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在树上的船
2023-06-25苏苔
后来,小燃反复跟我说,他一直在冲我招手,不许进,不许进,路上还拉着警戒线,挡着防撞桶,你就那么一下子闯了进来。
我说,你招手那么起劲,我以为是路边饭店招揽生意的伙计。
那天,在那条空无一人的砾石路上,小燃追了我约有五里地,四野的寂寥与迫到路中央的浓绿让我收回了踩油门的脚。小燃从车后跑过来,经过车窗时,用手扶了一下草帽,扭脸冲我笑了一下。等他来到路中间时,又换了一副神情,小圆脸绷得紧紧的,双手一伸:“停,前面没路了。”
这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只一眼,我便知道自己不喜欢他。他挡在车前,风灌进他的红色背心和蓝色短裤,黄色草帽遮住了他的额头,我看不清他的眼,只注意到他左眼下方有道浅色的疤,闪着光泽,像根鱼刺,这与他稚嫩的面容并不相配。
我下车抽烟,半倚着车门,用手挡着风点火,火苗一蹿一蹿,老对不准。一只手强伸过来,扯下我嘴里叼的烟,掉了个头,又塞了回来。我这才发现,之前点的是烟嘴,可我不在乎,用胳膊把男孩的手挡了回头,重新倒叼着烟,过滤嘴终于是点着了,耀眼的火花在指间跳跃,我盯着那光,直到它消失。突然没了吸烟的兴趣,手指一松,烟掉在地上,男孩飞快地伸脚碾灭,他穿双绿色的凉鞋,露着一排大脚趾。
车前并非没有路,只是被伏地松侵占了。这些从两边山石里伸出的枝蔓在路上肆意地爬着,被车轮强行碾轧过的部位,苍绿转为枯黄。
男孩开始围着我的车转,蹲下来查看它的底部,“这大切,底盘装甲,内裤都是钢的。”他一只手扶著银色的金属格栅边框,另一只手探到车底去很用力地敲。
这个场景非常熟悉。我头回见这辆切诺基时,也是把头探到车底去。背面、底部、侧边,我总对正常视线所不能及的地方有强烈的好奇,前些年跑去云南博物馆看战国牛虎铜案时,别人惊叹牛与虎的平衡,我却蹲下来,歪着脖颈,从底部看到了塞到牛头里的那团卫生纸。
“敢不敢上山去撒野?”男孩似乎在跟车说话。我看到有片光斑在他的红背心上跳跃,我捂住右手大拇指上的戒指,光斑消失了。
我试图从路边的指示牌上找个地名定位一下此地,却发现蓝色路牌上打了大大的黑叉。不远处,一只雉鸡拖着长长尾羽信步穿过马路,隐入几株马尾松后。在它上方,灰喜鹊叼着毛毛虫展翅掠过。
“小孩,山上有什么?”
男孩很不满我对他的称呼,抬头瞪了我一眼,我发现他脸上的疤痕是张贴纸,边角翘起了。
“你看不见吗?树,都是树。”男孩用右手食指按压脸上的贴纸,这只手的掌心缠着黑色的绷带。
省界内的山多是武夷一脉,树没什么稀罕的。男孩看出我的轻视,大声说:“有棵老杉树,几百年了,树杈上还有……有只船。”他指给我看,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山叠着山,树压着树,视线的尽头,尽是些模糊的绿色山影。
“是以前发大水时冲上去的,当时树还没这么老,它是扛着那只船长高的。告诉你,那可是一棵真正的神树。”男孩在我身边不停走动,换不同方位指给我看,“还没看见吗?闭上一只眼,一只眼比两只眼看得远,对,顺着我的手指方向看。”有几秒,他的手指贴着我右边的太阳穴,他可能感觉我的墨镜碍事,想帮我拿掉,我有些恼怒,用力推开他,很大声地说看到了,他并不在意我的语气,反而有些得意。
我无心去找那只挂在树上的船,调成振动模式的手机在车座上闪着光发出嗡鸣声,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接听了,听筒里涌出一阵唢呐声,我忙让手机离耳朵远了些。
“还有多久到,就差你了!”是我爸急吼吼的声音,紧接着,手机被我妈抢过去,“别急,慢慢开,安全要紧。”
“为什么是唢呐?婆婆喜欢吉他……”没人有工夫回答我的问题,有人在唢呐声里大声喊我妈,我妈应了一声,知道了,就来就来!又小声叮嘱我:“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这种场合,你是长孙,还是要到场的。赶不上出殡,赶上午饭也可以。外地来了好多亲戚,你露下面,也好叫他们挑不出理……”
爸在旁边嚷:“叫他快点,他不来,谁扛引路幡?”
妈又把声音压低了点说:“要是实在不想来,就说是疫情封家里了,听见没有。”
挂断电话。一切安静下来。
我点开微信,把吉他曲《镜中的安娜》又给我妈发送了一遍。我知道我妈没时间看微信,即便看到了,她也不一定愿意找执事的人更换背景曲,她够累了,我家是大家族,她又是长媳,每位亲戚来,都要陪着号啕大哭——我从内心厌恶这样的葬礼,没几个人是因为伤心才哭的,包括我妈。参加葬礼的男人们多数时间凑在一起抽烟打牌,脸上是一副总算能找个机会热闹一下的兴奋。女人们则穿着油腻的围裙在厨房里忙着烧火做饭——给活的人吃。至于我婆婆,她只能躺在那里,忍受这些喧闹。在这种葬礼上,真正悲伤的人反而是格格不入的,大家都像临时召集的演员,努力完成一套固定的流程,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没人在乎。我和婆婆待在一起时,是巴不得其他人都消失的。
我出生时,婆婆就很老了,可她还是带大了我。她的身子越来越弯,走路时像一座圆圆的小山丘在颤巍巍地移动。我藏起她的拐杖,让她扶着我的肩,那时,我个子小小的,肩膀窄窄的,正适合婆婆扶。我们一起穿过小巷,去买新鲜的莲蓬吃。上坡时,婆婆走得慢,手轻轻地挂我肩头。下坡时,婆婆走得更慢,手重重地压在我肩头。
大学时,我跟风学会了弹吉他,寒假时,坐在火炉边给婆婆显摆,是齐秦的《外面的世界》。这时,婆婆已经不能出院门了,她躺在床上,睡觉时微张着嘴,打着轻盈的呼噜,像小孩吹气球。有一回她突然醒过来,拍着我的手,迷迷糊糊却很急切地说,火车是不是要开了,你怎么还不走?
