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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根重塑:元宇宙的盛宴?

2023-06-25段永朝

民主与科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虚拟现实教授世界

段永朝

过去十年来,与人工智能相比,虚拟现实(VR)的热度,似乎没那么高。这个词,或许是整个IT、互联网领域预热时间最为漫长的一个,直到2021年3月,美国沙盒游戏厂商Roblox将它写入自己的招股说明书,继而脸书(Facebook)将公司名字改成Metaverse(元宇宙),虚拟现实这个词语随之火爆全球,也成为理解元宇宙的入门级概念。

人们接触VR,更多是从游乐场、科技馆,或者博览会的展台上,戴上VR头盔,玩一把虚拟赛车、滑雪、登山,体验心跳加速的感觉,发出阵阵尖叫。

与大把大把的AI应用,比如机器翻译、语音识别、面部识别、无人机、自动驾驶,还有各式各样的智能机器人相比,虚拟现实似乎更多还是玩具,是用来炫酷的。当然,越来越多惊艳非凡的虚拟现实画面,是通过科幻大片呈现的,也着实让人刺激得脑仁儿疼。

不过,元宇宙这个概念大不一样。这个“概念筐子”把虚拟现实、人工智能、区块链、物联网、大数据等高科技名词一网打尽,以“聚合框架”的形态,聚焦符号表征、计算、交互、具身性、沉浸体验等数字世界建构的基础技术,摆出一副“重塑现实”“重塑认知”“重塑世界”的骇人姿态,致力于构建与实体世界相互连通、相互影响、相互塑造的数字世界。

2021年后半年至今,元宇宙的概念甚嚣尘上。一时间,元宇宙搅动商圈、资本圈、媒体圈,多部元宇宙相关图书出版,众多元宇宙关联公司诞生,一波元宇宙概念股借势飞涨,连篇累牍的峰会演讲呼啸而至,一大批元宇宙题材的项目上马,而且被写入了各级智慧城市、智慧园区、智慧产业的发展规划,大有25年前互联网初期横扫一切的气势。元宇宙到底是什么?在众说纷纭之间,静心阅读翟教授的这部富有原创思想的著作,或可打开更大的探索空间。

翟振明教授的这本书,最鲜明的特点并非在虚拟现实、元宇宙等概念之上填火加薪,而是从底层思想领悟虚实之间的“无缝穿行”,以及心灵、身体、意识、终极关怀、交叉通灵、自我认知、主体性、因果性等重要哲学思想的无穷魅力;更重要的是,探讨和阐释虚实世界的基本原理,以及被大大激发的“造世”浪潮所应遵循的“造世伦理学”。

在高技术、高感知时代,技术思想的“惊悚”程度,丝毫不亚于看一场科幻大片。温馨提醒您,系好安全带,深吸一口气,细细品味。

《有无之间》的重生

“其实,元宇宙就是我所谓的扩展现实(ER)”,这是2021年5月1日,翟振明教授在微信上发给我的一句话。

“扩展现实”是翟老师20余年持续研究VR/AR(虚拟现实/增强现实)提出的一个核心概念,它不只是对现实的模拟、延伸,更是虚实互鉴、交叉融合。在元宇宙概念日渐喧嚣的当下,翟振明教授的这部《虚拟现实的终极形态及其意义》可谓正当其时。不过,这部书稿的顺利出版,在现实世界中亦可谓一波三折。

2016年1月8日,在北京见到翟教授,我拿出他2007年在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有无之间:虚拟实在的哲学探险》(以下简称《有无之间》)一书,请教授签名,并得知教授在腾讯公司等机构的资助下,设立了中山大学虚拟现实实验室,能感受到教授言谈间充满激情,但同时也有一丝隐忧。当时他还没有提出扩展现实的概念,不过研究的方向和思路是十分清晰的,用教授的话说,就是“探索虚拟现实最大可能的边界”。

