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用词“塌”对“崩”的历时替换*

曾 莉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

提 要 从汉语词汇史的角度来看，“崩”和“塌”在“倒塌”义上存在历时替换关系。“崩”早在先秦就已出现，直至宋元都是表示“倒塌”义的常用词。“塌”则产生于唐代，宋元时期其适用范围扩大，使用频率增加，与“崩”展开竞争。但由于“崩”的词义负担过重，加之受求新原则和经济原则的影响，“塌”在明清时期基本替换了“崩”，“崩”多保留在成语等固定搭配中。直至现代汉语时期，“塌”都是表示“倒塌”义的主导词。

在汉语词汇史领域，汉语常用词演变研究是十分重要的课题之一，目前已经取得了较为显著的成果。其中包括部分专书著作，如李宗江（1999）、汪维辉（2000）等；也有一些典型的个案研究，如牛太清（2003）、王毅力（2009）、周国祥（2015）等；还有不少单篇的理论探讨，如丁喜霞（2013）、真大成（2018）、蒋绍愚（2021）等。汉语中常用动词“塌”和“崩”都可以表示“倒塌”，它们在历史上的使用既相互联系又各有区别。汪维辉（2000：15）提到“塌”和“崩”存在历时替换关系，但并没有展开论述。本文拟结合相关历时语料对“塌”和“崩”的历时替换关系进行一些讨论。

1.先秦至隋代：“崩”是“倒塌”义的常用词

从先秦到隋代，表示“倒塌”义的词主要是“崩”。《说文·山部》：“崩，山坏也。从山，朋声。”本义为“山迸裂倒塌”（谷衍奎编，2008：639）。这在先秦时期已经较为常见，例如：

（1）百川沸腾，山冢萃崩。（《诗经·小雅·十月之交》）

（2）夫国必依山川，山崩川竭，亡之征也。（《国语·周语上》）

（3）山有朽壤而崩，将若何？（《国语·晋语五》）

（4）山高而不崩，则祈羊至矣；渊深而不涸，则沈玉极矣。（《管子·形势》）

（5）天有山，天崩之；天有河，天壅之。（《穀梁传·成公五年》）

例（1）至例（4）中“山”作主语，“崩”作谓语表示“山迸裂倒塌”。例（5）中“崩”为使动用法，“之”指代上文出现的“山”，“崩”活用表示“使山迸裂倒塌”。

“崩”发生词义引申还可以表示土、角、榱、墓等事物的迸裂或倒塌，但在CCL古代汉语语料库的先秦文献中仅见以下6例：

（6）天下纷错，上无明主，公侯无道德，则小人谗贼，贤人不用，圣人鼠匿，贪利诈伪者作，君臣相惑，土崩瓦解而相伐射，父子离散，乖乱反目，是谓萌牙巇罅。（《鬼谷子·抵巇》）

（7）百姓懔懔，若崩厥角。（《尚书·泰誓中》）

（8）王曰：“无畏！宁尔也，非敌百姓也。”若崩厥角稽首。征之为言正也，各欲正己也，焉用战？（《孟子·尽心下》）

（9）夫栋折而榱崩，吾惧压焉。（《国语·鲁语下》）

（10） 子于郑国，栋也。栋折榱崩，侨将厌焉，敢不尽言？（《左传·襄公三十一年》）

（11）孔子先反,门人后。雨甚,至。孔子问焉,曰:“尔来何迟也?”对曰:“防墓崩。”孔子不应。三。孔子弦然流涕曰:“吾闻之：古不修墓。”（《礼记·檀弓上》）

例（6）“土崩瓦解”原本指“土倒塌、瓦碎裂”，用来比喻“彻底崩溃”，后来凝固为成语沿用至今。例（7）和例（8）中的“厥角”即“兽角”，“崩厥角”也就是“使兽角迸裂”的意思。例（9）和例（10）“崩”和“折”对举使用，“榱”指的是“放在檩上支持屋面和瓦片的木条”，“榱崩”则容易导致房屋坍塌。例（11）“防墓崩”为“防止坟墓坍塌”，并且根据上下文语境可知实施这一举措的原因是“雨甚”。

