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火的心灵史
2023-06-16李光彪
李光彪,中国作协会员、报告文学协会会员,云南省楚雄州文联主席、《金沙江文艺》主编。作品见于《散文·海外版》《文艺报》《散文百家》《散文选刊》《读者》《天津文学》《湖南文学》等报刊。已出版《母亲的气味》等3本散文集。《故乡的眼睛》等多篇散文入选全国高中、中小学语文测试题。《一根稻草》等多篇散文入选王剑冰、贾兴安、耿立等主编的《散文优秀作品年选》。曾获云南文学奖、山东吴伯箫散文奖、江苏漂母杯征文奖、《西部散文选刊》首届刘成章散文集奖。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隔三差五朋友老乡相聚,不论谁邀约,都喜欢大老远跑去城郊乡村的农家乐。有时,也经常往城市的边塞地角钻,专门去那些带着一点点烟火味的“老灶味道”“乡村大锅台”“彝家土八碗”“乡村柴火鸡”等等之类的鸡毛小店,吃农家鸡、山猪火腿肉、羊汤锅、山茅野菜,痛饮几杯。
几杯小酒下肚,血液在燃烧,乡愁在燃烧。此刻,我常常问自己:在这个从城市到农村电气化广泛运用的时代,所谓的“人间烟火”究竟火在哪里?
依我看,在每一个人渐行渐远的故乡胎衣里。
1
那时,我正值“娃娃屁股里有三把火”的童年,户户人家都有灶房。灶房不大,只是两三头牛能打转身的地方,根据房屋坐向和风向,靠墙角矗立着一座双眼土灶。灶台上两口黑漆漆的大铁锅,一口用来煮全家人吃的饭菜,一口用来盛米汤泔水,煮糠麸菜叶喂猪。
在我家,那两眼“双胞”灶,就是母亲料理生活的舞台,全家七八口人每天吃的两顿饭,以及那几头值金值宝的猪,每天吃的猪食,几乎都是由母亲一手操持。
我每天放学回家,远远地看到自家灶房顶上升起的袅袅炊烟,就知道是母亲在烧火做饭了。饥饿的我飞奔跑进家门,总是先到灶房里窥探一番,看看母亲饭菜做到什么程度,是否有东西可以讓我先进嘴,垫垫肚。高兴时,我会坐在灶门前,挥舞着柴刀在木墩上劈柴,用火筒“噗嗤——噗嗤”吹火,不停地帮母亲往灶膛里添柴凑火,巴望早点吃饭。不顺心时,我瞄一眼就假装拾粪,提着粪箕溜出家门玩耍。
直到母亲拉开嗓门,站在大门口喊我回家吃饭,我才如那些母亲呼唤喂食的猪鸡,拔腿往家跑。狼吞虎咽“稀里哗啦”填饱肚子,“哐啷”一声放下饭碗,转身又溜出家门,消失在路上。
慢慢的母亲看出了我的鬼把戏,并能判断我大约放学回家的时间,就会早早地为我捏一个大饭团,或是准备一包包谷,一个洋芋,让我坐在灶门前,一边帮母亲凑火、洗菜、剥豆米,一边在灶膛里烤饭团、烧包谷、烧洋芋吃。
不知不觉,一天天长大的我也从母亲身边学会了很多烧火的诀窍。比如要用一根短的柴做“火枕头”,并且以三四根大柴为主,附加一些细小的柴,小柴在下,大柴在上,掺合着烧。母亲常这样说:“如果柴烧倒了,小头朝里,大头朝外,生孩子时就不能顺产,就会倒着生。”所以,柴,必须一根一根搭茬均匀添加,看锅里炒煮的菜,火苗旺了,火力猛了,煎炒的菜糊了,就要立刻退柴减火。火苗弱了,火力不足,锅里的菜也会煎炒成半生不熟的“病菜”,就必须赶快加柴吹火,如果柴火接不上趟,就会煮成“夹生饭”。
