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家文:在希望的田野上
2023-06-25彭超赵国英
彭超 赵国英
“拔秧的时候,别人都是一只手换一只手拔,我可以两只手同时拔,双手配合着把秧苗拔出来,在田水中涮涮根上的泥,然后双手一合,手上的两把秧苗交叉捏在一只手里,另一只手抽出一根捆秧的秧草,一圈一压就捆好一个秧……拔秧有很多讲究,首先一定要贴着地面使劲,不能把秧苗拔断了,还得一小把一小把地拔,你一抓一大把,不但容易拔断,而且根部的泥土洗不干净,挑秧担的会感觉很重,还有一个关键问题是移栽到大田上不容易返青……”
说起做农活,郑家文侃侃而谈。听着他生动讲述在田间地头的各种过往,让人仿佛看到白日烈焰下,他骑着一辆“大永久”,“叮铃叮铃”从田垄边过来……
初见郑家文,让人马上想到的就是“安土敦仁”这个词。穿一件20世纪80年代老干部风的白衬衣配中山裤,拎着一只鼓鼓囊囊塞满了资料的公文包……个子不高,敦实的身材,黝黑的皮肤,眉眼间透着一股浑朴、厚重的刚毅。
农民出身的郑家文,對他脚下的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饥饿”的家乡
1956年4月,郑家文出生在腾冲市瑞滇公社郑家园。
对于家乡的记忆,令郑家文刻骨铭心的就是饥饿。
郑家文的家乡郑家园,位于高黎贡山脚下的中缅边境上。这里海拔高,雨水多,气温低,水稻病虫害多,粮食产量非常低。大多数人家粮食都不够吃,用山茅野菜充饥几乎是普遍现象。尤其是赶上困难年景,过了正月以后,大多数人家里的粮食就吃光了,一直要等到5月份插秧时才有洋芋、豌豆、荞麦等杂粮接济。面对这150多天的空粮期,乡亲们只能想尽各种办法充饥。
郑家文在家中排行老大,下面有3个弟弟和1个妹妹。为了填饱这些嗷嗷待哺的嘴巴,父亲每个月都要去缅甸换一次粮。在每一次等待父亲平安归来的担忧中,坚韧、担当的种子也在郑家文小小的身体里慢慢生根、发芽。
郑家文6岁时,“集体食堂”解散,小小的他便成了父亲种承包地的帮手,帮着父亲犁地、拔秧插秧、砸核桃榨油……高二时,郑家文俨然已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了,别人一般一天能拔900个秧,他能拔1200个……村里年纪差不多的小伙子干一天活儿拿7分,而郑家文却是可以拿10分的“全劳力”了。
凭着从小练就的一身娴熟的农活技能,加上学历高、出身好、有正气、干活不偷奸耍滑,高中毕业三个月不到,不到18岁的他就被任命为生产队副队长。
年纪轻轻担此重任,要管理村里老老少少几百口人的吃喝拉撒,年轻的郑家文很是迷茫。一天,站在村口的大青树下,下工的村民披着晚霞一个个朝他走来,看着那些土黄色的人脸源源不断、一层一层堆叠在他眼前,那些黑黑白白的眼仁仿佛都对着他。就在那时,他真切感受到了什么是责任。
让大家吃饱,成了郑家文最大的目标。
他认真向有经验的老农请教,向搞得好的生产队学习。从当年冬季开始,他就做马铃薯去芽与留芽的栽培试验,冬春季节带领社员大积大造农家肥数十万斤。他一改大锅饭式的计分制,生产劳动只要能够计量的,就采取定额制记工分。同时,组织有一技之长的劳动力,外出打工做副业增加集体收入,极大调动了大家的生产积极性……
一系列大胆的探索,得到了上级党委的充分肯定,他们生产队也成了邻近县村的模范。
“农人”的宿命
1976年,虽然历经“文革”,但当地尊师重教的民风不减。干了两年多生产队队长、村里学历最高的郑家文,被调到瑞滇中学担任民办教师。
1977年,郑家文得到恢复高考的消息,积极备考。12月12日,郑家文与全国许多学子一样,满怀激情和期待走进了考场,也走进了他生命中新的征程。
第二年,郑家文被云南省农业大学农学专业录取。1982年春季农大毕业后,被分配到云南省农业委员会工作;1983年云南省农业委员会撤销又并到云南省经济委员会。至此,他终于跳出“农门”,脱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成为“城里人”了,家人都为他骄傲和自豪。可对于学到一身本领、胸怀一身抱负的郑家文来说,做行政工作,心里总觉得像缺点什么似的,感觉“不踏实”。
