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使终军,口头“忠君”
2023-06-25刘勃
刘勃
公元前118年,汉武帝在雍城举行了祭天仪式,之后的狩猎活动中,皇帝猎获了一只野兽,看模样仿佛是狍子,却长着独角。
汉武帝感到非常惊奇,就让群臣研究,这究竟是什么物种。最后有关部门的结论审慎又激动人心:“陛下举行了庄严的郊祀,天帝作为报答,赐给独角兽,这大约就是麒麟。”
公元前118年,确实是大汉君臣欢欣鼓舞的时候。上一年,汉军与匈奴进行了规模空前的会战,汉军获胜。当然胜利总会有代价,14万军马出塞,回来的战马不足3万匹,数万将士殁于疆场,更多的人为了支援战事而家破人亡。不过懂得大局的人,不会在这些杂音上过于纠缠。
那一年司马迁刚入职不久,在汉武帝身边担任一个300石的小官,他显然是一个在杂音中沉溺太深的人,对发现麒麟这件盛事显得不太热心。
和司马迁一样属于郎官系统的终军,表现就和司马迁截然不同。
终军的文采很好,写了一道奏疏,用华丽而铿锵的文字,把汉武帝的功业综述了一遍,认为麒麟的出现,意味着汉朝将从伟大的胜利走向更伟大的胜利。于是建议,应该“发嘉号于营丘”,营丘指齐地,这里“发嘉号”的意思其实是封禅泰山。
汉武帝时代,经儒生、方士们层层论证,封禅已被叠加了两个功能:向上天汇报盛世和祈求长生。这两件事,都令汉武帝获得极大的满足。
作为一个部门的同事,司马迁对终军动人的言辞似乎不感兴趣,所以《史记》中没有提及此事。我们今天能够对终军生平有大致了解,主要靠的是班固的《汉书》。
终军是济南人,自幼好学,因口才好、文采出众而闻名,18岁被选为博士弟子。没有官宦背景但出身良家的子弟,当时常见的入仕途径是:先获得家乡父老推荐成为博士弟子,再在博士弟子中被评为优秀,就可能获得郎官身份。司马迁因少年时放纵不羁,在家乡风评不好,第一道门槛就没能通过,后来靠父亲司马谈的运作,才破格成为郎官。
大汉天下,条条大路通长安。作为杀出重围的优秀少年,终军比任何人都渴望留在长安,也因此留下了“弃繻”的掌故:终军步行入函谷关时,守关官吏给他帛制的繻,那是将来出关时的身份证明。终军说:“大丈夫西游,终不复传还。”他的意思是,到长安之后如果还要拿着平民的身份证回去,那还不如去死。
所以,相比冷眼打量宫中事务的司马迁,终军无疑更加渴望成功。麒麟、封禅之类的问题上,他比普通人更积极、也更懂得如何迎合皇帝的心意。
终军渴望成功,出使南越前留下豪言壮语,但最终却掉了链子。(于明达/绘)
更典型的一个案例,是终军在参与审理徐偃矫诏案时的表现。
博士徐偃奉命出使巡视郡国,到胶东国和鲁国的时候,假传朝廷的旨意,允许两地自行铸铁晒盐。
这件事要分两个层次来理解:第一,汉武帝时代盐铁是官营的,允许自己晒盐冶铁,就意味着不必购买质次价高的官营盐铁,会减少国库的收入;第二,假传圣旨这事,当然冒犯了皇帝的权威。
汉代的儒生其实很容易有假传圣旨的冲动。因为当时影响最大的儒家学派,是春秋公羊学,而《公羊传》特别喜欢的一类故事是:一位大臣违背君主的命令独立做出决断,取得巨大成功,最终把收益和荣誉仍然归于君主。也就是说,公羊家仍然保存着一些先秦原始儒家的傲气。
在雄才大略的汉武帝看来,一切权柄应该归于皇帝,《公羊家》提倡的思想,显然是有点过时了。
著名的酷吏张汤深知皇帝心意,于是弹劾徐偃,要将之依法处死。徐偃为自己辩护说,根据《春秋》之义,大夫出了疆界,遇有能够安定社稷、抚慰万民的事情,可以专断处理。
独尊儒术是汉武帝一朝的基本国策,所以不能直接用法令否定徐偃。怎样既显得尊重儒家经典,又杜绝儒生们自作主张,这是亟待解决的问题。所以,徐偃案不是孤立的个案,它将成为之后类似案件的判决依据。
张汤无法驳倒徐偃,这时,就需要饱读诗书、才思敏捷的终军出马。
终军说,臣子自作主张,是春秋乱世的现象,那是糟糕的时代不得不如此。如今的形势大不相同:天下为一,万里同风,正符合《春秋》所谓的“王者无外”,没有哪里不在天子的统治之下。所以,“出疆之后可以自作主张”的前提“出疆”,在大汉帝国根本就不成立了,哪里不是天子的疆域之内呢?
