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铁马冰河入梦来(二十三)
2023-06-25靳国君
靳国君
推崇诗人尤袤
陆游对乡村生活,辄有感怀。这一时期,诗作多为写日常起居、乡野情趣、听雨咏雪、观花赏月、酬答友人、追思过往、访僧问道等。读书依然不舍昼夜,神游百家。诸葛亮的《出师表》,他少年时早已读得烂熟于心,而今再读,又有新悟。忆起过去岁月,他愤愤然,心有不甘。他的《书愤》一诗表达的就是这时的心境: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黄钟大吕,激越铿锵。“读书有味身忘老,报国无期涕每倾”,他渴望朝廷起用,向往“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一扫狼烟,再息战鼓,实现统一,像诸葛亮那般建功立业。
后来他写的《书愤二首》中,发出内心强烈的战斗欲望,为自己“袖手看”深感遗憾,在第二首中写道:
镜里流年两鬓残,寸心自许尚如丹。
衰迟罢试戎衣窄,悲愤犹争宝剑寒。
远戍十年临的博,壮图万里战皋兰。
关河自古无穷事,谁料如今袖手看。
他读《后汉书·窦宪传》,向往窦宪去塞三千里,驱除北单于,登燕然山,刻石勒功,纪汉威德;读《世说新语》,见晋室南渡,几大臣登新亭,饮宴,忆昔,思故国,相视而泣,如楚囚相对,南宋何其相似乃尔!他有横绝大漠,为国远征之志,万死不辞,怎奈请缨无路,报国无门。在《夜泊水村》一诗中,他写出了这心境:
腰间羽箭久凋零,太息燕然未勒铭。
老子犹堪绝大漠,诸君何至泣新亭。
一身报国有万死,双鬓向人无再青。
记取江湖泊船处,卧闻新雁落寒汀。
双鬓染霜,新雁寒汀,哀哉!
1186年初春,残雪未尽,荠菜发新芽、萌嫩叶。溪头、河边、垄间,一丛丛、一簇簇,村姑、儿童,三三两两采荠菜。回家,拌凉菜,和肉馅,家家“咬春”。吴兄也在采,心情尤佳,漫吟辛弃疾诗句:“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
陆游正读书,吴兄兴冲冲而来,带进一缕清香,放下一小篮荠菜,对陆游说:“好消息,好消息,陆公又获新任!”陆游闻香而爽,听话见疑,面视吴兄,问道:“消息从何而来?”吴兄答道:“小报登载。”果然,陆游又被重新起用,获任朝奉大夫、权知严州(今浙江省建德、淳安、桐庐三地)军州事,按南宋官制,是朝廷派遣的知州,为一州之长,统辖军民。朝奉大夫是正五品,官秩晋一级,虽不能到前线去,总能为国尽力。陆游长吁一口气,终于结束了六年乡居生活。這年陆游六十二岁。
他奉旨进京,住在西湖畔官宅,等待孝宗召见。
老友尚书省左司员外郎周元吉,领国子监几位监生来访,茶叙,议论风生。周元吉言,国子监及太学之规,日益完善,远超前代,实行学分制,一年四试。说到文学,皆曰:“形于言,付与行,陆公殊为师范。”陆游躬身,摇头道:“吾不及也,延之(尤袤字)诸公,堪称翘楚。”
周元吉说道,孝宗器重能臣,凡在地方久经历练、政绩彰著能吏,陆续调京,提升新职,诗人尤袤便是。他说,有人钦羡,有人谤议,孝宗曰:“能者进,庸者退。尤袤,诗名冠群,然其勤于政事,政绩尤超群,重用之。”