此外，先秦时期“崩”还可以引申表示“溃散”“败坏”和“皇帝、皇后之死”等，例如：

（12）王既誓，以虎贲、戎车驰商师，商师大崩。（《逸周书》卷四）

（13）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败；三年不为乐，乐必崩。（《论语·阳货》）

（14）夏，四月乙丑，天王崩。（《左传·昭公二十二年》）

两汉时期，“崩”的使用频率增加，但用法变化不大，其主要搭配对象是“山”，偶尔也可以是坟、炭、城、楼台等。例如：

（15）周之成、康,刑错不用,德及鸟兽,教通四海,海外肃慎,北发渠搜,氐羌徕服;星辰不孛,日月不蚀,山陵不崩,川谷不塞，麟凤在郊薮，河洛出图书。（东汉·班固《汉书·武帝纪》）

（16）为四尺坟，遇雨而崩。（东汉·班固《汉书·楚元王纪》）

（17）暮寒，卧炭下，百余人炭崩尽压死，广国独得脱。（东汉·王充《论衡·吉验篇》）

（18）行事至诚，若邹衍之呼天而霜降，杞梁妻器而城崩，何天气之不能动乎？（东汉·王充《论衡·变动篇》）

（19） 辛卯之夜，星霣如是石，地有楼台，楼台崩坏。（东汉·王充《论衡·说日篇》）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时期出现了不少表示“彻底崩溃”的“土崩”，表明此时“土崩”或“土崩瓦解”已经变为一个习语性成分。例如：

（20）臣闻天下之患，在于土崩，不在于瓦解，古今一也。（西汉·司马迁《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

（21） 武王左操黄钺，右执白旄以麾之，则瓦解而走，遂土崩而下。（西汉·刘安《淮南子·泰族训》）

上述两例中的“土崩”都不是实在的“土崩塌”之义，而是表示王朝的垮台、崩溃等。

魏晋南北朝时期“崩”的语义和用法都发生了较大的改变，逐渐走向成熟。一方面，“崩”的语义由表示客观事物的行域隐喻引申至表示抽象感受的知域，具有了“痛心”的含义，也就是现代汉语常说的“内心崩溃”。例如：

（22）罪止元凶，余无所问。感惟永往，心情崩绝。氛雾既祛，庶几治道尔。（梁·沈约《宋书》卷四十三）

（23）永维先踪，远感崩结。岂臣尪弱，所当忝承。（南朝·谢灵运《谢对康乐侯表》）

（24）且先臣以大宗绝绪，命臣出纂傍统，禀承在昔，理绝终天，永惟情事，触目崩殒，若使贲高延陵之风，臣忘子臧之节，是废德举，岂曰能贤？（南朝·任昉《为褚咨议蓁让代兄袭封表》）

另一方面，“崩”可以和其他语素组合成双音词，如“崩溃、崩坏、崩颓、崩圮、崩裂、崩心、崩愤、崩殒、崩摧”等，其构词能力有所增强。例如：

（25）夫山岳崩颓，必有朽坏之隙，春秋迭代，亦有去故之悲，是以临危亡而抚理运，未有不扼腕流连者也。（《全梁文》卷五十三）

（26）灾水之初，余杭高堤崩溃，洪流迅激，势不可量，道锡躬先吏民，亲执板筑，塘既还立，县邑获全，经历诸县，访核名实，并为二邦之首最，治民之良宰。（梁·沈约《宋书》卷四十七）

（27）时大雨，城栅崩坏，人民散在田野，未及补治。（北齐·魏收《魏书》卷十八）

2.唐五代时期：表“倒塌”义的“塌”出现

唐五代时期，“崩”的使用频率有所增加，其搭配对象并未发生较大程度的扩展。但表痛心的“崩心”逐渐凝固，在CCL古代汉语语料库的唐五代文献中共出现了58次。而“山崩”则出现了比喻义，可以用来形容“声响强烈或变化巨大”，多见于五代敦煌变文中。例如：

（28）举身自扑似山崩，耳鼻之中皆渍血。（《敦煌变文集·汉将王陵变》）

（29）拔马挥鞭而便走，阵似山崩遍野尘。（《敦煌变文集·捉季布传文》）

（30）目连见母吃饭成猛火，浑捶自扑如山崩。（《敦煌变文集·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

