打死你不可!”女人骂骂咧咧,伸手去揪胖男孩的耳朵。
“没有!雪糕是别人送的!”胖男孩哭丧着脸。
那只斑鸠后来到底怎么样了呢?大抵是被吃掉了吧。若是没有被吃掉,剪去了飞羽,也不可能在野外多生存几天。就在斑鸠的事发生不久后,父亲捡到了撞上玻璃窗的鸽子,那时我便想起了斑鸠,也许它是这样被女人抓住的。但是鸽子的运气比斑鸠好上许多,一是我不允许父亲杀鸽子,二是奶奶吃斋念佛,得知父亲抓了鸽子后立马赶到了我家,说要选一个良辰吉日去放生。于是鸽子留住了它的飞羽,在一个晴天,再次飞向了天空。
4
大槐树边的别墅是一栋很漂亮的欧式建筑。别墅附带花园,园里有喷泉和天使雕塑。花园的铁门常锁,于是人们只能在外面远远地看着。别墅的主人靠一辆黑色的大车出行。别墅里也有孩子吗?我那时疑惑,因为别墅死气沉沉的,看起来像教堂一样严肃。吃饭的时候听大人们谈话,才隐隐约约地勾勒出那家人的形象,诸如家里是做什么的、哪里人、夫妻关系如何,等等。又听他们说那儿也有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只是在外地读书,假期才回来。
后来有一个暑假,我和小容走回家时,看到花园的秋千上坐着一个男孩。尽管是炎炎夏日,他仍穿着整整齐齐的灰色西装,低着头在藤萝花下看书。
夏日的午后很静谧,能听见鸟的啼叫和远方车轮压过井盖的声响。每次经过别墅,我们也总可以听见男孩背英文单词的声音。夏天坐在外面不热吗?想要学习,在开着冷气的书房里不是更舒服吗?我把自己的疑惑告诉小容,小容笑起来:“说不定他也不想学习呢!”
于是再次经过别墅时,小容喊道:“喂!出来一起玩吗?”
男孩错愕地抬起头,指了指自己,露出试探的表情。
“对,说的就是你,要一起来玩吗?”我叫道。
男孩从秋千上跳下来,抱着书走到围栏边,叹气道:“可是我单词还没有背完。”
“我们都没有背完。”我说。
他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最后抬眼道:“算了,但還是谢谢你们。”
“那等你背完单词后,我们再找你玩,可以吗?”小容问。
男孩笑着点了点头。
后来我们自然忘记了这件事情,夏天的乐趣太多,午后的约定被抛到了脑后。等到下一次再经过别墅时,已经是秋天。
“喂!要一起来玩吗?”小容在门口喊。
“在家吗——在家吗——我们来找你玩了!”我喊道。
保姆装扮的女人从房子里走了出来,她看起来很生气。“你们在叫什么呢?”她盯着我们,觉得我们是不怀好意的坏孩子。
“我们来找住在这里的朋友玩。”小容答道,“就是……有刘海的那个男生。”
“他到上海读书了,寒假才回来。”女人说。
冬季的时候,天气阴冷,我很少再去南槐街,也很少再到街道上奔跑了。即使偶尔到小容家,也是缩在沙发上看看书,失去了夏日花不光的精力。一个无所事事的夜晚,小容忽然想起我们很久没去别墅前看过了,于是问道:“我们去那里找他玩吧?”
我们裹上了厚厚的羽绒服,一路小跑到了别墅前。别墅的花园稀稀落落地亮着几盏路灯。小容按响了门铃,过了一会儿,跑出了一个穿黑色大衣的男孩。
“嘿,是你们!我这就给你们开门。”他高兴地拔掉了门闩。
这是我和小容第一次走进大花园。
“对了,我们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小容问。
“我叫周嘉闻。”他思索了一会,补充道:“嘉是嘉宾的嘉,闻是听闻的闻。你们呢?”
我和小容一一介绍了自己,又说起我们以前来找他却碰壁的经历,还有南槐街发生的其他故事。他很认真地听着,时不时点头,似乎很入神。
“以后,还来找我玩吧。”分别的时候他笑着说。
但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找他玩过了。小容住得近,或许去过他家几次。再后来,别墅被转手卖掉了。我向小容问起这件事,她只是摇头,看起来很伤心的样子。我在大人们的饭桌上听他们谈起过周嘉闻的事。据说是因为家中变故,离开了南槐街。后来小容又告诉我,周嘉闻在上海读国际高中,最后去美国留学了,她讲到此时,总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
别墅的新主人是一对老夫妻,听说是做药材生意的。花园的秋千被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小凉亭。凉亭中摆放着竹木桌椅和精致的茶具。我和小容经过的时候,仍旧会不由自主地往花园里面望,想要找到那个荡秋千的男孩,但这个习惯随着时间的流逝,也慢慢改了。
5
后来,我们谈起在南槐街的夏天时,总是把它称作“金子飘洒的岁月”。
再后来,镇上的大槐树被砍掉了,原来种树的地方新建了一座铜像,不知是在纪念哪位名人。以后的人,该怎么向他们的孩子解释“南槐街”一词的由来呢?
又或者,不久后,南槐街的名字也将发生改变吧?
作者简介
厉佳萱,女,2002年生,复旦大学中文系大二学生。
责任编辑 苏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