作为小帮手的我,等母亲把饭煮熟摆碗筷、舀菜上桌之前,常常被母亲安排打辣椒蘸水。先要把红红的干辣椒一个一个放在灶火灰里烧,再扒出来,鼓着腮帮把灰吹干净,交给母亲。只见母亲把烧好的辣椒捧在手里,双手合力揉碎,放在碗里,加盐、加葱、加菜汤,一碗火烧糊辣椒蘸水就做成了。端上桌,全家人你一筷子、我一筷子,蘸菜吃,个个都吃得吸嘴吸舌,胃口大开。
当我有灶台高时,星期天或是放假回家,母亲就把煮饭的事交给我,可烧火很考手脚。烧火前,必须先劈少量引火柴。我挥着柴刀,把柴一根根砍断,又找几根比较直的松树柴,一丝一丝劈开,以便燃火。但是,由于家里穷,一盒火柴两分钱舍不得买,几乎都是把头天晚上的炭火捂在灰烬里,第二天再扒出来,引火煮饭。可是,缺乏经验的我把灶灰窝里闪着红红亮光的火炭扒出来时,由于没有准备足够的松毛枝叶,反复几次,都难以把灶火点燃起来。尤其是阴雨绵绵的六黄七月,由于柴回潮,反复几个回合都难以把灶火烧燃,火种熄灭了,就得到邻居家讨火。
那时,我家居住的是一个四合大院,东南西北住着六户人家,虽然每家烧火做饭的时间不一样,但总是有邻居家先烧火做饭,今天我向你家讨火,明天你向我家讨火,人人都讨过火,家家都讨过火,薪火相传,你来我往都不计较,反而给别的人家火种,别人向自己家讨火,是一种荣耀。但是,讨火也有很多规矩,人家刚刚生起火时,火还燃烧不旺,没有变成火炭,是不能向别的人家讨火的,更不能把人家燃烧着火苗的火柴头随意拿走。言下之意是撤了人家的火,坏了人家红红火火的日子,这是讨火不可犯的大忌。所以,讨火,就是讨一丁点红红的火炭做种,拿回家自己发火。每次母亲安排我当“火夫头”,我经常满院子东家出、西家进,甜嘴甜舌去向别人家讨火。有时,用一把火钳夹着一个红彤彤的火炭奔跑回家,有时用自己家的柴到别人家的灶膛里燃烧引火回家。看着灶膛里的火被我点燃,“噗嗤——噗嗤”燃烧,心也开始在燃烧。烧水、淘米、煮菜、炒菜,一样一样开始自学厨艺,自食其力。
可是,煮饭令我最头疼的是端甑子。每次淘米下锅,再把刚煮开、米心半成熟的饭从大锅里舀起来,用筲箕过滤米汤时,仅有灶头高的我,由于人小手短够不着,只好搬一个草墩垫在脚下,爬上灶台,把空甑子先放进锅里,再把筲箕里的饭倒进甑子,添两三瓢甑脚水加火蒸饭。当饭蒸熟时,如何把满满一木甑子冒着热气的饭从滚烫的大锅里拔上灶台,却常常令我犯愁。又只好向隔壁邻居在家的叔叔婶婶求援,请人家帮我端甑子。这样,才勉勉强强可以煮一顿饭给全家人吃。后来,政府大力推广节柴改灶,统一组织师傅挨家挨户把“鸡窝灶”“老虎灶”改成了炉条烟囱灶,不仅省柴,而且灶也好烧,煮饭的速度也加快了很多。渐渐的市场上有人卖石棉风炉、铁风炉,几块钱买一个回来,配合灶煮饭,或是烧开水,烧烧煮煮就越来越方便了。