（31）须臾白庄领诸徒党来到寺下，于是白庄布阵于其横岭，排兵在于长川，喊得山崩石裂，东西乱走，南北奔冲，齐入寺中，唯称活捉。（《敦煌变文集·伍子胥变文》）

例（28）至（30）中的“似”或“如”将“山崩”的比喻义显化，用以表示动作或阵仗变化剧烈。例（31）中“山崩石裂”作状态补语，比喻战争中士兵喊声巨大。“山崩”语义逐渐虚化，随着使用频率的增加，同义的“天崩地裂”“天崩地塌”“地裂山崩”“天崩地陷”“岳撼山崩”等成语也逐渐固化，这在后文详细论述。

同一时期，表示“倒塌”义的“塌”也出现了①通过检索CCL古代汉语语料库和汉籍全文检索系统，结合《汉语大词典》《辞源》等词典用例，发现“塌”最早出现于唐代。《广雅·释诂二》“：塌，墮也。”《玉篇·土部》“：，墮也。”这表明“塌”的字形在魏晋时期就已经出现，但唐代之前的其他文献中并无用例，其间人们可能用“”来记录“塌”。，但用例极为有限，在CCL古代汉语语料库和汉籍全文检索系统中仅见8例。例如：

（32）前年偶值飞蝗，未能避境，旋忧聚蚁，或欲毁塌。（唐·崔志远《求化修大云寺疏》）

（33）忽忆雨时秋井塌，古人白骨生青苔，如何不饮令心哀。（唐·杜甫《苏端、薛复筵简薛华醉歌》）

（34）壁上无年岁，人间绝往来。面尘何日洗，经卷已时开。发乱无刀剃，袈裟是笔裁。若也无定准，墙塌是轮回。（《敦煌变文集·太子成道吟词》）

例（32）“塌”和“毁”并列连用，叙述“大云寺”这一主体的状态变化。例（33）中的“秋井”指“陵墓”，“塌”为“倾颓”之义，全句大意是“忽然想起下雨时古人陵墓倾颓，露出的白骨上生着青苔，这怎么不让人感到心情悲伤呢”。例（34）“塌”的所指对象为“墙”，“墙塌”在句中作主语。

另有两例分别表示“失意委顿”和“紧贴地面”的意思。例如：

（35）弃绝蓬室居,塌然摧肺肝。（唐·杜甫《垂老别》）

（36）天旱水暗消，塌然委空地。（唐·白居易《秋池二首》其二）

上面两例“塌”后均接“然”，分别表示“失意委顿的样子”和“紧贴地面的样子”。鉴于用例极为有限，我们认为上述“塌”表示的只是临时语用义，而非固定义项。

3.宋元时期：“崩”和“塌”相互竞争

宋元时期，“崩”基本沿袭了前代用法，使用频率也有所增加。但与此同时，“塌”也获得了长足的发展，形成与“崩”相互竞争的局势。以典型的口语性文献《朱子语类》和《全元曲》为例，“倒塌”义的“崩”和“塌”在这两部文献中的使用比例分别为“6:13”和“20:37”。

《朱子语类》中“塌”多和“衰”“倒”“颓”等语素组合成词，用以表示结局、精神、气质、政治、文思等抽象概念的“倒塌”，这是“塌”的语义进一步虚化的结果。例如：

（37）以公之专一理会做时文，宜若一举便中高科，登显仕都了。到今又却不得，亦可自见得失不可必如此。若只管没溺在里面，都出头不得，下梢只管衰塌。（南宋《朱子语类》卷十三）

（38）平日须提掇精神，莫令颓塌放倒，方可看得义理分明。（南宋《朱子语类》卷四十四）

（39）某直敢说，人生时无浩然之气，只是有那气质昏浊颓塌之气。这浩然之气，方是养得恁地。（南宋《朱子语类》卷五十二）

（40）赵德庄说，下面人只务巽，上面人又懒惰不肯向前；上面一向刚，下面一向柔，倒塌了，这便是蛊底道理。（南宋《朱子语类》卷七十）

（41）作文何必苦留意？又不可太颓塌，只略教整齐足矣。（南宋《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九）

