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希望生长的季节里尘埃落定
2023-06-30刘启晖
刘启晖
2000年,阿来凭借小说《尘埃落定》获得了第五届茅盾文学奖,他也因此成了该奖史上最年轻的获得者。2020年,由编剧曹路生、导演胡宗琪、文学顾问阿来、演出商张力刚的制作团队决定改编该小说为话剧,并选择了与小说发生环境地缘上最接近的四川人艺为演出班底。2021年,话剧《尘埃落定》开始了第一轮巡演,从三月起至五月初,依次完成了杭州、上海、南京、广州、深圳多地的演出。在4月8日上海文化广场的演出中,该剧宏大场面展现出的厚重质感、台词和歌唱所带的预言诗意以及故事结构中描绘出的土司制度衰亡的主题深意,都成为了该剧的亮点与动人所在。然而,将长篇小说压缩成三个半小时演出而不得不采取的快节奏无疑是把双刃剑,在达到完成度的同时势必也牺牲了原小说所具有的绵长回荡的意味。
一、厚重质感:群像、服饰、配乐
关于演出,多方的报道中都有一个关键词,那就是史诗。小说通过描写康巴藏族土司家族兴亡的历程揭示了土司历史制度在中国土地上最后的衰亡,所以读者将这扑面而来的历史感冠名为史诗。然而对于改编创作的演出而言,则更应将重点放在舞台呈现上,利用视听手段将这份厚重的质感传达给观众。这就得落实到场面、服设、音乐这些营造氛围的演出细节上。
从场面上说,该剧表现的诸多群像场面增加了宏观叙事的厚重感。在演出开场之后,大幕拉开,幽暗的舞台上空落落的摆着几块大石头,穿着藏族服饰的几十位演员从观众席的两侧过道半低着头低声颂经,徐徐走上舞台。他们有的双手合十,有的转着转经筒,在几分钟的时间里,演出的时空一下子被拉进一种肃穆虔诚而磅礴的氛围之中,这个开场的群像场面无疑是有引入作用的。这几十位演员后来也是作为集体来使用的,他们时而扮演臣服在麦其土司官寨门前的贫苦百姓,时而扮演簇拥行刑官杀人的麻木群众,时而又是为先知书记官被割掉舌头而叹息的清醒之辈,时而又是簇拥傻子少爷后散去的无方向困惑流民。这样人群的使用既表现了当时土司制度下集体的种种矛盾状态,即作为贱民的无知和智慧双重结合:又为故事的叙事增加了时代的背景和视角,在舞台上更显宏大和壮观。除此之外,当然还有众多人物所构成的群像。由麦其土司、两位少爷、麦其太太、卓玛及其他众多仆人构成的土家官寨家族是群像;在傻子少爷命名为土司的末日节日上众多土司集聚一堂,四位土司在高高的楼台上与一群妓女寻欢作乐,傻子少爷一群人在楼下谈话这又是一个群像;黄特派员带来的罂粟种在地里开出火红的花,麦其土司和一众随从在烂漫的罂粟花地里放纵情欲则又是群像,群像场面在这场演出中的使用是频繁的。黑格尔在《美学》中谈到,哥特式建筑因其体量的巨大凸显出个体的渺小而显出其崇高感。 “哥特式教堂体量上的巨大在空间上体现了崇高的陌生化效应……精神性崇高来源于这一时期浓厚的宗教环境影响,主体进入哥特式教堂,其感性本质力量被理性本质力量压倒,显示自己力量的有限和个体的渺小,并被陌生化对象否定,感受巨大震撼从而产生崇高感。”[1]群像的原理正在与此,群像在舞台上所占据的体积和空间之大都为凸显具有压倒性的集体力量起到了直观的效果。
从服饰上看,该剧服饰以写实为主,考究精美的做工还原甚至扩大了历史上土司家族的华美富丽。据了解,该剧的造型设计师陈敏正及其团队共设计了200多套衣服、80多条皮草、637块特殊面料,饰品方面则准备了两千多块蜜蜡、绿松石、天珠、象牙,100多条仿金银质首饰及火镰腰包。[2]很多藏饰是从拉萨买回改制而成,使之符合舞台演出轻便的需要。所以当我们看到两位少爷和麦其土司穿着的颜色纯度高带有精致织花的大廓型藏族传统服装,脖子上佩戴红色蜜蜡绿色松石穿成的硕大项链,头上戴着同样繁华的头饰时,他们作为当时土司家族男性所具有的奢华气度和威严才得以体现。而茸贡土司及其女儿卓玛的出场,则是其中贵族女性角色的顶峰代表。茸贡土司家族只有女性,而女性又以美貌扬名,所以他们戴着硕大的三角形编织头饰,其上缀满松石和丝线,或披着珍贵的皮草,或穿着火红的罗裙。卓玛身上所带的诸多金银首饰更是在其所到之处留下清脆的环佩之声。这一切都将两人的美艳与尊贵勾勒毕现。当然,服饰更是在形制和颜色上对人物身份等级做了鲜明的划分,侍女卓玛的衣饰就要简单很多,颜色材质也更朴素。
