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街
2023-06-25唐呱呱
唐呱呱
1
部队又来山沟里战斗射击。
一辆辆军绿色的大卡车,从盛夏壮烈的白杨中驶出,厉害的炮兵娃子,一个班一个班都拉来。每次实战训练,总是百发千发那样打,山沟里上上下下,迷彩兵在跃进,步战车在迅驰,炮火连天,烟尘四起。就像一颗一颗碎花银,撒落在贫瘠的土地。一发炮弹打出去,沟里的村民只是把两只耳朵尖竖起来,只是远远听声,就能掂量出炮弹头的材质、斤两。他们喜滋滋,挽着工具,狂奔着坐骑,各干各的,谁捡着就算谁的。
六月的鸟,有空就尖尖唱情歌。六月的稻谷,茁壮的穗吸吮广阔的阳光。雪这年十七,高中一年级,花儿一样,她爸偏偏把她从学校捞回来。整个壮美的六月,雪的心里风绕绕的,仿佛风在她心里一直吹,立体环绕,飘着厚厚的雪花。
“女娃娃,眼睛读瞎,还不都是给别人家绣花。”雪她爸嘴角叼着旱烟,死死盯住牌桌上的风云。一颗颗乖巧的麻将,如一颗颗游动的星辰,在他黑黑的眼珠里闪光。他不敢看他的女儿,那一片嘴,越来越像他的那个女人。那个喝掉一整瓶百草枯的女人,执拗、诱人,让人恨又让人疼,让人想要撕下来,嚼着使劲吃掉。
雪暗暗在心里说:“看看我们的拇指姑娘,这个夏天手气如何。”雪看着自己的一双手,细小,那样软绵绵。忽地她把十根手指紧紧攥住,又松开,仿佛很想看看,一个人的手掌能够变出点什么。
那时正是初夏,新绿的叶子蓬蓬长出,如一朵朵绿色的花团。雪跟着那些想要发家致富的沟里人,一起在训练场里忙活,侍弄这一片从天而降的“铁庄稼”。每一次射击结束,兵们打靶归去,山谷空旷,只有一些叽叽喳喳的人声,三三两两。人都是骑着电动车、三轮车、自行车去的。部队一说解除警备,马达发动,立马飞出去,一阵狂飙突进,早早分立山头,占据有利位置,跟着探测器一挖一个准。雪只有两条小细腿,两只小手拿来参赛。每次,弹芯金贵,早早被收罗一空,只剩下便宜的弹甲,像是被人嫌弃似的,故意遗落路边。雪就想,哪个新兵蛋子打的,这好心,故意为着让她捡。
一年之中属于夏天的日子很快过去,部队就要离开山沟,回到城里月亮街上的驻地。沟里人个个喜气洋洋,捡着一口袋“宝贝”,酒在等待他们,花生米在等待他们。只有雪,一定要去人家翻找过的地方,又费一番力气。就像去人家收割过的田地,捡拾遗落的麦穗。
“拇指姑娘,这点弹头可不行,小王子一条大腿,都买不到。看来你只好一辈子待这儿,捉蝎子玩。”雪学着老巫婆的腔调,就好像缴不上学费,上不了学,是不相干的一个姑娘的事,不是她的事。
人声稀稀拉拉,只剩远远的一线灯火,像一颗明珠,落在沟底。狼狗叫几声,夜忽然从荒山重重压下来。银亮的一块烙铁,隐隐淡淡挂树梢上。雪开始有些着慌,把身子缩成一团。远远地,走来一束晃动的光柱,她以为是鬼火。找弹头用的手电筒,吓得掉到地上。
走近,原来是一个穿迷彩的兵。兵说,一个指北针落这里,今晚必须找到。兵说,半路上一脚踢到一只蛇皮口袋,等半天无人认领。兵还说,部队有纪律,不准私自捡,发现要给处分,写检讨。
兵把手电筒捡起,顺手把口袋往地上放。他左右看看,像是对着远处说:“今天晚上,是有点黑。要不要听鬼故事?”
