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的伪装

于冰

2021年6月10日，史密斯离开澳大利亚联邦法院。

图为史密斯在阿富汗

44岁的本·罗伯特—史密斯，曾被称为“国家英雄”的澳大利亚前特种兵，6月9日辞去了传媒公司经理的工作。此前，他刚刚输掉了一场引人瞩目的官司。

10年前，他从澳大利亚特种空勤团退役时风光无两：家里摆放着澳军人最高荣誉——维多利亚十字勋章，纪念馆有他的作战服。但他一夜間成了让国家蒙羞的“狗熊”。

2018年8月，3家澳媒曝光了史密斯在驻阿富汗期间犯下的6起杀人罪行。他涉嫌谋杀多名阿在押人员和普通百姓。但他全盘否认，并于2019年状告3家媒体“诽谤”，要求恢复名誉。为打官司，他从2021年开始就请了长假。

2023年6月，澳联邦法院作出判决，认定被告的相关报道基本属实，史密斯“违反了军事行动应遵守的道德和法律规范”，要为6起指控中的4起负责。

这一判决不仅正式确认史密斯的虐杀暴行，还引发了对澳特种部队暴行的新指控。一些此前拒绝作证的退役军人称，如果史密斯被以战争罪起诉，他们愿提供其虐杀平民的新证据。他的“老战友”们主张，应该让他成为被剥夺维多利亚十字勋章的“第一人”。

“有人劝我不要杀人，我偏不”

2018年3月28日，时任澳大利亚总理特恩布尔正在国会大厦演讲，谈论退伍军人如何重新开始生活。身高近两米的史密斯站在他背后，带着“退役军人杰出代表”的光环，分外引人瞩目。

史密斯驻阿富汗期间穿的作战服陈列在澳大利亚战争纪念馆。

2018年5月16日，英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在伦敦白金汉宫接见史密斯。

彼时，史密斯是“英雄”。2006年至2012年，他6次赴阿富汗战场。在一次与塔利班武装人员的对抗中，他独自救出多名澳军士兵。于是，他成了“有勇气、不怕牺牲”的好汉，被授予维多利亚十字勋章。澳首都堪培拉的战争纪念馆辟出一个专区，悬挂他的巨幅照片，摆放他的作战服。也是2018年，他获得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也是澳大利亚名义上的国家元首）的接见。

不过，在澳国防部高官圈子里，却有一些关于史密斯的传闻。两名资深调查记者顺藤摸瓜，采访了数十名曾与史密斯一起作战的军人，以及其他了解他的人。2018年8月，他们发表了一篇调查报道，揭开了“英雄”面具下的真相。

史密斯曾说：“在阿富汗的6年，我一直活在显微镜下，我的记录一尘不染。”他把自己夸成白莲花，其实却是“战争罪犯、霸凌者、骗子”。

2009年，正执行搜查任务的史密斯在一条隧道里发现两个百姓，一个是老人，另一个是装着假肢的年轻人。两人举起双手走出隧道。史密斯却命令下属杀了老人，自己用机枪“解决”了年轻人。他还拆下受害者的假肢，带回基地酒吧，让手下的大兵们以此饮酒取乐。

史密斯的杀人名单上还有未成年人。有一次，他带人拦了辆汽车，扣下车上的两个阿富汗人。其中一人看起来只有十几岁，被荷枪实弹的特种兵吓得全身颤抖。在基地的一名军人听到电台里传来现场对话，称车上有制作简易爆炸装置的零件。随后，他听到史密斯等人对这两人进行“审问”的声音。15分钟后，电台里传来史密斯的声音：“击毙两名敌人”。两天后，史密斯告诉这名军人：“当时有人劝我不要杀人，我偏不，拔出手枪就打爆了少年的头。这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美妙的事。”这名军人后来把这一暴行告诉了记者。

不受约束的“战士文化”

史密斯所在的特种空勤团隶属澳陆军。该部队的历史可追溯到1957年，目前由6个中队组成，编制约600人，参加过海湾战争、阿富汗战争、伊拉克战争等。有消息称，该部队内部有不受约束的“战士文化”，士兵们将“法律掌握在自己手中”，加上军队内部的“沉默准则”，任何潜在的不当行为都很少被报告。

2016年，时任澳陆军参谋长坎贝尔委托澳国防军总监察长办公室启动调查，主要针对驻阿富汗军人2005年至2016年间涉嫌违反武装冲突法一事。当时有“传言和指控”称，澳军在当地有虐杀战俘行为。

澳军士兵用史密斯带回的假腿喝酒。

负责调查的是新南威尔士州法官保罗·布雷顿。他历时4年，询问了400余名证人，调阅了2万余份资料，查看了2.5万余张图片，于2020年完成了调查报告。这就是后来震惊国际舆论的“布雷顿报告”。报告称，25名澳特种部队军人涉嫌参与了23起虐杀阿富汗囚犯和平民事件，共有39人被杀，2人被虐待。