邻居四叔是赤脚医生,每年都参加应征当兵第一关初检,常听他讲,农村孩子大多数因烧火做饭,会被炊烟熏成“痧眼”,体检不合格,验不上兵。半大娃娃的我们,经常缠着他给我们作“预检”。赤脚医生叫我们仰头,迎着光亮,一个一个翻开我们的眼皮,都说:“还没有发现痧眼,长大可以去扛枪打仗呢!”过一段时间,我们又缠着赤脚医生看“痧眼”,结果还是那句话:“有扛枪的希望呢!”赤脚医生的话不仅给我们吃了“定心丸”,还给我们打了“镇静剂”。
可到了当兵的年龄,不知什么原因,我们不是因有“痧眼”,就是因脸上、手脚上有疤痕,或是营养不良,身高不够,体重不足,像一粒粒过筛的种粮,被淘汰了。从此,我穿军装、戴军帽的梦想如秋天的落叶被狂风吹进火堆,化为灰烬。
2
除了煮饭的土灶外,家家都有一个火塘。火塘一般都在堂屋的东边,靠墙,就地挖一个盆大的坑,四周用石头镶边,或是像石臼一样,雕琢一个石火盆入地。只是不同的人家修造的火塘档次不同,但火塘的作用都是相同的,都是用来供全家人烤火取暖的。
我家的火塘经常是这样,每天晚饭后把灶膛里的余火铲出来,转移到火塘里,再加树疙瘩,烧火、烤火。有了火塘,有时因时间紧,或是家有来客,等菜上桌,就在火塘里支个铁三角,用那把黑漆漆的烧水壶烧开水,杀鸡、烫鸡毛。或是在三角上支口锣锅,辅助土灶煮一两个菜,就可按计划吃饭,体体面面招待客人。
阴雨天,泥泞路滑,菜园里的菜拿不回来,火塘中黑漆漆的三角上,铁吊锅里经常煮着干红豆、干板菜、干蘑菇之类的风干菜,和腊肉骨头一起“噗吐——噗吐”烀煮。灶和火塘就像是一夫一妻,夫唱妻和,配合默契,温暖着全家人一年到头的生活。寒冬腊月的土黄天特别冷,就用一块长方形的木板摆在火塘边当饭桌摆饭菜,一家人在火塘边,坐的坐,蹲的蹲,一边烤火,一边吃“地席”饭,既暖身,又暖心。
那时没有电,火塘是一家人晚上的主心骨,晚饭后全家人围坐在火塘边,借着火光,有的吸水烟筒,有的缝针线,我看小人书。火塘陪着人,人陪着火塘。大人们一会儿吸几口黄丝丝的毛烟,一会儿喝几口滚烫的罐罐茶。一支烟筒轮流吸,一罐热茶轮流喝,吹牛聊天,天下事、国事、家事、身边事,侃侃而谈,无话不讲,家庭成员之间平时心里的疙瘩不知不觉就此解开,没有了“隔心墙”。一家人围着火塘烤火,仿佛是抱团取暖,其乐融融。睡觉前,母亲有时会在火塘里埋进两三个红薯,或是洋芋,第二天黎明,扒出来,吹尽灰,用菜叶包好,塞进我的书包,催促我赶快出门上学。奔跑在上学的路上,吃着香喷喷的洋芋,又甜又面的红薯,心底总是有一种对火塘如对母亲一样的敬意。
后来,我放学回家,也经常模仿母亲,用火塘里的“辣火灰”烧蚕豆、烧包谷粒、烧黄豆吃,一不小心就偷吃了来年的种子,惹得母亲一顿斥责:“饿死老娘,莫吃种粮。”可是,饥饿的我常常是好了伤疤忘了痛,一次又一次明知故犯,最后落得个“米老鼠”的外号。
我有时放学回家途中,被雨淋了,跨进门不是跑到灶门前,就是坐在火塘边,一边烤火,一边烘烤湿淋淋的衣服、裤子、鞋子。下雨了,下雪了,家里的鸡狗猫也会跑到火塘边,各自占领一块阵地,挤在人缝里,钻进人的胯下,烤火取暖,仿佛一个大家庭里的成员,谁也不嫌弃谁,时不时伸手摸摸狗,摸摸猫,摸摸鸡,总是那么和睦相处。
火塘上方的墙壁上,钉着几根木桩,有时挂着几块腊肉,或几只鸟干巴、貂鼠干巴,或几条小鱼,储存着招待客人,或过年过节才舍得吃。木桩上拴着一块方形的篾篱笆,上面有时是吃不完的紅豆、茄子片,或是野生菌,待烤干后收藏起来,像风干菜一样慢慢吃。
