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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不尽端砚之美

2023-06-30杨文丰

环境 2023年5期
关键词:端州砚石端砚

杨文丰

1

端砚,千百年来,都是许多中国文人的案头书画良伴,比如褚遂良的端溪石渠砚、苏东坡的从星砚,米芾的兰亭砚,都曾给他们出过“一砚之力”。肇庆古称端州,曾为宋徽宗赵佶封端王时的封地,他最爱不释手砚台,也是端砚。

癸卯(兔)年春,我参加《环境》杂志组织的作家采风团,登上鼎湖山,没想到竟惊喜邂逅世界上最大的端砚——“星湖烟雨”,这方获国际旅游节特别奖的端砚巨制,高2.78米、宽3.98米,厚0.27米,重达4吨,石材源自烂柯山老坑,历时半载,经七位制砚名匠雕成。我细观这款端砚,雕工细腻,墨池四围,榕树烟柳葱郁,堤路岩山嶙峋,浩瀚碧澈湖中,龙舟竞渡,亭廊牌坊,相与呼应,石纹细密,圆润饱满,如诗似画,“星湖风光一砚装”(叶剑英诗),臻入自然与人工的和谐之美。

我想,端砚之美,首先源自石质。

端砚以石质优良,以细密幼嫩,坚实、润滑、缜密、细腻而名世,乃群砚之首,尤以端州老坑所出的端砚最优。

端砚涩不留笔,滑不拒墨,研磨不滞,发墨利笔,字迹颜色经久不变,书写流畅还不损毫,手按砚池,水气可久久不干,更可“呵气研墨”。

瑞溪古砚天下奇,紫花夜半吐虹霓。

——【宋】张九成

端砚石品,花纹丰富,有天青、玫瑰紫、冰纹、火捺、金银线、翡翠等,青花是最名贵的石品,质地如波面和细,像轻纱,沉入水中,还可清晰看到形如蕉叶初展,白处细嫩,质地较软,极易发墨。

在端砚石中,更有一款鱼脑冻 ,一般产于水岩,质地细腻、幼嫩、滋润。清吴兰修《端溪砚史》称之:“一种生气,团团圞圞,如澄潭月祥者,曰鱼脑冻。”

令人叫绝的是,端砚石上偶有形状如眼睛者,称为“石眼”,已有鸲鹆眼、乌鸦眼、鹦哥眼、象眼等,日前我在广州北京路新华书店,果见了亮石眼的端砚,还真别具只眼,细润传神,石眼,可为端石砚雕刻生美饰作用吧,大抵这也是“点睛”,墨客骚人,即无红袖添香,有如此水灵的美眼注视,岂不也是美事?石眼,据说也是鉴别端砚品质高低的一个尺度。

端砚更是容不得半点瑕疵,端砚石如带的暗钉,即钉眼大小的硬粒,其粒小却坚硬无比,雕工更排斥之,因为难以下刀。

端砚石更与不纯(污)不共戴天。在端州人眼里,端砚与无良还无关,甚至还演化出了浪漫的自然神话。

相传包拯离开端州那天,船行至羚羊峡,突然狂风大作,波浪翻滚,乌云满天,包公大惊,即命随从仔细搜查船舱。随从深知包拯品行,赶忙将黄布包着的东西,战战兢兢地捧到包拯的面前,说是端州父老临别时的赠送,以表对大人爱戴,也是留作纪念,包拯打开一看,竟是一方端溪名砚。包拯道了声:端州父老的心意我领了,但这不能带走,就将之抛入了澎湃的西江,说来甚奇,江面霎时转而风平浪静,天上太阳朗照。不久,在包拯掷砚之水域,慢慢就升起一片绿洲,成了水中最大的“端砚”——砚洲岛。

2

从鼎湖山回到家,我即入书房,对书案上的端砚,重新端祥起来。

我家现藏砚四方,一方也是端砚,两方为歙砚,均三巴掌大小,良伴我研墨书写经年,第四方巴掌大小的,“故里”至今云中雾里,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我从浙江江山攜回,是因散文《桥》获得《文学报》全国散文大赛奖的奖品。

这方端砚购自广州购书中心,石质致密坚实,幼嫩细腻,温润如玉,内涵古雅,紫中带蓝,犹似夏天雨霁之紫蓝色云,墨池居右占砚面的七分之四,左方的不老松下,两只仙鹤正交颈厮磨,实用性与艺术性兼好,用之磨我最喜欢的黄山歙墨,江汉无声,发墨很快,更不损毫,夜来储上水,晨起仍不耗干。

我以两指按砚石,现印迹,就近朝砚池哈一口气,果见一层水痕。

《端溪砚史》称之:“体重而轻,质刚而柔,摩之寂寂无纤响,按之如小儿肌肤,温软嫩而不滑。”我家这方端砚,看去也颇厚重,鉴赏家说同样大小的砚,重者好,我以手指弹砚,似有略带金属音的镗镗声。

我继伸出左手抚摸之,确是寂寂然,有滋滑润柔之感,似抚摸美人肤或光滑的孩儿脸。许是春天吧,竟也有些凉,我想,这与老坑砚石多采自西江水平面以下有关,其曾长年承受水体覆盖。

那天采风团队过羚羊峡,江之对岸即是老坑——名声远扬的采集端石的所在,著名作家、书法家高凯明先生告诉我:多年前,他去过老坑,老坑距江滨三、四里,开采的砚石分下岩、中岩、上岩,下岩洞终年浸水,贵润质佳的砚石,多数出自下岩,雕制成砚,犹带河江的水痕。

端祥着手下的端砚,我突生一念:我拥有的这方,应是出自老坑下岩的端砚吧。

想到这里,我将砚台从砚盒托离,只见砚盒上的标签标着:端州麻仔坑!