1984年12月,云南省政府在昆明农展馆召开全省第一次人才交流会。保山地区在人才交流会上的第一个招标课题是“腾龙水稻低温冷害防御对策研究”,看到这个课题,仿佛从茫茫宇宙中找到了心里“缺失”的那一块,郑家文再没能挪动脚步。对这个问题,他有“切肤之痛”。
“解决这个生产难题我有一定的专业基础,为什么不回去为家乡尽力呢?”听从了保山地委、行署的召唤,郑家文不顾家里人的极力反对,1985年1月21日,他从云南省经济委员会调到保山地区农科所工作。回到保山的郑家文,立刻投入到水稻低温冷害研究课题,并长期在腾冲固东镇驻点,搞调查研究。
在调查中,郑家文发现当地主推的水稻品种从1982年开始的318亩,到1983年只种了45亩,1985年只剩下8亩。这个品种产量高,口感好,老百姓没有理由不愿意种!可村民们越种越少的事实却摆在眼前。经了解他才知道,这个品种存在的问题是脱粒困难,用当地百姓的话来说,“像拉拔河一样,傻瓦雀(麻雀)啄得淌眼泪都啄不下来”。当时,广大农户没有打谷机。他立即写了调查材料,向县上汇报了这个情况。县上非常重视,马上就拨款补贴了1000多台打谷机到村里,彻底解决了水稻的脱粒问题。当年,固东镇就种了600亩,到次年,扩大到6789亩,1987年快速发展到17917.3亩,到1988年,全镇种植面积达到19000亩,平均亩产比原来增产了30%以上。
解决了脱粒问题,接下来就是品种的更新换代问题。在调查中郑家文发现,籼稻是老百姓种了多年的品种,整个周期需要180天以上,存在耐低温能力差、生长周期长的问题。而粳稻,生长周期只需175天左右,耐低温能力可提高1至1.5度。
“在农作物的适应性方面,这是个了不起的温度,可以大大提高其防病能力进而保证产量。我在与当时的课题主持人、地区农科所所长毕景亮多次探讨后,一致认为在低温、多雨、寡日照、高海拔稻区解决低温冷害问题,最重要的防御对策是推广粳稻,减少甚至不种籼稻——即‘籼改粳”。郑家文说。
一开始,当地百姓并不接受籼改粳。郑家文就带领农科人员在固东搞了580亩“籼改粳”样板田,推广品种是“京国92”,当年就获得大丰收,平均单产达到500多公斤,高的达到600公斤,远远超过了原来籼稻300公斤的亩产量。
产量高的事实虽然得到老百姓普遍认可,但植株矮的问题仍然影响着粳稻植株则推广。粳稻植株在85厘米左右,而籼稻植株则在110厘米至120厘米,老百姓觉得植株高矮的问题直接影响着耕牛饲料及圈粪的多少。为此,郑家文不厌其烦地给有疑问的农民解释:籼稻每亩有18~19万根稻草,粳稻则有28~29万根,只要把粳稻比籼稻多出来的10万根稻草剪成两截,分别再接到另外18~19万根粳稻稻草上,是不是比一根籼稻高呢?经他一科普,农民们满意而归,粳稻也在当地得以广泛推广。
1986年,当地不少百姓亲眼看到粳稻的丰收景象,便跟着大面积种植,当年便达到6789畝。因粳米市场价每市斤比籼米高1角以上,老百姓积极性更高。1987年,固东全乡粳稻种植面积达到17917.3亩。特别是1986、1987两年,保山全区都是少有的低温冷害天气,而腾冲北部刚好改良了品种,避免了大面积减产。1988年,固东粳稻种植面积更是达到1.9万亩,占全乡水稻总面积的80%左右。这年,腾冲在“籼粳交错区”达成了“籼改粳”的共识,全县几十万人的粮食问题得到了解决。
充满希望的田野
那时,驻点固东镇的郑家文,白天在田间地头搞科研和推广,晚上就给村民们搞培训。固东170个生产合作社,每年每个社要培训4次,分别是播种、栽秧、中期管理、收谷子,一共680次。他把农科站的同事分为5个组,每个组负责30多场培训。村民们做工回来得晚,培训一般晚上10点以后才开始,12点以后才能结束。
村里的夜总是很黑,黑得深深浅浅,既看不清前面是什么,也看不清后边是什么。有时遇上大雨,人完全在黑暗中淹没,只能任凭雨水浇透自己。冬天顾不了潮湿阴冷,夏天顾不上蚊虫叮咬……
