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博物馆跟逛街差不多”
2023-06-25高塬
高塬
2023年6月,丁雨在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本刊记者 侯欣颖 / 摄)
3年前,中国国家博物馆推出过一场关于“丝绸之路”的大展,开场的,是两幅意大利作品:壁画《花神芙罗拉》和油画《诸神之宴》。普通观展人不熟悉西方神祇的面孔,倒衬得画中的丝绸料子、诸神头顶着的青花大盘,更显眼了。
“今天吸引人們去欧美‘血拼的商品是香奈儿、路易威登,然而16—18世纪,英法西葡各国以公司为单位,拼了性命乘着大船来‘血拼的是东方的丝绸、茶叶、香料、瓷器。”《看展去:博物馆里的中国与世界》一书详细记述了这场大展,作者是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新体制研究员、助理教授丁雨。
按他自己的说法,从2005年考入北大考古系,本硕博兜兜转转10年,算是见过了自己。后来从探方里抬头,开始见天、见事、见人,就撞上“文博热”的风头,经人推荐,他写起自己的“逛展手账”,“解答大伙儿逛博物馆的一些疑问”。平白简单的文字,冰冰凉凉的文物,被他带出发掘现场的泥点、砂砾,淹没的历史细节,还有活生生的人。
采访当天,北大西门尽是穿黑色学士服的毕业生,入夏,树叶绿得鲜亮,红一楼一层办公室的门一关,只剩下米白的书页。丁雨窝在椅子里,《环球人物》记者挑起话头,说起他开的通识核心课“中国古代陶瓷”在北大青年教师教学比赛中,得了人文社科类一等奖。他应着:“就是想讲得不那么乏味,要不我讲得很痛苦,大家听得也很痛苦。”
22场展览看见中国的样子
“我们这个工作其实是和物品打交道的。”丁雨说,一个东西挖出来,呈现给研究它的人,一要做文字描述:越窑青釉四足水丞,罐直口,短颈,丰肩,直腹,高7.8厘米,口径4厘米,足距6.3厘米。然后画线图、拍照片。但基本的三个步骤走完,再去看实物,也有可能发现不是一回事儿。
“因为很多书上的文物图片下它不会给你放一个比例尺,所以看书里的图你经常不知道它有多大。见到东西之后,噢,原来这东西是这个大小;换个角度又有不同样子。所以看展览肯定是你去感受实物,在自己头脑中再现历史场景、历史现场的一个很重要的路径。”
沿着这条路径,丁雨用22场展览再现了从史前到明清,中华文明的模样和一路发展的脉络。
2017年5月,首都博物馆“美好中华——近二十年考古成果展”上,史前时代的中国是洞穴、土地、石头,是玉琮、玉钺的图腾,是彩陶上点、线、面组成的花鸟虫鱼。到了夏商周,从一件湖北叶家山曾侯墓地出土的青铜觥开始,显露出一个礼仪之邦的样子。
国博一场“秦汉文明展”上,几十年来全国出土的秦汉精品文物描绘的是帝国的崛起。展览以四人一马五件兵马俑开场,气势威严。沿展线纵览,秦诏陶量、青铜诏铁权、青铜方斗等度量衡器一一排列,灰黄土色,样式朴拙。在丁雨眼中,这组度量衡文物平平无奇却见真章:兵马俑的烧制是组装成型,以战袍将军俑为例,其一般由足踏板、双足、双腿、躯干、双臂、双手和头部七部分组成,每部分单独生产后进行组装。这就要求各部分之间的尺寸大小必须经过严格的标准化设计,否则无法严丝合缝地拼接,而标准化背后隐藏着统一完整的度量衡系统。
“几件度量衡文物的展示,实则揭晓了兵马俑等众多工程得以成功兴修的关键与内核。正是这些影响深远的决策,让秦帝国迅速崛起。”他写道,宏大中有细节,这是帝国的模样。
讲到唐宋文明、元明清东西交流的历史时,丁雨又带着读者几乎逛遍了城市、瓷器、丝绸之路等各类专题展。看完故宫博物院“秘色重光展”讲述越窑青瓷的烧制过程,转头大阪市立东洋陶瓷美术馆看“镇展之宝”金缮汝瓷小盏,领略宋瓷清雅之美;一条中轴线串起“元大都”的宫门与城楼,听“大元三都展”奏一段后现代主义城市协奏曲;一位新疆出土的墓主人“营盘男子”,华服金靴一米八的个头,令人在北大“丝绸之路文明特展”上浮想联翩……
上:秦诏陶量。中:青铜诏铁权。下:青铜方斗。
“丝绸之路文明特展”上的墓主人“营盘男子”。
创造想象的空间
“看一场展览的前言和单元说明,就能大概知道展览主题、结构、脉络,从而体会出策展者的意图。但若把这个事情说得非常清楚,其实也限制了你去思考和想象的空间。博物馆可能更重要的事情未必是策展者‘我的一个整体的构架和抒发。更重要的是通过种种设计,刺激出观众的想象。”疫情发生前的3年间,丁雨“一年十几二十场”地看展,北京、上海、浙江、广东、日本,逛的多了,自己也从“喜欢接受确定的文字信息”到跟着感觉,鼓励观展者创造自己的想象空间。