后世很多人都忘了他是个行动上的矮子,而被班固记下的那些豪言壮语所打动,把他当作年纪轻轻而能建功异域的代表。
所以终军雄辩地证明了,徐偃的行为,不但违背法令,而且违背儒家经义。所以徐偃固然必死无疑,以后儒生们也再也不能甩开皇帝的意志,自作主张了。
汉武帝派使者出使匈奴,终军主动提出自己可以承担使命,并说了一番让汉武帝激赏的豪言壮语。
终军最终得以出使南越,并留下一生最著名的“事迹”。
所谓南越国疆域广大,不但覆盖今广东、广西等地,还包括越南北部,都城在番禺(今广州)。南越统治集团由秦始皇时代南征的秦军组成,可是七八十年过去,他们许多人也忘了祖上来自“中国”(中原地区),岭南的本土意识越来越强烈。
在人民安乐的“文景之治”时代,帝国对这种局面基本是采取顺其自然的态度。现在,武帝时代的汉家男儿,将成为这个分离趋势的终结者。
应该说,汉朝还是始终抱着用和平手段解决南越问题的期待。当年南越国的老王赵婴齐曾到长安宿卫,汉武帝极力想把他培养成一个亲近汉朝的人,给予他许多优待,还嫁了一个邯郸女子摎氏给他。赵婴齐去世后,新南越王是他的儿子,也就是说,南越国的太后,是一个汉朝人。
摎太后在长安还有一个情人,叫安国少季,那才是摎氏真爱的男人。这是汉武帝的杀手锏。
元鼎四年,也即终军论证了徐偃该死后不久,汉武帝派安国少季出使南越,通知太后和南越王到长安觐见皇帝。终军也是使团成员之一。临行之前,终军放了一句豪言:“愿受长缨,必羁南越王而致之阙下。”
事情开始很顺利,太后见到安国少季后旧情复燃。南越王年幼,都听母亲安排,成功似乎就在眼前了。
但南越的权贵和民间都不觉得成为汉朝的“内诸侯”是一件多么有吸引力的事,太后和国王也无力改变。尤其是相国吕嘉,大权在握,坚决抵制南越成为汉朝的一部分。
汉武帝了解南越局势之后,寄望于派出的使者能对吕嘉实施斩首行动。《史记》唯一一次提到终军,就在这里:
太后摎氏安排了一次宴会。《史记》记载:汉朝使者东向坐(最尊),太后南向(次尊),王北向(又次),吕嘉和其他南越大臣西向(最卑)。
这种详细描写座次的笔法,和《史记》对鸿门宴的书写一样。这次行动的结果,也像鸿门宴一樣失败。
太后的布局已经完成,但终军却没有实践自己的豪言,而是和别的汉朝使者一起,关键时刻掉了链子。
当时吕嘉的弟弟带重兵包围宫殿,即使杀死吕嘉,吕营势力是束手就擒还是最后一搏,谁也不敢确定。终军他们面面相觑,最终没敢动手。
错过这次机会,终军等汉朝使者也就死定了。他们和太后与南越王一起,都被吕嘉所杀,最后汉武帝还是靠大军出征,才把南越纳入版图。
这个故事里,汉朝使者的表现,在汉武帝时代算是颇为罕见。《史记》记录了大量汉使的行迹,作风往往张扬几于跋扈,果敢近乎疯狂,只有这次,因为狐疑和胆怯而错失良机。
但终军的死,还是引起了很多同情。后世很多人都忘了他是个行动上的矮子,而被班固记下的那些豪言壮语所打动,把他当作年纪轻轻而能建功异域的代表。很多人知道他,是因为王勃《滕王阁序》:“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又如民国时的《知识青年从军歌》:“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诸多作品,都是在正面意义上引用这个典故。
大概,真正有效的行动,确实不如慷慨激昂的话语使人难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