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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郝懿行《尔雅义疏》引金石证《尔雅》的特色

2023-06-23王其和,岳晓玲

现代语文 2023年5期
关键词:尔雅比较

王其和,岳晓玲

摘  要:郝懿行的《尔雅义疏》是清代疏证《尔雅》的代表作之一。据统计,郝懿行在疏证《尔雅》时引用了90条金石文字材料。《尔雅义疏》引用金石材料多为以声音 通训诂、破通假、辨字形和校勘经注。邵晋涵的《尔雅正义》在疏证时亦引用金石文字材料,两者既表现出一定的共性特征,又体现出不同的治学特色。邵氏引金石疏证的体例,对“二重证据法”具有开创作用,而郝氏在引用金石材料时,其阐述更加精审,能够利用金石文字与传世文献之间的形、音、义关系进行词义疏证。

关键词:《尔雅义疏》;《尔雅正义》;《尔雅》;金石材料;比较

金石文字不仅是研究历史和文化的宝贵资料,也是文献语言研究的宝库。许慎在《说文解字·叙》中说:“郡国亦往往于山川得鼎彝,其铭即前代之古文,皆自相似。虽叵复见远流,其详可得略说也。”[1](P317)唐兰在《古文字学导论》中指出:“唐人讲小学,常引到秦刻石,《说文》‘攸字下有‘秦刻石绎山文攸字如此的话,和《说文》词例不合,也是唐时校《说文》的人所附记。(‘也下说‘秦刻石也字,亦后加。)”[2](P41)南宋学者朱熹的《诗集传》,开始利用鼎彝铭文证《诗经》成语,可见,金石研究早已为校勘经史服务。金石有益于经史研究是显而易见的,故清代学者称金石学为“佐经术”。清初,顾炎武、朱彝尊等人标举经世致用之学,以实事求是的态度和科学严谨的治学方法影响了清代金石学与小学的发展。乾嘉考据学派承其学术旨趣和治学理念,利用金石材料来进行小学研究,并成为乾嘉时期金石学研究的学术潮流。郝懿行作为乾嘉时期著名的经学家和训诂学家,擅长考据之学,在疏证《尔雅》时引用了许多金石文字材料作为训诂语料。本文拟对郝氏的《尔雅义疏》(以下简称《义疏》)对金石材料的运用进行分析,并将它与邵晋涵的《尔雅正义》(以下简称《正义》)征引金石材料的特点等加以对比,探讨郝氏与邵氏利用金石证《雅》的内容、特点的同异,并从这一视角对两者作出简要评价。

一、郝懿行与金石学

郝懿行(1757—1825),字恂九,号兰皋,山东栖霞人,嘉庆四年(1799)进士。郝氏著述颇丰,《尔雅义疏》是他历时十余年所撰,成为清代疏证《尔雅》的重要著作之一。此书向为雅学研究诸家所重,与邵晋涵的《尔雅正义》合称清代疏证《尔雅》的“双璧”。郝氏在疏证时大量引用碑铭、石经等金石文字材料以破通假、释字义,为求一字之义而荟萃古今,旁征博引,有意识地将金石文字材料运用于训诂实践中,以传世文献和金石材料相互印證,充分体现了其治经有据的学术理念和深厚广博的知识储备。

除《义疏》之外,《郝氏遗书》中的其他注疏中也曾引用金石文字材料。如《山海经笺疏·中山经》:“又东一百五十里曰夫夫之山。”郝懿行案:“秦《峄山碑》及汉印篆文‘大夫都作‘夫夫,则二字古相通也。”[3](P4878)《山海经笺疏·海内北经》:“祙,其为物人身,黑首、从目。”郝懿行案:“魑魅,汉碑作‘?祙。”[3](P4945)郝懿行利用《峄山碑》来证明“大”与“夫”二字古相通,利用汉碑“?祙”来解释“祙”为“魑魅”之“魅”。郝懿行自言不擅长金石考订,也并无金石文字专著,纵观郝氏其他著述,所引碑文等金石文字材料的数量远不及《义疏》,究其原因,一方面,郝懿行在《义疏》上著力颇多,其生平涉猎甚广,对金石文字持以包容接纳的态度,对金石材料的引用展现了乾嘉时期在雅学注疏实践上运用新史料和新语料的学术自觉;另一方面,邵晋涵在疏证《尔雅》时就注意到对汉碑、唐石经的运用。李嘉翼认为:

