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格原型下《克拉拉与太阳》中的母亲形象

覃舒婷

内容摘要：《克拉拉与太阳》是石黑一雄献给自己母亲的新作，文中两位母亲截然不同，因此解读母亲形象是理解文本的关键。本文用荣格原型理论来探讨人格面具下的母亲原型、阴影与自性，从而更深刻地透析母亲形象的潜意识内部，并由母亲对自我认知的变化为分析母亲形象提供更多阐释空间。

关键词：《克拉拉与太阳》 荣格 母亲 阴影 自性

《克拉拉与太阳》是英籍日裔作家石黑一雄（Kazuo Ishiguo，1954-）创作的一部最新力作。这本书以机器人克拉拉的角度展开叙述，透过冰冷的机械视角去观察千状万态的社会现实，探究复杂的人性。该小说自出版以来便受到国内外学者的关注。国外学者主要研究小说的计划性报废文化与伦理责任问题。Adam Parkes分析了小说中的计划性报废元素，指出克拉拉最终报废“正是运作于技术官僚生产线的当代社会制度的产物”[1]。Santiago Mejia关注《克拉拉与太阳》中的伦理责任问题，指出“人工智能与创造并销售智能机器人的公司密切相关”[2]。国内学者主要研究小说的人机关系与技术理性。缪晶晶从人机关系为切入点，指出“《克拉拉与太阳》获得了重构与反思‘人性本质的超越视角”[3]。刘可从技术理性角度提醒读者应当“警惕技术拜物教和科学主义”[4]。然而，尚未有文章探讨该小说中的母亲形象。

荣格的原型（Archetype）概念与其集体无意识关系十分密切。原型是“人类原始经验的集结。其影响可以在每个人的生活中感受到”[5]。荣格曾描述过几十种不同的原型，如上帝原型、英雄原型和魔鬼原型等。本文重点应用母亲原型、阴影与自性来分析小说中两位母亲的心理变化过程，旨在为分析母亲形象提供更多阐释空间。

一.人格面具下的母亲

荣格从分析心理学的意义上指出，“persona”一词源于演员所戴的面具，“用来表示他所扮演的角色，以及与他人的不同……或者说我们的人格面具并非就是我们真实本来的自己”[5]。即人格面具是一个人公开展示的一面，其目的在于给人一个很好的印象以便得到社会的承认与好评。为满足社会化需求，每个人都可以有不止一个面具。《克拉拉与太阳》中，克里希与海伦固然有着不同的人格面具，比如克里希工作时有着社会精英面具，海伦年轻时则是炙手可热的明星面具。但她们却佩戴着一个共同面具——母亲。在荣格提出的集体与无意识理论中，母亲原型最重要的是生母，与母亲原型相联系的品质是“女性不可思议的权威、帮助发展与丰饶的一切等”[6]。克里希与海倫在对待乔西或里克的方式在《克拉拉与太阳》中截然不同，主要体现在两点：克里希是决定的权威敲定者，而海伦则是帮助发展的丰饶付出者。

克里希显然是母亲原型中女性不可思议权威的体现。首先，克里希是挑选克拉拉的严格关口。克里希执着于购买新上市且创新能力令人赞叹的B3，不免怀疑克拉拉是否有足够的能力陪伴乔西。听到经理表示克拉拉有许多过人之处时，她才开始放下对克拉拉这台B2的偏见，开始询问克拉拉。最后一个问题出来时，无疑是让在场的所有人都迷惑不已，经理更是从未遇见过如此奇怪的请求。以往，短发刺猬头女孩的父亲听说店内有了B3便立即买下，罗莎的买主更是一进门就选中了它。比起前几个顾客，母亲的行为实在不同寻常。不过克拉拉用自己超乎他者的模仿能力成功再现了乔西走路的步态，也终于通过了母亲设置的严格关口。“很好，我们要她了”[7]犹如一道不容更改的命令，一锤定音。不仅如此，母亲也是安排乔西生活的绝对权威。为了让乔西接受教育，母亲为她安排了家庭教师，于是乔西一边应付着矩形板里的赫尔姆教授，一边在练习本上乱涂乱画。为了让乔西学会社交，母亲为乔西安排了一场“同龄人”的交流聚会，并要求乔西亲自主持这场聚会。可参加聚会的人皆由母亲亲自挑选，目的是让乔西学会合群。显然，乔西并不愿意，因为“跟这群人合不来”[7]。方圆几里，只有里克一位同龄邻居，乔西没有机会认识合群的同龄人，只能硬着头皮完成母亲交给她的任务。看似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但抛开表象，乔西一直处在与世隔绝的世界中。她没有正常的学校教育，无法与同学老师有现实的接触；她也没有正常的社交，无法对不喜欢的“同龄人”说不，合群的朋友更是少之又少。无论是挑选AF还是安排乔西，克里希都是最终的权威。