陆游敬重尤袤,引为师友。他知尤袤,生于无锡,五岁能诗,二十二岁中进士。初任江苏泰兴县令,奏减苛捐。见外城颓毁,率民筑城。已而,金攻陷扬州等城,生灵涂炭,独泰兴,城坚得全,保民一方,政声在民。
多年后,尤袤因事去泰兴,吏民罗拜曰:“此吾父母也。”为其立生祠,破例,罕见。虞允文奏请孝宗,调京任职。后因率三馆官员,数次力谏不可重用张说,惹怒孝宗,外放尤袤至台州。到任,访查,知有一万三千家特贫,尤袤奏请减免三年赋税。接续前任赵汝愚修城工程,加高加厚,数月而毕。翌年,洪水来,多城淹没,独台州城坚如磐石,保民无灾。
廉干能吏,昏官、奸佞之徒蜚声毁之。孝宗疑,派人暗访秘查,民颂其善政,不绝于口,孝宗叹赏,遂先后提任淮东、江东提举常平使。遇大旱,尤袤单车走千里,逐地调节赈贷抗灾,救民于水火。逢蝗灾,早察其幼虫未成,即令郡县教民及早烧之、掩之、鸭禽食之。在地方共历三十二年,久经风雨,夙夜在公。五十六岁调入朝廷, 多谏言,孝宗欣赏。
陆游说道,尤袤深知丧乱苦民,他的《淮民谣》写道:“淮南丧乱后,安集亦未久,死者积如麻,生者能几口?”陆游又说道,尤袤韧性,无可比也,既勤于政事,又苦于学,手抄经史子集甚多,国中独此一人。杨万里送他作品集《西归集》《朝天集》,尤袤秉烛夜抄一月。
陆游赞誉有加,众人听来动容,周元吉对几监生说道:“政绩超群,久孚诗名,众子可追。”
啜茶夜话,你言我语,又说起杨万里、范成大、辛弃疾等人的政绩与诗作。陆游虽名冠诗坛,却虚怀若谷,推崇诸公之长。论杨万里诗,他说:“文章有定评,议论有至公。我不如诚斋(杨万里号),此评天下同。”
窗外渐起雨声,淅淅沥沥。周元吉望望窗外,告辞,代邀陆游去国子监讲授“诗教化”或经义、策论,陆游言道不敢班门弄斧,周元吉恳言,莫令学子失望,期以莅临,万勿爽约。几监生抚乌纱,理皂罗衫,长揖拜别。
路上,周元吉问监生“见陆公何所感?”几监生道“尽言人之善,诚敬,高风!”
这夜,雨丝风片。陆游视熏香袅袅,赏瓶插杏花,听雨,思绪起伏。此来京华,距他首次在京任职已经过去二十七年,当年的故交、友人和同僚,多已星散,有的远在他乡,杳如黄鹤。今见周元吉,心生怀人之思:“帝城漫诵新诗句,客路难逢旧辈流。”
再答孝宗之问
在延和殿,孝宗召见陆游。陆游揖拜后,孝宗曰:“老臣体健如昨,甚感欣慰。”
陆游曰:“鬓发如霜,臣亦老矣!承蒙圣上不弃,委以重任。”
孝宗问曰:“六年乡居何为?”陆游答道:“读书、写诗、练剑,学老圃耕田,育菜、植草药耳。”
寒暄过后,孝宗问曰:“老臣可有谏言?”陆游答道:“乡居有所思,非臣所当言。”孝宗曰:“言者无罪,只管道来。”
陆游再拜,曰:“臣闻,善观国者无他,唯公道行或否尔。”
陆游又说道:“朝廷之体,责大臣宜详;郡县之政,治大姓宜详;赋敛之事,宜先富室;征税之事,宜核大商,这是为公、为平。愚见如有万一可采,望陛下采焉。”陆游这是主张,富者多担,贫者少负,缩小两者悬殊差别。
陆游见孝宗颔首,接着他直言社会风气江河日下,说道:“当下颓败之风浸染人心,炫耀、夸富、攀比、游玩、享乐之风遍及城乡,‘奢靡之始,危亡之渐。人之寿夭在元气,国之长短在风俗。当务之急是凝聚人心,扭转世风,提振人心士气,养而成之,毋使挫折,四海一心为国,上下同德抗金,国家才有希望。”
孝宗问道:“卿看边事如何?”