雪在手电筒光里,吐着舌头,小声说:“胆——小——鬼。”
雪抢在前邊走,兵不去管她,只是把手电筒的光左左右右咬住她。整个一块大大的黑,就像忽然豁开一条明亮的小路。雪给兵讲她的文具盒,讲她爸,讲城里的月亮街,月亮街上的白杨,白杨中间她的学校。黑黑的远处近处,仿佛真有白杨树忽然地上冒出来,打开枝条,打开叶片,让他们从树林里穿过。
兵说:“月亮街?我们还是邻居。”
狗叫声越来越近,他们走进村子里稀稀拉拉的灯光。雪放下心来,只管往家的方向走大步,又忽然记起什么,扯着嗓子问兵,指北针找见没有?只有左左右右的狗叫声回答她。
雪很想把远去的背影抓住似的,大声喊:“喂,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叫林的兵,没有听见似的,依然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只是一只右手举起,手电筒向着天上的云,荧光棒一样扫动。雪还想再问点什么,那颗远星,已折到房子后边去。
2
沟是三省交界的一条穷山沟。这里的土特产,只是一种海浪一样的千层岩,低低高高挪到城里,就是风景,可以拿来攀登、远眺、吹凉风。还有一种小蝎,加点乌梢蛇、川乌头、红花、青风藤泡酒,乌黑一坛,祛风散寒。要说这里的庄稼,细胳膊细腿,千年万年没长开的样子。就像这里的人,清瘦坚强,活在各自的日子里。
雪她爸,早些年也是这样一个庄稼汉,早晨扛着锄头出门,傍晚扛着落日回家。自从雪她妈赌气喝农药,偷偷死掉,雪他爸天天抱酒瓶,二晕二晕才回家。刚刚清醒,又赶紧往人堆里跑,他好像很怕一个人在家似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的那些月份,只有麻将馆还有一些人气。
雪她妈留给女儿的金耳坠、金戒指、金项链,一件一件,出现在山沟里其他女人的耳朵上、手指上、脖子上。雪他爸脚底抹油,一件一件往外拿,又输掉粮食柜里播种用的稻谷、衣柜、饭桌、他亲手给雪做的小板凳。他差点把顶梁柱抽下来一根,他一用力,房顶掉灰,他只好让它乖乖待头顶上。
这天,他很晚才决定回,喝了酒走路二甩二甩(摇摇晃晃),把一颗头磕在石头上,一把血。他号叫,没人管他。人都忙着去捡弹头,连村子里的狗,也少几条似的。他气鼓鼓拉开电灯泡,忽然看到雪她妈。他眨眨眼,雪她妈还好好在那里,依然鼓着鱼眼珠盯住他看。
他很想找点东西躲起来,屋里空荡荡,只有四堵墙。他一屁股坐地上,早上醒来,他僵硬、昏沉,依然记得昨晚那一双锋利的眼睛。他把一面墙这边看到那边,那边看到这边。满满一墙奖状,只看到一个空,想是搬东西的时候,没留意给碰掉。露出底下的港台女星,一脸阳光看着他。
早些年,每一次他都亲自熬糨糊,他女人在远处看。一年一年,他顺一个方向贴去。雪她爸想着,总有一天,所有的墙都贴上奖状,房顶也贴上,地面也贴上。这种感觉很美,就像站在金灿灿的水稻田。
雪她爸说:“马上就成黄金屋啦!”