土灶、火塘最神圣的那一刻,是每年除夕。吃年夜饭前,母亲有三件事必做,第一是祭祖,准备好茶、酒、肉、菜,先到楼上的家堂烧香磕头,请逝去的先辈回来一起吃年夜饭。第二是祭灶,感谢灶王爷一年到头保佑全家人炉火不熄,蒸蒸煮煮、煎煎炒炒,顿顿有饭菜吃。第三是祭火塘,感谢火塘为全家人生产了温暖,热乎乎把全家人团聚在一起。接着是放鞭炮,吃年夜饭,人人都恪守大年三十晚上不串门子的规矩,围着火塘守岁。
那时,没有电视机,全家人在火塘边总是你一言,我一语,有许多说不完的心里话,娃娃会在这时得到盼望已久的几枚镍币压岁钱。母亲早已准备好的南瓜籽、葵花籽或是饵块粑粑蘸蜂蜜,就会在漫长的守岁时光里亮相。一家人吃着聊着,暖融融的,直到深夜,才恋恋不舍离开火塘,捂火、上床睡觉。
年复一年,乡村的人离不开火塘,祖祖辈辈围着火塘乐,围着火塘吃,围着火塘繁衍生息。
3
那时的乡村,不论哪家有红白喜事,都少不了要做豆腐。做豆腐是每一个家庭主妇持家待客的基本功。母亲常说:“世间有三苦,读书赶马做豆腐。”从小在母亲胯下长大的我,对母亲每一次做豆腐的过程我都历历在目,前前后后参与过。
母亲做豆腐的第一道工序是从分拣黄豆开始的。母亲把黄豆端出来,坐在院子里,又是筛子,又是簸箕,又是盆。先把黄豆过筛一遍,然后再一撮、一撮舀在簸箕里,用膝盖顶着簸箕,双脚配合,一高一低,双手摇晃着簸箕,黄豆就会听从母亲的指令,“骨碌——骨碌”往簸箕最低的一边滚。转眼间,那些虫吃的黄豆、霉坏的黄豆就会有规律的站到一边,饱满的黄豆就会按照母亲的意图被分拣开来,攒动的黄豆就被母亲赶羊进圈一般“叮叮咚咚”赶进了另一个铁盆里。
分拣好的黄豆要先用石磨简单磨成碎豆瓣,这个过程叫“辣豆子”。然后,再把豆瓣放进水桶里浸泡四五个小时,就可以磨豆腐了。磨豆腐的那天晚上,鸡叫头回,我被母亲从梦中摇醒,一骨碌摸黑起床,点着煤油灯,又是烧火烧水,又是马不停蹄开始磨豆腐。簸箕大的石磨,母亲朝前我在后,母亲手握一根磨扁担,我握一根磨扁担,一步一个脚印跟着母亲推磨。我像一匹刚上架学拉车的小马驹,开始觉得很好玩,豆腐磨了一半,就想偷懒,一偷懒,拴在磨上的绳子放松,推磨的扁担头就打盹似地滑落到磨槽里吃豆沫。母亲回头望我一眼,问我豆腐好吃吗?我知道母亲话中有话,只好闷闷不乐跟着母亲继续推磨。天麻麻亮时,白花花的几大桶生豆沫就磨出来了。
磨好的豆沫还需要过滤豆腐渣,这个过程叫“滚豆腐”。一个锅大的铁盆上面放着个井字形的豆腐架,架子上面是筲箕,筲箕里垫一块纱布,母亲把豆沫舀进筲箕,然后慢慢收紧纱布,加适当温水,和面似的用力压,巴不得连身子都扑上去。反反复复挤压,白花花的原浆就“哗啦——哗啦”往下流,豆腐渣也就自然而然分离开了。然后再把过滤出来的原浆倒入大锅,开始熬豆浆。熬豆浆,火色很关键,如果火候掌握不好,豆浆就会涨潮般溢出灶台,一大锅豆浆转眼间所剩无几,村里人都把这种现象叫“鬼拿豆腐”。所以,必须寸步不离守候在灶膛边,一边凑火,一边慢慢熬。熬啊,熬!熬到豆浆起皮,一层又一层,直到满灶屋豆浆飘香,豆浆就熬熟了。
