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张进
2023-06-25何焰
何焰
张进是谁?
纪录片《我们如何对抗抑郁》中出现过他的身影——清瘦,一头乱发,面中有颗痣,眼神柔和。张进是“渡过”系列书籍的作者,是国内抗抑郁行动中的一位重要人物,他开创的抑郁生态疗愈体系,影响、帮助了一些人。
张进原本是一位记者。他16岁考上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又去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读研究生,之后做了近30年记者,直到2017年主动离开财新传媒副总编辑的岗位。
张进人生的一个重要拐点在2012年到来。这一年,他患上重度抑郁症,从“地狱”归来后,自发做起抑郁症科普,出版第一本书——《渡过》。后来他又应病友的求助,逐步创办、完善了“渡过”——对抗抑郁症的科普、救助和社会支持平台,随后出版了“渡过”系列的第2、3、4册。从一人自救到影响数十万人,他在国内精神健康领域做了非常多且具体的善事,甚至可以说是完善国内抑郁防治生态的“第一人”。
但更令人感动的,是一些具体的小事。
张进平日生活节俭,但在2018年他找同事给一个女孩汇了5000元,原因是“拿到了第一笔投资款后,想补给她3年前为公众号做事时的报酬”。
张进去世前写的最后一篇文章是记录自己的护工的,他担心自己的护工在疫情中找不到新工作,“那我就再住两天院,继续雇你”。虽然护工已经奔向下一家雇主,可张进仍问:“我的护工在哪里?我想跟他告个别。”
他重情重义,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在“渡过”平台的社群成立时,张进写下24字盟约——“独立社群、共同价值,民主议事、群务公开,思想自由、协同行动”,他告诉大家:“我们在追求一种更好的、更合理的互助模式。”——“我们”,只有病友和病友才是我们。张进以病友的身份为抑郁症患者所提供的能量无可替代。
曾经有人指责张进在抑郁症治愈之后,其作品再难以与病友产生真正的共情。张进常提及此事,似乎颇为介怀。2022年5月被确诊罹患肺癌时,张进感到慌乱悲痛,但他写下:“何不抓住这个机会,重温一下昔日的抑郁感受?”“得癌是坏事,但总不能白得。”张进期待自己能再一次摆脱负面情绪,获得又一次的成长,这样便可以重新融入“我们”,带领“渡过”的病友们继续向前走。
张进的生命在56岁时终结了。他似乎在各种维度上都很普通,总有各种现实的苦恼,但他在夹缝中显露出最高贵的人格。
第二人生
2012年3月,在突如其来的黑暗中,46岁的张进开始了“第二人生”。
连续失眠两周后,张进觉得自己变“傻”了,先后丧失工作和生活的能力。看病的时候,医生讲一句话叫他复述,张进复述不了;他去逛超市,却在超市里迷路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出口。张进感到崩溃,16岁便考上名校的他,人到中年却走不出一家超市。
他在《地狱归来》一文中记录下那一段时间里的绝望片段:
我还记得,那时我四肢僵硬地躺在床上哭泣,因为太害怕而无法起来洗澡,但同時,心里又知道洗澡其实没什么可害怕的……我用全身的力气坐起来,转身,把脚放到地上,但是之后觉得万念俱灰,害怕得又转过身躺回床上,脚却还在地上。然后我又开始哭泣,不仅因为我没办法完成日常生活中最简单的事,还因为这样让我觉得自己愚蠢无比。
当年6月,张进被确诊患上重度抑郁症。医生劝他住院做电击治疗,但张进不愿意,决定换医生。
换医生、换药之后,张进体内产生了强烈的药物副作用,躯体震颤、无法发声、走路速度极慢、味觉失灵。那阵子他经常想要自杀。
但熬到第16天,张进隐隐感觉自己的情况好转了。因为第16天,他突然对自己的手机产生了兴趣,一玩竟然玩了半小时。这是许久没有出现过的现象,过去他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更无法长时间集中注意力。张进开始想吃美食、想见朋友,他情绪高涨,甚至约朋友去爬山。
到换药的第19天,7月19日,张进觉得病痛荡然无存,自己已然好转。当晚,他向财新传媒总编辑胡舒立报喜,第二天就回到办公室。
从黑暗的“地狱”一下子回到明亮的人间,这巨大的差距,使张进处在亢奋之中。他说:“生命太奇妙了。”
但是,张进的主治医生姜涛着急了,他叫张进再去看看。这一看,姜涛医生发现之前是误诊了,张进患的并非简单的抑郁症,而是双相情感障碍(俗称“躁郁症”)中的软双相——这几天看似好转,其实是在药物驱动之下,从抑郁相转向了轻微躁狂。
多年后,张进数次回忆起这一次转相,都认为是不幸中的万幸。因为诊治及时,张进的病情很快得到控制。双相的治疗其实比单相抑郁的复杂得多,姜涛医生非常紧张,但张进感到很快乐——轻微躁狂所促发的能量,使他燃起对精神科学的强烈兴趣,他开始不断地研究、学习和写作。
对抗抑郁的天命
张进在记者之外的另一番事业,逐步展开。
在同事王烁的建议下,张进写下第一篇文章——《地狱归来》。他打开尘封5个月的电脑,拭去灰尘,敲下了一篇坦荡的文章,向同事、亲友们交代了消失的几个月自己去了哪里,以及病之极度黑暗,健康之无限希望,其间经历感人至深,也把“正视抑郁症”直接推到了台前。这篇文章得到很好的反馈,后来几年,张进一路采访、学习、研究抑郁症相关问题,一有想法就马上写出来,更新在自己的博客上。
那几年,人们对于抑郁症并不了解,张进因此受到越来越多人的关注。
经过3年沉淀,2015年9月,张进的《渡过:抑郁症治愈笔记》出版。这或许是一本对于精神科学认识上并不成熟的书,但张进在书中开创性地站在一个病人的视角提出了“他渡、自渡、渡人”的抑郁症治疗想法。这个想法在2016年张进采访知名专家张道龙时得到印证,它朴素地遵循了国际上“生物、心理、社会”的抑郁症现代治疗模式。
自己的想法竟然和先进的医疗模式不谋而合,这令张进颇感惊喜。他问自己:是不是冥冥中注定了我应该做这个?