雪她爸借来板板车,好些日子没有再去麻将馆。他费心费力,把山上的千层岩先分出大料,再打成小料,一大块一大块抱到车上。他紧紧捉住两只车把手,人像一片薄薄的刹车皮,向后用力仰着,慢慢把车放到山下。别人一天一车,他上午一车,下午一车。如果山上有灯,吃过晚饭他一定再来一车。
山下收石头的老K,一边数钱,一边说:“老哥,日子多滋润。”
“这个地上,到处都是钱。就怕你腰杆挺太直,懒得弯。”雪她爸一边数钱,一边笑嘿嘿。就好像好运气会一直奖赏一个勤快的人。雪她爸把一千元交给雪,让她追赶八月的末班车,背着书包去城里继续上学。
雪站在学校宿舍的阳台,惊奇地注视着,去过山沟里的那些军用卡车,一辆一辆返回城里,那一个个厉害的炮兵娃子,车里神气地跳下来。雪这才发现,月亮街的另一头,是高高的围墙,炮兵营就在那里。雪在很高很高的地方,在一堆迷彩兵里,认出像一束光一样的林。
往后的日子,雪经常做一个梦。她一个人黑夜里走着,怎么也走不到明亮里来。忽然,是炮声一个接一个,落花,流水。再一看,原来是林在放礼花,把天空照亮,把山谷照亮。礼花触到地面,变成一颗颗星星,银光闪闪一片,围住他们跳舞。
林捉住她惊慌的右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打开,像编竹席一样,给她手指缠上红绳。中间穿着一个弹壳,红铜色,正好落在她手心。林握住她的手轻轻说,吹一声,意思是喂,吹两声,意思是站住,吹三声,意思是逗你玩,吹四声意思是我喜欢你。
高中毕业的志愿填报,雪光光地只写着一个大学的名字,就好像非得是它,一定能考上一样。这个大学,也在月亮街,中间隔着雪的高中,与另一头的兵营远远相望。雪如愿考上大学,如愿地又将四年的时光留在月亮街。大学里,雪读的是美术系。大白天,雪背上画板,带着颜料和调色盘,到处去写生,画各种各样的白杨树。白白的树干上,大大小小的眼睛,像是在等待什么。一到晚上,雪总是留在宿舍,很负责任地给室友当好接线员。雪接到这室友的姨妈,这室友的老爸打来的电话,接到那室友,那室友的男朋友的闺蜜打来的电话,一直没有接听到她等待的那个声线。雪看着月亮街上漂漂亮亮的人,一对一对,这地方那地方忽然冒出来,仿佛故意让她看到似的。猛一抬头,又走到街的尽头。大铁门只管站着一个迷彩兵,直挺挺,拿着枪戴着钢盔。
一个人的夜里,雪总是自言自语。“我们这位小王子,坐骑想是坏了。说不定,他需要公主快递过去一些修理工具,或者……好在路途不算很远。”
清冷的夜里,部队训练的哨音,常常在女生宿舍外的夜空响起。雪把长长的头发卧在枕上,总是最认真听的那一个。哨音隐隐远远,更比高中那会儿淡些,也更动听一些。
3
又一年战斗射击。一次执行任务,地面忽然塌陷,车辆剧烈颠簸,林一只左手受伤。林不喜欢待在医院,像一个废人。他看看天上的白云,看看窗外奔驰的步战车,看看绕着绷带的左手,就好像被施了魔法,变成石膏。他很想挣脱出来,仿佛挣脱出来,就又是一只完好的手。
林对大拇指说:“老大,一直是你厉害。”林对自己竖大拇指。翘翘的大拇指,用中性笔画一个戴迷彩帽的小兵。
林对食指说:“二哥,退休还早,指着你干大事啦。”食指上的小兵,不說话,只是弯弯腰,点点头。
林对中指说,对无名指说,对小指说:“兄弟们,紧急集合,现在开始训练。”中指还动动,无名指上的小兵一脸茫然,小指不理他。
他无数次想象,重新驾驶步战车,把身体在一堆铁疙瘩中间调整好,像之前一样呼吸,像之前一样搜索、瞄准、射击。恢复有一段时间,他试着也像之前一样,轻松跳上步战车。只听咔嚓一声,明明有一股劲,死活传不到左手指节,就好像大臂的某个部位忽然断裂。他看着身体从步战车上滑落,身前这个铁疙瘩,他的坐骑,他的战友,他的荣耀,曾与他烽火驰骋,忽然变成一匹烈马,和他生疏,和他不相干。他把一只好手,拍拍它的额头,它的鬃毛,挠挠它的颈项。黄昏,他眼睛里蒙一层灰,看着步战车被战友牵走。
林的老班长,找来当地的一个老中医,给他针灸。老班长握住林的一只好手,说:“坏的先医着,好的先练。”
林眼前一亮,认出老班长往手掌心里放着的,是他新兵连打过的第一发炮弹,因为打得偏,被老班长狠狠骂过。林发狠,休息的时间,愣是把弹头从石头缝里刨出来。他扒开乱石一堆,一只蝎子卧在旁边,对他亮明武器。
林说:“小东西,看不把你一刀两断。”
物资点验的时候,老班长发现藏在床板缝里的小东西。林写下人生中最长的一个检讨,就差把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每一个器官,一个个排出来,好好教训一顿。一转眼几年过去,林用右手拿起弹头,对着月光仔细瞧,就好像忽然找回的老朋友,一定要看看有没有磕碰。
林看着光里的弹头,看着拿弹头的一只右手,忽然惊奇地说:“这家伙,不是还好好的吗?”