竟非出自老坑。我即以百度搜索,可也吓了一跳:麻子坑砚品中的“荷塘虾趣” “蕉林硕果” “夏日荷香”“猴子捞月”等砚台,早已获国际国内大奖,名闻四海,果真是自然之恩的浩荡啊……

3

自然庇佑众生,可人对自然美的认识,即便能蓦然回首,惊艳互见,其实,也还是得依靠机缘,这就与石工采端砚石一样,殊为不易。

端砚石多“生长”在山脉罅隙里,采砚工开采发掘时,需打着坑灯,匍匐爬行入岩壁上狭窄的坑道,找到石脉,再一锤一锤将数掌厚的石肉一片片凿取出来,以赤裸的肩膀,背出洞外。唐诗人李贺以 “端州石工巧如神,踏天磨刀割紫云”(出自《扬生端州青花紫石砚歌》),赞叹技艺高超的石工,乃在云端很灵巧地凿取紫色砚石,那只是文学的浪漫。

老坑温润且幼滑的下岩古砚石,因“生长”沁浸于河床之底,只能待秋冬河水降低,土挖岩洞进入后,还须七八十个人排排蹲坐,将水一个个瓮装而往上传出岩口,如此月余,岩潭内的水始得涸,方可采石;春来江水绿蓝一上涨,复工又得重复来过。

据说苏东坡曾路过端州,有感于采石的艰辛,写了“千大挽绠,百夫运斤;篝火下缒,以出斯珍”(出自《端溪铭》)的诗句,这属“纪实文学”焉。

我喜欢写多生态意蕴的尘事,可启智启美的物事,而审美内涵如此的端砚,竟却并不是很顺利地让我的写作灵感与之能“一见钟情”——

采风过羚羊峡时,走了十公里沿江古栈道,右侧西江茫茫,江边石刻上的一张宣传图,就标明江对岸已是烂柯山——何等古意苍茫的名字,这可是端砚历史迷茫的老坑砚石取材之地也,然我当时却未能对“老坑”心生殊异的感应,就是当天上午面对鼎湖山上的巨制“星湖烟雨”,我也多是欣赏和惊异,亦未能萌生进一步认识端砚美之思。

扪心自问,能说我不是真心喜欢端砚吗?然而,端砚与我,还是神秘地似近实远。

何况端州采风几天,我也一直在想此行需写写文化与生态类的题材,可就是想不到写端砚,只是在离开端州的那个清晨,认识端砚写写端砚之念,霎然才似旭日一跃腾升上脑海……

4

或许,在这个尘世,你创造美和认识美,都并不那么容易,都得“折腾”一个过程。

1980年,在西临潼姜寨的原始社会遗址出土的陶器彩绘工具中,已现一方石砚,带盖,砚面微凹,凹处一根石质磨杵旁,残留数块黑色颜料,这石砚当然还谈不上有多少艺术性,却与“星湖烟雨”一样,直抵了石之精魂,可以说是早期砚的形制。这处遗址属母系氏族时的仰韶文化,想来这方砚台的寿龄已逾五千年。

“端溪石,始出于唐武德之。”(出自清:《石隐砚谈》)端砚艺术与实用并重之路,肇始于唐,入宋,端砚的艺术性与实用才走向跃升,清代才将雕刻、绘画、诗词和篆刻融汇,端砚之美方进入更纯净、质朴、神秘,砚石的自然属性,艺术灵性,才出现更艺术的升华。

我注意到,端砚由唐肇始注重艺术元素,流传着一个神话。

据传在唐中叶,某日一老砚工路经端溪,见两只仙鹤翩然飞入溪水,竟久久不见其飞出水面,心生疑窦,即张网捞之,捞起的是一块奇异的石头,裂缝处竟传来鹤鸣之声,老砚工操刀,顺裂缝将奇石撬开为二,却是两方砚台,两砚上各有一鹤在苍松上伫立……该是得到仙鹤的谕示吧,從此,砚工各展其艺,纷纷仿制,在砚台上雕以仙鹤、苍松等图案花纹。

一块石,用钎用刀,细心地、适当地、有控制地开采(老坑已禁采多年),以敬畏之心开采,以求获取大自然的馈赠,石,被嵌入了艺术人工,却因人工而腾生灵性;实用与艺术并重,砚石被赋予生命,自然之美更是得到升华,端砚成了以人工超越自然之美进入艺术境地的一朵中国奇葩……自然(砚石)更高贵了,也更让人呵护珍爱,砚墨融融,舔之的柔软笔毫,艺术演绎出的自然社会人生,又是谁也限制不了边界的美幻神迷——这构成了一种怎样美好的人与自然的关系啊!

然而,即便如此,即便你拥有端砚,即便你对自然了解愈多且能将自然艺术化,即便你是“旁观者”,你也并非就能识尽自然的“庐山面目”,人对自然的认识永远不可能有穷期,也不可能百分之百地认清自然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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