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来了，老家也被她带来了

将近四年，我都没回过老家，跟记忆里的亲邻渐行渐远。今年年初，一直在老家生活的妈妈，终于搬到我的城市里和我同住，她的到来，让我和阔别多年的土地和亲人，突然亲密起来。

像是一部停播很久的亲情伦理剧突然开始续播

随着妈妈到来，我生活中最大的改变，是突然开始说家乡话。很多已经生疏的河北方言词汇纷纷在我嘴巴里复活，比如“老爷儿”（太阳）“兜底儿”（地上），我有时纳闷，已经在城市住了十几年，为何说起老家话来还这么溜。

家里两个孩子很不习惯这种“新外语”，围观一阵子后，10岁的儿子出于好奇开始模仿，4岁的女儿急得闹脾气，因为妈妈说“姥姥的话”时，她因为语言障碍插不上嘴。

妈妈带来的另一个变化是，我开始重新和亲戚们熟悉起来，他们的故事频繁出现在我们母女的对话中，这颇像一部停播很久的亲情伦理剧突然开始续播。我不但知道了亲邻的近况，每天还能收到实况转播，转述朋友圈新闻是我妈的一大爱好，手机于她而言，是老家新闻的接收器。从妈妈那里，我知道西边邻居奶奶半身不遂了，前院叔叔进养老院了，我近二十年没联系的小学同学离婚再婚又离婚再婚了……

每天晚上八点后，是妈妈和亲人亲密互动时间，老人眼神不好，聊天主要发语音消息，有时也会打视频电话。她视频时，如果碰巧我去她的卧室，她往往不经我同意，就直接将手机镜头对准我，我就这样仓皇地出现在好几年没怎么见面的亲人面前，因为她这种不问当事人意愿的界限不明朗感（都市人则完全相反），我甚至见到了老家表妹的相亲对象。

小姑最爱和我妈聊天，内容主要围绕“嫁女”这一主题。表妹不到三十岁，在小姑心中俨然已经是婚姻老大难，是她所有焦虑的源泉。前几年有疫情，安排相亲不容易，今年，“相亲”取代“谁家还没阳”，成为老家的流行话题，小姑的压力就更大了。

小姑有时还让我来谈谈对表妹相亲对象的看法，遗憾的是，视频中对男方的匆匆一窥，让我很难产生什么“看法”，只能鼓励表妹自己处处看。虽然我所在的城市距老家一千多公里，表妹和对象相处的日常我却知道得门清儿，时不时在这场分不分手的拉锯战中担任调停的角色。不过，这段恋情还是以分手告终，小姑再次陷入新一轮的对象物色中。

另一个爱和妈妈聊天的是小舅妈，她和表弟媳的关系非常紧张，婆媳矛盾导致的养老风险，也是老年妇女重点关注的话题。

多年前，表弟媳让小舅妈去城里帮她带小孩儿，结果没过几个月，因为生活习惯不合，表弟媳便让表弟把小舅妈送回了老家，单方面和这个婆婆断绝来往。但小舅妈心疼表弟一家在城里开销大，多年来给表弟送米面菜，年节一类的还会送粽子、排骨，有点钱，也想方设法塞给表弟，表弟向来来者不拒。

可遗憾的是，小舅妈多年付出，还是剃头挑子一头热，表弟媳依然不理她。小舅妈一说起来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我妈便安慰她，人心换人心，慢慢捂吧。小舅妈的心思我们都很清楚，无非是希望儿媳回心转意，一家人和和气气过日子，他们老了也有所依傍。可是单方面付出过多，老了没积蓄日子会更犯难，我妈因此常常劝她，人老了，手里更要攒点钱，不能完全指望儿女。

無论身在何处，老家的亲邻，都是让我惦记的一群人

除了和亲人聊天，我妈还经常通过我们村的微信群关注邻居们的琐事儿。

群里聊天内容五花八门，有约打麻将的，有寻物的，村里豆腐张家的豆腐做好了、牛家的油条出锅了，都有人播报，我妈最爱看他们拍的村里人办喜事儿的小视频。

她说老家讲究定婚仪式，结婚前男方要准备比小孩儿头还要大的100个大馒头送到女方家，这种含有特殊意义的面食我们那边称为“大饽饽”，成人一周都吃不完一个。女方一般不会留下那么多，而是将它们分给亲戚邻居们，这也是维系亲族关系的一种传统。

某次，妈妈在家有红事的邻居发的视频下，夸了他们手工的大饽饽，几天后，人家居然寄了两个过来，说是老邻居一起沾沾喜气，还回忆了我小时候吃大饽饽的样子。

距离上次我吃到大饽饽已经十几年了，我一时间感觉，物是人非中有几分被惦记的暖意。

老家办满月宴也是一件大事。谁家有小孩出生，亲戚邻里会帮着炸油条、炒芝麻盐，热闹又有人情味。在城市里，我连同楼邻居叫什么都不知道，老家的那种邻里亲密，有时让我羡慕不已。

村民拍这些琐碎生活的短视频，大多只是为了记录自己的生活，但在我看来，这些都是极其珍贵的。定居他乡后，老家对我的意义便只是一年去一两次的地方，每次都行色匆匆，妈妈这次来我这里帮忙看小孩儿，是我十七岁求学远离老家后，我们第一次长时间相处，要不是我妈来我这长住，我和老家亲人的关系就如鲁迅先生所形容的那般“隔绝”。

她的到来，阻止了我和那些曾经关照我长大的人、与我生活有过密集接触的人渐行渐远，让我和老家的亲人们再度熟悉甚至亲密起来，我见证了表妹的相亲和分手，云观看了村里订婚、结婚宴以及小朋友的满月酒，曾经被我甩在背后的那些乡邻，突然变得鲜活具体，我再次与之产生千丝万缕的关系。无论身在何处，家乡的亲邻，都被在外的游子惦记，无论是年轻的我，还是正在老去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