陆游答道 :“自隆兴和议,金国内乱频仍,无暇南顾,至今二十年矣。然其言而无信,应趁眼下边陲晏然,缮修兵备,搜拔人才,明号令,信赏罚,强国强军,近可防其突然袭击,远可待机,一统社稷。十年可无战事,不可一日无战备。无战备,国危矣。”
孝宗深知陆游一心为国,言道:“爱卿所言,朕已知之。此去严州,山水佳胜,公务之余,可赋诗歌咏自慰。卿,笔力起落回转甚善,独具文采,他人不可及。”
孝宗又对陆游说道:“你离京多年,可盘桓几日会友,清明后回山阴,七月到严州上任,可也。”
陆游见孝宗饶有兴致,斗胆举荐赵蕃,孝宗笑曰:“周必大数荐有加,赵蕃恃才傲物,征召不出,自放山林,非弃用也,乃不赴也。”
陆游愧曰:“臣愚言煩君。”
孝宗曰:“无碍。”
陆游揖谢,趋而出宫。回味孝宗所言,嘱他赋诗歌咏,对他似无边防之用……
杨万里来,此时任枢密院检详官兼太子侍读。陆游言及孝宗召见,又言赵蕃事。杨万里说,孝宗所言甚是。他、周必大、范成大赏识赵蕃,早年,曾荐举,得准,赵蕃却先后两次固辞不赴,后来任太和(今安徽省阜阳市一部分)主簿,调任辰州(今湖南省怀化市北部)司理参军。因一案定罪量刑,与知州意见相左,抗辩,遭罢。从此,无意仕途,再不出仕。
杨万里说,一次,赵蕃拜见周必大。周必大与其谈史论政,他有独见,切中肯棨。然论意愿,赵蕃言:“黄尘倦马久非地,野水白鸥终是乡。” 周必大知其意在草野。
赵蕃任太和主簿时,杨万里曾顺路探访,见其饥中吟诗,知其心志。别时,将眼前所见,写诗一首,题赠赵蕃,亦有幽默:“西昌官舍如佛屋,一物也无唯有竹。俸钱三月不曾支,竹阴过午未晨炊。大儿叫怒小儿啼,乃翁对竹方哦诗。诗人与竹一样瘦,诗句与竹一样秀。”赵蕃读后,路追杨万里,曰:“一见有深知!”
陆游说道:“活灵活现,如见其人。”
拂晓,春雨初霁,屋檐下滴滴答答,湿润的晨风飘来花木香气和湖水气息。小巷里,挎篮小姑娘声声叫卖杏花,童声童气,渐行渐远。他推窗远望西湖,秀色怡人,烟波浩渺,几艘画舫在湖中漂动,似点缀景色。远山如黛,弥漫着缓缓浮动的轻雾。近处,桃花正开,松柏清翠,冬青如洗。
这一天,陆游足不出户,长思至夜。阶前青石板路偶响足音,稍、过,不知谁家小楼吹玉笛,阳关之曲袅袅……
陆游难以入睡,徘徊于斗室,沉吟良久,提笔草书《临安春雨初霁》: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尽得文采风流
次日逢休,秘书省著作郎张镃,邀约陆游、杨万里,礼部侍郎兼同修国史、诗人尤袤,尚书省左司员外郎周元吉,司农寺少卿章德茂,前去其园林小聚。
著作郎张镃,名诗人,有画名,擅画竹石古木,豪放纵情,小陆游十二岁,性喜招友雅集。其园林,祖父所传,名冠江南,国中唯一,声伎服玩,丽甲天下。
几人前后到园,人人鬓间、帽上插有簪花,芍药、百合、牡丹等,鲜活耀眼。陆游见在南郑王炎幕府时相识相知的章德茂,一如当年,只是鬓间生白发。诸人勤于政事,夙兴夜寐,今日闲游,散漫轻松,时不时调侃取笑,不论职位,宋时风习。
张镃园林,陆游早有所闻,今得一见,果然不凡。
在西园,有女荡秋千,五色罗裙,飞上飘下。尤袤以扇遮口,轻声问道:“谁记秋千诗?”
杨万里举扇遮面,答道:“花板润沾红杏雨,彩绳斜挂绿杨烟。”
陆游说道:“此乃北宋名僧惠洪之作,眷顾婵娟,形象生动,情意生焉。”
杨万里搭讪:“秋千婵娟红杏雨……”章德茂扇指杨万里,打趣道:“万里窥春光……”大家以扇遮口,一笑。
走进邻近球场,观看蹴鞠。女队两伙各十二人,单球门,球网在两高杆中间顶端,只见个个传接挑射脚头准,球飞入网,一进再进,煞是好看。
杨万里说道:“小女踢球,腰带紧身,有趣、有趣!”
张镃笑道:“球艺可观,以乐也!”
众人皆笑曰:“女队,女队,难得,难得!”
周元吉举扇说道:“我与陆公、章公,在南郑只见过男队,今一睹女队,幸甚,幸甚!后世,此戏可兴焉。”
比赛方停,又表演身上与脚下功夫,鼓乐伴奏,诸女表演风摆荷、斜插花、双肩背月等解数,巧也、精也。
陆游说道:“球艺罕见!”
尤袤轻声说道:“更有高手。曾有女子比赛蹴鞠,是散踢。一百六十人,衣四色,绣罗宽衫,系锦带,比的是脚功。球不离足,足不离球,球带脂香,纷来观赏,盛况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