例（37）中“下梢”指“结局”，说话人意在表明不得高中却一味沉溺于科考的结局只会不可收拾。例（38）“令”和“颓塌”之间省略了宾语“精神”，“莫令颓塌放倒”的大意是“不要让精神颓废低迷”。例（39）“颓塌”和“昏浊”并列连用，在句中作定语，修饰中心语“气”，与上下文的“浩然之气”相对。例（40）以“蛊”为喻，言说政治上刚下柔以致倒塌之理。例（41）“颓塌”类似于形容词，受程度副词“太”的修饰，表明“作文”的最低水平或最低标准。

在《朱子语类》中“崩”表示“倒塌”义共出现了6次，其中有5次表示的是“山倒塌”，剩余1次表示“房屋倒塌”。如：

（42）常人为屋室，不是极其华丽，则墙崩壁倒，全不理会。（南宋《朱子语类》卷四十三）

《全元曲》中“塌”的搭配对象还可以是人体部位，多表“下陷”义。例如：

（43）则俺这拳起处如刀切，恨不得打塌这厮太阳穴。（元·高文秀《杂剧·黑旋风双献功》）

（44）老的放心，等他来呵，我把那弟子孩儿鼻子都打塌了他的。（元·李寿卿《杂剧·说鱄诸伍员吹箫》）

（45）我见他碜可可唇齿绽，血模糊打塌鼻梁，怎禁我搜搜的拳去打。（元·佚名《杂剧·黄花峪》）

（46）休恼番，石亭驿摔袁祥撞塌头皮。（元·朱凯《杂剧·刘玄德醉走黄鹤楼》）

（47） 直打的这壁破那壁伤，碜可可嘴塌鼻歪。（元·佚名《杂剧·刘千病打独角牛》）

例（43）至例（46）中“塌”作“打”或“撞”的结果补语，描述“太阳穴”“鼻子”“鼻梁”“头皮”等“下塌、凹陷”的状态。例（47）“嘴塌”和“鼻歪”一起使用，形容惨状之甚。上述这些用法都是“崩”所不具备的，这些都表明“塌”的用法逐渐丰富起来，为“塌”对“崩”的替换奠定了基础。

4.明清时期：“塌”对“崩”的替换完成

明清时期，表示“倒塌”义的“塌”又发展出了一些新的用法，已经基本走向成熟。

“塌”可以用于“把（将）”字句和“被”字句中。例如：

（48）两口子睡在床上，把床脚飕飕的锯断，把床塌在地下。（明·西周生《醒世姻缘传》第二十七回）

（49）那虎猛然被斧击中，将腰一塌，口一张，便将小儿落在尘埃。（清·石玉昆《三侠五义》第二十三回）

（50）谁知今年三月初头，这山上出了蛟，把坟都冲塌了。（清·夏敬渠《野叟曝言》第十三回）

（51）贤侄儿，你今已身荣一品，无如故居府第，光祖庙宇坟茔，被水坍塌，已成白土，今须重整门墙为是，未知侄儿意下如何？（清·李雨堂《狄青演义》第二十回）

（52）被蒋五爷一棍砸得胳膊向下一塌，亮银盘龙棍的头，正打在天灵盖之上，砸得脑浆迸裂。（清·张杰鑫《三侠剑》第四回）

例（48）至例（50）“塌”用于“把（将）”字句，例（51）和（52）“塌”用于“被”字句。在这两种特殊句式中，与“塌”相对应的致事或原因得以显化，即表示“致事使某物塌”或“某物被致事弄塌”。如例（49）中致事“那虎”通过自主行为使身体部位“腰”塌，例（51）中“光祖庙宇坟茔”被致事“水”弄塌，“水”是原因。

“塌”可以用于“X塌了Y”这一句式，其中Y是X的一部分，整体表示“X没有完全塌，但是其组成部分Y塌了”，将X坍塌的程度更加直观地展现出来。例如：

（53）因帝乙游于御园,领众文武玩赏牡丹,因飞云阁塌了一梁,寿王托梁换柱,力大无比;因首相商容、上大夫梅伯、赵启等上本立东宫,乃立季子寿王为太子。（明·许仲琳《封神演义》第一回）