“你得不停地想点什么,不然任何人都会恐惧的。”年轻的郑家文,在一次次乡间暗夜的思索中,一个个念头像田地里的杂草一样,从他那勃勃的雄心里冒出来……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将近4年。
随着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人口的增多,粮食需求量日益增大,大小春矛盾日益突出。郑家文发现,保山各地的小春生产以小麦为主,由于小麦生长期长,到种植大春的季节麦子尚未成熟,致使大春无法适时种植。另一方面,雨季到来时小麦还未收割,导致发芽和霉变的情况很严重。这个问题不仅保山存在,在云南全省范围内都普遍存在。
一次调研,郑家文刚走进一户人家就闻到一阵酸味,那是一家7口人正在吃发芽霉变的小麦面粑粑。只见两个70多岁的老人手里捏着半个粑粑,用掉了一半的牙齿使劲咀嚼,却无法下咽,身边的两个小孩子则粘得一嘴一脸都是。郑家文要了半块粑粑喂进嘴里,一大股酸臭味袭进口腔。“老百姓苦啊!”他下决心一定要解决这个问题。
当时,《云南日报》上刊登了《大小春两季生产节令180天打架》一文,直接把大小春矛盾问题提上了省委常委会的议事日程。当时,云南省有关专家的研究结果是选育早熟的小麦品种,采取早熟的栽培措施,在雨季来临之前适当早熟几天。在郑家文看来,这些措施都只是“修修补补,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郑家文像打扑克一样,把所有的小春作物排成一排,一种一种算时间,洋芋吃不了那么多,种油菜没有那么多销路,种绿肥又用不了那么多……最后他把目标锁定在大麦上,因为大麦比小麦早熟15至20天,在大小春两季节令紧张的地区种植有利于两季高产,在低温多雨区种植可提早收获节令。
他隐隐地觉得,这件事一定能成!
但当时保山本地老品种大麦平均单产不足130公斤,远远比不上小麦的200公斤,改种大麦,大家能接受吗?郑家文没有灰心。只要培育出能增加单产的大麦新品种,问题就迎刃而解了!1988年冬,郑家文带着从美国、澳大利亚、墨西哥以及国内浙江、江苏、四川等省市区引进的40多个大麦品种回到他的老家腾冲县固东镇,正式开始大麦新品种试验选育工作。令人惊喜的是,有的品种小面积产量居然能达到1000多斤,这在以粮为纲的年代简直是个奇迹!
大麦有它的致命伤——它不是粮食。根据大麦营养丰富,是酿造啤酒最好的原料,同时因其氨基酸等养分含量高,是畜禽最好饲料这两大特点,郑家文将选育的新品种大麦命名为“啤饲大麦”。果然,大麦被赋予啤酒和饲料的含义后,一下子就被大家接受了。
和郑家文预想的一样,啤饲大麦生长周期只需150天左右,比小麦提早一个以上生产节令;平均单产比小麦提高10%。次年,啤饲大麦在腾冲县固东等地推广1000多亩。并迅速在保山以及全省大面积推广。到2016年,保山市啤饲大麦发展到51.2万亩,单产250公斤,成为全市小春第一大粮饲兼用作物。有了啤饲大麦的山区农民饲料充足了,养殖业也步入良性循环轨道。啤饲大麦彻底解决了云南中高海拔地区“冬季大部分良田闲置白白浪费宝贵土地资源和光能资源”“作物晚熟造成大小春争节令矛盾突出”“小春单产难以提高”三大难题。
啤饲大麦得到了云南省科技界的认可,并被写入《云南省人民政府“十五”农业发展纲要》和2019年落实乡村振兴战略发展特色产业规划纲要。
1988年至今,郑家文和他的团队累计选育通过市级审定大麦新品种3个、省级审定(登记)13个、国家级审定(登记)14个,获国家新品种权保护品种2个(大麦和小麦各1个),他的科研成果累计应用于大面积生产1476万亩,增产粮食6.49亿千克,增加产值13亿元。2004—2016年,他是云南省农业厅啤饲大麦新品种选育和示范推广首席专家。2006年,国家大麦改良中心西南育种实验站成立,成为全国仅有的4家国家育种站之一,郑家文就是该站主要技术负责人。
拒绝做“官”
由于工作出色,到固东蹲点的第二年,郑家文便被保山地委组织部委任为固东的挂职副区长。他对组织部的同志直言,当副区长可以,但只管种植业。当时他的心里就只装着两件事:“一个是水稻低温冷害问题,一个是大小春两季生产节令矛盾问题”。他笃定,这是一定能够解决的事。
