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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评弹“超级女下手”江文兰

2023-06-19沈鸿鑫

曲艺 2023年6期
关键词:蜻蜓名家艺术

沈鸿鑫

江文兰是上海评弹团的著名演员,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苏州评弹)代表性传承人,有“评弹的‘硬里子”“评弹超级女下手”“评弹万能下手”等誉称,具有深厚的艺术造诣,已于2022年8月因病辞世,评弹界失去了一位优秀的艺术家,我也失去了一位艺友。

我与江文兰相识于1963年初,在前几年上海市非遗保护中心实施“国家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抢救性记录工程”时,还受邀参与了对江文兰的专题工作,接受了访谈。抚今忆昔,慨叹顿生,谨以此文梳理江文兰的一生,聊为纪念。

1930年,祖籍安徽的江文兰出生于苏州,其家一度迁居常熟,父亲曾在常熟乡下向船工学唱山歌、船歌,后来唱给江文兰听,她一听就会了。这是对她的最早的艺术启蒙,也显示了她在音乐方面的天赋。她家里虽然很穷,但长辈没有那些陈旧的桎梏,想方设法供她上小学读了6年书。而这6年的教育也为江文兰的艺术生涯打下了一定的文化基础。

1950年,江文兰拜苏州弹词女艺人亢文娟为师,学唱《描金凤》和《落金扇》两部长篇作品。亢文娟和她的哥哥亢文香的《落金扇》是前辈名家唐竹坪传授的。学习不久,江文兰便与王兰荪、亢文娟拼三档跑码头演出这两部作品。至1953年,说新唱新成为曲艺界的共识,苏州评弹也不能例外。从业者纷纷探索说唱新书的方法和路径,但王兰荪和亢文娟两人不会编新书,无奈停业,江文兰只好另谋生路,并先后与周蝶英、朱剑庭等拼档演出。周蝶英原是女单档,江文兰与她拼女双档,做她的下手,演出的书目是《白毛女》《梁祝》等。两人都很年轻,很有生气,周蝶英说表比较老练,江文兰嗓子好、擅唱,在码头上很受听众欢迎。朱剑庭能写,创作了《彩凤双飞》《秦香莲》两部书。《秦香莲》唱篇很多,正好适合江文兰。他们在无锡的演出上座率很高,也开始有点名声。无锡人民广播电台闻讯请江文兰去唱开篇,新开篇《石榴红》的反响也不错。当时正好赶上上海人民评弹工作团(上海评弹团的前身,下文也统一称为“上海评弹团”)在广纳博收地招纳演员,提升艺术力量,无锡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主持人李瑞英就把江文兰推荐给了上海评弹团。经过初试、面试、复试,江文兰终于被吸收入团。1954年的11月,江文兰正式成了上海评弹团的一员。

对江文兰来说,加入上海评弹团是人生道路、艺术道路的一个重大转折。上海评弹团是一个名家云集的团体。当时许多评弹大家和著名演员,如刘天韵、蒋月泉、张鉴庭、张鉴国、严雪亭、张鸿声、吴子安、唐耿良、朱慧珍、徐丽仙、朱雪琴等都在那里。江文兰刚到上海评弹团,就代身体不适的徐丽仙出演了中篇评弹《刘胡兰》,首次与蒋月泉、朱慧珍、周云瑞等名家同臺。1955年春,江文兰与苏似荫拼档,弹唱由评弹作家平襟亚创作的《杜十娘》,还与其他名家合作演出过《王魁负桂英》《林冲》《白毛女》《梁祝》。此外,她还参加过中篇评弹《罗汉钱》《人强马壮》《芦苇青青》《如此亲家》《厅堂夺子》《杨八姐游春》及短篇《党员登记表》《打铜锣》《营业时间》等书目的演出,并长期与苏似荫拼档弹唱《玉蜻蜓》。