婆婆是前日凌晨三点走的,我妈挨到天亮才通知我,她怕吵到我睡觉,又担心耽搁我上班,只要求我在出殡的时候赶回去。他们不知道,我早辞了职,成天在野外游荡,写些零散的不值钱的文字,之前存下买房的钱也换了车。
我在家族群里发了信息,告知大家我不去送婆婆了。我还是不习惯撒谎,特别是拿疫情当借口——虽然现在很多人都这么干。有亲戚苦口婆心,死者为大,什么事抵得上给婆婆送葬重要?我没回,我和婆婆,关别人什么事?他们只是想送婆婆一程,而只有我,是想跟着婆婆一起走下去的。这两日梦中,我都见到了婆婆,她从嘈杂的人群里溜出来,拉着我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有个坐在冰棺旁边叠元宝的孩子发现婆婆不见了,大叫起来,大人们从牌桌边懒洋洋地站起来,四下寻找。
婆婆在我旁边捂着嘴笑。我扯着她的袖子,让她安静,可还是有人发现了我们,潮水般涌来一群人,婆婆被带走了,她像个孩子一样不情愿地扭着身子。我在她身后喊,婆婆,婆婆!她转身,伸出手,手指微屈着,想跟我拉手。我冲上前去,她又推开我:“在别的地方等我。”她眨下眼,朝我无名指上的戒指努努嘴,“带上我,走远点,不让他们找到。”
那枚金戒指现在就套在我的大拇指上,圆圆的一个圈,闪着金光,我能在里面看到变形的自己,草帽与墨镜后面遮盖的是我这几天的邋遢痕迹。婆婆给我戒指时,我刚上大一,拖着箱子往外走时,她从屋里追出来,掏出个小福袋,很随意地递给我,说,留着吧,只剩下这一个了。当年,我有一大串,饥荒时,一个戒指能换一袋米。
我转动着戒指,想象着婆婆就藏在里面,像拇指姑娘,或者更小。她伤心时总爱躲起来,十二年前爷爷走时,我陪她缩在楼上一间小屋里,窗外是震天的唢呐声,爷爷的棺材抬出了院门,白花花的送葬队伍在巷子里缓慢流淌。她倚着窗念叨:“如果我死了,就把我烧成灰,做成鞭炮或是烟火,‘轰一声,大家都仰头看,乐呵乐呵,这一世就算走到头了。”
微信的家族群里,有人发灵堂的视频,拍摄者离得远,看不真切,全是一些跪着的背影,高高的白帽子。画面的中央,有些男子在走动,应该是请来的帮工,他们弯腰打开冰棺,把婆婆抬了出来,放在地上,然后蹲在地上七手八脚地给婆婆套外面的寿衣。
我把视频截图,放到最大,想看清婆婆的身影,手指在屏幕上划动,无论缩小或是放大,只是一片混沌的色块。婆婆似乎是不存在的,他们摆弄的也许只是一堆布料。
我开动汽车,车轮从伏地松上碾轧而过,后视镜里,男孩在拼命招手,我用力地踩油门,男孩的草帽掉了,他捡起来拿在手里,追着车跑,我再次加速,男孩变成了一个小红点。我没有目的地,只是想找片僻静的地方,村庄或是山林都行,我把戒指塞到嘴里咬,有几次,差点咽了下去。
松枝在车轮下嚓嚓作响,在一条沟渠前,我急刹车,身子重重地压在方向盘上。这条看似能通往山林深处的路被人为切开,时间应该不长,沟壁还祼露出新鲜的红土。我被四下浓烈的植物气息吸引着,冒失地顺着沟渠往左走,尽头是一条湍急的河流,藏在大片灌木中,我掀开长满勾刺的三角叶藤蔓,看见对岸有只野狍子在饮水。河的下游是一片沃野,一只黑水牛正从河中泅渡上岸,踏入大片绿色苔草之上。在更远处,河水汇入湖泊,湖泊包裹着原野,蓼子花铺了一地。
“就知道是这样。”我没头没脑地大笑了起来。
这几年,我把生命的大部分时间消磨在附近的田野中,脑子里为它们绘了地图,不错过任何一季的景致,可这片区域却单单逃脱了,它在我的眼皮底下出落得如此不凡。它否定了我的权威与努力,这让我觉得一切都是徒劳的,可突然想到婆婆,旋即悟出了什么,这样的秘境,正适合别离。
爸爸又打电话催我回去,语气由凶转为悲,他问:“是不是以后我死了,你也不会回来?”没有妈妈在旁边调和,我们的对话变成争吵。我喊道:“你不懂,婆婆一直跟我在一起!”爸爸突然不说话了,很重地呼吸了几下,挂了电话。
男孩拨开杂草钻了进来,我猜他刚才躲在草丛中偷聽了我接电话,因为他很安静,并没有责怪我刚刚的突然离开。他蹲在我身旁,在草丛中摘了红色的萢子往嘴里送。我搬起一块大石头掷到了河里,野狍子忽然抬起头,竖起褐色的耳朵,一动不动,过一会儿,蹦跳着回了身后的密林。
男孩突然站起来,用一根树枝指着对岸的山峰,喊口号似的说出一串话,等他说到第二遍时,我才听清是“总有一天要出海,自由自在地活着,比任何人都要自由”。我侧目看他,他头顶到我耳垂,估摸在一米七左右,脸上的疤痕贴纸脱落了一半,他不再按了,一把撕了下来。我顺着他宽松的领口看了一眼,胸口处果然用彩笔绘了一道X形状的疤痕。
“路飞吗?”我说,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告诉我,他还有一件斗篷,在背包里。
我问:“树上真的有船吗?”
