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字背后的奥秘
2023-06-29江旭
江旭
关键词:石钟山记 苏东坡 独
苏东坡《石钟山记》历来为人们所称道,此文被选人统编本选择性必修下册的语文教材中,其情趣与理趣巧妙地融为一体,这一直是教师教授此文时的重要内容。值得注意的是,新教材在学习提示中表明此文“潇洒随性而自有法度”,清代方苞也称其“潇洒自得”。那么,此文究竟“潇洒”在何处?笔者认为,不妨用文中的一个“独”字来探个究竟。
一、人不疑处,我“独”疑
文似看山不喜平,《石钟山记》开篇就显示出了自己的独特个性。一般的游记散文开篇多是点明时间、地点、人物等基本信息,而这一篇一上来便是一番引用,写历代文人如何解释石钟山名字的由来。苏东坡的引用并非纯粹引入文字或事件来给自己的文章增色,而是将这种种解释逐一推翻,表明自己独特的怀疑立场。北魏郦道元“微风鼓浪,水石相搏”的说法已是“人常疑之”,唐代李渤亲自探访石钟山,正表明对此观点的怀疑。然而李渤从潭中取石头一双,“扣而聆之”的做法又是否为人所信服?文中没有直接写出人们的看法,而苏东坡对前人解说的罗列也到此为止。实际上,对石钟山命名缘由的进一步探究,在苏东坡之后才陆续有文章问世——紧随其后的是南宋初期周必大的同名作品,然后便是明清士大夫的文章,如明代罗洪先的《游石钟山记》,清代蔡士瑛的《重修石钟山大士阁记》,清代周准、曾国藩、俞樾等人也有所考证,并表达了和苏东坡不一样的观点。由此可知,由唐至北宋的士大夫大多不再探究而未留下文章,李渤的解释对他们而言是具备一定可信度的,但苏轼却不屑一顾,一句“自以为得之矣”表明了他对李渤的态度。而“余尤疑之”四字坚定、干脆地表明他不与世人苟同的独特态度。因为特别怀疑,所以就有了这次游历。
对于人人怀疑的说法,苏轼用大风浪不能使钟磬发出声音来表明自己怀疑的依据;对于别人不曾怀疑的解释,苏东坡依然保持独立,保持怀疑。毕竟,李渤所敲击的石头,发出的不过是重浊模糊、清脆悠扬的声响,而能发出这种响声的石头到处都是,此山何必用洪亮巨响的“钟”来命名呢?人不疑处,我“独”疑。
二、人不游处,我“独”游
起初,和苏东坡一起探寻石钟山命名来由的并不只有他的儿子苏迈,还有一名寺僧及其童仆。寺僧让小童从乱石堆中选择一、两块后,用斧头敲击,听见“硿硿”的声响,便以为得到了真相。这种做法和唐代李渤的无甚差别,对此,苏东坡“笑而不信”,便“独与迈”游。文中这一“独”字尤其值得注意,经典作品中的每一个字都不是虚设,都起着无可替代的作用。既然已经点明了一同乘小舟的是儿子苏迈,自然不会再包括其他人,何必多加一个“独”字?当寺僧使唤小童挑选乱石堆中的石头来敲击,而不愿亲自动手、不愿认真探尋,苏东坡就已知晓夜访石钟山是不可与之为伴的了。试比较以寺僧及小童为代表的常人的游览和苏东坡及其儿子的游览,便可领会“独”的情意。
在时间上,苏轼的游览是在夜晚,而常人的游览则是在白天。也许是苏东坡兴致来了,不满寺僧做法,想要在当天尽快解开谜团,又或许是他本来就爱好夜游——《前赤壁赋》里他便在秋夜“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后赤壁赋》里他同样在月夜攀登高山,“划然长啸”。苏东坡性情独特,豪放旷达,时间上的独特选择使苏东坡所见之景注定与僧人不同,不过他未曾料到夜景极惊悚、诡异。常人所见的不过是“乱石”,苏轼所见的却是“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的“侧立千尺”的“大石”;常人听见的不过是人为敲击后的声音,苏轼听见的却是自然界各种鸟儿发出的奇特之声;常人怕麻烦,图省事,指使他人代替自己潦草行事,苏轼却亲自乘船探访,惊恐欲还时,又沿着巨响的出处,继续考察。一个“独”字可见苏东坡带着儿子夜游的别样情趣。常人不会有夜游的独特兴致,不会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好奇心和探索欲,不会有步步紧追、深入探寻的勇气。正如王安石《游褒禅山记》所言:“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苏东坡也深知亲力亲为、深入探究的做法是难有同道中人的,因而“独与迈游”。“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士大夫们既不愿,想必也不敢,苏东坡深知此况,不屑与之同流,干脆带上儿子“独”访,这份潇洒、从容是他独有的。
三、人不思处,我“独”思