所有被指控的虐杀事件都发生在受害者被拘留或处于被控制之下，且受害者都不是武装人员。为瞒天过海，一些士兵在杀人后，将武器、无线电设备或手榴弹摆放在尸体旁边拍照，以制造死者是敌人的假象。

真相被揭露后，澳國防部承诺会尽快就阿富汗战争受害者赔偿一事做出初步决定。但这事儿没了下文。

清华大学国家战略研究院研究员、太和智库高级研究员钱峰告诉《环球人物》记者，澳政府目前坚持这些罪行都是士兵的个人行为，拒绝在政府层面给予阿富汗赔偿。

其他北约国家驻阿军队也有类似的战争罪行被曝光，尤其以驻阿美军居多。自2002年起，澳大利亚、英国等美国盟友一直驻军阿富汗。这些军队最初的角色是训练当时的阿政府军，但之后他们越来越多地参与到与武装分子的冲突中。这些军人的行动，给阿富汗平民造成很大伤害，但赔偿难以落实。

2021年8月，美军在喀布尔用无人机袭击一辆汽车，造成10名平民死亡。虽然美国公开承诺要给遇难者家属慰问金，但时至今日仍在拖欠。有分析称，如果这次澳大利亚赔偿的“口子”一开，无疑会给美国及其北约盟国带来巨大的道义和舆论压力。

又和美国有关？

针对史密斯的调查报道曝光后，人们开始质疑这位“国家英雄”的真实性。史密斯也害怕公众会知道更多的真相，坚称自己是无辜的。

经过两年半的初步程序，案件的审判于2022年年中开始，结果又因澳大利亚疫情形势严峻，审理一度被迫暂停，直至今年2月初才重启。这起案件据称耗资高达2500万澳元（约合1.1亿元人民币），被舆论称为“世纪审判”。

可史密斯拿不出这么多钱。他在2018年被妻子发现婚内出轨，离婚时几乎净身出户。他只好找自己的老板、传媒大亨克里·斯托克斯借300万澳元（约合1445万元人民币）去打官司，但前提是要把那枚十字勋章抵押给老板。

结果，史密斯败诉，那枚勋章也要不回来了。

战争历史学家彼得·斯坦利说，史密斯案将会是未来几年一系列重大战争罪行被调查起诉乃至定罪的前兆。《金融时报》称，“英雄”的败诉动摇了澳大利亚的“自我形象”，澳军在阿富汗滥杀平民和囚犯的丑闻，影响到了澳大利亚与美国的安全合作。

5月31日，澳国防军司令坎贝尔表示，他曾收到美方警告，称由于澳大利亚军人在驻阿期间的战争罪指控，美澳特种部队之间的合作可能因此暂停。

钱峰说，美国人对澳大利亚提出警告也是舆论压力所致，因为此前公开的“布雷顿报告”列举了大量特种部队士兵谋杀当地平民和囚犯的案例，并提供了相关证据，这触犯了美国“莱希法”。该法禁止美国军方与“严重侵犯人权”的外国人或机构合作。但美澳是条约盟友国家，澳方也是美方在南太平洋的首要合作伙伴。当前美方积极推进的印太战略和奥库斯协议，离不开澳方支持。因此，美方表面上的“施压”，也只是希望澳军尽快对形象“止损”而已，且“压力”仅为暂停而非停止相关合作。

这些澳军官兵在阿富汗犯下的虐杀罪行，是否会影响美澳军事合作？钱峰说，美国在阿作战持续20年，投入力量最大，参与兵力最多，它自己犯下的战争罪行远超澳大利亚。但美军方依然在想方设法掩盖本国军人罪行，目的就是为了保护所谓“军心士气”，继续标榜当年对阿富汗战争的正义性。从这个意义上看，对澳大利亚官兵的犯罪行为“高举轻放”，也是为了美军的利益。因此，这不会影响到美澳之间的军事战略合作。

事实上，像史密斯这样从“英雄”到“罪人”的横跳事件越来越多。中国社科院澳大利亚、新西兰与南太平洋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员秦升告诉记者，发动战争的主体是国家，军人只是执行国家的命令。比如，美国发动的战争，其正义性受到质疑。当参战军人出现问题并引起舆论关注时，美国倾向于和这些“问题军人”切割，避免影响其“国家形象”。对澳大利亚而言，情况也是如此。

钱峰则表示，此事再次证明，不正义战争中的军人既是工具和帮凶，也是炮灰和牺牲品。发动战争的政客和背后的资本集团，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一名澳反对党参议员表示，当局应该剥夺史密斯的勋章，战争纪念馆则应把他的相关展览撤掉。“纪念馆应该讲出澳军在阿富汗的全部真相。”而战争纪念馆方面称，法院判决的内容“可以添加到展览中”。如此一来，史密斯将成为货真价实的反面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