“当然。”这个cosplay成《海贼王》主角的男孩拼命点头,露着牙齿大笑起来:“万仞之巅,树梢之船,海贼王的平行世界。”当然,后来我才知道他说的很多莫名其妙的话都来自动漫。
“那海呢?海在哪里?”我存心给他泼冷水,这种得了中二病的热血小子,梦还是早点醒来的好。
男孩说,等这个河水涨到树梢那么高时,船就能下水了。“虽然这只船有点破了,不过,我不会被打败的,我会修好的。”
“你准备修好那只船?”我指着前方的虚空说。
“只要有一艘船,就可以拯救一切。”男孩说。我又往水里扔了几块石头,这个男孩除了装扮和笑声,一点也不像路飞,眼睛太小,牙齿太黄。真是灾难,我想。
“一个人太孤单了,我需要伙伴。”男孩让我跟他一起上山,他指指我头上的帽子,“你也戴了草帽,还有很酷的机甲。”他说的机甲是我的车,我想这才是重点,他看中了我的车。
我当然不会答应他,可他抢走了我的戒指,他把戒指举过头顶说:“我要让末日火山摧毁它。”戒指在他掌心的黑绷带映衬下,闪着幽光,我咬过的牙印很清晰,我真想把男孩像石头一样扔进河里,可我的手脚却好像失去了力气,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他很快就把戒指还给了我,我戴上戒指,同意送他一程,主要是我也想进山去看看,这个发誓要修好船去航行的狂妄小子,如何被现实碾成灰尘。
男孩很殷勤,用后背压住一丛荆棘,给我开道。我不领情,让他先走,他蹦跳着前进,有几个萢子被他踩踏,红色的汁液粘在他的鞋底。他就这样登上了我的车,很豪迈地说:“出发,伙伴。”
不能算是出发,需要先掉头,男孩说他要回到我闯进来的路口,把警戒线重新拉好,把锥桶摆好。他是接替他父亲来看守这个道口的。
他把红黄相间的警戒线缠在水泥电线杆上,嫌一圈不稳妥,又拉了一圈,系在一棵香樟树上,他小跑着拉线,在停顿的间隙说话,“这群破坏者,老变来变去的,昨天说挖掘机今天来,刚刚又说过完五一来。”
我坐在一块椭圆形山石上看他干活,旁边摆着一个大肚皮的透明水壶、一个移动电源、一个黑色双肩包,看来这是男孩看守时的营地。从两边山石的横切面看,这条马路应该是炸山开出来的,人类似乎可以随意地侵略自然,给山掏个洞扎个眼什么的,顺手极了。
男孩把一些碎石块搬到路中间,风鼓起他的背心,他察觉风来了,便扬着下巴,闭着眼,把脸迎向风的方向,像是在迎接风的挑战。
开车前,我又刷了一下微信,家族群里不再有人上传葬礼现场图片了。妈给我新发了语音:“出了点事,要改天了,你不用急着赶来了。”我打电话回去,没人接。我给一个表弟打过去,他不等我问,便急急地说,来了一群人,堵在巷子里,不让婆婆土葬,要火葬。
“婆婆还好吧?”我问。
表弟愣了一下才说:“不知道,她又不能说话,怎么知道好不好?”
我猜灵堂是乱成了一锅粥,依爸的性子,一定是冲在最前面,争执起来,动手也是有可能的。他练过气功,我倒不担心他吃亏,只是想着这个时候,应该要守护在婆婆身边才好,她活着时,最怕与人争执,吃再大的亏也只是笑笑。
我突然觉得倦乏,转动着戒指,看着这个被乱石遮蔽的路口,这后面是连绵起伏的密林与湖泊,搞不好还有猛兽。天气预报说这两天还有暴雨,为什么要拉警戒线,就是警告远离。如果当时我看到了警戒线,还会闯进来吗?
“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家。”我想这是不错的方案。陪男孩去修一艘挂在树上的船,这事太不靠谱了。
男孩把收拾好的背包甩在地上,眉头蹙成一团,“你答应去的,不能反悔。”
我懒得理他,径直回到车上,男孩在外面喊:“你一定要去,如果不去,这辈子都会后悔的。”等他走近时,又换了一副真诚的表情,“很快,这里就要变成水库了。”
我有些惊异,怨自己愚笨,脑子里的信息被阻隔,早该想到,这片警戒区就是规划中的水库,早几年新闻就报道过,夕渡,本省最后一个千年村庄即将沉入水底,有很多煽情的旅游推文,而我也是因此才刻意疏远以至遗忘。
我装出对一切了然于胸的样子,同时,又明白了自己几分,别人的导航是地图,我的导航是感觉,我得学会抛却所有的理性去信任我的感性,它指引我来的地方,无一不切中我最深的欲望。现是,正是最好的时机,游人退去,村民迁走,一个腾空了的乡村,正适合我和婆婆慢慢告别。
男孩见我松动,赶紧坐到了副驾上,双肩包放在脚下,用坚定的语气指路:“左拐,对,朝山那边开。” 这是条土路,从两座山中间的一处缝隙插入,光线很暗,有股阴寒之气从四周渗入。
“没我领着,你根本找不到路。”男孩居功似的抬着下巴,手紧紧握着安全带,手腕在轻轻颤抖,安全带时紧时松。
道越开越宽,可大坑小坑也越来越多,有几次,我感觉轮胎碾了什么东西,想下去看,男孩抓紧我胳臂:“别下去,只管朝前开。”
我有些生疑,可也没有坚持,这地块显然被人破坏过,有挖掘机碾过的痕迹,野草这儿一丛那儿一丛,焚烧过的黑色灰烬随处可见。
直到開出这片区域,男孩的手才离开我的胳膊。他掏出大水壶,嘬着嘴巴吸水,只剩一点底了,吸不上来,他啪地按下壶盖。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纹丝不动,草地上遗洒的白色骨骸和未烧尽的冥币透露了这片区域的秘密。每个村子都会有自己的坟地,迁村自然要迁坟,只是这片坟场的规模之大出乎我的意料。不过,想想又很正常,一千年的村庄,地下住的人当然要比地上的人多。又想到婆婆,如果不让土葬,她跟爷爷比邻而居的计划就要落空了
我问男孩,是不是清明时迁的?
他反问,你怎么知道?接着又说,那时发生了很多怪事。他把水壶的盖子啪嗒啪嗒地按着,讲了几则见闻。我问他手上缠的黑绷带是怎么回事?他把手举到面前,大声说:“是同伴的记号。”
男孩说的同伴叫牛仔,去年夏天在河里游泳淹死了。“他没埋在这儿,在那边山脚下。”男孩按下车窗,指了一个方向,就在那个小土坡下面,旁边有片樟树林。我看了一眼,又是一大片绿,在这里,绿是肆意的,也是让人发腻的。