（54）吕枢密在敌楼上,正观见宋江阵里轰天雷凌振,扎起炮架。却放了一个风火炮,直飞起去,正打在敌楼角上,骨碌碌一声响,平塌了半边。（明·施耐庵《水浒传·第一百一十二回》）

（55）听了听天交二鼓，自己从吊桥过去，北边塌倒了一个豁口子，他顺着那豁口上去。（清·贪梦道人《彭公案》第六十七回）

（56）又同和尚走到后边屋里,周先生当年设帐的所在,见两扇门开着,临了水次,那对过河滩塌了几尺,这边长出些来。（清·吴敬梓《儒林外史》第七回）

（57）董平一瞧急了,赶紧站起来扣中衣迈步就追,刚往前一跑,只听后面山崩地裂一声响,原来是那影壁墙塌下半截。（清·郭小亭《济公传》第十五回）

“塌”也可以后接趋向补语“下来”“下去”等。例如：

（58）也不知是个山崩将下来，也不知地塌将下来。番阵上一声梆响，早已断送了两个将军。（明·罗懋登《三宝太监西洋记》第四十九回）

（59）忽地胸前直推起来，下面半个肚皮直塌下去，连口口都扯到小腹上来。（清·夏敬渠《野叟曝言》第六十九回）

“塌”还可以受副词修饰，表示“塌”的方式、时间等。例如：

（60）孟获当先呐喊，抢到大林之前，“扑踏”一声，踏了陷坑，一齐塌倒。（明·罗贯中《三国演义》第八十九回）

（61）只听豁喇喇一声，好似天翻地覆，楼房立时塌倒。（清·唐芸洲《七剑十三侠》第五十二回）

（62）荒郊有一座古庙，山门都没有啦，群墙已经坍塌倒坏，蒿草蓬蓬。（清·张杰鑫《三侠剑》第五回）

除此之外，“塌”在定语和补语位置上的使用频率都有所增加，其后可接动态助词“了”，双音词“坍塌”“倒塌”等更为常见，“天塌了”“塌天大祸”等相关表达也逐渐凝固为习语性成分。上述种种均表明“塌”的用法在明清时期已经基本完善，这为替换“崩”提供了良好的条件。

与“塌”相比较，表“倒塌”义的“崩”在明清时期的用法单一、变化不大。“崩”和“塌”在明清时期一些代表性文献中的使用情况如下表1所示：

表1 明清时期“崩”和“塌”表“倒塌”义的使用情况

由表1可知，“崩”基本表示“山倒塌”或者用在表“声响强烈或变化巨大”的成语中，多为前代用法在某些固定表达中的残留。例如：

（63）且说辛甲、辛免往右营冲杀，营内无将抵挡，任意纵横，只杀到后寨，见周纪、南宫适监在陷车中，忙杀开纣兵，打开陷车救出，二将步行，抢得利刃在手，只杀得天崩地裂，鬼哭神愁，里外夹攻，如何抵敌。（明·许仲琳《封神演义》第三十七回）

（64）听喧闹鱼游釜中，急奔脱鸟飞出笼。浑一似山崩潮涌，你看官家也从地道走了。（明·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第四十回）

（65）那火炮飞将起去，震的天崩地动，岳撼山摇，城中军马惊得魂消魄丧，不杀自乱。（明·施耐庵《水浒传》第一百一十七回）

（66）幸得不是骤然发水，那样暴雨震雷，山崩地裂，所以人人都不敢睡觉，身上都穿得衣裳。（明·西周生《醒世姻缘传》第二十九回）

（67）胜爷与道爷说着话的时候，忽听山崩地裂一声响，乃是那地雷爆炸的声音，众人听着不觉毛骨竦然。（清·张杰鑫《三侠剑》第一回）

（68）忽然间蛟龙出水，气挟风云；忽然间卧虎翻身，势崩山谷。（清·不题撰人《施公案》第三百五十二回）

（69）所以勇力易得，胆气难求，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神不挠，此荆轲之勇，非秦舞阳所得几其万一也！（清·夏敬渠《野叟曝言》第五十八回）