在演出中学习,又将学到的东西灵活运用于演出。江文兰身处名家云集,学术气氛、艺术氛围都非常浓厚的环境中,凭借自己的勤奋努力,广取博收,吸收转化,最终形成了朴素、简洁、生动的艺术特点。论说表,她的口齿清晰,语言生动风趣。她做下手,说表绝少冗言闲语,几乎每一句都在书情里面。她善于与上手共同营造噱头,对人物充满感情,无论公子、小姐还是僮仆、丫头,所起的脚色都活灵活现。论弹唱,她的乐感很好,嗓音清越甜润,但不求以声夺人,而是量体裁衣,以声言情塑形,在声情并茂上下足功夫,不“张扬”、不“浮高”,声音稳稳当当,听着入耳、“贴肉”。为此,她学其他艺术家的唱法,都是从本质入手,以自我需求为基点,所以唱的【俞调】【蒋调】【丽调】【薛调】等,都很有神韵。

在江文兰几十年的艺术生涯中,最令人瞩目的是她与擅说长篇《玉蜻蜓》的名家蒋月泉、王柏荫、苏似荫合作的经历,并留存下了几十回《玉蜻蜓》的录音、录像。

苏似荫是蒋月泉先生的徒孙、王柏荫的学生,擅【蒋调】【周调】,说表凝练清简,唱腔自有风味,起的脚色惟妙惟肖,尤擅副末、丑角、彩旦等。他为刘天韵、蒋月泉充当下手,表演《玄都求雨》《骗上辕门》;他在中篇评弹《颠倒主仆》中表现出色,将赵伯明其人崇洋媚外的面目刻画得入木三分,堪称一绝。《玉蜻蜓》是他的“出窠书”,他继承了太先生蒋月泉、先生王柏荫的艺术,自己又刻苦钻研,精心揣摩,形成了富于生活化和亲切感强的独有特色。蒋月泉对他有很高的评价,曾说王柏荫是“青出于蓝”,苏似荫是“胜于蓝”。江文兰此前并没有说过《玉蜻蜓》,但很喜欢这个故事,认为这部书里面小闲话多,很有烟火气息,人物灵动,仿佛就在身边。20世纪50年代初,蒋月泉曾与作家陈灵犀对《玉蜻蜓》进行系统的整理、加工,精心雕琢说、噱、弹、唱,在内容上去芜存菁,使作品的思想性、艺术性和文学性都有显著的提高。江文兰要说唱的《玉蜻蜓》,是苏似荫根据蒋月泉和陈灵犀整理加工的成果新排的版本。《玉蜻蜓》有两条情节线索,一条是写金贵升、金张氏、志贞之间的感情纠葛,称为“金家书”,一条写沈君卿、沈三娘、沈方等人的故事,称为“沈家书”。江文兰与苏似荫拼档,先说“沈家书”,随后说“金家书”。

虽然是下手,江文兰的任务也很繁重,要起金大娘娘、金贵升、志贞、沈三娘、沈方、方兰等脚色,还有许多唱篇。为了说好书,江文兰着力刻画不同人物各不相同的性格,力求达到有人、有事、有情、有趣的艺术效果。她还在表演中有意识地把官白与私白交替运用,这样书也“松”了,噱头也出来了。

在做好分内之事的同时,江文兰还经常与苏似荫一起研究书情,分析人物,推敲唱腔,设计每回书的几个兴奋点,以调动听众观赏的兴趣。他们精心研究设计每回书的落回,使之既有悬念,又有噱头。他们还对原书作了许多改编和增删工作,包括新编唱词,新创唱腔。他们增写了“庵堂风波”和“志贞探儿”两回书。“庵堂风波”很精彩,为了消除人们对庵堂的质疑,老佛婆要大家到庵门口去“骂山门”,噱头也很性格化,大师太、二师太、小师太骂山门时有不同的口头禅,一个说“吾笃算啥个一出”,一个说“阿要试试看”,一个说“阿要好白相”,最后老佛婆自己来骂,竟然说漏了嘴,把“阿晓得伲三师太勒嗨新做沙姆”也说出来了,成为最后的包袱,产生了令人捧腹的效果。在这回书里江文兰设计的五字句“南无”调也很别致。“志贞探儿”,讲述志贞得知婴儿被豆腐店老板朱小启拾去,要求老佛婆陪她去看望儿子这一段故事。朱小启的妻子不贤一开始十分抵触,老佛婆巧舌如簧,说得不贤主动邀请志贞来看望孩子,情节曲折有致。