点豆腐更考手脚,石膏多了,豆腐不嫩,石膏少了,豆腐不冻。母亲用火钳把灶膛里红红的石膏夹出来,先在盐臼里舂细、兑水、沉淀,然后胸有成竹与豆浆搅拌均匀,盖好。冷却后,就变成了嫩生生的豆花。如果豆腐点坏了,就不是好兆头。
除了吃新鲜豆花外,母亲把豆花舀入垫有纱布的筲箕,收紧,手握甑盖由轻到重,由慢到快反复压,硬豆腐就做成了,就可做豆腐圆子、油煎豆腐、麻婆豆腐等等。或是用刀一砖砖打开,也就可以一块块做成霉豆腐、腌豆腐、油腐乳了。还可以把一砖砖豆腐当作礼物,送给有红白喜事的亲戚邻居。
每次做豆腐,母亲都要用腌菜点制腌菜豆腐,又酸又嫩,又爽口,又开胃,又下饭。有时,母亲也会用类似做豆腐的方法做米粉,不同的是点米浆时用的是石灰水,做魔芋豆腐点浆时,用的则是一种叫玉米芢(不是苞谷)秸秆燃烧后的灰烬沉淀过的水。那时,虽然穷,一年半载吃不上肉,但母亲总是用她做豆腐、做米粉的手艺把全家人的日子装点得有滋有味。
豆腐好吃,母亲常让我猜这样一个谚语:“尿急豆腐涨,娃娃滚下床,前门遭贼抢,后门被水淌,田里还有牛踏秧,到底顾哪样?”
能背诵几十首古诗的我,两眼抹黑,摸头不着脑,到底顾哪样?什么都重要啊?母亲便说我怕是豆腐吃多了,变成了豆腐渣脑筋。
后来长大读书学哲学才明白,别看小小一块豆腐,还蕴藏着母亲的很多智慧和哲理呢。
4
乡村的很多美味都离不开柴火。那时,一年半载也吃不上几顿肉,但我们村每年到了端午节、火把节、中秋节、彝族年、春节这几大节日,生产队那几个当头的人,总会召集大家宰杀两三只羊,有蒸的,有煮的,还有用羊肝、羊血剁的“羊肝生”(一种肉拌凉菜),一碗一勺,多多少少,一人一份,分给全村人,穷的富的,过年过节家家都能吃上肉,滋润滋润生锈的肠胃。
每当得知村里杀羊的消息,我们一群孩子就像村里那些嗅觉灵敏的狗,马马虎虎做完老师布置的作业,敷衍了事做完大人安排的拾粪、找猪草之类的活计,就会早早地跑到生产队杀羊煮肉的仓房里看热闹。杀羊,对于我们孩子来说,是看一场不花钱的大戏。被杀的羊一般是大羯羊,或者是不会生育的蒙母羊,看上去油光水滑,满身堆肉。只见几条汉子七手八脚,把羊按翻在石阶边沿上,杀手握着一把亮汪汪的尖刀,从羊的耳朵根部猛刺杀下去,鲜红的血顺着刀尖哗啦啦流淌,羊声嘶力竭挣扎,一直到死都睁着眼睛。好奇的我们一边麻利地帮大人打下手,拉羊脚、剥羊皮、翻羊肠肚、烧羊头蹄,一边多脚多手不停地往那几口簸箕大的铁锅下添柴凑火,个个都争先恐后,拿出积极的表现,讨好操刀掌勺的大人,盼望早点分到肉、吃到肉。
柴火在熊熊燃烧,锅里的肉在不停地舞蹈,馋猫见肉般的我们早已迫不及待,如饥似渴熬到下午,“总管火”就会打发我们一个还带有点筋筋肉的骨头,让我们先尝一口,我们啃得津津有味。当我们把啃过的骨头扔出手时,看到的是一群狗互相撕咬“汪汪汪”争抢骨头的拳王争霸赛表演。作为旁观者的我们,也是导演者,如看了一部很成功、很過瘾的战斗片。
柴不停地添加,火在笑呵呵地燃烧,临近黄昏,到了分肉的时候,兴高采烈的我们,跑回家拿着锅碗盆,一边跑,一边喊:“分肉喽——分肉喽!”