男孩又说,前些天,他从那山脚下过,有团蓝色的火一直跟着他。“我跑它也跑,我快它也快,我慢它也慢,我后来就不跑了。是牛仔的骨头没烧净,不仅牛仔的,很多骨头都没烧净。”
我不再说话,点了单曲循环《镜中的安娜》,仪表盘上蓝色的数字在跳跃,十点,正是婆婆出殡的吉时,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应该有一支白花花的队伍,跟在婆婆的棺椁后面,穿过一条僻静的小道,抵达爷爷的坟山。男孩低下头拨弄了一下腕上的电话手表,发了几条语音,说的是本地的方言。中间他突然抬头冒出一句,这什么曲子?我没回答,过了几分钟,他就歪着脑袋睡着了,嘴微张着。我没有叫醒他来为我指路,在岔路口,我选择了通往村庄的路,我希望他多睡一会儿,直到我抵达村庄——比起去那座不靠谱的山,我更想来的是夕渡村。
在全世界有多少这样的村庄呢?它们包裹在大山深处,能隔绝大多数外界的动荡。六十年代,婆婆就在这样一个偏远的村庄里躲过了那场灾难。我小时候是听那个村庄的故事长大的:狼拍打夜行人的肩膀,一回头就咬断脖子;猎人用裹了毒药的内脏诱杀野猪,除了人与兽的斗争,还有叮咚作响的山泉水、用铁桶吊在水井里的凉西瓜。
可现在,这个村庄和婆婆一样,没了呼吸,只是安静地躺着。
按男孩所说,村子是在春节后搬空的,只是几个月时间,大自然就派野草与动物收复了这片被人类操持千年的土地,石头砌的矮屋塌了,野菊在水缸旁疯长,几根竹子顶破了猪圈,野猫在房顶灰瓦上躬身前行,几扇碎了玻璃的木窗吱呀晃动。
男孩还在熟睡,歪斜着身子,头倚着车窗,手里抱着透明的大肚水壶。我在村口一棵老樟树下面熄了火,这棵裹着红布的老树,树冠宛如一只仰天啼叫的大公鸡,它的羽翼遮蔽了半个山坡。从车里出来,我绕树走了一圈,低处的树枝上系满了红色的祈福绸带,高处的枝头是系了砖头扔上去的。现在,红布条褪色了,支撑老树的一根钢管倒了,硕大的枝丫垂在土里,树的顶部,栖息着一群八哥,黑亮的身子踩踏油绿的叶片。
这样的散步是艰难的,我的脚步落在了这一处,便不能落在那一处,无论我踩踏哪一块,都无法再次与它相遇。我跳进小树枝捆绑而成的栅栏,从几间堂屋里穿梭而过,阳光的炽热与土屋的阴冷轮番袭击着我,在一面贴满牛粪的泥巴墙前,我停下来,端详每一个大块头的区别,闻着它们散发的泥土与青草的味道。很难相信,这个大山深处的村庄还保留着晾晒牛粪当燃料的习惯,我想从牛粪与墙的契合程度查验它们的年代,却从缝隙处发现了白色的胶泥。
路过祠堂前宽大的操场,绕过三四棵歪歪扭扭的枣树,我在木头搭的四面透光的厕所小解,到一半时,把门踢开,在这片天地里,所有的门都是多余的。
村子的低处是河流,岸边倒置着几艘木船,船板朽烂,青草从破洞里探出来,水流不疾,碧绿的水面上不时泛起一串气泡,河边几块青石光滑圆润,我猜测这是淹死牛仔的水域,因为那旁边立了一个不许游泳的警告牌。
男孩睡醒了,在按车喇叭,枣树上掠过一群麻雀,我回望小山坡上的那棵老樟树,我走了许久,却原来并没有多远。
往回走,远远就看到男孩,他坐在车顶上,两条腿分得很开,一条腿支撑着胳膊,另一条在空中晃悠,他把手上的野果子抛到空中,张着嘴去接,果子砸到鼻子上,他用力地揉搓鼻子,一副睡醒了精力无处发泄的样子。
见我走近,他拿果子扔我,力很轻,那果子没到我跟前,就落了,是青杏。五月,村庄里的果实因无人看管更加繁茂,它们还不知道,这是它们在人间的最后一次挂果,恐怕是等不到成熟了,汛期很快就会来临,当上游的闸门打开,这片土地将永远失去果实。
“我有不好的预感,那些家伙,要来袭击我们。”男孩绷着脸说,冲着空中掠过的麻雀挥了几拳,然后跃起,抓住头顶的树枝,晃悠着攀到樟树的侧枝上。
我点燃一根烟,在樟树旁边的神龛旁坐下,阴影已经从车上转移到这边了,远远地,能看到河水绕了几个弯后,被一座大山甩在了身后。
男孩借著侧枝攀上主干,几个跳跃,上了更高处的树杈,我抬头,能看到他浅色的脚掌抵着深色的树皮,他的背心被树枝勾起,露出小麦色的脊背。
“正义是由我来决定的!”口号声中,男孩又往上移动了几根树杈,有块系着红布条的砖块掉了下来,砸在我旁边的神龛上。男孩探头来看,见我好好坐着,又接着往上爬,只不过动作小了许多,只有几根踩断的枝叶掉下来。
阳光一点点西斜,神龛内青石牌位上的字清晰起来,是“樟树大神之位”,牌位前插着几根残香,顶着一圈灰烬。
男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到了低处的主干上,他把树枝上的红绸扯落一地。
“王大婶从网上批发来的布条,卖给那些旅游的人,十块钱一根。我们村的人才不兴这个。”
“你不去山上修船吗?”我希望男孩能马上消失。
“我睡着的时候,你开错了路。”男孩指着河流的上游,“万仞之巅,树梢之船,海贼王的平行世界在那边。”
我站起来,仰望那座山。男孩坐在我上方的枝杈上,两条腿摇晃着,十几条红绸被他用脚尖挑拨着,上面黑笔写的人名皱成一团。
“你来晚了。”男孩说,“原来这里可热闹了,那边是条小吃街。”他指点着,“就是牛粪墙那边,有炒螺丝、炸香蕉、肉烧饼,最好吃的是米饺子配红薯糊,韭菜豆干馅的,糊糊里有猪血、萝卜干。我告诉你,村里有三家做米饺子的,只有白大妈家的最好吃,我们村的人都知道,可旅游的人都瞎买。”
男孩很用力地咽口水,他说,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开了农家乐,他指点着灰瓦白墙,逐一盘点,李大婶的炒米粉最有嚼头,王麻子家的藜蒿炒腊肉最大盘。每到饭点,这村子里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冒出烟,烧的柴不同,烟的颜色也不同,有黑烟、白烟、黄烟。
“你家冒的烟是什么颜色?”