2018年11月份,我邀请翟教授参加第二届互联网思想界大会并发表演讲,方知教授经历了1年的病痛折磨,正处于恢复中。当时我向翟教授建议,作为国内第一部系统探究虚拟现实哲学思想的著作,他的《有无之间》值得再版,并帮助翟教授联系出版机构。教授兴致高昂,并表示愿意把近几年间,通过实验室工作获得的新的感悟,加入书稿中来。期间,不停收到翟教授发来实验室成果的图片、视频和他撰写的文章。特别令人欣喜的是,教授除了马不停蹄地展开对虚拟现实的研究,并获得了VR头盔、3D视觉成像眼镜、VR投影成像系统等多项专利之外,开始迷上了数字绘画,他的多幅数字艺术作品,在这两年火爆的NFT(被译为“非同质化通证”)上售卖,并在2020年度第四届互联网思想者大会上展示。

2020年夏天,他的这部再版著作,是最接近正式出版的一次,已经签了合约,并出了第一稿清样,遗憾的是又夭折了,不得不重新商讨出版事宜。

我答应为翟教授撰写的推荐序,从两年前的第一稿,也多次辗转修改,直到“撞上了”当下流行的这个词:元宇宙。

主体性:虚拟现实的起点

翟振明教授是正根儿的哲学博士出身,1993年获美国肯塔基大学哲学博士。他研究虚拟现实,更多是从哲学视角来看的。比如他关心的核心问题就是:如果“虚”和“实”可以无缝穿越了——这正是翟教授在中山大学设立VR实验室所做的工作——那对人意味着什么?20多年前,翟教授的论断就很清晰:人与技术的关系将陷入一种互相浸入(immersion)的状态,“使得我们第一次能够在本体层面上直接重构我们自己的存在。”

换句话说,教授在严肃地思考并研究虚和实的“边界”问题。这既是一个复杂的技术问题,当然也是一个板板正正的哲学问题。

对人的主体性的关注,是西方哲学两千年的主脉。从柏拉图开始一路到康德,西方古典哲学始终在追问“我是谁?”的问题。答案自然五花八门、流派众多。而且迄今为止非但没有了断这一难题,反倒越弄越复杂了。

350年前的法国思想家笛卡尔,曾经为这个问题纠缠万分:我怎么才能证明我自己的存在?借助“梦境分析”,笛卡尔最终整出一个金句:“我思故我在”。当然,影响后世的還不是这个金句(这个金句太多人都能脱口而出),而是笛卡尔创立的“思维方法”,人称“主体与客体的两分法”。简单说,就是在笛卡尔看来,横亘在主体、客体之间的边界是清晰的。

两分法可谓塑造了此后数百年人们看待世界、思考问题的基本框架。稍微想一想,可不是这么回事嘛!一个人,比如您,站在这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感知着周遭世界,盘算着、思忖着,与这个世界打着交道。这个世界就明晃晃地摆在那里,那可是“客观存在”啊,不管您看或者不看,闭上眼睛您都知道,“世界”就在那里。

当然哲学家眼里的世界,要比各位读者朋友眼里的世界复杂得多。“主体性”的问题在正根儿的哲学家眼里,挑战就没断过。“忒修斯之船”就是一桩典型的公案。欲知详情可翻阅教授这本书的附录D(第253页)。这一公案说的其实是“万物流变”——用中国话说,是“抽刀断水水更流”,或者“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翻译成大白话,就是“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或者“每一秒钟的您都与众不同”。

说这些闲话,其实是想说,不管各位对哲学有多深的造诣,多浓的兴趣,“主体性”这一问题是一个迄今为止仍然说不清道不明的问题。笛卡尔的两分法简单又奏效,且顽固地植入到人们的思想底层。不过,这一画面在过去的100年里,正被渐渐破拆。

凭着中学课本里讲过的相对论、量子力学常识,很多同学都明白了一件事,就是“观察者视角”,这比笛卡尔那个单纯的“主客两分”又复杂了一个数量级。因为,当您意识到有“观察者视角”这回事的时候,其实心中已经悄然植入了比“观察者视角”更高的视角,暂且称之为“上帝视角”。