往后的日子,林喜欢蹲在训练场边。他试着捉住一双筷子,就像小鸡啄米,捡拾大大小小的石子,锻炼手部肌肉。一段时间,林手上的创伤慢慢收拢,只剩圆圆的一个疤。当初那一只手,又健壮地充满力量。他忽然调皮地笑起来,他想到雪,想到国际军事比武。猛一抬头,已是又一个晚上。圆圆的月亮,像一枚军功章。那么闪亮,又那么遥远。林很想把它摘下来,穿一根细细的红绳,婚礼那一天,亲手戴在心上人颈子上。
林开始偷偷“加餐”。酷热的中午,其他人都在午睡。林一个人,只有操作台陪着他。这是一种铁架子,模拟步战车内部结构,用于平时训练。林两只手就像铁铲,精巧地烹饪着操作台上的每一个机关,一次一次校正动作精度。他的背影刚毅、果断、沉着、灼烫,就好像整个地面都跟着他动作。就好像他已经通过层层选拔,代表中国出战俄罗斯。就好像一辆一辆步战车真的开动,他就驾驶其中一辆。就好像飞沙走石,大漠孤烟,他身穿铠甲,亮剑疆场。发动机轰鸣,涉水场,过雷区,穿封锁线,进入射击阵位。
“全车注意。三点钟方向,敌坦克,距离一千二。短停,歼灭。”林仿佛听到,车长的命令短促有力。
只在千钧一发,雷霆万顷。“报告车长,敌坦克,已被歼完毕。”
4
收石头的老K,也是暴发户老K。老K小的时候,人都叫他油娃,怎么就流落到这条山沟。人老实巴交,部队看着可怜,就让他进出炊事班,收拾一些剩饭剩菜,去喂肥猪。大部队回城,顺便请他照看无人的营区。
一来二往,有时也帮一些兵,带弄小针小线。慢慢就得到许可,营区围墙外边开起小卖部,慢慢就打开一个侧门,一把挂锁,开开关关,方便官兵选购生活物品。当年的油娃日子渐渐有声有色,山沟里好多事,他都要砍一刀。他常常对旁人说:“一个人要搞得好,就两条路。一条政治,一条经济。经济是第一生产力,这个一点不含糊。话又说,没得背膀子,喊你下课,你就下课。”
总归一种缺憾,三十好几的人,眼珠子挑花,没一个如花的老婆。他对沟里人说。“油罐罐,没得人要。”
“穷山恶水,等到出一只凤,就怕难。”沟里人都看他笑。
这天,老K盯见雪她爸拄着拐棍,往麻将馆走去。前几年,他真心改过,天天上山打石头。雪她爸灰头土脸,一手老茧,要把日子一天一天稳稳抓手里。他太心急,板板车忽然翻过来,把一只左脚压断。沟里人把他抬下来,当他面说:“招个女婿,享享清福啦!”背着他议论:“人这个明堂,说不清。”雪她爸把脸一横,心安理得,和沟里的老头子们一起,把几颗麻将捏在手心揉来揉去。
老K偷偷摸过去,低低调调上牌桌,一把一把,假的跟真的,捧着给对面送钱。赢着赢着,雪她爸笑开花;赢着赢着,赌注越下越大;赢着赢着,一个老父亲的大头放松下来。老K好像半开玩笑,又好像有几分认真,提到一个大学生,提到一个女娃。雪她爸当即清醒过来。他向老K脸上横扫一眼,又竖扫一眼。他的眼里有昏花、逼视,有怀疑,又充满侥幸。愿景,倏忽又如灰烬,立马嘿嘿地又继续卖起糊涂。
他在心里大声呼喊,雪她妈,这下眼睛要睁大,把牌看清楚。个人的命,个人的运气,哪个都不怪。牌友们围拢过来,把眼睛一个个睁圆,仿佛这场输赢,是沟里的一件大事,人人有责。就这样,关键的最后一局,老天爷睁大眼睛,看着老K偷偷换掉一张牌,又换掉一张牌。他终于换到一副好牌。