与克里希的权威相比，海伦则体现出母亲原型中的帮助、支持发展的特征。首先，海伦为里克进入布鲁金斯竭力争取机会。布鲁金斯里大部分都是提升过的学生，但还是会接受少数未提升的学生。里克有天赋，但没有经过提升。海伦知道克拉拉是超级智能，于是便希望克拉拉“帮助他这一阵子就行”[7]。除了克拉拉，海伦更是表示自己还有秘密武器，那就是昔日的追求者——万斯。遥想那年，海伦红极一时，是多少人心中的女王。如此高傲的海伦为了帮助里克得到布鲁金斯的入场券，愿意放下身段，请求昔日追求者给里克一次机会。与孩子的前途相比，自己的尊严又算得了什么？与此同时，海伦对里克发展的支持也体现出来，那就是她本质上对与里克分别所要面临孤独的坦然接受。海伦生病了，时不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需要别人照顾她。多年来，里克与海伦一直相依为命。因此当海伦渴望里克接受教育、走出家庭时，里克想的并不是自己的功与名，而是担忧海伦无人照顾，不能自理。海伦坚信里克的天赋能让他有所成就，才会一直将里克往外推。克拉拉惊讶于海伦如此渴求一条会让她陷入孤独的道路，它意识到“人类是可以选择孤独的，有些力量会比逃避孤独的愿望更强大”[7]。在海伦看来，母亲对儿子的爱无比崇高，可以压倒对于孤独的恐惧。看似贫苦生活的背后，却是海伦作为一位母亲所能为孩子做到的一切帮助与支持，这也是母亲原型真正丰饶的体现。

不管是克里希还是海伦，两位不同母亲原型体现出母亲的双重性。但不论母亲原型体现出何种品质，爱子之心皆无可厚非。克里希希望为乔西安排好一切，无后顾之忧；海伦则可以放下身段，为里克挣一个好前程。

二.褪去面具后的阴影

荣格用阴影（shadow）来描述我们自己内心深处隐藏的或无意识的心理层面。阴影的组成“或是由于意识自我的压抑，或是意识自我从未认识到的部分，但大多是让我们的意识自我觉得蒙羞或难堪的内容”[5]。人格面具与阴影是相互对应的原型意象，我们倾向于隐藏我们的阴影，同时也倾向于修饰与装饰我们的人格面具。在《克拉拉与太阳》中，克里希与海伦的母亲面具下，显示出两人做事动机下不同的阴影。对克里希而言，替代只为陪伴。对海伦来说，选择只为心安。