江文兰从1956年开始与苏似荫拼档演唱《玉蜻蜓》,两人合作了近30年,默契非常,“苏江档”也成为了响档,享誉江南书坛。他们最后一次合作演说《玉蜻蜓》是在1984年春节时,上海大华书场人头攒动,听客盈门,两人主要说“金家书”,间说“沈家书”。从“文宣求情”到“复姓归宗”这54回,都有电台录音。这不仅能使听众可以大致领略到这部经典长篇的全貌,也给青年演员留下了一份宝贵的教材。

1962年夏,江文兰还曾与蒋月泉拼档演说《玉蜻蜓》。其时苏州评弹学校邀请蒋月泉去教唱【蒋调】,但蒋月泉因为要去香港演出,抽不出空。他很认可江文兰所唱的男【蒋调】,所以力荐江文兰去代课。江文兰根据蒋月泉和周云瑞两位老师的辅导和指点,教唱了【蒋调】开篇《莺莺操琴》和《杜十娘》,学生有金丽生、徐淑娟、周雅君、潘瑛、顾之芬等。等到蒋月泉从香港演出回来,因搭档朱慧珍因病请假,一时没了下手,而因搭档苏似荫正与陆雁华拼档,江文兰也没了上手,所以,上海评弹团就让江文兰临时与蒋月泉拼档演出《玉蜻蜓》。

蒋月泉是一代苏州评弹名家,20世纪40年代就名列“七煞档”“四响档”,饮誉书坛。他所创造的浓郁醇厚、华瞻大方的【蒋调】,曲韵流传至今,是当今苏州评弹界传唱最广的唱腔。能与这样一位名家拼档,是江文兰艺术生涯中一件幸事。她在十分珍惜、崇敬之余,也有些惶恐。众所周知,蒋月泉的艺术要求很严,江文兰生怕自己达不到要求,跟不上蒋月泉的步伐。但开始合作后,蒋月泉的态度给江文兰吃了一颗大大的“定心丸”。蒋月泉和颜悦色、平等相待,排书教书,从未有一丝不耐,更时时鼓励江文兰,要她不要拘谨,自如发挥。在合作与学习的过程中,江文兰放松了心情,努力履行下手的职责。在琵琶伴奏方面,江文兰以蒋月泉的唱腔为“基点”,从不抢拍、拖拍;说表方面也随时注意上手的节奏,注意应答的频率。“蒋江档”的契合度提升很快,在舞台上表现出了很好的状态。比如在“问卜”中,江文兰所起的来旺、周青、荷花等脚色,都很精彩,有力地烘托了蒋月泉的胡瞎子。特别是胡瞎子受荷花之请吃肉团子,却被烫到了喉咙,一句“我的喉咙火着了”,书场效果极佳。在“恩结父子”“沈方哭更”两回中,江文兰成功地刻画出了沈方这个少年书僮忠心、纯朴、机智的性格。如二太爷马公仗势欺人、处处刁难,沈方则机智周旋,巧妙地揶揄他、捉弄他,上下手的配合都达到了默契的程度。江文兰自己就说过,通过与蒋月泉的合作,自己在艺术上有了极大的提升。

