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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背后的故事

2023-06-29王宗仁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3年6期
关键词:无人区首钢嫂子

我是没有创作理论,也不相信创作理论的,我就想把散文写好。我现在出了56部书,大概有90%都是写西藏的、写青藏高原生活的:汽车兵生活、边站生活、医院生活、西藏地区的藏族生活,都是这些。

几十年当中,我就是愿意啃硬骨头。可能当兵一辈子的性格就是这样,难解决的事、难弄的题材,我非得把它弄下来不行,最后基本上都弄下来了。我只给你们举几个例子。

我有一篇文章是《情断无人区》。西藏有一片无人区,我们50 年代过去的时候,无人区是真的无人。现在说是无人区,其实早就有人了。平叛部队有一个战士,在追一个叛匪的过程中,被遗忘在无人区,最后变成一个完全藏化了的人。

我知道这个事以后,从北京坐车过去。那时候还没有高铁到拉萨,连到格尔木的火车都没有。我坐到兰州以后倒车坐到西宁,然后就坐汽车。我后来写出了《情断无人区》,写完以后也没人给发。一个解放军战士在平叛的时候,被遗忘在无人区,变成一个野人一样没有下落的人了,谁敢发?他每年7 月份从无人区里出来买些东西,头发也不理——没法理,穿的衣服破破烂烂的。我第一年进去没看到他,第二年去也没看到。那时候我在北京就坐车去了,因为我是汽车部队的。那里有5 个汽车团,我去的时候他们就派个小车,还配一个医生,这样比较保险。那时候我已经写了好多高原题材的文章。我后来终于碰到了他,他说不了多少话,也不愿意说。

我得鲁迅文学奖的那本《藏地兵書》上有《情断无人区》。出版社在出版我的集子之前,要给我拿掉,我说你们不要拿这篇文章。后来这篇文章发在《解放军文艺》和《电影电视文学》。发表以后,他们把它改成电影,叫作《一只藏靴》,因为那里面贯穿的就是一只藏靴。他们把农奴主的女儿改成了农奴的女儿,这下子就没意思了。原本的故事是说,农奴主的女儿在平叛的时候,用她的一只藏靴救了一个解放军战士,后来这个战士成为野人被遗落在了无人区。

有一篇文章,我觉得也可以给大家说一说。现在的人可能都不知道当年首钢的改革。首钢是一个企业,原来叫石景山钢铁厂,已经快烂掉了,每年赔得一塌糊涂。一个人一拍板子,说我把首钢承包了,这个人叫周冠五。他把那时候年年赔的首钢承包了以后,和国家有合同了,上缴利润百分之几,最后首钢成为一个很富有的企业,在中国买了好多企业,把美国的钢铁公司都买了,把钢铁矿都买过来了。现在的首钢就这么起来的。

我当时写周冠五的时候,他正在做这些事情,当中有些已经做了。有些人说你胆子好大,你怎么还敢写首钢?他们那时小头交给国家,大头留给企业。那时的人就是这样的,他们说,我们是有协议在的。那时的人觉得,这样有利可图。我原来的题目叫《首钢十年改革实录》,主管根本不理我,看不起我,就那么一个当兵的怎么还来?而且新华社一个很大的记者来采访,稿子都没写出来,写了个报道也报道不出去,我一个当兵的却来写,还写了一本书。我是在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的书,这个书出了以后,开了个研讨会,好多人来就想看看我这个当兵的。抗日战争中的卢沟桥事变是我啃下的又一个硬骨头,那本书也30来万字。卢沟桥事变就写国民党抗战,抗日战争的第一枪是国民党打响的,不是我们打游击的八路军。日本投降是给国民党投降的,我就说我要写卢沟桥。我那时候就是这股劲儿,骨头越硬我越要去啃它,有的能啃下来,有的啃不下,但是大部分最后还是啃下了。

我在首钢住了大概一年多,首钢开始不理我,后来让我转业到首钢,我倒不转了。他们在首钢给我搞了个房子,让我住在那里,把书写出来。我写《枪响卢沟桥》,为了采访国民党打响抗日战争第一枪的营长金振中,还有韦县长——叫什么记不清了——我到处找他。他是四类分子,在河南他是国民党旅长,给弄回去以后被管制起来了。但是他们那个村书记很好,他写了个交代材料,把这个过程都说了。那时候还没有复印,我就抄。金振中就是打响卢沟桥抗日战争第一枪的营长,后来当了国民党旅长。后来我把交代材料弄回去后,形势好一点儿了,我就找他谈了几次,写了这本书。

我主张作品要源于生活,还要高于生活。书里那种升华出来的东西,是作家认识它的结果,不光光是就事论事。所以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工作座谈会上说,人民群众喜欢来自大众的作品,但是他们还不满足,还要高于生活的,比生活更集中、更改革、更有普遍意义的。一共6 个“更”,这是毛主席讲的。其实毛主席在延安就把这话讲清楚了。作家的责任就是要高于生活。高于生活就要看作家的功力、本事,只就事论事是不行的。