“将金石文字材料运用于《尔雅》的注疏实践,是《尔雅正义》的创举之一。邵晋涵采用的传世文献与文物综合释证的方法,开启了王国维‘二重证据法之先河。”[4](P199)邵晋涵对金石文字具有独特的见解,并将它应用到《尔雅》注疏中,这无疑对《义疏》的体例和内容产生了一定影响。

二、《义疏》引金石文献材料的情况与功用

据我们统计,郝懿行《义疏》引金石证《雅》材料共有90条,包括汉碑、汉石经、魏碑、魏石经、唐石经、鼎铭、摩崖石刻等。具体来说,《义疏》引用碑铭材料最多,共计63条,其中,征引汉碑数目最多,共有57条,主要有《平都相蒋君碑》《山阳太守祝穆后碑》《刘熊碑》《袁良碑》等。引用石经材料共计21条,其中,征引汉魏石经较多,共有15条;征引唐石经较少,共有5条。此外,《义疏》还引用鼎铭5条,引用摩崖石刻1条。从《义疏》对具体字词形、音、义的分析来看,郝懿行引用金石材料的具体功用主要体现在四个方面:

(一)破通假

郝懿行在《又与王伯申学使书》中云:“窃谓训诂之学,以声音文字为本,转注假借各有部居,疏通证明,存乎了悟。”[3](P5238)《义疏》说解词语,重在疏通字词之间的形、音、义关系,破假借而使字词组成词族。在疏通形、音、义关系时,郝氏大多都是利用碑文与传世文献之异“形”与同“义”,作为以声音通训诂的语料证明,从而为破假借服务。比如,《释诂》“哉,始也”条,《义疏》:“哉者,‘才之假音。《书》云‘往哉汝谐,《张平子碑》作‘往才汝谐;是‘才‘哉古字通。”[5](P1)郝氏利用传世文献与碑文异文,证明“哉”为“才”之“假音”。《黄侃手批尔雅义疏》则云:“疏‘哉古文作‘才。”[6](P28)这是说“才”为“哉”之古文。《说文解字·才部》:“才,艸木之初也。从丨上贯一,将生枝叶。一,地也。”[1](P122)罗祥义认为,“‘才字在甲骨文中多用作介词、动词、连词等,在金文中‘才的用法也与甲骨文中相似”,“出土先秦文献中未见‘才用如‘艸木之初的辞例”[7](P49)。由此可见,《说文解字》对“才”字本义的解释不能尽信。《说文解字·口部》:“哉,言之间也。从口声。”[1](P26)段玉裁认为,“言之间歇多用哉字”[8](P101)。“哉”字上古属精母之部,从“口”,表示与人讲话有关,读“”声,它“最早见于西周金文中,到战国金文、简帛文献中也略有所见,大量出现于传世古籍中”[7](P48)。在先秦时期,“哉”字当是专门用来记录语气的语气词。“才”与“哉”字都有“始”之义,从本义上看,“才”与“哉”并无直接关联;从语音上看,“才”字属上古音从母之部,“哉”字属上古音精母之部,两字叠韵。就此而言,郝氏疏“哉”与“才”通,当属语音上的“假音”关系,这无疑更为确切;而言“才”为“哉”之古文,则似有不妥。又如,《释言》“舫,舟也”条,《义疏》:“《说文》云:‘舟,船也。《释名》云:‘船又曰舟,言周流也。通作‘周。《诗》‘舟人之子,笺:‘舟当作周。汉修《尧庙碑》云‘委曲舟匝、《韩敕后碑》云‘舟口墙域,并以‘舟为‘周。”[5](P304)郝氏引碑文以“周”为“舟”的情况进行分析,认为两字通假,“周”属章母幽部,“舟”也为章母幽部,两字同音,又有文献与金石材料互证,“周”与“舟”当是通假关系。