“蒋江档”主要演说“沈家书”,在上海大华书场连演一个月。电台存有录音的24回,分别是:“问卜(一、二)”“重托三桩”“志贞描容”“云房产子”“桐桥拾子”“失火惊疯““沈方拾钗”“三娘受屈”“静房绝食”“沈方出逃”“碧桃报信”“抢救金宝”“抢救三娘(一、二)”“定做道场”“姐妹结拜”“三搜庵堂”“恩结父子(一、二)”“沈方哭更”“主仆相会”“君卿荣归”“夫妻相会”。这次演出为我们保留下了经典的作品和名家的艺术风采,十分珍贵。

1985年,56岁的江文兰又与王柏荫拼档,在上海评弹团新开设的乡音书苑演说《玉蜻蜓》。王柏荫是蒋月泉的大弟子,是苏似荫的老师,也是精擅《玉蜻蜓》的名家,早在20世纪40年代,他与蒋月泉搭档的“蒋王档”就是“四响档”之一。他继承了周玉泉、蒋月泉的艺术,又具有自己的特色。他于1959年调入浙江曲艺团,与高美玲拼档弹唱《玉蜻蜓》《白蛇传》《王十朋》等。因为乡音书苑每周只演一回(60分钟),给了江文兰与王柏荫充足的排书时间。他们认真探讨表演如何适应时代和脚色语言如何更符合人物性格、年龄、身份的问题,并作出广征博收、吸取姊妹艺术精华的决定。如江文兰在起沈方的脚色时,就吸收了话剧、电影里男孩子的声音,使语言更贴近人物年龄、身份,并更鲜明地区分出沈方与沈君卿的不同音色。“王江档”的演出基本上依照王柏荫原来的演出本,但也作了必要充实和调整,使每回书上下手都有唱篇,演出效果更加厚实丰满,得到了观众的欢迎。在乡音书苑演出结束后,上海电视台又邀请他们录制了其中的10回书,由王柏荫、江文兰、高美玲拼三个档,以《金钗记》为书名播映,这样使《玉蜻蜓》又有了长篇片段的录像。

自从艺以来,江文兰都是做下手,这就有必要谈谈下手在苏州评弹演出中的定位和重要性了。任何艺术形式都不能只有主角,没有配角。对口相声需要一个逗哏,一个捧哏,独脚戏也是一个上手,一个下手,捧逗、上下手的关系非常密切,相辅相成才能共同锻造出好作品。蘇州评弹也不例外。苏州评弹双档中的下手,首先要认识到自身在演出中的地位。上手是把舵的,整个书的书路怎么行进、怎么发展,节奏怎么安排,这回书的高潮怎么推上去,都要把握。下手是次要的、配合的,不能争、炫、抢,表演要烘云托月而非喧宾夺主。同时,正如京剧追求“硬里子”,相声讲究“三分逗七分捧”,下手的重要性毋庸置疑,要起多种脚色,演唱还有较大部分的唱词,与上手共同营造噱头、推动书情发展。这就要求下手不能只满足于消极配合,而要积极发挥主观能动性。这方面江文兰做得非常出色。她与三位演说《玉蜻蜓》的名家的合作,担任下手,都有高水准的发挥,因此获得了“评弹‘硬里子”“超级女下手”的美誉。

江文兰还有创作的才能。她音乐天赋好,乐感很强,拿到曲调后不是原样就唱,总是要仔细琢磨,做一定的艺术处理,所以她的演唱有自己的特色。中篇《芦苇青青》,《玉蜻蜓》中“庵堂风波”“志贞探儿”两回书,以及《大脚皇后》,都留下了她的文字创作痕迹。江文兰退休后,又培养了很多女演员,如张建珍、胡静岚等都已成为实力派的优秀演员。她还应苏州评弹团邀请去担任艺术指导。尽管江文兰已于2022年因病逝世,但她留下的艺术资料、教授的学生和创作表演的理念,仍然会对一代代苏州评弹从业者产生积极的影响。

(责任编辑/马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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