克里希要求克拉拉替代的背后，是对陪伴的执着。首先，克里希对于女儿过度依赖。克里希是一位单亲妈妈，与丈夫离婚后，她带着乔西过起了远离尘嚣的生活。乔西曾有一位姐姐——萨尔，但萨尔却因基因编辑技术不幸离世。萨尔的罹难、丈夫的离去所带来的人生困境与精神危机，让克里希的阴影在无意识的深渊中利用这一机会对自我实施其威力。此时此刻，她唯一的希望便是乔西。小说中，海伦和里克曾看到一个场景：克里希手脚并用地拦下一个想要逃跑的女孩。里克承认海伦看到的的确是乔西的妈妈。不管是萨尔还是乔西，那个女孩想要逃跑，想要挣脱克里希的怀抱。而克里希对于萨尔或是乔西的依赖却让她无法放手，于是拼尽全力留住小女孩，也就有了里克看到的一幕。克里希对于女儿的过度依赖，本质上反映出她对孤独的强烈恐惧。与其说克拉拉是乔西的陪伴机器人，不如说是它是母亲计划中替代乔西的备胎。克里希曾经失去了大女儿萨尔，而现在眼看又要失去小女儿乔西。对孤独的恐惧让她找到卡帕尔迪，通过他的生物科技来仿制出一个与乔西一模一样的外壳。精心挑选后，她找到了克拉拉。摩根瀑布之旅，克里希要求克拉拉模仿乔西的言行举止，实际上是检查克拉拉的模仿效果。当悲伤那天到来时，“为我延续乔西吧……”[7]。克里希在车中对着克拉拉说出这番话时，她对孤独的恐惧最终得以流露。请求克拉拉延续乔西的并非乔西本人，而是乔西最爱、最感激的母亲。克拉拉无非是克里希回避孤独的精神寄托而已。克里希对乔西过度依赖反映出对孤独的深刻恐惧，正是她对陪伴的强烈渴望。

海伦做出选择的背后，祈求的是一份心安。海伦对里克焦虑的爱反映出她对昔日错过提升机会的遗憾，因此里克如果拥有好前程无疑会使她心安。海伦透露原本计划里让里克和其他那些聪明孩子一样接受家教的想法，但萨尔的死让海伦觉得“这事变得难办了”[7]，于是她放弃了提升的念头。里克有天赋，应该得到教育机会。但苦于没有提升也并不富裕，海伦找不到合适的屏幕家教。为此，海伦对里克十分愧疚。海伦常年生病，全是里克在打理家庭。虽然他一遍又一遍地收拾了门厅，但家里的臭味还是久久未消。可知，里克的母亲并没有起到家庭照护者的角色，反而是小小的里克淹没自我作为儿子的角色，承担起本不属于他的大人的角色，这更加深了她对里克的内疚。于是海伦为了儿子的前途苦苦哀求，为里克争取接受教育的“后门”。海伦的阴影也体现在她自欺欺人的心理上。她希望通过自欺欺人式的道歉换来自己辜负万斯的心安。万斯虚掷二十七年光阴只为恳求海伦的爱，但海伦不理不睬，杳无音信。后来海伦情急之下恳求万斯，恳求他不计前嫌帮助自己的孩子。万斯想要的只是海伦的道歉，但海伦的道歉太宽泛，为此他不停地提醒着海伦对他的残忍之处。可是海伦的道歉却又一次伤害了他，“找来每一个受过我不公对待的人，让他们全都排起长队，然后我就沿着队伍一路走下去，就像一个君主那样”[7]。不难发现，她自始至终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在向万斯请求帮助时，仍然是高高在上的态度，仿佛是对万斯的施舍，这也正是她自欺欺人之处，永远活在自己的世界之中，无法看清现实。海伦没有意识到的是，脆弱已经侵蚀了她昔日的辉煌。出于心安的需要，海伦希望弥补里克没有提升的遗憾，也希望弥补自己对万斯的残酷。但她自欺欺人的心理注定无法获得万斯的帮助。

两位母亲动机下所透露出的阴影显而易见。克里希對陪伴的渴望、对孤独的回避导致她想到“替代”这样的下下策，而海伦自我欺骗式的道歉则将机会越推越远。这也就是阴影的破坏性。

三.自我审视下的自性

整体人格的思想是荣格心理学的核心思想。这种人格的组织原则是一个原型，荣格把它叫做自性。自性是“统一、组织和秩序的原型，它把所有别的原型以及这些原型在意识和情节中的显现都吸引到了他的周围，使他们处于一种和谐的状态”[8]。《克拉拉与太阳》中，克里希和海伦都踏上了艰难的自性之路，主要体现为克里希慈母形象的回归与海伦生命执念的消失。

