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寻原始物象背后的人格理想追求
2023-06-25王文虎
导读
中华文化自始至终都在讲述“人的故事”。中国直立人对“如何将石块打成所使用的工具”问题的思考,其实包含了他们对人的自我本质问题的思考。中国智人不仅思考如何加工石器的问题,而且开始关注自身,已经有“人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模范意识”,并以故事的形式凝结成“女娲造人的神话”。从用外物对自我进行装饰到从整体上对人进行塑造,包含了中国人对人性认识的巨大进步,形成了以社稷家园为基础的集体人格。
作者:王文虎,武汉工商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
中华文化的魅力不只在于它的绵延不绝,更在于它自始至终都在讲述“人的故事”。从直立人时代起,中国人已经有了人的故事的萌芽。此后他们一步一步地明白做人的道理,将美好人格当作崇高的文化追求。
“人的理想”:
中华文明的曙光
中国有百万年的人类史、万余年的文化史和五千多年的文明史。在这百万年的人类史中,中国人开始了自己对人的思考,他们用“人的理想”点亮了中国万余年的文化史和五千多年的文明史。
元谋直立人是旧石器时代中国境内的早期古人类。1965年,两颗左、右门齿化石在云南元谋上那蚌村附近被发现。经鉴定,它们距今年代为170万年左右(有争议,或为约60万年至50万年前左右),属于在中国发现的最早的直立人化石。
郧县人跟着元谋人而来。从1989年至今,距今百万年的郧县人头骨化石在湖北十堰学堂梁子遗址被发现,它们是“郧县人1号”“郧县人2号”“郧县人3号”。“郧县人3号”保存完好,是欧亚内陆同时代最完整的古人类头骨。
在郧县人被发现之前,1963年,考古学家在陕西省蓝田县陈家窝村附近发现一块30多岁女性头骨化石。蓝田猿人的眉嵴硕大而粗壮,左右几乎连成一条横脊,头骨高度很低,骨壁厚度超过北京人,脑量只有780毫升,小于北京人。据测定,距今约50万年。
此外,在周口店遗址发现了生活在70万-20万年前的北京直立人,他们采用不同的打制方法制作尖状器、刮削器、石锤和石砧等不同类型的工具,还学会使用火、保存火种。用火烧烤食物、防寒、照明、驱兽,成为人类进化史上的里程碑。
用火照亮的中国“直立人”生活史属于“百万年人类史”的范畴。考古发掘表明,在这百万年的人类史中,人类已经懂得了制造石器。他们拥有一定的脑量这一事实足以证明,中国直立猿人已经拥有运用大脑思考“如何将石块打成所使用的工具”的生理学条件了。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进一步追问:此时的人类是否开始思考“自我”这一问题?目前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不过,根据人类劳动产品是一部打开人类积极本质力量这一人本学原理,我们似乎可以说:中国直立人所打造的哪怕是一只最简单的石器,也无疑是一部打开人类积极本质力量的书。从这个意义上看,中国直立人对“如何将石块打成所使用的工具”问题的思考,其实包含了他们对人的自我本质问题的思考。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中国人的自我意识的萌芽。
如果说,在中国直立人中,我们可以看到自我意识的萌芽,那么到了智人生活阶段,中国人的自我意识得到了进一步强化,他们有了对人的模范进行追求的意识。
1954年、1976年,山西省襄汾县丁村南先后发现3枚小孩牙齿、一块小孩顶骨化石残片。“丁村人”距今约5万-10万年(一说距今9万至7万年),是早期智人。早期智人生产工具的原料主要是角页岩,石器中第二步加工的方法用碰砧法或锤击法。石器一般都较大,代表性石器为三棱大棱角尖状器和石球。三棱大尖状器因首次在丁村发现,因而被命名为“丁村尖状器”。大棱尖状器有3面和3缘,横断面近似等边三角形,可能作为挖掘植物根茎之用。石球制作颇为粗糙,被认为可能供投掷之用。从石器生产的二次加工来看,可以推断中国最期智人的思维已经达到很高的水平。