前来分肉的大多数是娃娃,各家各户各式各样的锅碗盆依次排队摆开,等待分肉的时光总是那样漫长,迫不及待的我们就会叮叮当当敲响锅碗盆,催促“总管火”分肉。当“总管火”把肉一份一份分到自家锅碗盆里时,我们嘴里的口水不知往肚子里咽了多少次。各自端着肉回家,一下子,羊肉的味道弥漫开来,整个村庄都是羊肉的味道。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那种充满人间烟火味的羊肉,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到,我可以放开肚皮美餐一顿。那种柴火味的羊肉,多少年过去了,至今仍埋藏在我顽固的蛋白酶里,成了味觉里挥之不去的乡愁。
5
童年的我们衣服单薄又褴褛。每年冬天,黎明上学读书,人人手里都提着一个烂洋碗或是烂洋盆做的小火盆。出门时,火盆里的火炭刚刚点燃,火不旺,我们一边走一边甩,火盆甩过头顶,倒立过来,一圈又一圈加速甩,如果用力不均匀,节奏不合拍,火盆里的火炭就会鸡飞蛋打,撒落一地,部分火炭还会落在身上。其实,那是我们童年一次次玩火的杂技表演。放学后,多数人火盆里的火已经熄灭,少数人的火盆里还有余火,我们一边走,一边拾些碎柴烧火,三五成群停留在路边烧蚕豆、包谷粒吃,真是乐趣无穷。
那时的我们没有保护野生动物的意识,一群孩子去撵貂鼠,看见貂鼠进洞,我们就拾些松毛、枝叶塞在洞口,一边烧、一边把浓烟往洞里吹,把火苗往洞里压,貂鼠闷不住,就会昏头昏脑逃出洞口,中了我们布下的天罗地网。
有时,去捕石蚌,牛腰深的一潭水被我们一桶一桶打干,却搜寻不到石蚌,我们用捉貂鼠的办法,往石头缝里烧火熏,一会儿工夫,石蚌惊慌失措跳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同样中招,被我们束手就擒。拿回家,就成了我们的美食。
更有趣的是烧马蜂。每年秋天的山野,马蜂把巢筑在枝繁叶茂的大树上,或者密匝匝的树丛中,我们都叫它“葫芦包”。由于马蜂毒性大,如果蜇了人,会全身红肿,甚至丧命,不知天高地厚的我们早早地提前准备好足够的松明火把,趁着天黑,几个小伙伴全副武装吆喝着进山。到达目的地,分工合作,有的爬树,有的点火,火把熊熊燃烧,直插“葫芦包”。此刻,马蜂为了捍卫自己的家园,倾巢出动,如飞蛾扑火,全军覆灭。迅速摘下“葫芦包”,放进口袋,匆匆扑灭遗火后,我们如打了一场胜仗返回家,把蜂巢饼里那些如一个个熟睡婴儿的蜂蛹抠出来,用热水一烫,要么平分秋色,要么有福同享“打牙祭”,让好久没有吃到肉的我们解解馋。
每年秋天放暑假,我们读书娃娃回家的主要任务是放牛羊,一群孩子互相邀约,把牛羊赶到山上,一边放牧,一边挖中草药,一边找菌子(蘑菇)。捡到青头菌、谷熟菌、牛眼睛菌,我们就会拿出偷偷从家里带来的火柴生火,然后往菌子骨朵里撒一点盐,用火烧菌子吃,又鲜又香。可是,由于菌子不像粮食一样抵饱,吃得越多,饿得越快,仿佛自己是一个饿死鬼,巴不得像那些牛羊一样,见草就吃。也有时,因没有经验,烧烤菌子时,盐放多了,吃后口干舌燥,加之身上没有带水,山泉水吃多了,就会遭到肠胃反抗,肚子“叽里咕噜”仿佛是孙悟空在大闹天宫,害得我们为口伤身,拉稀摆带,好几天都不敢吃菌子。