男孩从树上蹦了下来,指着河边一座带院子的房子说:“那就是我家,我爸整天忙,我妈在县里开旅游公司,他们没工夫管我,我家从不起火的。”
我们离开樟树大神时,男孩弓着腰从土里掘出了青石牌位,他说等挖掘机从后山那条路开进来,房屋、树木都会铲平,坑也会被填平。
“这里的一切,就要消失。”他在空中画了一个圈,手指停在万仞山的方向,“只有那里不会。”
男孩上车之前跌了一跤,樟树大神拱出泥土的粗大根茎将他绊倒,他的牙齿磕到嘴皮,血滴在地上的红绸上,看不出颜色,只是一片湿痕,他左手撑地起身,右手还是紧紧抱着牌位。
“航海战士是不会哭泣的。”我听到他低吼了一句。
男孩像村庄的主人一样指挥我,要我把车开进他家的院子:“晚上住我家,明天一早去万仞山。”我拒绝了,可同时也答应他,明天一早送他到山脚下。男孩担心我提前走掉,直到看见我将车停到河边,他才安心。
我时常在野外过夜,后座有张气垫床,虽然伸不直腿,可蜷着还是宽敞的。今晚,我想独自待在车里,婆婆一定会来找我。
有一阵子,男孩不见了踪影,河里有轻微的水花,却并不见人影。我看到那块不许游泳的牌子,男孩的衣服就搭在上面。我有些悲哀,十几岁的孩子从来不知道生命有多脆弱,他们还没有把根扎进这片土壤,就有可能随风而去。
男孩浮出水面时,我长舒一口气。他在水里翻了个跟头,一跃而出,将一条鱼扔到岸边,一尺多长的鲤鱼,银色鳞片。鱼弓着身子蹦,到了河边,再一用力,回到水里,尾巴一摇游走了。男孩又扔了几条鱼上来,陆续有鱼逃跑。
上岸时,男孩很郑重地告诉我,他的名字:张·霍比特人·夕渡守护者·深蓝选中的人·燃。
“张·霍比特人·夕渡守护者·深蓝选中的人·燃。”我重复了一遍,居然对了。我想起少年时躲在被窝里用手机看斗罗大陆打王者荣耀,我们这代人的成长是跟网络分不开的,甚至很多价值观直接就来源于网络。是从什么时候,我对那些东西产生了厌恶呢?我不记得,只是觉得喧闹,全是碎片在飞舞,让我没办法思考。
面前这个男孩,他迟早要从二次元世界出来,三次元世界会把一切都敲碎的。可此时,他因为我叫对了他的名字而无比兴奋,正在使出各种花招控水,用手拎着耳朵歪着脑袋单腿蹦跳,左耳,右耳,他转着圈蹦,耳朵被揪离脑袋,像铁皮玩具的发条把手。没有水从耳朵里流出,倒是脊背上的水珠不能顺畅地淌下,拐到了胸脯上,X形的文身图案淡了,他还没长胸毛,那些水珠便平稳地滑到了小腹上,跟很多爱动的男孩一样,他屁股干瘪,骨盆窄小,双腿修长。他知道我在看他,可并不在意,他极为随意地套上衣服,嘴巴撇着,如同在干一件很没有必要的事。我想,若是我不在,他恐怕会一直光着身子。
他哼着歌,在一棵柳树下尿尿,光影在他身上游走。等他光着脚板踏着斑驳,开始清点鱼时,脸上现出疑惑的神情,他朝四下看了看,捡起石块打树上的八哥。
“猫,对,是猫武士来过。”他突然笑起来,举起鱼在青石板上重重地撞击,随后,用一把生锈的菜刀剖鱼,很费劲才把内脏掏出来,等他把沾满血的双手放到河里去洗时,一只八哥叼走了暗红色的鱼内脏。
他一直在说话,我因为懒得动才忍受着,一直是这样,黄昏的时候,我干什么事都提不起劲。男孩说,他是从另一个星球上穿越过来的。“我和牛仔都是,那个星球很特别,在地球的核里,就是地球的种子,你明白吗?”
夕阳在水里晃,我又把戒指放到嘴里咬。男孩在鱼身上抹盐,盐是他搬家之前悄悄存下的,受了潮,结了块,需要揉碎了才能用,生起火堆烤鱼时,他讲故事的兴趣更浓了。“我们的星球叫深蓝,我俩的使命是守护天芽,就是地球的种子,等到地球死了,天芽就长大了,这样人类才不会灭亡。对了,你可以叫我燃武士,或者小燃都可以。”
鱼烤煳了,我咬了一口,肚子里没熟,有血。小燃望着我,我只好吞了进去。他眯着眼笑:“你可以选择不吃的。”
妈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协商的结果是婆婆先火化再土葬。“哎,没办法,还是要烧,现在都这样,躲不开。”
小燃從河里提水灭了火,几只野猫围拢过来吃我们剩下的鱼头鱼骨,他托着腮看,指着其中一只黄猫,说那是白大妈家的,“是只老母猫,腿是被牛仔用双节棍打瘸了。”
小燃捡了一个大鱼头去喂黄猫,另一只手抚摸着它的脊背,可黄猫并不领情,扭着身子,冲小燃龇着尖牙。
“有个性!”小燃冲它伸出大拇指,“明天带你去万仞山,好不好?”说着,他转头看我,嘴巴有点讨好地噘着,似乎在征求我的意见,我没见过小燃这种表情,有点发呆,下意识地点点头。
小燃蹦起来,拉着我的手,说趁天还没黑,带我去祠堂转转,他说旅游旺季,大吧车上的游人都爱在那块红底黑字刻着“白氏宗祠”的牌匾下拍照,现在虽然牌子摘走了,可里面那些大圆木柱子还在。
这座位于村中央位置的木头建筑十分显眼,之前我从旁边路过时,就刻意避开了。我向来对高大气派的祠堂提不起兴趣。
“有个大马蜂窝。”小燃比画着,“牌匾取走的第二天,马蜂就来安了窝。”
黄昏,马蜂正在归巢,巨大的黄色肿瘤垂在大门正上方。从老远就能看见。
小燃蹲在墙角捡竹竿,我猜出他的用意后,几次制止,他抿着嘴唇忍着笑,手下却没有停,他用一个捡来的黑色破塑料袋将两根竹竿缠在一起。
“你不知道蜂蛹有多好吃。”小燃拖着竹竿走了过来,“你应该尝尝野味。”
我夺过小燃手上的竹竿,扔到墙角,拖着他往外走:“带我去小学看看,我下午没找到。“
小学就在祠堂后面,是一排石头砌的房子,围墙上刷着标语,操场很大,立一根光秃秃的旗杆,还有两个篮球架。小燃显然对学校没兴趣,他抱臂倚在铁门上,嘴里叼根蟋蟀草。
“没人在这儿上学。”他吐出草,吹开面前一只垂丝下来的小蜘蛛,“就是摆摆样子,千年古镇,总不能没有学校。”
我沿着操场散步,这不像没人气的地方,地上的泥巴踩实了,通往厕所的青石小道磨得光润。
“有三年了,夏天,村里办帐篷节,人们成群结队带着孩子来,都挤在这操场上住,一晚上收上千块。”小燃捡了一根树枝撩拨铁门上的蛛网。