老K把桌面上厚厚的几沓钱,零零碎碎一把抓起,整整齐齐码好。左边的裤兜,又是一沓,那是三万。右边的裤兜,又是一沓,也是三万。末了,他恭恭敬敬站起身,把瓜皮帽取下,翻转,原来还有一沓,是两万。忽地,全都推到雪她爸面前,深深鞠一躬。他像是很随意,从一堆底朝下的麻将里摸起一张,大拇指仔细在牌面上拿捏,眼珠子随即敞亮,是一张九条。他又摸起一张,笑一笑,没出声,这次是一张“钢丝床”。一堆横横竖竖的麻将中间,两张牌像两方印,紧紧并列在一起,顶天立地,不可动摇。
所有人都静静盯住两张牌,像猜一个谜。许久,这才有一个声音说:“好日子!好日子!”
“酒要好好喝,猪头肉要好好吃。”有人开始起哄,有人表演笑脸。接着一阵掌声,像是早就准备好似的。
“要嫁你嫁。”雪冷冷地坐在堂屋,坐在一面金光闪闪的墙下。就好像她每天风里雨里,朝着光明大道赶,弯弯绕绕,只是为了嫁给一个满嘴金牙的暴发户。她差点摔门出去,一辈子不回来。一个男人的哭声,像是胶水,把她两只脚底板粘在屋里。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一个男人哭得那样软弱。
雪她爸说:“女娃娃翅膀长硬,就要飞。嫁远你以为好,床尾巴受气,床头哭,帮都没人帮。就说你那个妈,啥大不了,要去喝药。”
“那个兵那个兵,已经摆起一个穷二哥,非要再添一个?左边一个,右边一个,天天望到你,喊你端饭吃,你才安逸?”雪她爸像是想起什么,把旁边的拐棍抓起,猛地砸向他好的这一条大腿。就好像往后的日子,他已经决定,不要一条腿。“喊你不争气,打断算了当柴烧……”
雪扑过去,抱住她爸爸那一只空空的裤管。
5
雪再次近近地看见林,是隔着一块红红的头纱。林胸口挂着立功的绶带,戴着大红花。一个又一个兵,把林围起来,一次一次扔半空中。他们用一双双结实的手,形成一条涌动的地毯,欢迎英雄从国际军事比武中立功归来。绿色的队伍,敲锣打鼓,一点一点向营区走去。营区围墙这边,一个侧门正好打开,老K红红地披挂一身,他的身上背着一个女人。沟里人推着嚷着,有人撒花,有人放鞭炮,红红火火的一支队伍。红色的队伍,绿色的队伍,白杨林里走到一处,就像一群欢乐的飞鸟,整个大山回荡他们的喜悦。
林整一整迷彩衣,把迷彩帽好好戴头顶。他的脸上,是青春熟透了的笑,闪着谷穗一样的光泽。老K胸前挂一个纸牌,写着“女士们,我结婚啦!”几个毛笔字,头上戴高高的尖帽,脸上被口红画一个大花脸。
新郎官老K对大英雄林说:“老弟,政治搞得好!你这朵大红花,大得多!”老K指一指自己,西服领边只是别着小小的玫瑰。
老K笑着,向天空一把一把撒喜糖。沟里的人欢呼着,跳着抓住每一颗糖。黄黄绿绿的糖果,一闪一闪,跳到兵们的脸上。林抓住一颗喜糖,就像拆一封信把糖纸剥开,轻轻含嘴里,一丝丝甜。
风吹起来,吹起新娘的头纱,粉粉的红红的白白的一朵花,新新鲜鲜地开着。林的眼睛游移一下,一颗糖停在嘴角,突兀地鼓在脸上。他后撤一步,瞪大眼睛,又被人群顶到前边。他愣愣地站在那里,仿佛眼前蒙著一层冷雾,他终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什么东西,一根红线绳穿着。他把刚才那张糖纸打开,三下两下把小东西包在里边。