每年大年初二,忙碌了一年的大人常常安排我们“出牛行”。言下之意,人在过节,不能亏待牲畜,放牛的事就落到了孩子身上。我们一群娃娃同样会互相邀约,背着锅、碗、瓢、盆炊具和油、盐、肉、米、菜,把牛赶进山,分工合作,有的放牛,有的捡石搭灶,有的拾柴烧火,在山泉水叮咚的山箐边,七手八脚“打平伙”煮饭吃。
一会儿端锅,一会儿凑火,不知不觉,嘴上无毛做事不牢的我们大多成了“画眉脸”,你看我笑笑,我看你笑笑,乐趣无穷。那种“隔锅香”的味道,那种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柴火饭,一直凝固在我的身体里,香到现在。
6
那是一个缺医少药的年代。每年夏天,气候炎热,学校里都要临时砌一眼大锅灶,发动我们以劳动课的名义上山挑柴,用来烧火煎熬“大锅药”,一碗一碗分给老师学生喝。而且人人都要喝,一个都不能漏掉。据说,那种“大锅药”可以预防脑膜炎。总之,有病治病,无病预防,因为每个人的碗里还加了一小调羹白糖,苦甜苦甜的。我们“哗啦啦”喝个底朝天,不少同学还像围着主人要食的小鸡,缠着老师讨药喝。可是,老师总是说:“是药都有三分毒,不行,不行,又不是喝糖开水。”一边摇头,一边挥手,催我们赶快回教室准备上课。其实,童年的我并不想喝药,看中的是那一丁点难能可贵的白糖。
那时的乡村,家家都储存着很多中草药。人人都上山挖过药,个个都或多或少认识一些中草药,也略知一些治病的“土药方”。药方几乎是通用的,一传十,十传百,家禽六畜病了,自己配制几种熟悉的中草药煎熬成汤,强行喂。猪憨厚老实,只需把药碎成粉末掺在猪食里,加点面,猪误认为是美食,就扇着耳朵“吭哧——吭哧”吃了。可喂牛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论是谁家的牛生病了,都不会随便配药喂。因为,牛是农家最值钱的家当,都要翻山越岭去狗街、猫街镇上请“牛太医”来诊断开药。喂牛药时,都少不了要请五六个壮汉来帮忙。对于脾性温和的牛,用绳子或皮条拴住牛角,把牛牵到专门喂药的场子上,然后把牛头吊在一棵大麻栗树上,有的人搔着牛屁股,有的人抬着牛头,有的人掰开牛嘴,有的人打药,一灌角、一灌角轮流喂,转眼间,一大盆汤药就喂完了。对于那些脾性犟的牛,必须先用青草或菜叶引诱,乘牛低头吃草时,几个壮汉冲进牛圈,七手八脚用绳子或皮条把牛的脚套住,默契配合一起用力,牛神不知鬼不觉被拉倒,脚被捆绑,中间还加了一根“穿心杆”,被擒翻的牛就归依伏法接受喂药了。
乡村的人小病小痛也如此,同样凭经验自己配药方,自己煎熬,自己喝。在我的眼里,母亲可算得上半个“草太医”。不管是谁生病,母亲都要拿一坨大黄舂细,掺拌着蜂蜜,诱逼我们兄弟姊妹几个喝下。母亲的说法是:“人生病是身体里有毒,吃大黄的目的就是通便排毒。”