(二)辨字形

传世文献与碑文材料之异,可以根据字“义”而更好地疏通字“形”之间的关系。郝懿行利用碑文之异文来疏通异体、省文、讹误、古今字等字形关系。疏通异体,比如,《释诂》“疆,垂也”条,《义疏》:“《尔雅》释文:‘壃,字又作畺。经典作疆,假借字。按:‘疆、畺同字,非假借字。‘疆省‘弓即为‘壃,又省‘土即为‘畺,故《诗》‘万寿无疆,《白石神君碑》作‘万寿无畺。”[5](P196)郝懿行认为,“疆”“畺”是异体字,说明了“疆”通过部首简省为“畺”,又举《诗经》与碑铭印证其异体形式。又如,《释诂》“遐,远也”条,《义疏》:“《杨统碑》‘文怀徦冥,又‘徦尔莫不陨涕,《繁阳令杨君碑》‘徦尔佥服,皆以‘徦为‘遐也。又《凅长田君碑》以‘为‘遐,《侯成碑》以‘为‘遐,是又‘假‘徦二字之变体也。”[5](P60)郝氏利用碑文异文疏通了“”“”二字为“遐”字的变体,“遐”又与“徦”通,使字成族。疏通字形省文,如《释诂》“恪,敬也”条,《义疏》:“恪者,又通作‘愘。《鲁峻碑》云:‘敬愘恭俭。《帝尧碑》云:‘若不虔愘。《魏修孔子庙碑》云:‘追存二代三愘之礼。”[5](P144)郝氏通过比较“恪”与“愘”的字形差异,明确了“恪”为“愘”之省文。疏通字形讹误,如《释诂》“蒐,聚也”条,《义疏》:“郑注:‘春猎为獀。《魏大飨碑》云‘周成岐阳之獀,亦作‘獀字。盖‘獀即‘搜也,隶书手旁、犬旁形近易淆,俗师不晓,因致斯讹。”[5](P106)郝氏认为,郑注中的“獀”即“搜”字,而此处之所以会出现“獀”字,是因为隶书偏旁相近易混,俗师不晓,致此讹字。疏通古今字,如《释诂》“余,我也”条,《义疏》:“今文作‘予,必知古文作‘余者,《隶续》载魏三体石经《书·大诰》云:‘余惟小子。《晋姜鼎铭》云:‘余惟嗣朕先姑君晋邦余不辱妄。石经、鼎铭皆古文,作‘余,即知作‘予者为今文矣。”[5](P82)这里郝氏利用鼎铭的时间来判断“余”为“予”之古文,而不是假借或异体关系。

(三)释字义

《义疏》主要是对《尔雅》进行词语疏证、考释名物等,郝懿行也利用金石文字材料来释字义,并与传世文献互相验证。比如,《释诂》“竺,厚也”条,《义疏》:“竺者,《说文》云:‘厚也。从竹声。《平舆令薛君碑》云:‘遘此竺旻。”[5](P157)这里郝氏通过征引《说文》与碑文,来解释“竺”之“深厚”义。又如,《释言》“宽,绰也”条,《义疏》:“绰者,《说文》云:‘缓也。《晋姜鼎铭》有‘绰绾眉寿之言,即绰缓也。”[5](P406)郝氏引用《说文》与铭文,来解释“绰”字有“缓”之义。再如,《释诂》“令,善也”条,《义疏》:

“令者,‘靈之假音也。省作‘霝。董逌《广川书跋》载《叔孤鼎铭》有‘霝终之文,《鼎铭》亦曰‘霝始霝终,‘霝训为‘善,犹言善始善终也。”[5](P22)郝氏首先说明“令”与“靈”字之间具有假音关系,接着疏通了“霝”为“靈”字之省,然后又以铭文“霝始霝终”训为“善始善终”,最终推导出“令”有“善”之义。这里既有破通假,又有辨文字,还有释字义,三者互求,是对形、音、义的综合考察与分析。

(四)明校勘

郝懿行也通过金石文字材料来进行文本校勘,包括校衍文、校倒文,但数量不多,校勘条目仅三例,分别为校石经衍文和校宋本《尔雅》之倒文。校衍文,如《释鸟》“冬鳸,窃黄。桑鳸,窃脂”条,《义疏》:

“唯唐石经重出‘桑鳸,窃脂一句于‘冬鳸,窃黄之下,盖校书者妄意羼入,唐后诸本俱仍其误,亟宜刊削。”[5](P877)郝氏参考传世文献,校正唐石经重出“桑鳸,窃脂”一句。校倒文,比如,《释言》“华,皇也”条, 《义疏》:“郭注《释草》引此作‘华,皇也,此释文亦先‘华后‘皇,石经及宋本并同,今本误倒作‘皇华,邵氏《正义》及臧氏《汉注》辨之是矣。”[5](P406)郝氏参考石经,校正今本“皇华”为“华皇”之倒文。又如,《释亲》“宗族”条,《义疏》:“宋本此二字进 在前,非,今从唐石经改正。”[5](P459)郝氏利用唐石经校正了宋本总言“宗族”的前后位置。