林对老K说:“你这朵花多漂亮,送她一个见面礼。”他伸出好好的这一只手,捉着红色的线绳,底下就像有一颗黄黄绿绿的大宝石,晃晃悠悠在空中。他有些眩晕、慌乱、尴尬,不相信,最后挤出一张祝福的笑脸。
人群喧闹着:“早生贵子。”
老K对林说:“要生就生个兵娃娃。”
这一年,林本来可以留下来提干,大好一片前程,忽然打报告退伍。他胸口又一次戴大红花,衬出一张脸红红的,像一颗熟透的柿子果。离开的这一天早晨,他提着回家的大包小包,从营区门口走出来。雪正好倚在小卖部的侧门,做一只兔儿鞋,给她就要出生的宝宝。雪愣愣地站那里,小小的鞋滑落在地。真就好像一只兔子,要去追它的主人。林停住,大包小包放地上,慢慢弯下腰,把鞋捡起来,就好像第一次和雪见着那晚上,捡起雪掉落的手电筒。
“你好。”半晌,林才挤出这一句。
阳光从白杨树筛下来,斑斑驳驳,打在林远去的背影上。无尽的白杨树,就好像一直延伸到雪生命的尽头。她忽然意识到,余生将只有她一个,在这条路上走。她这才想起要追上去,眼泪落下来。她捧着大肚子,两腿发软,迈不动脚步。她把裤兜里的口哨拿出来,她吹一声,没人理。她吹两声,那个小黑点依然往天边去。她吹三声吹四声,吹四声吹三声,用掉所有的力气。一条暖暖的红红的河流,从她两腿之间流出来。
6
多年后一次老兵聚会,老班长做的局,天涯海角的人都来,就天南海北聊。在场的聊完,就聊缺席的。当兵的时光聊完,就聊退伍以后。话题在老兵们牙齿中间,转过一圈又一圈,混着酒香的嗝儿。只有新近离过婚的林,哑着,一口一口,灌着热辣辣的酒。
老班长看在眼里,故意把饭桌上的线索,拉扯到那家小卖部。就都想起那个雪嫂子,人一叫她,好一阵脸红,七七八八往你身上塞东西,也不同你好好算。就都忽然一声叹气,酒桌子瞬间凉冷下来。
“就是那个暴发户,见谁都想K一顿那个。说是被人药了,吐一路。还没送到医院,就规矩了。”
“四十岁还不到吧?”
“吃了人家的,总有一天,人家会吃回来。都不是傻包。”
老班长做出一副怪吃惊的表情,故意把音量提高一点。就都叹起气来,人人脸上有一些阴云。又是一阵碰杯,烧酒似乎忽然辣几度,都仰着脖子使劲灌下去。只有林,酒杯一直僵硬地端在空中。
林回过山沟一次,就好像回来做一件必须做的事。他的心纷乱,噼噼啪啪的炮声,让他安静。他没有去营房找老兵们聊天,只是站在一排白杨树后远远望。营区旁边的小卖部,门锁着,铁链早就生锈,永远不准备再打开一样,里面的货架空空,立在阴暗的屋子里。林就像丢了什么东西,一脸怅然。
男孩一只手比画枪,抵在林的后脑勺。“我是解放军!把手举起来!乖乖交出你的武器!”兵心里一颤,仿佛真的被枪抵着。
林正要逃走,看见男孩脖子上挂着一根红绳。他一眼认出,这是当初送给雪的礼物。他仔细辨认男孩的眉眼,忽然之间,也认出一点什么。林一只手惊喜地捉住对方的小手,一只手摸摸裤兜,摸出几块糖果。
男孩说:“妈妈说过,随随便便拿人家东西,不可以。”男孩一只手捉住另一只手,就好像左手跟右手打架。
林说:“叔叔当年吃过你爸爸一颗糖。现在还给他儿子,一样。”
男孩放下枪,像认识一个新朋友,嘴里甜甜地嚼着糖果。“我猜你就是我爸爸派来的。我总是梦到他,给我买好多好多糖果。他说考一百分,就给我吃。昨天,我刚好考双百分。叔叔,你叫什么名字?”