到了晚期,中国智人不仅思考如何加工石器的问题,而且开始关注自身。1933年至1934年间,中国地质调查所裴文中教授主持对北京猿人洞穴進行系统发掘,出土了包括3具相当完整的头骨,以及其他不完整的颅骨、下颌骨及牙齿标本材料,总共代表至少8个个体,是为“山顶洞人”,属于晚期智人化石。
与这些人类化石一起出土的还有石器、骨角器、穿孔饰物。在装饰物中有钻孔的小砾石、钻孔的石珠、穿孔的狐或獾鹿的犬齿、刻沟的骨管、穿孔的海钳壳和钻孔的青鱼眼上骨等。所有的装饰品都相当精致,小砾石的装饰品是用微绿色的火成岩从两面对钻成的,选择的砾石很周正,颇像现代妇女胸前佩带的鸡心石。小石珠是用白色的小石灰岩块磨成的,中间钻有小孔。穿孔的牙齿是由齿根的两侧对挖穿通齿面成的。“所有装饰品的穿孔,几乎都是红色,好像是它们的穿孔都用赤铁矿染过。”(贾兰坡:《“北京人”的故居》,北京出版社1958年版第41页)如果说生产石器、骨角器属于物质性、技术性生产,那么装饰品的生产则包含了对饰品的节律、均匀、光滑、色泽方面的要求,这是一种形式化、普遍性的追求,属于精神性的生产,它不仅是概念形成的基础,而且也是审美创造的基础。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形式化的生产是在对人本身进行“包装”,这在朦胧之间包含了“人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模范意识”。这种“模范意识”其实是中国人对“人的理想”、中国人的“自我意识”的反映,它支配了中国人类史,是中国文化史的曙光,更是中华文明史的灵魂。
“大地湾人”对人的理想与追求
进入万余年的文化史之后,中国人的“模范意识”已经发展到了照着自己的形象对人进行塑造的思想高度,这种思想最后以故事形式凝结成“女娲造人的神话”。以下两个图片,是出土于甘肃省天水市秦安县东北的五营乡邵店村大地湾遗址的陶塑人像。
为了叙述方便,我们将大地湾遗址文化的创造者称为“大地湾人”。大地湾遗址距天水市102公里,分布在葫芦河支流清水河南岸的二、三级阶地相接的缓山坡上,其文化层可分为6层。
大地湾遗址遗物的研究显示,中国智人中的一支,在距今6万年前进入大地湾地区。他们顽强地度过了寒冷的末次冰川期,并延续了下来,依次经历了原始狩猎采集、发达狩猎采集、大地湾一期原始农业和仰韶早晚期成熟的农业等经济发展阶段。大约在仰韶晚期,他们成功地发展成熟的粟作农业,同时发明了最早彩陶,这些彩陶中包含了他们对人的形象的塑造,亦体现了他们对人的认识的深入。
在距今6500-6000年这个时间段,大地湾人制作的彩陶绚丽而夺目,如情趣盎然的鱼纹盆,将造型、雕塑、彩绘艺术和谐地糅合在一起的人头型器口彩陶瓶,等等。1975年,甘肃秦安寺嘴出土了人头形红陶瓶,距今5100年前,属于石岭下类型遗物。瓶高26厘米,器表施橙黄色陶衣,瓶口塑一个额上有短发、耳垂有穿孔的人物,眼眶用泥条圈贴而成,显得炯炯有神。1978年,又有一件人像陶瓮在青海大通后子河马家窑类型墓地出土,夹砂黄陶质,器身已残,器肩部位堆塑着一位浅浮雕的女孩形象,像高11.5厘米,五官锥划而成,体型瘦弱,神态悲伤,头侧垂发辫,整体作挥臂迈步状。这些陶塑人像“额上有短发、耳垂有穿孔”的装饰追求在山顶洞人已见其萌芽,但是与山顶洞人不同的是,他们的彩陶开创了以作品形式整体塑造人本身的事业。需要说明的是,马家窑文化前期(包括石岭下类型和马家窑类型)的陶塑人像多数还是女性的形象,但是已经出现了男性形象,如传为甘肃出土的一件马家窑类型旋涡纹彩陶勺,柄端捏塑成人头,嘴巴旁边绘黑圈,颇似有胡须的男子头像,当然此时的男子头像仅占少数。这表明当时受崇拜的还是女性。