用卞之琳的诗,就是“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胡塞尔的现象学之后,一些哲学家对主体的问题暂时“悬置”起来(因为这道题实在是太难了)。哲学家开始回到现象本身。这时候,哲学家思考问题的角度,与笛卡尔“旁观式”的姿态相比,已经有了巨大的变化。哲学家在思考“主体进入客体”的可能性(或者反过来,客体进入主体的可能性)。比如海德格尔,就试图用精妙的语言,描述、辨认着被抛来抛去的、千变万化的“主体”,在上下翻腾、纠缠不休的存在、这一刻的存在、稍纵即逝面目全非的无数个此在之间,那些说也说不清的关系。

没办法,西方哲学就是那味儿。东方哲学的表述不是这样的。东方哲学要面临这种令人辗转反侧的话题,不是把酒临风、吟诗作赋,就是结跏趺坐、面壁不语了。

话说回来。

不管西方哲学如何流派繁多,不得不承认笛卡尔“两分法”的思想底座,还是太强悍了。在主体和客体之间画出一条清晰的边界,以便能“把持住”这个世界,依然是各位吃瓜群众挥之不去的朴素情怀。

这件事,是翟教授哲学思考的起点。帮助他进行惊险的哲学思考的得力工具,就是这个VR——虚拟现实。

意识与体验:虚拟现实的难点

意识问题是“身心问题”的核心。自打笛卡尔确立“主客两分”的世界模型之后,身心问题纠缠了人们300余年,迄今不能释然。

美国哲学家大卫·查尔默斯(David John Chalmers,1966)是一位60后,作为哲学家他可谓年少成名。不到30岁的年龄,就留下了一个迄今知名度很高的哲学名词“意识的难问题”,这在哲学家里还是比较罕见的。这个问题说来简单:查尔默斯只不过把“意识问题”一刀分为两类:一类可以通过测量、实验、分解、还原,来探测意识活动相关的大脑、神经元、肌肉、行为等的所谓“实证分析”,这个是“意识的易问题”;剩下的就是“意识的难问题”。在查尔默斯看来,“意识的易问题”回答的只不过是意识的“处理过程”,刻画的是干巴巴的“工作机理”,但这些刻画远不能回答人的体验、感知、意义,如何从这些生理与行为数据、生物与电信号中“涌现”出来的“难问题”。

当然,对这个问题的回答,首先有一个立场问题:虚拟现实到底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对这个问题的回答自然五花八门。在查尔默斯看来,翟振明1998年出版的那本《有无之间》所诠释的“无缝穿越”,与著名英国哲学家、大主教贝克莱(George Berkeley,1685—1753)的“存在就是被感知”,以及美国哲学家普特南(Hilary Whitehall Putnam,1926—2016)的“缸中之脑”隐喻,说的是同一回事,就是虚拟现实并不比现实更加虚拟。顺便说,查尔默斯2022年的新著《现实+》对此有深入的评述,当然他不同意这种观点,他认为现实依然是更为基本的存在。

思考这些艰涩深邃的问题,自然是哲学家的领地。

技术变革影响世界的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了工具理性的范畴。在技术飞速发展的今天,人们对哲学、对思想的渴望就更加急迫,这种“急迫性”更体现出将思想转化为行动的热情。200年前西方启蒙运动之后的哲学家们,渐渐认识到“以往的哲学致力于解释世界,而今天的哲学则致力于改造世界”。从古希腊到康德、黑格尔的古典体系,总是试图给出關于整个世界的完满认识的哲学姿态,已经远远不够了。翟教授一边做着实验,一边进行他对“虚实困境”的哲学思考。他把这一困境称作“造世伦理学”“造世大宪章”。