比如我写了个小稿子,也就是几千字,叫《嫂镜》。一个排长的爱人,到边防站去度假,看她的爱人。她去了以后,发现边防站没有一个女的,看到的都是男的,有时候跑过一只狐狸也是公的。就这么一句话,这个东西我想象出来的,后来有人还看笑了。这个嫂子在这里一年零一个月以后要回去,她是浙江杭州人,是个演员。她在这休假一个月,教战士们唱歌、洗衣服、开展文艺体育活动,战士们坚决不让她走。“嫂子,你再住一段时间。因为边防站从来不来一个女的。”嫂子说,我要回去上班,我明年再来。战士们说,那也不行。嫂子光笑不吭声。排长说,人家来不了了,她有小孩了,要生小孩。那怎么办呢?战士们让她把照片留下。边防线上没有照相馆,没法照相,她就从唐古拉山边防站跑到格尔木去照了一张照片,把这个照片留下。嫂子是流着眼泪去的,回到杭州以后,她心里怎么也安静不下来。看来边防上没有女人真是不行的。她当时就说,我回去以后,给你们寄一个最好的标准照。她说到做到,回家以后找了一个照相馆,照了很好的照片寄给大家。照片寄到后挂了起来,结果战士们还不解渴,都想要一张。排长说,这个照片我们到格尔木去给你们加印,一人一张。嫂子也来信说了,你们就把嫂子的照片贴到你们床头上。排长买了些镜框,把嫂子照片镶在里面,贴在战士床头。

后来我就把这个稿子直接递给《文汇报》。《文汇报》当时已经登过我几篇稿子了。《文汇报》编辑叫桂国强,我现在还记得桂国强给我写的信:“宗仁老师,这篇稿子我们要在八一的时候登,要做‘龙头。”这篇文章发出来后,转载也太多了。就是说,作家要敢于写别人认为你不敢写的,或者是写不好的题材。

生活当中美的东西到处都有,作家要发现美,提炼美。美的东西它存在于生活当中,但是它不是现成的,要经过作家头脑劳动、升华以后,才变成美。

我有一次想和藏族姑娘照个相,我是突然生发了这么一个想法。以前在拉萨河里,我看到了一个藏族姑娘打水,她还拿着藏族背桶。背上以后我就跑上去喊她,要和她照个相,但人家不理我。她看了我一眼,背着水就走了。但是我发现她抬头看了一下,说明她听见了我说什么。我相信她听见了总还是会回来的,而且她要打水。第二天我就还在这个地方等,其实我有把握又没把握。这姑娘又来了,来了以后她还背那个桶,又到这里打水来了。这时候她就用很不熟练的汉语问我,昨天你找我干什么?我说,昨天找你你不理我,现在你问我找你干啥,我倒不自在了。因为人家一个姑娘,穿的衣服很漂亮,要不然我也不愿意跟她照相。

我就跟她说了,我说咱们两个合影,她当时就答应了。我说,咱们以布达拉宫为背景,前面是拉萨河,后面是布达拉宫。但是我们两个合影,没人给拍怎么办?这时来个人,他也自作多情,来给我们拍照,我也大大方方地和姑娘照了一张照片。他照了以后夸说,这张照片很美,我就帮你起名叫“唐柳姑娘”。

当年,文成公主从长安带去一棵柳树,栽在布达拉宫前面,被称为公主柳。后来她死了以后,拉萨的人就给柳树浇水。我那个散文名字就叫《唐柳姑娘》。有些人以为这肯定是写小说瞎编的,但我在这篇文章后面有一句话,说姑娘来自西藏林芝歌舞团。这句话一下子就告诉你,这不是编的故事,这是真实的故事。后来这篇文章在《解放军报》上——2001 年还是2002 年我记不得了——被推出来了。《解放军报》,你想想,哪能把这样的文章登出来?编辑那个水平你可想而知了,还加上个按语:“老作家王宗仁已经把春天的信息带来了,这是一次美的震撼。”

我们把生活变成文学就行了,你把它写好就行。

我还写过一个很不好掌握的、很不好写的题材。歌舞团的一个演员,1954 年跟着陈毅到西藏慰问演出的時候,到达可可西里。文工团员穿的衣服很漂亮,他们穿的衣服和别的部队都不一样。战士们为了看文工团员——他们第一次见文工团员——晚上去把人家住的帐篷围了,让人家唱歌,没完没了地唱,唱了一个还要一个。有文工团员最后唱得不行了,因为高原反应死在那里了。就是这么个事儿。他们后来都很难过,不该让人家这么没完没了地唱歌。但是在那个地方,见到女的,特别是见到一个女的文工团员,难得很啊!

我后来写了《歌的高度》,这个歌永远在高原上飘扬。

我今天给大家说这些东西,更多的我也不一定能说得清楚。咱们都是搞创作的,你要下功夫,光下功夫还不行,你要向上、向下。向上那是高于生活,向下那是深入生活,这两个哪个都少不了。

(本文系作者在“2022 年度中国散文年会”上的即兴演讲,标题为编者所拟,刘筱雪录音整理。)

责任编辑:张若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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