马家窑文化后期(包括半山类型和马厂类型),装饰在陶器上的人物,几乎都是男子的形象了。甘肃东乡、宁定等地出土的3件半山类型人头形器盖,或在嘴巴及两腮部位画着胡须,或在脸上画着黑色的直线纹和锯齿纹,形貌狞猛,或系装扮成野兽的猎人头像,而按照当时的社会分工,狩猎是男子的职业。此外,青海乐都柳湾马厂类型墓地出土一件人头形器口彩陶壶,塑造了一位中年男子闭目养神的模样。从塑造女性为主到以男子的形象为主,可能反映了史前社会由母系向父系转化的史实。不过这个问题并不在我们讨论的范围内,我这里要提起思考的问题是:大地湾人十分在意的是人的模样。他们的制陶不仅是在照着自己的形象而塑造陶器,而且也包含了他们要成为被塑造模样的希望,后者构成了神话“女娲抟土造人”的源头。
“抟土造人”是中华文化关于人类起源与塑造的重要内容,这就是著名“女娲抟土造人”的神话。《山海经》《楚辞》等先秦文献对女娲造人神话有记载。
女娲用手抟黄土,创造了人类。一个一个地造,工作太繁重了,于是她拿来一条绳子放入泥浆内,然后举起绳子一挥洒,溅落的泥点也都变成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后来人们就说,富贵的人,就是女娲抟黄土造的;贫贱的人,就是女娲甩绳子溅落的泥点变的。“富贵者,黄土人,贫贱者,引绳人也”,显然是中国社会出现阶级分化后增加的解释,但是总体来看,它不失为上古神话。
女娲抟土造人的神话已经烙上人类社会变迁的影子,“抟黄土做人”可以视为人类文化史上人形制陶技术在神话中的投影,其中“黄土”让人很自然地联想到西北黄土高原。“抟黄土做人”是发生在西北黄土高原上的故事,很显然,它发生在照着自己的形象而塑造陶器的群体中,而这个族群的人已经有了要成为被塑造模样的理想与追求。其中,被塑造模样是目标,是他们的理想中的人格,而人的生活就是向着这个理想人格的奋进过程。
物化的人性
从用外物对自我进行装饰到从整体上对人进行塑造,包含了中国人对人性认识的巨大进步。那么,在中国初民的意识中,“人”究竟是什么呢?分析这个问题,我們可以从半坡人的人面鱼纹陶盆讲起。
半坡氏族是新石器时代仰韶文化聚落遗址,它位于陕西省西安市浐河东岸,距今约6000-6700多年。
这里出土的人面鱼纹陶盆通高16.5厘米,口径39.5厘米,由细泥红陶制成,敞口卷唇,盆内壁用黑彩绘出两组对称的人面鱼纹。此盆足以证明:半坡的农业是结合了手工业的。半坡人是农民,同时也是用细泥红陶制作包括盆在内等陶器的“制陶匠”,他们已经掌握了加工精美敞口卷唇陶器的技术。不过这种工匠的生活是从属于农业的,因此半坡人本质上讲是农人。如果我们的分析仅限于此,那么我们所获得的仅为半坡人的历史,特别是他们的产业史。这个历史把半坡人与动物世界区别开来了。但是我们还没有对半坡人的精神世界进行把握,只有从精神生活的高度关注半坡人的思想,我们才能对半坡人与动物的区别有更为深刻的理解。
半坡人的陶盆绘有人面鱼纹符号:陶盆圆形人面的额头左半部涂成黑色,右半部也呈黑色半弧形,说明半坡人尚黑,有以黑色纹面的习俗。黑色是水的象征。《吕氏春秋·应同》说:“水汽胜,故其色尚黑,其事则水。”可见半坡人的生活与事水有关。鱼类是水体中的重要家族,而它又是鱼面人像的主要元素。这意味着在半坡人的集体表象中,“鱼面人像”是支配他们生活的对象:其眼细长,鼻挺直,嘴旁置鱼纹,鱼头与人嘴外廓重合,两耳为两条小鱼。头顶有尖状角形物,配以鱼鳍形装饰。这是一个鱼人的合体,是有人性的鱼。它是半坡人的庇护者,半坡人是它的子女;它也是鱼族的支配者,在它的支配下,鱼族兴盛。似人的鱼是半坡人的图腾,他们的整个社会是围绕着这个图腾而建立起来的神权组织。从半坡人重视女性的葬俗中,我们可以知道半坡人是受女神支配的女权社会,因此支配他们的似人的鱼,应该就是被后世称为“美人鱼”的原型。半坡是以“美人鱼”为核心观念而构建的社会。
半坡人赞美他们的“美人鱼”。他们在描绘鱼面人像以及画鱼时,非常讲究对称。如果以人面鱼纹陶盆中的鱼面人像分布结构定南北,那么他们所画之鱼就表现为东西对称结构。如果把东西对称的两条鱼合并在一起,那么我们就有了太极图里面的双鱼图案。对称是美的要素与规律。半坡人用美女的规律来描绘其庇护神,以此庇护神像来规范自己的生活,说明他们的“文”还没有达到“字”,即还没有达到“文明”的高度。但是他们用美的规律来塑造自己的庇护神,说明此庇护神在半坡子民中享有崇高的地位。