虚拟现实的危险是什么?就是“界限消失”(1985年发表“赛博格宣言”的哲学家唐娜·哈拉维也是这个观点,认为赛博格导致“界面消失”)。用我这些年讲述“认知重启”课程的话说,我称之为“六根重塑”。技术深度介入世界的后果,就是人的感官被大大重构。我们所见、所感的世界,早已不是纯粹的“第一自然”,而是“第二自然”甚至“第三自然”。

如果还是沿用笛卡尔的“两分法”看世界,就会感到莫名的困惑和焦虑:过去硬邦邦、明晃晃的“主客分界线”,是这个世界平稳运转的保证,也是主客之间不可逾越之门。但是今天,至少这个门被打开了,甚至被拆掉了。

今天谈论前沿科技,往往会弹出一长串技术名词:5G、物联网、大数据、人工智能、机器人、虚拟现实,如果再加上神经网络、基因编辑、脑机接口,那就更不得了。这些名词背后的技术聚合起来,这个世界的面貌必然大变。翟教授将这一画面,描述为三个层级:最底层的是物联网为核心的冷冰冰的网络;中间是“主从机器人的遥距操作”,也就是交互层;上面还有一层,就是虚拟现实环境下的人际网络。

这就是说,未来我们可能会告别今天这个熟悉的世界:和煦的风,狂暴的雨,嘈杂的闹市,宁静的泊船……画面还是那个画面,但你知道这一画面中,有多少添加剂,多少合成物,掺入了多少剂量的代码调制?

翟教授的思考,就站在这一画面的边缘处。在他眼里,这个世界不但是危险的,而且可能是“邪恶”的。或者换一个委婉的说法是,这个世界具备相当的“邪恶的可能性”。

为什么?因为这个世界将摧毁自由意志,摧毁人。与诸多具有人文情怀的工程师、科学家一样,翟教授坚定地认为,他之所以做这些实验,触碰虚拟现实的“危险边缘”,甚至申报技术专利,是希望“捍卫人的尊严”,希望像古罗马的门神雅努斯那样,守望过去,祈祷未来。万丈深渊的边界,善恶的分水岭在哪里?他没有画地为牢地做出一元论或者二元论的假设(这恰恰是西方文化数千年争执不休的一个元问题),他内心只有一个愿望:为万丈深渊的边缘,插上警示牌。

这场元宇宙的“盛宴”,似乎正行走在某种“深渊”的边缘。

无缝穿越:真正的危险边缘

头盔是虚拟现实的标志性装备。如果从美国计算机科学家、工程师萨瑟兰(Ivan Edward Sutherland,1938—)发明第一款可跟踪头盔算起,虚拟现实的起源,比互联网的前身阿帕网还要早一年,即1968年。数十年里,虚拟现实主要还是用在游戏、仿真等场景,作为工具来使用的,是人的感官的延伸。但今天的发展已经天壤之别。

虚拟现实已经使人们可以穿越虚实边界,进入有无之境。翟教授2016年设立实验室的目的,正在于从技术上探索这种“无缝穿越”,可能对人的情绪、心智、认知带来哪些令人震撼的冲击和影响。如果说巨大的“冲击”在探查技术边界的话,那么对深远“影响”的思考,就属于哲学范畴了。

这是真正的危险边缘。

科幻大片总是给人们展现各种超越当下物理定律的景观,典型的就是时空隧道。人们对黑洞、星际旅行、时空隧道总是充满好奇和激情。在技术手段还十分匮乏的年代,科幻作者们就曾设想过时空穿梭机。不过,那毕竟是科幻大片的艺术展现。在翟教授的实验室里,这种被称作“交叉通灵境况”的穿越,还真是“吓”到了不少参访者。

人们对当今黑科技最大的恐惧和担忧,就在于可能被某种不可知的力量所操控。从技术角度看,这是完全有可能的。这种可能性,体现在两点:一点是虚拟现实提供的。虚拟现实可以深度侵入人的感官系统,重塑人的感知界面,达到“以假乱真”的境地。也就是翟教授说的“无缝穿越”。另一点是代码化。所有的数字装置,都依赖开放编码来运转。这些代码可能是事先写好的,也可能是动态生成的,还可能根本就像“被污染”的纸巾一样,“粘”到干净的代码片段上的。这两点让无论是专业人士,还是吃瓜群众,对技术驱使下的未来世界,既充满好奇,也充满恐惧。