郑家文的研究项目是农民增产增收的稳定剂。当地的农民只要见到郑家文头戴草帽的身影,见到他黝黑朴实的笑脸,就对脚下的土地充满希望。在当地农民的强烈要求下,郑家文的挂职期限延迟了一轮又一轮。直到1991年,郑家文被委任为保山农科所所长,他才从固东撤点回到保山。
1989年,腾冲县的有关领导找到郑家文,动员他到腾冲县农业局任职,郑家文直言谢绝:“要做官的话我不到来凤山(腾冲)、不到太保山(保山),我早就在五华山(昆明)啦。”
参政议政,为民呐喊
郑家文第一次有参政议政意识,还是到固东的第二年8月。他在工作中发现,固东供销社把国产三环锉(一种农药)当作进口三环锉售卖给当地农民,影响极其恶劣。知道这个情况后,他直接向供销社领导反映,没有结果,又给工商局打电话反映情况,结果工商局马上就派人来查,迅速整治查办了这件事。郑家文惊叹于工商局的行政效率,也感叹自己“只是一个电话,就为百姓解决了一个大问题”。
在之后的农业科研和推广中,郑家文日渐了解到“三农”存在的许多问题,有的问题涉及很多人的“奶酪”,但他根本不怕,除了向有关领导和具体部门直接反映,还口诛笔伐。他在《保山日报》和《云南科技报》发文《生资部门滥涨药价影响极坏 工商部门工作负责受人称赞》,反映腾冲供销社一案;在《保山日报》发文《偷工减料、粗制滥造、广大农民怨声载道》,反映腾冲县水电设备厂生产的脚踏打谷机一案;在《保山日报》发文《固东镇耕牛死亡惨重》;在《保山日报》发文《危机四伏的“桥头堡”——全市乡镇涉农四站生存与发展忧思录》;在云南省政府诤言网发文《建议“保山隧道”依法避开饮用水水源保护区》……这些文章,为“三农”保驾护航起了很大作用。
2002年,郑家文加入九三学社,有了组织,有了平台,他积极参政议政,为民呐喊。
他深入调研,勇于实践,勤于笔耕,多年来向市级以上党委、政府提出136件诤言、提案和建议,有46件在市级以上刊物刊登。其中,2007年《关于尽快制定云南省非主要农作物品种认定暂行办法》的诤言获省政府诤言奖,诤言有关内容纳入省人大2008年3月28日审议通过的《云南省农作物种子条例》;2012年《关于加强乡(镇)农业技术推广站建设的建议》荣获省政府诤言奖,有关诤言内容在2012年5月20日,中共云南省委机构编制办公室、中共云南省委农村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云南省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厅三家联发的“云编办〔2012〕162号”文件《关于进一步加强和完善乡镇农业公共服务体系建设的通知》中得到具体落实。
荣誉接踵而至。三十多年来,郑家文先后获乡科级至中共中央表彰58次,其中,2007年,获国务院特殊津贴;2014年,获云南省先进工作者(劳模)表彰;2017年,获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表彰;2020年获全国先进工作者表彰。累计获省部级科技成果奖6项、获省政府诤言奖4项,获保山市政协优秀提案奖5次,获市厅级成果奖21项……
谈到这些成绩时,郑家文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说,国家给了自己这么多荣誉,让自己都有点不认识自己了。内心深处,他觉得自己还是四十年前那个生产队长,坐在田垄边仰望星空,带领大家依靠科学技术一步步走向富足。
如今,郑家文已经退休,不再担任任何职务。老伴儿本以为他可以像大多数的退休人员一样,带着自己到处走走逛逛,享受天伦之乐,可他的身影还是常常出现在田间地头,他研究的脚步从未停歇。
他说,“但念众生皆温饱”,是自己此生唯一的目标。
(作者均为九三学社云南省委会干部)
责任編辑:马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