靠墙的老槐树上垂下两根麻绳,系着一截木头,我坐上去晃悠,远处,万仞山一点点将光线吞没。小燃以为我发现了什么,很无奈地走过来。
“算你厉害,阿里巴巴的宝藏被你发现了。”他走到墙角,有堆防雨布覆盖的物件,布的四周都压着石头,他也不先搬开石头,只是强行掀开一个角,露出里面的东西:虫蛀的蓑衣和斗笠,裂了大缝的扁担、断了扶手的独轮车、斑驳的铁皮热水瓶、碎了玻璃的镜框……
我拎起一个镜框,里面镶着几张黑白照片,泡了水,粘在一起,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影。在乡村,很多人家墙上都有这种镜框,深色的木框,印着牡丹花的玻璃后面夹着几张全家福之类的合影,镜框背面用麻绳系着,挂在钉子上,一挂就是一辈子,雨水从漏的瓦片里滴进来,照片遇到水瘫软一片,也没人在意。
我“哗”一下把塑料布掀开,目光落在几个白瓷盆下撂着的一沓旧杂志上,是一九七八年的《十月》,封面虽然发黄,却非常新。我抽出来翻看,纸页之间摩擦得沙沙作响。
“假的。”小燃摆弄着一台收音机,把开关拧来拧去。
“是挺假的。”我把《十月》创刊号扔了回去,内页全是白纸,有些纸页还没裁开。
小燃抬头看了我一眼,继续摆弄收音机:“牛仔从闲鱼上搜罗旧物,然后卖给那些开民宿的,城里人都喜欢这些摆设。”
我问他,这些东西准备怎么处理?小燃说已经有人要了,是邻村一个开民宿的大学生,这两天就开车来拉走。他拍着收音机的后盖说:“人人都想到村庄找老物件,可乡村早就没有这些旧东西了。”
我掏出打火机点燃这堆旧物时,小燃并没有阻拦,他反而有些兴奋。“随便烧,随便烧。”他用手扇着火说,“不过,你得赔我八百块钱,我本来可以卖一千的。”
火势越来越大,我不肯挪步,滚烫的气体把我的脸烧得发热。小燃扯下我的墨镜,我知道他早看我的墨镜不顺眼了。夜晚已经来临了,我不需要它了。
走时,小燃用尿烧灭火星,又在灰烬上压了些土。我心里舒坦了些,这些旧物就应该留在这所村庄,去到别的地方,它们永远是流浪。
回来路过牛粪墙时,小燃问我,要不要把这个也烧了?他说这墙上的牛粪是他和牛仔一起贴上去的。“现在很多村庄都学我们,可他们都弄得太假了,连牛粪也是塑料做的。”
我不再说话,远处传来动物的叫声,“呦呦——”“嗯嗯——”似乎是两只动物在隔江对话。
“是山啸鹿。公的呦呦叫,母的嗯嗯叫。”小燃说,“现在动物少多了,前些天坟地那边投了一次毒,野狗差不多全毒死了,拖拉机装得满满的,说是拉到农贸市场去了。”
他的声音低沉起来,山啸鹿的叫声小了,且只剩下呦呦声,母鹿像是跑远了。
“他们还会再下药的,这些动物一个也不能留。前些天我爸过来,我让他带出去好几窝小猫。”
到河边了,他说:“正好,带你看个好东西,不过,不一定能看见。”
萤火虫在河对岸的麦地里闪烁,小燃把脚伸到水里,因为水,周边似乎聚了微光,显出天地的轮廓。
“前几天,我帮嘎嘎找黑水牛时,他跟我说,夜里不要点灯,我当时还觉得他是胡说八道。”小燃说。
后来我才知道,小燃说的嘎嘎,是老太爷的意思,这位老人家住在江心岛上,是下了决心不搬家的,他在岛上种了油菜花,有头散养的黑水牛,以前,村里经常租他的黑水牛来当模特,卧在河边的垂杨柳下,一天三十块钱。
“前几年你是见不到萤火虫的,都被人抓光了。”小燃说,“我就是看这萤火虫才明白了嘎嘎说的道理,它要不点灯,就不会成为目标。”
我抽烟时,扔给小燃一根,他过来跟我对火,脸庞离我很近,鼻尖碰到我的额头,凉凉的,那瞬间,我闭上了眼,里面涩涩地痛。
“你有三十吗?” 小燃坐在我身边,抽一口呛几下。咳嗽让他的嗓子变得很奇怪。
“二十七。”
“没大我几岁。”他大咧咧地说,把剩下的大半支烟扔进了河里。这时,一串蓝紫色的微光从水底升起时,小燃猛拍我的肩膀。“天点灯!”他指着万仞山方向喊。“你运气真好,刚来就看到了。”
微光是山上倒映在水底的,它们在树梢上跳跃,星星点点,很快就消失了。水面恢复了沉寂,小燃的手却一直搭在我肩头不肯离开,他问我还记得牛仔的磷火吗?
他不需要回答,兀自急急地说了起来:“树梢上也有磷火,那棵老杉树七八百岁了,都成仙了,嗯,那只船,那天你不是看见了吗,就挂在它脖子上,它肚子上还有个大洞。 ”
“我知道你不信,等明天看见了,你就知道我没骗你。“小燃把墨镜还给我,跑去扑打几只飞过河的萤火虫。
等我把气垫床充好气,铺在后座上时,小燃回来了,他把萤火虫装在小玻璃瓶里,用柳枝编了个头环,那瓶子就缀在中间。看到我,就从自己头上取下来给我戴,讨好的意味很明显。我不要,推搡中,瓶子摔在地上,萤火虫飞走了,我们都没有去追。
车灯开着,把他的影子拉长。他虚张声势地说:“你不要锁车门,有情况随时呼救,我会保护你的。”说完,慢慢地走回自己家,似乎期待我随时叫他回来。
外面起风了,隐约又传来山啸鹿的呦呦声。我吞下一粒安眠药,恍惚了许久,意识就向深处沉了下去。有猫钻到车底,发出几声呜咽,我从混沌中醒来,伸脚时碰到硬物,竟然是小燃缩在一角。我用手摸索他的方位,触到他的后背,他团得更紧了,我摸到他的胳膊,很凉,毛孔竖了起来。我顺着他毛茸茸的脑袋,找到肩膀,把他从垫子边缘拖到中央来。小燃的身子触碰到睡袋,就很自觉地抱紧了,头紧紧倚着我的肩。
山里夜很凉,我用睡袋把小燃裹好后,便开了车门,往河边走去,我甚至没有伸出脚趾头测试水温,就一个猛子扎了进去。我向水深处游去,贴着水底游,寻找窒息的感觉,水的温度随着深度在变,越来越凉,我欺凌自己的肉体,隐瞒真正的触觉,眼里涌出泪来,我一边流泪一边游。婆婆来了,她在我耳边跟我说话,气息吹拂着我,声音困在水里,嗡嗡地亂响,我伸手抓她,她的衣角软软的,从指间滑走。我想,她是来跟我告别了,明天,她的身体就要化成灰烬了。我要不要跟她一起走呢?我不再划水,只是静静地漂着,意识恍惚成一片空白……
江边有喊声,很哑,不像小燃的声音。我爬上岸,看见一个黑影往车的方向奔过去。我跟上去,看见钻进车里的小燃,他抱着睡袋缩在一角问我:“水猴子走了吗?”