六根重塑:亟待探索的造世伦理学

翟教授的这部著作,1998年以英文版首发叫Get Real:A Philosophical Adventure in Virtual Reality,2007年中文版书名颇具东方文化神韵,叫“有无之间:虚拟实在的哲学探险”。这本书的前言,开宗明义提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值得抄录于下:

技术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帮助我们创造了历史,我们制造了强有力的工具来操纵自然和社会过程:锤子和螺丝刀、汽车和飞机、电话和电视以及其他东西。它们之所以是“工具”,是因为它们是独立于我们的,对它们的使用通常不会影响我们感知世界的基本方式。无论是否被使用,一个锤子始终是客观世界中的一个锤子。当我们捡起它来并挥动它时,它不会消失或者变成我们的一部分。当然,在这个被工具影响了的环境中,作为制造和使用这些工具的结果,我们这些工具的主人在社会—心理层面上也改变了我们的自我感知方式,以及对我们的同类伙伴的感知方式。就像一个投入自设陷阱中的猎熊者,我们有时甚至成为我们自己的工具的“牺牲品”。

翟振明的观点早期曾与一位人工智能大师讨论过,这位大师的名字叫赫伯特·西蒙(Herbert Alexander Simon,1916—2001,1975年图灵奖得主,1978年获诺贝尔经济学奖)。电脑与网络技术深度介入我们之前,技术的造物确如翟教授所描述的那样,总体上形成了一个外在的世界,任我们驱使、拆解、重组。新的工具出现后,情形大不一样了。

“由于虚拟实在的出现,使我们与技术的关系发生了剧烈的转变。同先前的所有技术相似,虚拟实在颠覆了整个过程的逻辑。一旦我们进入虚拟实在的世界,虚拟实在技术将重新配置整个经验世界的框架,我们把技术当成一个独立物体——或‘工具——的感覺就消失了。这样一个浸入状态,使得我们第一次能够在本体层次上直接重构我们自己的存在。仅当此后,我们才能在这一创新世界里将自己投身于这种制造和使用工具的令人心醉的方式中。”

翟教授的论断很清晰,人与技术的关系将陷入一种互相浸入的状态,“使得我们第一次能够在本体层面上直接重构我们自己的存在。”这是一个大胆的判断。不过且慢,在这一点上,千万别以为翟教授的观点与时下流行于世的“改造、重组生命”的豪情没什么区别,区别很大。翟教授所说的“重构对象”,是作为“主体的存在”,而流行观点所言的量子力学、生命科学的目的,则在于“增强人对这个世界的掌控能力”。一个将“自我”作为标靶,而另一个则依然把“自我”当作控制万物的中心。

这些流行观点展现出的豪情,其骨子里的逻辑是笛卡尔式的,他们虔信科学至上主义,并虔信科学是“人作为自然的主人”的最有效最直接的证据。现代高科技商人们最喜欢的,就是这种情态,因为这个版本以科学的正当性和有效性,强力地支援了新经济、新财富的正当性和合法性,简直是神谕。

翟教授的观点不同,他只是看到了这样一种交融的势头在加剧,这种主体与客体之间无可阻挡的交融,就像当年物理学家德布罗意发现波粒二象性一样,完全击碎了几百年来的波动与粒子各居一隅的情态,非把这两样势同水火的状态搅在一起,让人心烦一样。