从人面鱼纹陶盆可知,半坡人心目中的“人”与他们所崇拜的圣物是一体的。这些圣物有人的灵性,或者说,人性通过物性表现了出来。不唯半坡人心目中的“人”是如此,其他部落对“人”的看法也是如此。《山海经》中记录了大量这样的形象,如“崦嵫之山,有兽焉,其状马身而鸟翼,人面蛇尾,嗜好举人,名曰孰湖”。又如“天山,有神焉,其状如黄囊,赤如丹火,六足四翼,浑敦无面目,是识歌舞,实为帝江也”。在《史记·五帝本纪》中,我们仍然可以看到这样的形象,如说“轩辕乃修德振兵,治五气,艺五种,抚万民,度四方,教熊罴貔貅貙虎,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这里的“兵”包括熊、罴、貔、貅、貙、虎。《索隐》认为,它们都是经过训练用以作战的猛兽。而《正义》则认为,它们是借以威吓敌人的以猛兽命名的军队。其实,它们更大的可能是指以熊、罴、貔、貅、貙、虎为图腾的6个氏族。用图腾表示本部落,即用物性来表示人性,在夏、商、周三代的青铜器中是常见的形象,尤其是到了商、周时期,青铜器盛行饕餮纹,《吕氏春秋·先识》说:“周鼎著饕餮 ,有首无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以言报更也。”饕餮是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一种凶恶贪食的野兽,据《山海经·北次二经》记载:饕餮“其形状如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齿人爪,其音如婴儿”。如下图。
表面上看来,饕餮是兽,但它实际上是指贪食或贪婪的人。《左传·文公十八年》云:“缙云氏有不才子,贪于饮食,冒于货贿,侵欲崇侈,不可盈厌;聚敛积实,不知纪极;不分孤寡,不恤穷匮。天下之民以比三凶,谓之饕餮。”
在上古时期,不仅恶人是以兽的形式表现出来,而且善人也是以动物的形式表现出来的。例如大禹就被讲述为一种动物。对这种人性物象化现象,五四运动以后的古史辨派学者曾发生了激烈的争论:大禹究竟是人还是虫?在传统的儒家文化中,大禹被奉为圣人、道德楷模。但是1923年顾颉刚在与钱玄同论古史的过程中却说,禹是从九鼎上来的。禹,《说文》云,“虫也,从厹,象形”。厹,《说文》云,“兽足蹂地也”。以虫而有足蹂地,大约是蜥蜴之类。正因为如此,顾颉刚认为禹或是九鼎上铸的一种动物,当时铸鼎象物,奇怪的形状一定很多,禹是鼎上动物的最有力者;或者有敷土的样子,所以就算他是开天辟地的人。以我们的观点看,禹之故事被铸九鼎之上时,被表述为一种动物,这在人性物象化的时代并非什么奇怪之论,古史人物都是这样被讲述的,比如帝江或浑敦不就是被讲述为“状如黄囊,赤如丹火,六足四翼”的吗?从这个意义上讲,顾颉刚讲禹或是九鼎上铸的一种动物并没有错,他的错误在于不了解在这种物化性的讲述背后,是人性,是伟大的历史人格。
人的故事,物化的讲述,构成了中国文化对人的问题进行探索的一个发展阶段。
社稷家园的集体人格
进入农耕社会之后,中国人仍然是人的故事的物化讲述。不过在这一历史时期,支配他们的最大物象乃是土地,以及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财富。他们称土地、土地里生长出来的财富为神。当此之时,“在数量上占着最高地位的神,无疑的是‘土地。”“土地”是“最近于人性的神”。中国传统文化称“土地”为“社”。在土地崇拜里,人对上天依赖关系的重要性让位于天人对土地及其财物的依赖关系。社神的名目非常多。土地是广域的,不可能一一都祭。地主之所以值得尊崇,是因为她乃财富之本。所谓“财”,实为由土地所生长的万物。土地包含着生育万物的能力,社神所崇拜的就是这种土地生产力。在农耕社会,最重要的财富莫过于粮食,在中国,所谓“食”也就是“谷”。“谷”者乃泛称,指一切栽培的禾本科植物(如黍、粟、稻、麻、高粱等),亦称“五谷”或“百谷”。 从考古学上看,谷在中国北方即黄河流域是指黍粟,而在中国南方即长江流域是指稻。百谷百蔬背后皆有神灵,是谓“谷神”。北方、黄河流域的谷神是“稷”;南方、长江流域的 谷神是“稻”,二者通称为“谷神”。 对于百谷背后的神灵,人们都是要祭祀的,但是一一进行祭祀太麻烦,于是人们在其中找出一种有代表性的东西来祭祀。在古代,五谷中稷的地位最高。正如蔡邕在其《独断》中所言:“以稷五谷之长也,因以稷名其神也。”《孝经纬》云:“稷,五谷之长也,谷众不可遍祭,故立稷神以祭之。”