从《义疏》利用金石材料进行疏证的条目数量来看,以声音通训诂、破通假的数量最多,辨字形次之,釋字义、明校勘的数量较少。郝懿行撰写《义疏》的主要目的是:“于字借声转处,词繁不杀,殆欲明其所以然”[9](P10070),从此书引用金石材料条目的数量来看,显然是达到了这一目的。

三、《义疏》与《正义》引用金石材料之比较

邵晋涵在疏证《尔雅》时十分重视金石材料的运用。据李嘉翼研究,邵晋涵《正义》引用金石证《雅》材料共计50条,涉及西周、东周铜器铭文、汉碑、汉石经、魏碑、唐石经等。其中,引汉碑材料最多,共计21条,主要有《平都相蒋君碑》《山阳太守祝穆后碑》《张平子碑》《司隶校尉鲁峻碑》《冀州从事郭君碑》等,彝器铭文7条,汉石经1条,魏碑2条,唐石经15条等[4](P200)。总的来看,两书在引用金石文字材料方面有同有异,在利用金石材料进行阐发时亦各有长短。

(一)两书引用金石材料之同

《义疏》与《正义》引用金石文字材料的共同点,主要体现在所引材料和金石材料在行文注疏时的布置方面。就两者所共同引用的金石文字材料来说,在《尔雅》同一训释条目下,引用相同金石材料共计13条,其中,征引相同碑刻之处有8条,参考相同石经之处有5条。《义疏》与《正义》共同征引的碑铭及内容,具体如表1所示:

就金石材料在行文注疏时的布置来说,《正义》与《义疏》均将金石材料置于传世文献之后。此时古文字虽然逐渐成为显学,重要的金石文字著作也开始出现,但仍然可以窥见清中期训诂学家的治学理念,相对于传世文献而言,他们对待金石文字材料的态度无疑要保守一些。

(二)两书引用金石材料之异

《义疏》与《正义》引用金石材料的不同点,主要体现在引用数量、在《尔雅》中的篇目分布、引用金石材料的偏好、引用目的、利用金石材料进行阐释等方面。

就引用金石材料的数量而言,《义疏》征引金石材料共计90条,《正义》共计50条。就金石材料在《尔雅》中的篇目分布而言,《义疏》对碑铭与石经材料的引用集中在《释诂》《释言》两章,又以《释诂》引用最多,共有61条;其次为《释言》章,共有17条,其余章节则引用金石材料较少。相比而言,《正义》引用金石材料在各篇中的分布则较为均匀,《释诂》《释言》《释训》《释天》等篇目皆有涉及,同时,各篇引用条目的数量差距并不悬殊。

就引用金石材料的偏好而言,郝懿行更側重于引用汉魏时期的碑铭与石经,邵晋涵则偏向于引用汉碑与唐石经。需要指出的是,邵晋涵所引唐石经存在一定疑问,如《释丘》“外为隈”条,邵晋涵言“唐石经及宋本俱作‘鞫”[10](P626),严元照则指出:“宋本吾弗知,石经固作‘隈也”[11](P327-328)。郝懿行认为,这里是“后写石经作‘鞫”[5](P638)。可见,邵晋涵所言“唐石经俱作‘鞫”,仍有待商榷。邵晋涵在引用金石文字材料时,都置于先秦两汉时代背景下,这体现出邵氏在疏证时已具有历史发展的观念;郝懿行继承并发展了这种治学方法,将汉碑和汉魏石经作为首选,这使得郝氏在注疏《尔雅》时可以较好地利用相关材料来疏通证明,而不必过多考虑金石材料的时代因素对行文体例的影响,在利于行文的同时也增强了结论的可信性。

就引用目的而言,二者所引碑铭和石经的侧重亦有所不同。在利用金石材料时,邵晋涵多是以唐石经来进行校勘,包括校衍文、脱文、倒文、误字、异文等。比如,《正义·释畜》篇末总题云:“唐石经及宋本俱篇末总题六畜,监本无之,盖脱文也。《左传》疏云‘《尔雅》于马牛羊豕犬鸡之下题曰六畜,是孔颖达所见本有之,今据补。”[10](P1072)邵氏参照唐石经,判定监本“六畜”二字脱文。又如,《正义·释草》“萧,萩”