人与人的造物,彼此浸入、渗透,高扬着现代科技代表文明进步的、几百年的庞大基石开始软化、移动,甚至显露出冰融迹象。

意义问题:一个不能缺席的话语场

翟教授这本书的中文版,2007年由北大出版社出版。我有幸是这一版本早期的读者。这本书令我眼界大开,也心潮难平。这次由商务印书馆推出的新版,六章正文没有大的变化,但在原来三个附录的基础上,又增加了七个附录,特别讲述了他在中山大学期间所做的“实践”。教授的实践过程,可以说不但漂亮地验证了他20多年前对虚拟现实的诸多思考,更拓展了视野,增加了不少伦理学的、政治学的视角。

再版的《有无之间》,书名改为《虚拟现实的终极形态及其意义》,在我看来,最为重要的意义是两个:一个是它提出并深化了这个重要的問题,就是随着技术的发展,随着虚实边界的消弭,这个世界“堕落”的可能性有多大?另一重意义,我觉得是暗含的,即教授作为东方文化背景的哲学家,他在思考这一问题的时候,所指向的希望的路径,是东西方文化的对话。

对未来世界的预测,这些年来悲观的论调其实已经不少了。比如翟教授在书中一再批评的马斯克的“脑机接口”。其实马斯克本人在这一问题上也异常分裂。他一边义无反顾地试验着各种大脑植入芯片的可能性,另一边对未来世界极度担忧,甚至认为“人工智能可能在五年内接管人类”。另一位当红历史学家,以色列的70后历史学教授赫拉利,在《未来简史》中宣称,99%的人在高科技面前都会蜕化为“无用之人”。这个说法其实并非赫拉利首创。

1995年9月,在美国旧金山费尔蒙特大饭店,聚集了500位世界级的政治家、商界领袖和科学家,他们所描绘的人类“正在转入的新文明”中,有一个重要的特征,就是“在下个世纪(即21世纪),启用占劳动能力居民的20%就足以维持世界经济的繁荣。”那么剩下的80%的人干嘛呢?美国政治家布热津斯基还专门用一个词表达这层意思,就叫“靠喂奶生活(Tittyainment)”。今天人们更熟悉的说法叫“奶头乐”(参见《全球化陷阱:对民主和福利的进攻》)。

当越来越多的头盔被卖出去的时候,当越来越多的裸眼3D成为日常生活无法摆脱的常态的时候,某种潜藏很深的认知重塑过程其实已经开始了。

比如“注意力”这个话题。注意力的问题,长久以来游离于严肃的科学之外。科学家认为这是一个心理学问题,心理学家认为这是个哲学问题,而哲学家又认为这只不过是一个“感知测量”的实验问题。过去40年来对这个问题的探究,证明这个问题至关重要。美国艺术史家乔纳森·克拉里(Jonathan Crary,1951—)在《知觉的悬置:注意力、景观与现代文化》一书中指出,人们以为的“注意力”,与其说是一个“自然的过程”,不如说是对“意识”挤压的过程。通俗地说,就是人们以为“看世界”是一个完全自主的过程,人们可以自由地行使自己的“看视权”;但殊不知,经过千百万年与周遭世界的视听感知交互,“本能与天性”中已经慢慢渗透、沉淀、挤压成型了大量看世界的“取景框”,这些个取景框,构成了人们“看世界的意识构造”。

电学和光学效应,被用于广播、电话、电视,直到今天的电脑、互联网、手机的150年里,一系列声光电的生活装置和生产装置,其实已经悄然改变了人的“六根”。现代人的“六根”与秦汉时期、唐宋时期人们的“六根”已经大大不同。如此说的话,“三观”怎么可能毫无变化地沿袭至今呢?