此文作为山水游记散文的另一独特之处在于不止步于记录游览所见之景,而以哲思结尾,在文末独抒己见:“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这就使得这篇散文不只是抒发游山玩水的闲情逸致,还表达求真辨伪的道理。《石钟山记》更具调查式的特点——先记录调查原因,再实地考证,记录调查所见所闻,最后表达调查心得。苏轼能在游览完后悟出一番人生哲理,而唐人李渤则是抒发山水神奇秀丽的感慨,并未有哲理上的领悟。试将此文与李渤的《辨石钟山记》相比较,就可看出苏轼的独特个性。
苏轼笑李渤之陋,实际上唐人李渤并不像寺僧那样草草了事,只不过他的探究是文人才子式的探究,而苏东坡则更像一个学者。李渤的《辨石钟山记》是游记,记录自己游山玩水的心情和慨叹。双石像人一般横卧在水边,“忽遇双石”字表明其未曾料到会遇见如此奇石,他敲击的石头不是随意选择的,而是先有所发现,询问当地人后得知是“石钟”且能发出“铜铁”般的异响后,再敲击的。如果苏东坡在场,一定会追问“铜铁”之声何以比得上“钟”声,但李渤则沉浸在石头的奇异中,感慨这一方土地的神奇:“若非潭滋其山,山滋其英,联气凝质,发为至灵,则安能产兹奇石乎?”李渤抒发的是文人的奇思妙想——山水相互滋养,天地间的精气凝结出了这两块神奇的石头。这种探访是随兴而起,随兴而终的,目的是为了感受游山玩水之乐。苏轼则不同,他的探访实际上是做学问,是要保持高度独立,持续钻研,发现一处疑点就继续探寻的。这种从自然、历史风景中获得知识的行为也是宋人常有的,宋代理学发达,思想家们把现实理解成“理”,通过观察和记录世界,进行实证式的发问,格物以致知,《石钟山记》就是很好的例子。
李渤抒情,重感受;苏轼说理,重观察。如果李渤像苏轼这般见到了石钟山的夜景,他的游记也仍会是对大自然神秘莫测的感慨,这是文人情思。而苏东坡不惧深夜声响之诡异,不亲自观察不罢休,最终释疑,这是学者精神。实际上,苏轼一直善于将自然景物和人生哲理相融合,擅长凭借议论为文章开辟新境界。《前赤壁赋》便在写景之后用洋洋洒洒的一段文字表达了对“变与不变”的独特思考;《喜雨亭记》同样不忘在结尾处议论国政民生;就连《记承天寺夜游》这则不足百字的小品文都在文末表达了随缘自适的人生思考。苏轼善思、多思,这也是宋人相较于唐人的独特之处——宋文多以筋骨思理见胜,而唐人则多以丰神情韵见长。
四、人不乐处,我“独”乐
亲身探访,终有所得,苏东坡终于听到钟鼓般的洪亮响声后,和儿子谈笑风生。对古时周景王、魏庄子钟声的联想表明其内心喜悦之强烈。“古之人不余欺也”,能对古人所欣赏的音乐作一番领略,这种赏景的喜悦、获得真相的喜悦是苏轼所独有的,而寺僧及小童的随意敲击无法给他们带来此种快乐——这种快乐是文人、是研究者所独有的超功利的快乐。实际上,苏轼在探究时所听闻的所有声音,都是作者带有审美眼光的一种记录。尽管深夜里的“磔磔”声、“若老人咳且笑于山谷中者”在读者看来是阴森、恐怖的,但对作家来说,这一段详细而完整、曲折而潇洒的描摹实际上也是其本人在对这种独特的风景作一番品味。换而言之,大自然中的阴森之景并不因其阴森而全无审美价值。
人们常将《石钟山记》和《游褒禅山记》作比,指出王安石在思想深度上见长,但在情节、文字上略逊一筹。因为王安石根本无从深入洞中,他们一行人害怕“火且尽”而早早地出来。王安石对此后悔万分,并逐层反思,指出想要成就一番事业,就必须有志气、有体力、有主见、有足以借助的外物,而且還表示即使最终失败,至少也无怨无悔。这是务实的政治家、改革家的高见,而如果由文学家来反思,结论或许只有一层:要用审美而非功利的态度来对待世事。正是考虑到火灭后难以出洞的实际问题,王安石一行人才无以赏景,正是接纳大自然的景色是各种各样且难以预测,同时又不以省力的角度去发现、去探究,东坡才得以如愿而无怨。这就是苏东坡,用审美的态度来处世的文学家,用超功利的态度来处世的研究者。在他的眼中,造物者的各种声与色都是人们可以享用的无穷宝藏。《赤壁赋》早就说过这种享受是无关功利的,是审美领域的。
另外,苏轼的快乐还有将真相分享给世人的快乐。他分析郦道元的看法,认为其所见所闻和自己大概相同,缺憾在于未能详细表述;士大夫则根本无从知晓;渔夫在水上长年累月地劳作,听惯了这种声响,却无法用文字来表达。苏东坡既有情志深夜探访,又有能力将所见所闻叙述清楚,这种能将真相传诸世人的快乐也只有苏东坡能够体会了。
五、结语
《石钟山记》里的苏东坡究竟潇洒在何处?既然存疑,那就追根究底,探寻真相,这过程本身也能给人带来快乐。这一次惊心动魄的探险之旅并非有意为之,而是东坡在送儿子的途中顺便为之,可见其潇洒随性。然而随性绝非随便,既然要解疑,那必定仔细追究,如果因为月黑风高、鲜有人作伴而半途而废甚至就此作罢,那这一次的调查研究就是草率的,至少不能说是完整的。石钟山独以“钟”命名且闻名,而此文也因苏东坡敢于质疑、乐于探究、善于思考的解疑过程而流传后世,此文之潇洒自得,也是东坡个性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