条:“‘萩,监本误作‘荻,唐石经作‘萩,今改正。”[10](P795)《正义》利用唐石经,校订监本“荻”字之误。《义疏》则引用汉魏石经条目甚多,以汉魏石经探求破假借、以声音通训诂。比如,《释言》“矧,况也”条,《义疏》:“‘兄既通‘况,又通‘皇。《书》云‘无皇曰,汉石经作‘无兄曰。是皆音同假借字耳。”[5](P393)《义疏》引汉石经证“兄”和“皇”字为假借关系。又如,《释言》“逸,过也”条,《义疏》:“逸者,通作‘佚。《说文》云:‘佚,佚民也。《论语·微子篇》作‘逸民。又‘夷逸,汉石经作‘夷佚。”[5](P294)《义疏》引汉石经证“逸”与“佚”通。在引用石经以校勘脱文、误字等方面则数目较少,仅有3例,这在上文“明校勘”中已经提及。

邵晋涵侧重考异和纠谬,多以唐石经来进行校勘,利用碑文时多训释词语,陈述碑文与所释条目之异文关系;郝懿行则侧重考辨,利用汉魏石经来探求分辨古今字或通假字、假借字。之所以会出现这种差异,与两者的注疏目的、治学原则和参考底本均有一定关联。邵氏主要是为“审定经文,增校郭注”[10](P2),郝氏则是为破解邵氏“声音训诂之原,尚多壅阂,故鲜发明”而发[9](P10070),这种注疏目的和治学原则的差异,无疑会对材料的选择和使用产生一定影响。因此,郝氏在注疏行文时,对材料的使用多服务于其“发明声音训诂之原”的著书目的。邵氏所用底本,李嘉翼认为是“明监本”[12](P97),而章昱帆考证邵氏所用底本相当复杂,可能是在康雍乾三朝经过数次修改的递修本,该本的特点是:“在其递修的过程中,不仅沿袭了原本承自闽本、监本的误字,而且还增入了毛本的误字以及新误字”[13](P191)。由于底本舛错较多,因此,邵氏在注疏时,不免要将更多精力放在底本校勘上。《义疏》则以宋本为底本,因底本讹误较少而更专注于字词的注疏上。

在利用金石材料进行疏证时,《正义》与《义疏》都注意到了具体字词的形、音、义关系。《正义》对于金石材料的引用和行文体例,在《义疏》中有一定沿袭,如《释鸟》“冬鳸,窃黄。桑鳸,窃脂”条、《释

言》“华,皇也”条、《释亲》“宗族”条,均与邵氏《正义》在训释语句上有较多重合,当是郝懿行参考了《正义》的校勘训释。同时,《义疏》总体上对语言现象的揭示和阐发更为精到,对于字与字之间的语音关系也更为重视。兹举二人引用相同碑文进行阐发的例子以相对照。比如,《释诂》“哉,始也”条,《正义》对“哉”

与“才”关系的说明是:“古文‘哉俱作‘才”[10](P18),

《义疏》则重点阐明“哉”与“才”之间“假音”的语音关系[5](P1),无疑更为确切。又如,《释诂》“林、烝,君也”条,《正义》引用了《平都相蒋君碑》“于穆林烝”,对于“林”“烝”二字连用这种语言现象,邵氏认为是“汉人知宗《雅》训也”[10](P21);《义疏》指出,“以二字连文,其义与单文同也”[5](P4)。郝氏则发现了这种客观的语言现象,即由同义、近义语素构成的复合词,复合词的语义与两个单个词的词义相同,这种揭示更有利于启发人们去归纳相似的语言现象。

四、余论

需要指出的是,郝懿行在利用碑文进行疏通证明转注、假借时,也出现了一些问题。他有时仅凭借碑文异文关系来归纳总结,而疏于对音韵的细致分析,因此,存在着滥用音同、音近和声转的现象。比如,《释诂》“咨,此也”条,《义疏》:“‘咨者,与‘兹音近同字通。《魏孔羡碑》云:‘咨可谓命世大圣,千载之师表者已。‘咨即‘兹也。”[5](P202)郝氏从碑文异文的“形”与“义”的关系出发,认为“咨”与“兹”音近字通。实际上,“兹”属古精纽之部,“咨”属古精纽脂部,声纽相同,韵部脂之不通,当属滥用音同、音近。又如,《释诂》“茂,勉也”条,《义疏》:“茂者,‘懋之假音也。又‘懋建大命,汉石经‘懋作‘勖。‘勖‘懋声相转也。”[5](P77)此条引汉石经说明“勖”