社神与稷神都重要,而最重要者是社神。《管子》云“地以材使”。社(土)通过“财”即稷(谷)表现其神性。这样看来,社稷崇拜表明土地乃人类赖以生存的重要物质基础。 没有土地,人类难以生存,所以社稷表达的是人对自然(土地)的依赖关系,由此而建立的社会组织在宗教上包括自然神崇拜,其实是对人赖以生存的经济基础的崇拜。
“社稷”代表了天下四方。在社稷祭祀中,人们在社稷坛的坛面分别涂黄、青、白、红、黑五色以代表各方。在“五方”之中,中央国是拥有天下、支配天下财富的“大宗”,代表着天下,这叫“天下为公”;四方国分别是经营各方的小宗,这是各亲其亲各子其他的“小康”。侯外庐指出:“古代公、私的意义和现代不同。‘公是指的大氏族所有者,‘私是指的小宗长所有者。”各方关心自己的领土,而中央帝关心的则是天下四方。这样看来,社稷国已经表现为“中央+四方”的治理结构。
社稷这种家园形式是“地主”有天下的治理结构。可是,这里的“有”还没有解决“天下归谁所有”,即“天下是谁有天下”的问题。当社会演进到由某“氏”(集团)依天命(正义性)而主社稷(领土与财富)的历史时期后,“天下”就被“所有权”固化为“我们的天下”,社会治理结构以王权的形式存在着,其中王权问题实际上是一个“宗庙”问题,
在当代人的认知中,宗庙指的是人们为亡灵而建立的寄居所,它以建筑为外在形式。但是宗庙的内涵并不是指建筑形式,而是指建筑形式里的先人之像。“庙”,《说文解字》说是“尊先祖貌也”。在东汉时期,这个解释是官方认同的,如班固《白虎通》也有同样的解释,其云:“庙者,貌也。象先祖之尊貌也。所以有屋何?所以象生之居也。”不仅官方认同此说,民间亦然。如刘熙《释名》云:“庙,貌也。先祖形貌所在也。”庙之所以为庙,是因为它保存了先祖的“形貌”。东晋孙盛《魏氏春秋》云:“庙以存容。”《唐律疏议》对宗庙的解说可能是最全面的,其云:“ 宗者,尊也。 庙者,貌也。 刻木为主,敬象尊容,置之宫室, 以时祭享,故曰‘宗庙。山陵者,古先帝王因山而葬,黄帝葬 桥山即其事也。或云,帝王之葬,如山如陵,故曰‘山陵。”可见宗庙是指置之宫室里的尊貌。最初它是木刻的,但因初易遭火灾,后来改为石刻,被称为“石室”。我们不能小看木主、石室,它们是祖宗的象征。《诗经·周颂》有《清庙》,其云:“於穆清庙,肃雍显相。济济多士,秉文之德。对越在天, 骏奔走在庙。不显不承, 无射于人斯!”诗所颂之“庙”,郑玄笺:“庙之言貌也,死者精神不可得而见,但以生时之居, 立宫室象貌为之耳。”可见周人在先王死后,在其“生时之居”立其“象貌”,目的是使其音容“可得而见”。所以,祖先崇拜中的人最初是十分具体的。
宗庙的出现,使社稷这种治理形式变成了王权国家。国家的本质要义在于首先确定谁才是天下的主人。我们常常说,国家即组织为统治阶级的阶级。这个命题的中国文化话语表述当为“国乃江山主人的家”,它以宗庙形式对社稷主或地主进行确认,表达的是同一宗庙(祖宗)的人才是天下的主人,用今天的话说,才是统治阶级。所有的人都要依赖这个“祖宗”,这个“祖先崇拜”已经超越了具体的个人,达到了族群的普遍性,形成了以社稷家园為基础的集体人格。
中国人以社稷家园为基础的集体人格有着很复杂的结构。一方面,它将个人划归为同一个祖先的人、划归为江山的主人;另一方面,它强调江山、宗族关系中个人的自我性,前者是可以称为相依性人格,后者可以称为自主性人格。中国文化的人格理想,就是这二重人格的二重演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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