（70）那人见不是头势，急飞身平纵出窗。素臣半中间直跳出来，一刀剁去，早剁着左脚朵骨，大喊一声，平倒下地，就如天崩地塌一般，震得屋柱兀兀而动，梁上的尘土便直扑下来。（清·夏敬渠《野叟曝言》第四十三回）

“塌”主要表示房屋、堤坝、城墙、柱子等“山”之外的事物的倒塌，这在数量上占据了绝对的优势。有少数“崩”表示“山”之外的事物的倒塌，但这并不足以和用法丰富的“塌”相抗衡。可以说，明清时期“塌”基本完成了对“崩”的替换，“塌”自此成为表“倒塌”义的主导词。

5.现代汉语时期“崩”和“塌”的使用情况

现代汉语时期，“崩”和“塌”都产生了一些新的用法，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义项增加。“崩”在现代汉语中可以表示“关系破裂、闹僵”和“枪毙”。例如：

（71）今天和我一相识15年的同事关系彻底崩了，是我矫情吗？（百度网，2021-06-07）

（72）今后走着瞧吧！如果我在抗日上不够朋友，一枪崩了我就是。（知侠《铁道游击队》）

“塌”可以表示“平息、安定”。例如：

（73）山东省和济南市经贸委的同志认为，管理是生产力，是高层次的效益，即使其它外部条件尚不具备，只要企业塌下心来抓好内部管理，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取得实效。（《人民日报》，1996-12-13）

第二，旧词新义。这主要指的是“崩溃”一词。“崩溃”在古代汉语时期已经成词，可以指向“堤坝”“队伍”“精神”等。例如：

（74）灾水之初，余杭高堤崩溃，洪流迅激，势不可量，道锡躬先吏民，亲执板筑，塘既还立，县邑获全，经历诸县，访核名实，并为二邦之首最，治民之良宰。（南朝·沈约《宋书·刘怀肃传》

（75）贼未成列，直阁代郡侯莫陈崇单骑入贼中，于马上生擒丑奴，因大呼，众皆披靡，无敢当者，后骑益集，贼众崩溃，遂大破之。（北宋·司马光《资治通鉴·梁纪》）

（76）奈何弃宗庙社稷，转幸楚、蜀，大驾一移，人心崩溃，虏骑长驱深入，天下尚可保么？（民国·蔡东藩《宋史演义》第二十二回）

现代汉语时期还可以表示经济、体系等的崩溃。例如：

（77）通过十年的建设,三峡工程在整个国家投资中占的比例并不算大,不但没有导致物价飞涨、经济崩溃,反而拉动了内需。（新华社，2003-06-03）

（78）帝国主义的所作所为却是历史上已记录在案的事实；昔日的强国衰落，旧的国际经济体系崩溃和新经济体系确立，也是有目共睹的现象。（异军《安德·韦伯斯特〈发展社会学导论〉》，《读书》1985年第12期）

第三，产生新词。由于社会文化发展和语言演变进程的驱动，新词产生是必然的。现代汉语时期，“崩”构成了“崩盘”一词，“塌”构成了“垮塌”“塌方”“塌架”“塌落”等词。与此相应的，古代汉语中的“崩圮”“崩颓”“崩愤”“崩殒”“颓塌”“衰塌”等词则较少出现了。

总体来看，现代汉语时期“塌”的主导义项仍然是“倒塌”，即“（支架起来的东西）倒下或陷下”（《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而“崩”的“倒塌”义则很少使用了。可见，在“倒塌”义上，“塌”已经替换了“崩”。

6.结语

在汉语史上，“崩”和“塌”都可以表示“倒塌”义。“崩”在先秦时期就已经出现，直至宋元时期都是表示“倒塌”义的常用词。“塌”最早出现于唐代，其本义为“倒塌”。“塌”的用法在宋元时期不断扩展，使用频率不断增加，形成了与“崩”势均力敌的状态。但由于“崩”还表示“皇帝死亡”“败坏”“溃散”“分裂”“痛心”等含义，其词义负担过重，加之受求新原则和经济原则的影响，专门表示“倒塌”义的后起之秀“塌”在明清时期基本替换了“崩”。“崩”虽没有立即隐退，但是使用受限，多保留在成语等固定搭配中。直至现代汉语时期，常用词“塌”都是表示“倒塌”义的主导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