“丝绸之路展”上,有一张马可·波罗去世时的财产清单,其中包括一件“织金锦”长袍,是时人青睐也最具影响力的元代织物;一顶罟(音同“古”)罟冠,是蒙古贵族已婚妇女所用的冠冕,外包锦缎,缀以珠玉。清单后跟着一幅画《着蒙古装的马可·波罗》。他猜测“或许是来自这份财产清单的启发,18世纪的艺术家创造了马可·波罗身着蒙古装束的模样”。
山水美术馆“中国汉画大展”上,一幅《宴居图》壁画记录下一对古代夫妻举案齐眉的场景,他想象:或许妻子心怀憧憬,双手在织机穿梭之时,最有幸福铭心;或许丈夫心怀感恩,举案齐眉,小酌一杯,常有甜蜜心头徘徊……
“未必非要参观者进入既定的历史情境,如果一场展览能激发出他对一些东西的兴趣、对自身生活的想象、共鸣,这也不失为一个特别好的维度。”丁雨告诉记者。
“本以为记录展览最好的方式是拍照,却没想到有人能用文字做出更好的效果。本以为参观是一件私人的事情,却没想到有人能够把展览的科普性质娓娓道来。本以为展览的本质是器物,原来其中缓缓流动的气质才是最吸引人的地方。”他的读者如此评价丁雨的“逛展手账”。
动摇过,坚持着
“虽然我讲了这么多,但你要问我对博物馆有多感兴趣,说实话曾经也没有很多。”他坦白地笑笑,接着说,“对考古工作者来说,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是从土里挖出来的,你和它相识于微时,见过它灰头土脸是啥样,所以很难再产生震撼、仰视的感受。”
事实上,丁雨学考古也属“误会”。他小时候最喜欢的是历史,“爱看故事”。无奈高考那年,北大历史系没在河南招生,那时候误以为考古和历史是一回事,于是填成第一志愿,进了北大考古文博学院。“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他总结说。
“中国汉画大展”上的《宴居图》。(本文文物图片均为受访者拍摄)
第一次“下工地”,他就被浇了盆冷水。2007年大二暑期,他跟随考古队来到河北农村一处挖掘现场。白天,顶着将近40摄氏度的高温,下到探方里,挖土清理,一无所获。明天,同样的动作,还是没线索,后天再来。一套动作枯燥地重复了一个多月,最后还是“没挖明白”。“有點不想干了,不知道这个事情有什么意义。”对专业的怀疑让他一度动摇,拧巴中一股少年心气还顶着自己:“为什么傅斯年、夏鼐这些大学霸这么看重考古学,它到底好在哪儿?怎么他们能搞得津津有味,我不行?”
一晃两年过去,初次田野的阴影犹在,北大考古系对河北定窑的挖掘又来了。“硬着头皮上了大巴车”,事实证明,他的坚持有了回报。定窑名不虚传,在老师和学长的帮助下,“这次明白了不少”。他负责发掘的区域是定窑的核心产区,挖至第八层时,北宋到金初的瓷片堆出现,这是定窑发展的巅峰时期。出土文物整理期间,他还独自拼出一个之前从未出现的定窑器形——五管大瓶,后在北大考古“寻真展览”中展示。
“这次考古回来之后,就觉得田野考古没那么可怕了,也有点理解其中的逻辑和尺度了。”回忆往事,拂过迷茫、摇摆的沙砾,如今的丁雨,坚持往前走。
“考古不是大家说的挖宝,也不是鉴宝。考古是要保存文化遗产以及它的信息完整性。”他说。
值得庆幸的是,近些年随着大众传播的发展,关于文博考古的纪录片、科普图书、综艺节目层出不穷。破除误解后,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入坑“国潮”,买考古盲盒亲自上手“挖土”,进博物馆逛展打卡,甚至相关专业也成了招考的热门专业。对于这些热潮,丁雨表现冷静:“热与不热是一个时代的产物,文博考古在它不热的时候也存续了很久,现在热了就需要警惕,有人可能就坐不住这个冷板凳,变得浮躁起来。”
采访最后,他说:“博物馆里的展览作为一种科普形式,为观众提供了沉浸在一个空间的实感,其实跟逛街差不多,不过就是你看上了没法儿买。那就看呗,旅游是横向的空间移动,而世界也存在着纵向堆叠的历史面向,博物馆把不同历史情境的东西展示出来,能让你以新的方式理解这个世界。”
丁雨
1986年出生于河南郑州,本硕博均就读于北大考古系。现任北大考古文博学院新体制研究员、助理教授。曾出版《看展去:博物馆里的中国与世界》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