原来他一直在岸上看我游泳,他说在水里有两个人影,一个是我,另一个是水猴子,“差一点抓到你了。”他说,“我一喊,水猴子就放手了。”
水猴子就是水鬼,每个村庄里,都有水鬼的传说,每条河流里,都有被水鬼抓走的人,这条流淌了上千年的河,里面到底有多少居民,谁也算不清楚。这次搬迁,它们怎么办?小燃看见的或许是真的,这样的事,在乡村太常见了。而这次,我坚信,他看见的不是水猴子,是我婆婆,自小在江边长大的婆婆,看见了水,自然是忍不住要跳进去的,或者她不放心我,她以前就嘲笑过我在泳池里学会的蛙泳,她护佑着我,在我迷离之际,把我推到岸边的一定是她。
我让小燃去前排坐着,我要补个觉,他挪了位置,扭过头说:“我看错了,不是水猴子,水猴子是有尾巴的。”
我背过身就睡着了,梦里婆婆喊着我的名字,跟我玩捉迷藏,我在村子里东奔西跑寻她,跑在祠堂门前,马蜂窝砸到我头上……小燃用一根毛毛草弄醒了我,车门开着,他油乎乎的手指捏了一个什么塞到我嘴里,我下意识咀嚼,脆皮下包裹着汁液,味蕾并不熟悉这种味道,可是却立马辨认出这源于新鲜的生命。
我从车里钻出来,看见端着一盘炸蜂蛹的小燃,他歪着头冲我笑,没戴草帽,头发油乎乎的,鼻子上蹭了烟灰,蓝裤子的膝盖上渍着泥巴,脚上只剩下一只鞋,光着的那只脚套个红色塑料袋,袋子前面破了,露出半个脚趾头。
他把那个豁了半拉的青花盘子递到我跟前,很义气地对我说:“要不是留给你,我一口气都能干完。”
我离开了夕递村,没带小燃,也没带黄猫。我愤懑的是自己的无力,大自然每天都在上演无尽的屠杀与掠夺,我无法真正地捍卫什么。
后视镜里,小燃站在原地,眼神有些无措,盘子里的炸蚕蛹冒着热气。
我也不看路,胡乱开着,绕过几个起伏的小山坡,在一片紫云英花丛中,看见一只黑水牛若隐若现的身影,于是停了车,寻了过去,花丛的尽头是片开阔的水域,有位戴着草帽的老太爷正划条小木船往岛上去,岛上有间小木屋,门旁挂着咸鱼咸肉,一只大黑狗在几团渔网旁刨食。
我跟老太爷打招呼,他慢悠悠地把小船划过来,让我去岛上坐坐。
上岸后,老太爷把一串咸鱼塞到我手里,“年轻人,求你件事。”我猜到了老太爷托我的事,可大黑狗却不肯离开,老太爷用棍子追着打它,它只是呜咽地躲开。
“我八十多岁了,它才六岁。它能跟我一起死吗?”老太爷把小铁锅的剩粥倒到碗里,招呼狗过来吃。
回到车上,我呆坐了一会儿,想起大黑狗眼里的泪,有些绝望,情绪是最无用的东西,只会让人作出错误的决定。这就是世界,反抗的人会知道,自己是多么渺小和无力。谁又能真正改变什么呢?
我坐在一片油菜地里,拼命啃一块压缩饼干,哽在喉咙吞不下去就硬塞,终于吐了,我趴在沟渠边,眼泪鼻涕随着胃里的黏稠液体一起落入水中。一群游得飞快的小鱼聚拢又散开,这种叫走水佬的鱼有一个白肚皮,炸起来很好吃。婆婆给我做过,我的婆婆,火焰会从什么地方开始吞噬她呢?她再也闻不到人间的烟火气了。
清空了胃,我翻转身,看头顶的云,云的形状很像婆婆的脸,我开始回忆炸蜂蛹在舌尖的滋味。四下很静,隐约中听见猫叫,是小燃抱着猫来找我了吗?我起身张望,成熟了的油菜地里,一只金翅雀栖在黄色的秆上啄食。我看到身后的土路上,有两串浅浅的轮胎印迹,他跑得那么快,说不定待会儿就会冒出来。
整个早上,我一直在绕着万仞山转圈,我能清晰地看到那棵直插云霄的杉树,它就在半山腰上敞着肚皮俯视我,填充的红色砖块有几块塌了,露出一个黑乎乎的小洞。我把车停到离杉树最近的山脚下,从这里有条小道通到树下,能隐约看见树旁围了一圈石头,石头上撂着几块旧木板。
家族群里有人发出视频,婆婆出发去火葬场了,天下了小雨,大家挤在一辆大巴车上,没有位置的人就站着。婆婆应该是我们家族第一个被火化的人,这倒是离她变成焰火的梦想有点近了。我开始执着地等小燃来,我想请他把戒指挂在树梢上,树梢上的星光跟焰火一样璀璨。
小燃来时,我躺在江边的柳树下睡着了,他划着船从江上过来,老太爷上午去托他办事,他便把船借来用了,顺便还借来了锤子、斧子等工具。
他大声说:“你睡着了,怎么还流眼泪。”
我说饿了。他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塑料袋,举到我跟前。
我嚼了一嘴炸蜂蛹,小燃蹲在旁边说:“你没必要生气,在农村,都是这样吃的。要不,马蜂得成灾。”
河对岸的山路上传来轰隆隆的声响,橘黄色的铲车、挖掘机排成一长溜,正往村里开,豆绿的河水倒映着车队,在藍天白云之间穿梭,有个男人在吼一首流行歌,节奏很快,听不清词。
“大黄猫呢?”我问。
小燃摇摇头:“我去白大妈家找了,还去垃圾场找了,都没见到。”
工程车开始干活了,夕递村的上方腾起一片灰尘,他们最先推倒的是祠堂,这个夕递村最高的建筑倒下时,我们一点声音都没听到。
“这帮坏蛋,提前行动了。”小燃用一根柳条狠狠地拍打水面。
一声清晰的猫叫,从汽车底下发出来,小燃钻到车底,抱出一只猫,黄色的皮毛,却并不是那只瘸腿猫。小燃高兴起来,说,都是黄猫,说不定是那只瘸猫的孩子。又说他也记不清牛仔是不是真的把黄猫的腿打瘸了。
小燃把船上的工具装进背包,他现在两只脚都是光的,走路时像猫一样没有声息。
他说:“走,上山,修船。”
小燃没有走那条弯曲的山道,他走直线,从半人高的草丛中穿梭而过,山路不平,在几个低洼处,我们都陷了进去,两个黑色的后脑勺在青草中挪动。
我学着小燃的样子,把身子贴在笔直的杉树上,透过树干的缝隙,去寻找那艘船,只能看见它的底部,卡在顶部的三根枝杈间,船板烂了,漏出一小片湛蓝的天空。
小燃爬到杉树的红肚皮上,让我帮着把木板递上去,他脱了上衣,光着膀子,接过木板后,把它架在枝丫上。杉树分杈少,枝叶又扎人,木板的移动并不容易,十几分钟后,我才听到锤子叮叮当当的声响。
整个下午,小燃都在修补那只船。我绕着树转圈,从各个角度去看那只船,我没有发现任何一丝船的特征,只是一块卡在枝杈间的旧船板。到黄昏时,小燃从树上爬下来,脊背发红,头发湿漉漉的,指甲里全是苔藓。