2017年,张进向财新传媒请辞。接下来的大半年时间里,张进走过16个省的28个县市,深入探访了48名抑郁症患者。
张进认为,“抑郁症是一个人生理关系、社会关系和时间关系的总和”。按照他的理解,只有真正进入患者的生活,“把他们置入其所处的社会关系中——包括家庭、环境、时代变迁,做动态的、历史的考察,才能理解疾病、理解患者”。张进想用自己的寻访,“为转型期中国精神健康事业发生的变化做一个记录,为时代留一份笔记”。这些采访,被张进结集成《渡过3:治愈的力量》,在2018年出版。
紧跟其后,又有《渡过:我的知与行》出版,张进在书中发愿,如果有一天“渡过”的事业发扬光大,他将回归记者老本行,再去行走天下。
2022年5月,罹患癌症的消息猝然到来,许久未见的抑郁情绪也随之而来。2022年5月20日,张进写下《我这样渡过患癌恐惧》,尽力再次留下一些对抗抑郁的经验。
他们的生命转了弯
“渡过”公众号里,许多人分享着自己对抗抑郁的经历。他们讲述着自己如何遇见“渡过”,又如何让生命转了弯——张进去世了,但是还有这些年与张进一起成长的许多个“他们”。
“医患可能有边界,但病友之间是我们”,这是张进在一次演讲上说过的话。2018年,张进为写一本书行了万里路,寻找的病友是“我们”。而同一年,“渡过”平台基于庞大的病友社群发起的“陪伴者计划”,也是为“我们”。这个计划——让已经痊愈的病友一对一地帮助受困病友——逐渐成长为国内抑郁症患者“社会支持”的一支重要力量。
至此,“渡过”早已不只是张进的《渡过》。在张进的号召下,许多病友参与写作,分享自己对抗抑郁的故事,每一个故事都带着一份能量,最终汇聚成“我们”。
2019年伊始,“渡过”平台决定在杭州找一块地方,盖房、开垦,让病友们在此学习、生活,这里将成为“我们”回归正常生活的“中途岛”。
“中途岛”是一片理想之地。在一位患者父亲写给张进的悼文中,有这样一段故事:
2021年劳动节,患病的女儿已经拒绝和父亲见面,只能由张进领着去看病。一路上,张进在父亲和女儿之间帮忙缓和关系。在医院里,张进给这位父亲打电话,指挥他,又安抚他:“等会儿我们要下来了,你暂时离开大堂……”“我现在带姑娘下去,你从另一个楼梯上来……”虽然还有急事等着他去做,但张进仍陪着孩子挂号、等待就诊。那位父亲说,自己当时心神涣散,告别时甚至没有请张进吃一顿饭,或喝一杯咖啡。倒是张进在匆匆赶往下一个工作点之前,告诉这位父亲:“如果杭州基地现在建好就好了,像(你女儿)这样暂时无法归家的孩子就有地方待了。”
“中途岛”是张进的期冀,它终于在2022年春天建好了。可也是在这个春天,张进被确诊罹患癌症。
2022年5月20日,张進写文章说:“对于‘渡过,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心愿已了,此生无憾,即使死亡也能坦然面对。”6个多月后,张进在北京离世。
2022年12月13日,数百位亲友、同人送别张进。张进的墓碑上刻有一句泰戈尔的诗:“把自己活成一道光,因为你不知道谁会借着你的光,走出黑暗。”这句诗是张进生前所爱,也是他身后送给“我们”的礼物。
(摘自2022年第26期《南风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