“懋”的用字情况,并推断两字的关系为声转。《说文解字·力部》:“勖,勉也。《周书》曰:‘勖哉,夫子!从力冒声。”[1](P293)段玉裁注:“按:‘勖古读如‘茂,与‘懋音义皆同。”[8](P1215)段玉裁则是从历时视角来看待“勖”字古读的。“冒”字的上古音为明母幽部,与“懋”同声同韵,段玉裁的观点无疑是正确的。可见,郝懿行在利用金石材料和传世文献来互证文字的形与义、使之系联为词族时,有时因疏于对声韵的细致分析而导致结论有失严谨。

关于《正义》《义疏》孰优孰劣的问题,学界观点并不一致,大致可以分为三派。一派认为邵胜于郝,如梁启超云:“郝氏于义例绝无新发明,其内容亦袭邵氏之旧有十六七,实不应别撰一书。”[14](P218)黄侃也持这一观点。一派认为郝胜于邵,张之洞、章太炎等均持这一观点。还有一派持折中观点,如许维遹云:“邵氏上卷,差可与郝氏比肩,而郝氏下卷,便驾乎其上。是以邵、郝两家各有所长,不可偏废。”[15](P21)如果仅从两书利用金石材料进行疏证这一角度进行评价,我们首先应该认识到两者所处的时代局限,不能苛求古人,两书各有所长。可以说,邵晋涵具有充分的金石学和小学学术自觉,注重利用金石材料纠正版本讹误,他对于金石材料的使用具有开创作用。郝懿行则继承了这种“二重证据法”,并袭用了邵氏的疏证体系和部分金石材料,同时,从为雅学研究服务角度出发,郝氏还提升了金石材料对注疏的利用价值,使得清代《尔雅》有了更详尽、更注重汉字形音义关系的注疏,更便于人们梳理汉字同源关系,建立汉语词族系统。郝氏通过金石文字语料来分析辨别假借字、异体字,也对方言用字及俗字研究具有重要参考价值。冯胜利曾对乾嘉学者划时代的发明与贡献进行了探讨,并指出乾嘉学术的语言研究具有科学属性[16](P89),郝懿行有些金石材料与传世文献的互证,也服务于乾嘉“理必”的“凡……皆”等模式的推理,他在所引金石材料前后不乏判断推理之言,如“凡声同之字古多通用”[5](P3),“是皆以声为义也”[5](P114),“凡言‘悠者,俱思而兼远”[5](P136)等,这些都是体现郝懿行“理必”观念的重要语料。

总之,我们不能否认“后出转精”这一学术现象,在利用金石材料进行汉字形音义关系阐释、语言术语的使用和语言现象的说明方面,《义疏》不仅贯彻因声求义原则更加彻底,而且疏证详赡,确乎更胜一筹;同时,我们也决不能忽视邵晋涵引用金石材料证《雅》的开创作用。因此,从引用金石材料为雅学研究服务角度来看,两者实际上是处在一个统一体中,各有其不可取代的价值,正如有学者所言,“它们将清代《尔雅》研究推向了高潮,在清代雅学史上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17](P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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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Characteristics of Hao Yixings Erya Yishu(《尔雅义疏》) Citing Gold and Stone to Prove Erya(《尔雅》)

Wang Qihe1,Yue Xiaoling2

(1.School of International Education, Shandong Normal University, Jinan 250014;

2.School of Literature, Shandong Normal University, Jinan 250014, China)

Abstract:Hao Yixings Erya Yishu(《尔雅义疏》) is one of the representative works of the Qing dynasty to verify Erya(《尔雅》). According to statistics, Hao Yixing cited 90 inscriptions of gold and stone in his commentary on Erya(《尔雅》). The Erya Yishu(《尔雅义疏》) often uses sound to explain, break through falsehoods, distinguish shapes, and proofread and annotate scriptures, citing materials from gold and stone. Shao Jinhans Erya Zhengyi(《尔雅正义》) also cites materials from epigraphy in his commentary, which not only exhibits certain common characteristics but also reflects different academic characteristics. The style of Shaos citation of gold and stone has a pioneering effect on the “dual evidence method”, while Haos citation of gold and stone materials is more carefully elaborated, and can use the morphological, phonetic, and semantic relationships between gold and stone characters and passed down literature for word meaning elucidation.

Key words:Erya Yishu(《爾雅义疏》);Erya Zhengyi(《尔雅正义》);Erya(《尔雅》);gold and stone materials;compa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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