我陪他去后山的桃树上割树胶,用一个破塑料桶搅和灰泥,他煞有介事地把桶拴在腰上,身子一弓一弓,像条毛毛虫一样蠕动着爬上去涂抹,我不太相信他真的能补上那些缝隙。有几次,我听见枝丫折断的声响,是他的脚踩空了,他发出短促的惊叫,我询问时,他的声音从高处落下来,“哈哈,我在树上跳舞呢。”
我忍不住想嘲笑他,他太自命不凡了,真的以为自己能修好一只挂在树上的船嗎?即便修好了,又有什么意义呢?牛仔永远不会回来,他一个人驾驶这艘船能去哪里?我开始笑个不停——笑自己的痴狂,只是偶尔得了一个奖,便辞了职专事写作,这事多少是受了婆婆的蛊惑,她说,人不能跟自己捉迷藏,你得干你爱干的事。没饭吃,我的退休金也够养活你。
这个豪气万丈的人,太不讲信用,我这边第一本文集刚交给编辑,她就走了,丢下我一个人,说好的,一直陪着我呢,都是谎言。这世上谁也不能陪谁一辈子。
小燃最后一次上树时,我让他把戒指挂到树梢上去。他摇头,这可是魔戒啊,你想好了。我捶了他一拳,他把戒指含在嘴里往上爬,等他从树上下来后,神情有些呆滞,我们一句话也没说,一前一后地往山下走,走到岸边,便跳到河里游泳。那只黄猫从车后面转悠出来,蹲在岸上瞅着我们。
河对岸冒出几缕饮烟,是工人们在做晚饭。小燃钻到水底去抓鱼,身边荡起一圈圈涟漪,他从水里钻出来,甩着头发上的水滴。
“石头缝里都是鱼,一条鲶鱼把我的手扎破了。”小燃高声说,接着一个猛子又钻进水里,再出来时,他的手指死死夹着一条鱼。
鱼很小,小燃把它扔回水里,黄猫摇着尾巴走了。我们坐在河边抽烟。老杉树倒映在河里,修好的小船露出一角,是块发黄的旧木板,突兀地杵在枝叶间。
“你猜我在上面看到了什么?”小燃捏起地上的红土,按到手指的伤口上。“就跟推积木似的,我家的房子一下子就倒了,整个村子都是积木搭的……”
河水把杉树的影子摇碎,我知道小燃把老樟树的牌位放进了小船里,他拉开拉链时我看见了,他肯定还放了一些东西,他不说,我也不想问。
晚上,江心岛上亮起了灯。小燃说老太爷走了,他去还船时听说的,他的几个女儿女婿带着一群外孙在为他守孝,天亮时会请人来抬走老太爷,还会牵走那只黑水牛。“嘎嘎一死,黑狗就找不见了。”
起风了,柳枝打在脸上,乌云盖住江面,天气预报说的暴风雨终于是要来了。小燃催我走,“这种泥巴路,底盘再高也危险,陷在里面,我可不会帮你推。”
雨点下来了,很大,我说先送小燃回家——之前他告诉我,他家搬到了县城。他想了想,说送到村口樟树下就行。“我爸在那儿,我看见他的车了,就是在工程车前引路的黑色大众。”
小燃嘴上叫我走,自己却迟迟不动,有闪电过来,我看见他微抬着头,盯着老杉树的方向,他在担心那只挂在树上的船。
上车后,小燃告诉我,刚刚那些木板掉下来了。“有两块垂在树枝上,有一块落到河里了。”他突然笑了,“能看到它们掉下来挺好的,省得我以为它一直都在。”再过一会儿,他又叹息起来,“主要是我手没劲了,有几个地方都没钉牢,要是牛仔在,这船一定能挂在树上。”
几年前,小燃在他爸车上看到过水库规划图,“万仞山在水位线以上,牛仔说,我们可以把树上的小船修好,以后来水库游泳累了,就坐在船上玩。我说这不像船,就一块破板子,他说我没想象力,能浮在水面上的都是船。”
我把小燃放在村口,他坚持把大肚子水壶送给我。“我妈非要我带的,我也不喜欢。”我从后备厢里给他拿了一双我游泳时穿的拖鞋,他趿上,脚后跟露在外面。
“深蓝,还记得吧,那个我来的星球。”小燃站在樟树下跟我告别,我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不喜欢他。他和我太像,沉迷些看不见的东西,比如一个人或是一座村庄的葬礼。
又回到了路口,一根警戒线虚虚拉着,小燃布置的石头树枝被挪到两旁,路边新增一个指示牌,四个滴着墨汁的黑色大字:禁止驶入。
山外没有下雨,路旁一处农庄前,有个小伙子站在“水库活鱼”的霓虹招牌前伸手揽客。马路上车很多,路灯也特别亮,我有些不习惯,开得很慢,直到眼皮越来越沉,就把车停到一棵梧桐树下睡着了。
梦里,我找到了婆婆的新家,四下一片红色的鞭炮碎屑,坟头上的引魂幡低垂着,有风过,红绿两色的布条轻轻飘拂。我盘腿坐在墓碑前,掏出手机,单曲循环《镜中的安娜》,婆婆在石碑上瞅着我笑,那张照片是去年夏天,我给她拍的,背景是油绿的栀子树叶,没有花。我后悔没有带我的吉他来,夜很深,有野猫的叫声,还有凄厉的鸟鸣,我猜婆婆一定睡不着,她果然推开墓碑走了出来,抱着一块船板,揉着胳膊说:“怎么树上有艘船,还掉了下来!差点把我的胳膊给砸坏了。”我重复男孩之前说过的话:“是以前发大水时冲上去的,当时树还没这么老,它是扛着那只船长高的……”
本省的新闻公众号在2022年5月30日推送了那个千年村庄变成水库的视频,那块砸在我婆婆身上的船板被冲上岸,万仞山上的一棵小杉树把它扛在肩膀上——这个细节是我把视频截图,然后放大数十倍看见的。
那之后的很多个黑夜,我写稿累了,就抱着大肚水壶看那段行驶记录仪上拷下来的影像:在切诺基靠近路口时,小燃笑着松开了警戒线,他的黄色草帽下有一小片阴影,衬得那道像鱼刺一样的疤痕格外闪亮。
至于那枚戒指,我还是时常放到嘴里咬,有几次,它差一点就滑进了我的喉咙。是的,小燃骗了我,他没有帮我把戒指挂到树梢,他把它藏在了大肚水壶里,或许他早就知道,那树上的一切都会掉下来。
作者简介
苏苔,原名张慧娟,北京市作协会员,老舍文学院首届高研班学员,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办文学创作专业硕士研究生在读。从事过记者、编辑工作。作品见于《北京文学》《青年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等刊。获《北京文学》2021年度优秀作品新人奖。
责任编辑 丁莉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