配乐当然是剧中不得不提的一个要素,因为该剧的配乐繁多,且在演出时音量极大,存在感极强,恰到好处地为烘托场面的肃穆发挥了巨大作用。 “音乐设计石一岑特意为《尘埃落定》设计了以藏区民歌、小调等独具特色的音乐形态,采用电子音色、弦乐以及当地特色民族乐器,完美呈现藏区风情的同时,更切合原著和剧本的细腻、丰富,多层次地对撞出强烈的音乐交织感,在烘托角色情绪的同时也为作品带来听觉层面的民族风情与神秘感。”[2]如书记官因为说了真话而被割去最后一截舌头时,嗡嗡的电子音乐交织着有节奏的鼓点伴有细微的管弦声,把场面的悲壮一下子就烘托出来了。而且演出时音响播放声音极强,坐在观众席上能轻易感受到震动频率的力量,这种震动的力量是剧场中实实在在作用于观众的力量,必然会影响观众的心灵节奏,调动观众的内在情绪。再比如最后一幕戏里,巨石在空中降落,万千尘埃如大雪纷至时的敲击声,伴随着类似撞钟的沉闷回声,这一段简短的配乐为最后一场万物消解后的宏观场面增加了沉重感。整体而言,该剧的配乐都是比较厚重且有力量的,与该剧十分契合。
二、灵动诗意:台词、歌唱、呈现
茅盾文学奖曾给小说《尘埃落定》的颁奖词便是“语言轻巧而富有魅力、充满灵动的诗意。”这种诗意体现在小说中则是傻子的预言式话语、唯美的场面、命运般的历史书写等多方面。而在演出中,则是对原著这些特点的最大还原。落实在台上,则是傻子少爷带有预言性質的对话和独白、藏族歌曲的插入以及一些场面的浪漫呈现。
1.傻子的台词
傻子少爷的台词,有很强的魔幻色彩;他的性格是疏离的寡淡的,好似超然物外的神灵,静静的俯瞰着这片他生长的土地。他的台词在戏中是双向的,一向是面向剧中的其他角色,口吻往往带有幼稚和傻气,一向是面向自我或者说面对观众的,带有叙事性,语气则沉稳敏捷。所以,傻子的话才会具有洞见、具有超越常人的智慧。因为他穿梭在间离叙事和懵懂充楞之间,这种强烈的反差也为该角色塑造了极强的神秘感。他总是坐在高高的楼台上,看着发生的一切,然后若有所思的说出一些叙事性的台词或预示性的台词。“我看见明天,我看到了未来。” “我知道如何让他们走,但我不说。” “因为土司就快要从这片土地上消失了。” “杀人了,杀人了。”还有颇具洞见的选择“种粮食。”诸如此类的回答,其实都让傻子这个角色变得具有先知的色彩,他能见人所不能见。但是大家都把二少爷当作傻子,所以傻子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这片土地上的一切行为。他看着麦其家的土地上种上罂粟,看着白色的汁液流出,意识到有灾难如这白色汁液一般将要席卷这片土地,但他只是知道了,只是看见了,却任由这些罂粟种满寨子。他知道土司制度最终要灭亡,他的家族最终要走向覆灭,但是他只是宣告了这个结局,他自己不能也不会阻止这个终局的来临。这种悖论使得整个剧蒙上了一层无可奈何的或者说既定的命运色彩,这种命运带着一种悲怆的诗意。
傻子任由自己疏离于家族的纷争之外,说着似是而非的话,过着傻子的生活,最后还在繁华的镇子上举办命名为最后的节日的土司聚会,一切都像一幅荒诞的末世图景。这种毫不在意的荒诞感与萨特《局外人》中主角默尔索有着异曲同工之处。乃至最后,傻子躺在战争的废墟之上,突然意识到自己是那样爱着自己的父亲母亲并借由独白表述了出来。可是一切都在慢慢变为尘埃,一切都来不及再说出口以便让其他人知晓。默尔索也是如此,他对一切置身事外,可以在母亲去世后照旧玩乐,可是最后在监狱面对自己的女朋友时,他心里突然有一个声音:我意识到我是那样的爱她,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说出口。主角正常情感的消解产生的荒诞感通向了一种人存在的本质的悲凉。
2.歌曲