林说:“你叫小兵,刚好我叫大兵。”
小兵说:“我只听说过美国大兵,比大力水手波波还厉害。”小兵露出胳膊,做出水手吃掉菠菜,充电完成,参加健美比赛的姿势。
林说:“现在站在面前的这一位,我们小小的解放军,才是最厉害。因为他拥有无限的可能。”林摸摸小兵的萝卜头。
小兵放下胳膊,又摸摸兵的胳膊,很失望地说:“我的好小。”
林说:“要想长高高,不多吃几块糖果是不行。你爸爸特意告诉我,今天要准备双份。”裤兜里一堆糖果,他忽然摸到一块坚硬的东西。兵拿出当年国际比武得来的军功章,他一直随身带着。有时,无意中摸到,又觉得好像不是自己的东西,要还给失主似的。
林对小兵说:“送给未来的大力士。”
小兵拿着圆圆的金属牌,放在嘴里咬一咬,笑着,和脖子上的炮弹头挂一起,向林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一年一年,还是这一片白杨,新兵蛋子换过一波又一波。盛夏的日子,部队还来这穷山沟。学校放暑假,地里的麦子稻子也收割,雪每年都会去捡炮弹头,带着一个叫小兵的男孩。这好像是一年中必须干的一件事,就好像夜晚要睡觉,春天花要开一样。
雪对小兵说:“捡一颗,就可以买一个文具盒。面上有孙悟空那种,耍一根金箍棒。一个筋斗云,飞八丈高。”
雪对小兵说:“书包也该换一个!我们需要十颗弹头。”
小兵对妈妈说,长大以后,也要当炮兵,像院子里那些解放军叔叔一样,百发百中,把大坏蛋的屁股打开花。
7
可是,一颗未爆弹,瞬间结束宁静舒缓的一切。
那时候,雪的儿子小兵已经去部队当兵,雪她爸也早埋进地里,坟头上长满野草。医院那些日子,亏了有林。刚开始的一段时间,雪的眼珠里一片浑浊,疯疯傻傻,咿咿呀呀死活不让林靠近。
林想来想去,穿上很长时间没有穿过的迷彩。他手里捉住一根红绳,炮弹头钟摆一样晃来晃去。雪茫然无神的一双眼睛,忽然有一些细微的变化,人也安静下来。雪忽然慌张起来,周身上下寻找,她大事不好地停下来。等她确认清楚,就是眼前这一根,她放下心来,歉意地盯着林。
雪连连说着:“我的。我的。”
林也连连说着:“你的。你的。不是我的。”
林打开一本画册,封面写着《月亮街》。雪的大学同学沙,当初回来当伴娘那几天,一个人来兵营,偷偷带给林。林注意看着雪的两只眼睛,讲到有些地方,他明明看到异样的光;讲到另一些地方,两只眼睛又茫然无光。
“这一天傍晚,田野里出现一个公主,她和其他穷人一样勤劳。每天傍晚,光明骑士带来的光,总有一些留在人间,它们变成金币,让穷人捡去。这个公主忘了时间,其他人都回家,黑暗骑士发现她……”
这以后,沟里人常常在捡弹头的灯火里,看到一个穿迷彩的兵,踩着一辆破破的三轮车,车后坐着乐呵呵的雪。一听到炮声,雪就会很高兴地拍起手掌。
“打雷啦!打雷啦!挖导弹啦!”
雪手里玩着一根红绳,繩上穿着一颗被打碎的炮弹头。这一年,雪的儿子在炮兵营里第一次集体过生日。几天前,他成功排除一颗未爆弹,记一次嘉奖。颁奖台上下来,他下意识摸摸裤兜。很长一段时间,那里放着一颗被打碎的炮弹头,也被一根红绳穿着。如今,它挂在一个女孩细细的脖子上,十八岁的女孩,雪白的花一样。
也许,只有林知道,当年那半颗送出去的,和这半颗没送出去的,原是可以拼成一对。那是一颗,完完整整的兵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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