克里希的自性体现在她慈母品质的重现。首先，她撤销了对乔西的禁锢。因为太阳的滋养，乔西健康长成大人。不再三心二意地对着矩形板上课，乔西在家教课上下了苦功夫。也不再长时间待在家，她“自己离家的时间比以前多了许多”[7]。不再与不合群的同龄人参加派对，她主动拜访别的年轻人。别的年轻人也开始频繁来家里做客，她们都没有父母的陪同。乔西能如此来去自由，且能结交许多新朋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母亲开始自省，褪去人格面具，逐渐意识到自己阴影的存在。在过去，母亲过于认同自己社会精英的人格面具，没有意识到逐渐自己曾经的阴影。母亲的自性也体现在她对克拉拉的保护。卡帕尔迪先生想要利用克拉拉研究AF的构造，于是他提议拆卸克拉拉。现在的克拉拉已经渐渐老化，对乔西一家没有任何陪伴价值，甚至它的存在还会勾起乔西一家悲痛的回忆。母亲义正严词地拒绝了卡帕尔迪看似科学实则残忍的提议，“别碰我们克拉拉，让她安安静静得慢慢凋零吧”[7]。克里希庆幸乔西好了起来，同时也希望克拉拉能得享善终。给予乔西自由、给予克拉拉保护都是克里希慈母品质的回归。

海伦的自性体现在祈求心安执念的消失。如同克里希一样，她给予了里克发展的自由。“海伦所坚持不做提升也仍然可以拥有远大前程的自我欺骗，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迅速土崩瓦解”[3]。海伦的自我欺骗阻碍了里克的前程，也推开了万斯。最后，海伦放弃了里克读高校的执念，不再要求乔西向里克施压，让里克去追逐他的未来。同乔西一样，里克开始结交自己的新朋友，也“有了自己的计划”[7]。海伦也重拾了坚守半生的尊严。在餐馆与万斯会面时，她为了表示自己接受了惩罚，声称两年后要再次与万斯见面。但时过境迁，如今海伦年老多病，对于此时手握大权的万斯先生毫无作用。也许是意识到这点，又或许是对里克未来的释然，海伦重拾了坚守半生的尊严。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切断与万斯的联系，今后也不再期待万斯会理所应当的提供帮助了。

克里希和海伦在经历大起大落后意识到自己的阴影所在。克里希放手，给予乔西从未有过的自由，也给予克拉拉保护；海伦放手，给予里克拼搏未来的自由，也重拾坚守的尊严。她们都踏上了各自的自性之路。

从荣格原型理论解读《克拉拉与太阳》中的母亲形象发现克里希与海伦两位母亲表现出的不同。人格面具下两人皆是母亲，但克里希突显自己的权威，海伦体现帮助与支持。分析两位母亲动机下的阴影发现，克里希对陪伴有着强烈的渴望，而海伦则出于对自己心安的抚慰。故事的最后，两位母亲都给予孩子们自由，克里希像慈母一般保护了克拉拉，海伦则守护了自己的尊严。时代在变，母爱依旧。为母爱所动容。

参考文献

[1]Adam Parkes. Nothing New under the Sun： Planned Obsolescence in Ishiguros  Klara and the Sun[J]. Foreign Literature Studies， 2022， 44（01）： 12-27.

[2]Mejia， Santiago and Nikolaidis， Dominique. Through New Eyes：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Technological Unemployment， and Transhumanism in Kazuo Ishiguros Klara and the Sun[J]. Journal of Business Ethics， 2022， P1-4.

[3]缪晶晶.超越人机关系的主奴原则——《克拉拉与太阳》的机器伦理批评[J].中国图书评论， 2022， 772（02）： 19-29.

[4]刘可.加速、失控和共鸣——《克拉拉与太阳》中的技术理性批判[J].外国文学动态研究， 2022， 707（07）： 5-14.

[5]申荷永. 荣格与分析心理学[M].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2.

[6]荣格. 原型与集体无意识[M]. 徐德林译， 国际文化出版公司， 2018.

[7]石黑一雄. 克拉拉与太阳[M]. 宋金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21.

[8]卡尔文·霍尔， 弗农·诺德比. 荣格心理学七讲[M]. 冯川译，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

（作者单位：湖南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