藏族歌曲多次在演出大堂响起,实在是营造诗意的点睛之笔。对于在场的许多观众而言,在不看台词的情况下,其实是根本听不懂歌词意思的。但是语意上的短暂缺位让歌词更像是某种咒语,放空了观众的思考。高昂纯净的歌声在演出台上升起又回荡,让观众一下子被一种无名情绪攫住,与台上呼应,生出怅然若失之感。如最后一幕戏,万籁俱寂,由灯光打在墙上的圆圆太阳慢慢升起,藏族歌曲悠扬响起,观众的情绪很容易被带动,这便是音乐的共情之处。
3.唯美的场面
《尘埃落定》中唯美的场面往往带有象征的意味。主要是火红的罂粟花花海场面、象征着鬼魂魂魄的紫色衣服在空中盘旋的场面、漫天尘埃如大雪纷至的场面。火红的罂粟花花海在台上由两部分组成,后面的背景墙,前面由演员移动的流动花海墙。傻子在一旁独白,说父亲的情欲如这盛开的罂粟花一般蓬勃生长,而那白色的汁液一滴一滴留出,像云一般。白色本是最美好的颜色,但是这种汁液却有一种莫名不详的预兆。猩红色的花海也是危险的预兆。这个场面是即将来临的一场罂粟花战争的象征。而紫色的衣服是行刑人的衣服,据说是被杀者灵魂的寄居之所,而紫色的衣服盘旋在最后战争的废墟之上,就像是无数的亡灵在这片土地上逗留,也是傻子对这片土地的眷恋,这也是一种象征。最后漫天尘埃纷纷扬扬的场面,与《红楼梦》中最后的那场大雪有呼应之感,两者都是繁华消亡之后天地间降下的焚化一切的泡影。尘埃落定,世界只剩下一片荒芜。该剧的诗意感也在这些浪漫的场面中被营造出来。
三、快节奏的缺憾
如果说观剧体验最大的不足,莫过于节奏太快。在看过小说原著的基础上看剧,这种感觉尤为强烈。如果说小说是一条长河,它不急不缓的流淌着,从上至下直至干枯的话;那么话剧无疑是银瓶乍破水浆迸,曲终收拨当心画的戛然而止。诚如阿来所担心的那样, “原著小说几十万字.在时间和空间上毫无节制,在那么局促的一个空间上,展开那样一个世界”,[3]即使后来阿来表示满意,但对于笔者来说,终归是太仓促。对于演出来说,这种快节奏让演出可以压缩时间,从而可以高效的呈现在舞台上,以此达到演出的完整性。但是,这样做最致命的一点就是丧失了原作所拥有的一种缓慢叙事感,这种缓慢恰与小说的诗意是极度契合的。最为明显的就是傻子这一角色的台词,无论从独白还是对白上来看,他的台词语速都过快过急,他是小说中最大的诗人,他的脑海中流淌着的意识就是最慵懒的超然,他先知特性的角色特征,这些本来都注定这一角色的台词语速不可能快和急。但在该演出中,傻子的众多独白都太急了。这种快节奏当然反映在方方面面,如:事件与事件之间发生变化得太快,角色的转身太快等。这样的快节奏没有保留想象的时间和空间,削平了观众想象的余地。
但是,这些都是为了将这样一部鸿篇巨制全部囊括在一场三个半小时的演出中,这必然是要牺牲节奏的。
结语
该剧选择在这样一个春天上演,剧中的一切也在这样一个春天尘埃落定。原本土司制度下一切的繁华与热闹都像是最后的狂欢,那些金丝银线所编制而成的华服、蜜蜡松石所串联而成的装饰、那些如罂粟花般蓬勃爆发的情欲、因为权力的纷争而纠缠复杂的关系、那些爱恨都极其浓烈的情感、來不及说出口的亲情、还有世上最美丽的卓玛那绝美的容颜,最后都在一个春天,万物重新生长的春天化为了漫天的尘埃,并随着一股旋风升起而后重新落到地面,落到缝隙之中。该剧的全国巡演也在四月底五月初,春天结束之前,彻底落幕。
参考文献:
[1]周雨荷.论哥特式教堂建筑的精神性崇高[J].中外建筑,2020 (03):22-24.
[2]从舞美到藏族美学,揭秘:话剧《尘埃落定》舞美、灯光、服装设计[EBIOI].(2021-03-30) [2023-02-17]. https: //mp.weixin. qq. com/s/80eSstArIELmUl86Mr6-uw
[3]话剧《尘埃落定》首演全场沸腾,阿来数次热泪盈眶[EB/OL]. (2021-0328)[202302-17]. https: //mp. weixin. qq. com/s/lnmXYunLz3020qXscbi2X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