六根重塑,其实在哲学、伦理学的意义上,就是重塑三观的过程。

新世界的画布

技术对生活世界的重构,从石器时代就已经开始了。只不过这种重构时而缓慢,时而急速。讲一点近代艺术相关的话题。近代艺术家为何在19世纪中叶之后,陷入某种烦躁不安的境地?为何在数百年宫廷画、写实主义的土壤中,忽悠长出了“印象派”的色彩斑斓?有很多因素,但其中一个因素,可能是化学颜料的出现。

对达·芬奇、鲁本斯、拉斐尔那个时代的人来说,手工调制颜料,是一个画家的本分。现代画家已经没有了这一“福分”。化学颜料的出现,仿佛给画家装上了“义肢”——换一种说法,就是画家其实被截肢了。这就是“六根重塑”的真实过程。

当这件事情一旦发生,或者一旦被意识到已经发生,剩下的事情就变成“遥远的追忆”了。生命列车,已经驶入了扳好的另一股道岔。

由此,不难体会教授的良苦用心。翟教授在书中罗列出多达八条的“准则”值得抄录于下:

1.建造“扩展现实”小模型;

2.坚持虚拟世界中的“人替(avatar)中心主义”;

3.人摹(agent)与人工智能的结合要服从人替中心的掌控;

4.严格禁止直接对大脑中枢输入刺激信号;

5.采用分布式服务架构;

6.以“造世伦理学”协作研究为起点,形成共识性的行业伦理规范;

7.坚持“人是目的”的原则,形成丰富多彩、自由、自律的虚拟世界文化共同体;

8.编撰“虚拟世界和扩展现实大宪章”,为面向未来的立法和政策理念奠定基础。

教授在研究中,逐渐形成了自己的术语体系。比如感知化身avatar被翻译成“人替”,由算法驱动的数字代理agent被翻译成“人摹”等等。可以说,上述“翟八条”是教授从哲学思考、理论研究和扩展实验中归纳而成的“长期演化路径”所应遵从的“纲领”,核心思想是这样一个愿望:提醒人们“要开始应对无节制的技术颠覆”了。

在翟教授眼里,虚拟现实绝不仅是技术,而是事关人类文明的存续。翟教授虽然在做着一个又一个的技术实验,但更有价值的,是他的思想实验。

翟振明的思想实验,围绕所谓“现代通灵术”的思想内涵。他畅想,“假如我们进一步将机器人技术与数字化感知界面相结合,我们将能在虚拟世界内部向外操纵自然世界的所有过程。”这样,如果我们愿意,“我们可以终生在虚拟世界中生活并一代代繁衍下去。”翟振明设想的虚拟生存虽不新鲜,但论断极为大胆。

在不远的将来,你戴上头盔(或眼镜),穿上数字紧身衣,就可以进入虚拟世界。这个场景比尔·盖茨在1995年出版的《未来之路》就描述过。这不光看上去是一场游戏,这实际上就是一场游戏。对现在的游戏玩家来说,游戏意味着手里拿个铁盒子,眼睛盯着屏幕,或者顶多加上一点虚拟现实技术。对未来的游戏玩家来说,全身的五官可能都被数字转换器、感应器包裹得严严实实,你可以完全“沉浸”在游戏的场景中,甚至你根本无法分辨到底哪些是游戏场景,哪些是现实场景。这种状态叫浸入(Immersion)。

比如一个战斗场面,你能感觉到自动武器的后坐力和枪弹射击时的火舌和声响,能看到射中岩石的火星。当有人中弹后,你会听到真的惨叫,鲜血直流,一命呜呼。如果是你自己中弹,你会体验到真实的令人心悸的剧烈痛苦和晕眩——别担心,那只是心理上的——卸下电子行头,你自己回到自然世界,你还好好地活着。

这种奇妙体验,死而复生,生生死死竟然可以随意把控,这已经从很大程度上突破了肉身之人所能感知的過去的经验。就算人们再木讷愚顽,也会赞叹这玩意的刺激,它让你实现了现实中无法实现的梦想,带给你现实中无法达成的梦境。让你随心所欲,在多重空间、多次生死、多重人格间,遍历多重体验。

其实,我们知道所有的游戏都在利用人的弱点,比如人的“感受阙值”。举“视觉”的例子:初中物理告诉我们,家里的电灯发出的光实际上是闪烁的,闪烁的频率是50HZ。由于视觉暂留的缘故,人的眼睛无法分辨出这个频率,所以我们看到的灯光是柔和的、“稳定的”。电影院里也是如此,每秒播放24帧图片,就可以让肉眼感觉到流畅的连续画面。以这样的“视觉分辨率”,现在的电脑则可以将色彩之美,用数万像素表达出来,足够令人惊叹高度亮丽的色泽与丰满。人的感觉阙限很低,骗过人的感觉其实很容易、很简单。

感官并不牢靠的结论,当然用不着电脑时代才得出。欧洲理性主义哲学在与经验主义者学对垒中,已经系统地考察了感觉经验不牢靠的全部哲学基础。不过以往哲学层面的思辨与今天互联网上的体验截然不同,思辨的哲学一点也不好玩,主要是因为没人搞得懂,也勾不起人的欲望,远不如“人的切身体验”这种虽然不牢靠、但真真切切的享受来得爽快。

充分利用人的感知阈值,这就是虚拟现实、赛伯空间的真相。哲学、感觉、经验、自我、物自体等,第一次可以让一个不读康德,不懂斯宾诺莎的人,穿上头套,戴上眼罩,扎扎实实深刻体验一把,真的爽得很。但这种局面、这般体验需要认真看待,认真思考。

当然,仅仅注意到这种“利用人的感受阈值”是远远不够的。值得警惕的是这种思维方式的强大“驱动力”。比如他说:那些浸入式的体验娱乐,其重大意义在于“自人类历史以来,我们有可能第一次在人类文明根基处进行一场本体上的转换”,“我们可能已经开始了这一最激动人心的历程,即在本体层面上为我们的未来子孙创造一种全新的栖居环境。” 翟教授的观点我并非全然赞同,但透过他的分析和阐释,尤其值得深思的是,被当下元宇宙引爆的丰富的商业想象力固然令人耳目一新,但一上升到哲学层面,这些技术狂人的论调中陈腐的古典科学决定论、确定论、心物二元论的调子便暴露无遗。

今天的技术天才可能全然忘了真正谦逊的科学——如波普尔揭示的那样——永远不说“是”,只说“不是”。这一点颇相似于中国禅宗的智慧,“当你说自己抓住了禅,其实禅已远离你而去。”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这种认为自己抓住了、摆脱了什么的兴奋宣言,并且以科学的名义来宣示的东西,与其说离真理近一些,不如说离商业的秀场更近一些。

迈向深邃的星空

翟振明教授是哲学出身,更重要的他是中国人。100年来的哲学思潮,最伟大的发现,其实是发现不可能。“空无”,并不是“空白”。中国古代贤哲的智慧,对超越有无之辩、有无之境,天然有自己的独到视角和言说。无论孔孟或者老庄,驾驭有无的至妙法门是除却黑白的第三极:中道。

用中道的思想“统摄”有无。这一点需要极大的耐心、极强的意志和精妙的自我把持能力。

这个世界并非用钻探、挖掘、还原法就可以穷尽。但今日之中国人,已经走出了明清时学者的那种局限性。那种船坚炮利的威慑之下出现的两极分化,要么投身于富国强兵,要么退居祖地、再度闭关锁国——这两条路都已经不能用当年的意蕴来衡量。中国人的祖训在兵略上,讲进可攻退可守,进退自如。在复杂多变、纵横交错的当下世界,要进退有度显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特别是在人工智能、大数据、物联网、5G、虚拟现实、数字货币等高科技,正在铸造未来数字世界新的基础设施的时代,一方面要有扎扎实实的硬核实力,另一边,还要保持巨大的虔诚和敬畏。能很好驾驭“为”与“不为”两者的,恰恰是中道。

但是,中道并非坐而论道。这又是翟教授实验室的另一番启示。需要改造世界,也不能忘记解释世界。这个世界不但需要重新解释,更需要在改造中解释。

没有现成的答案。

(作者为苇草智酷创始合伙人、信息社会50人论坛执行主席)

责任编辑:马莉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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