童年的我体弱多病,火塘里的药罐几乎不断。有时,不知饱足的我,东西吃杂了、吃多了,肚子胀、肚子痛、肚子拉,母亲就会用大麦芽、地棠香、芦苇根、蛤蟆叶、隔山消等几种中草药配方,让我守在火塘边煨吃。有时,母亲也会捏一个饭团,让我在灶膛里、火塘里烧焦烤糊成炭,然后舂细兑水让我当药喝。有时,家里杀鸡吃,那片黄黄的鸡内金,母亲总是放在灶门口让我烧吃,说是消食。有时,我感冒发烧头痛,母亲就会用龙胆草、黄芩、黄连、臭灵丹等让我一道汤、一道汤煨了喝。那是我童年吃过的最苦、最难吃、最害怕吃的药。
为了让我吃药,母亲曾用过很多招数,先是吓唬我,说村里的某个孩子就是怕吃药,后来被病魔背走了,某个孩子不吃药,长大以后,脚瘸、眼瞎、耳朵聋,娶不到媳妇。第一次,我磨磨蹭蹭喝了药汤。第二次,我见到那碗黑黄黑黄的药汤就莫名其妙的害怕,母亲拿着一根牛筋条吆鸡棍,不停的往地上甩打,向我亮出了黄牌。我喝一口,看看母亲手里的棍子,再喝一口,又看看母亲手里的棍子,无奈地紧闭眼睛,牛吃水一口见底。第三次,母亲拿来一块红糖,督促我喝药,我二话不说,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当我伸手去抢母亲手里的红糖时,母亲迅速缩了回去,只让我大大的咬了一口,我后悔,又中了母亲的圈套。第四次,母亲还是拿着我上次咬过一口的那块红糖,作为我喝药的筹码,让我喝一口药,舔一下红糖,我故意小口喝药,慢舌舔糖,母亲大概看出了我的花招,也按捺不住闷笑起来。最后,药喝了好几罐,小碗大的一块红糖被我吃光,病也慢慢治好了。
夏秋时节,有时烈日当顶,忽然间就“唰啦啦”下起了“太阳雨”,上学路上的我经常被雨淋,晚上,不知不觉就会脑门发烫。母亲找来几个包麦(谷)骨头,丢进火塘烧成红红的炭,搛出来,放在大碗里,上面反罩一个小碗,迅速倒上开水,“嗤”一声腾起一团雾,再把碗里黑油油的水倒出来,让我趁热喝下,钻进被窝,蒙头大睡。满身冒汗的我一觉睡醒,全身轻松。第二天,又活蹦乱跳上学了。
冬天,由于我爱吃火烧火燎的东西,喉咙经常上火,加之喜欢喝凉水,捞起水沟里的冰块当冰棒吃,嗓子沙哑了,说不出话来。母亲找来一小坨盐和一小块石膏,放在灶膛里烧得通红,夹出来放在碗里,冲上开水,让我趁热喝下,嘿!还真管用,慢慢的嗓子就不再沙哑了。也有时,母亲是用烧得红通通的石膏泡水给我喝,发发汗,都多多少少管点用。
一年四季,脚不落地奔波忙碌的母亲,遇到天气變冷,就会手脚麻木,关节疼痛。每年冬至杀年猪,母亲都会煮一两次草乌吃。传说草乌是一种大毒药,村里曾有人心里的疙瘩解不开,故意吃草乌自己把自己毒死。也曾有人为了煮草乌吃,治风湿病,因时间火候不到,结果命送黄泉,血淋淋的教训已屡见不鲜。可是,为了治病,母亲煮草乌与众不同,先把上山挖回来的草乌晒干,要煮之前,先用水泡,然后再放进熊熊燃烧的火塘里,用热火灰捂着“噼里啪啦”炮制之后,再用水清洗,才下锅与几寸猪蹄一起慢慢熬煮,一天一夜炉火不熄。开吃之前,母亲总是自己先尝试吃一点,三四个小时后,没有不良反应,才让其他人吃。年年吃草乌,年年都平安无事。母亲常说:“煮草乌吃,就是以毒攻毒,柴火不能熄,汤少了,一定要加开水,不能加冷水,吃的就是火候。”当然,吃草乌并非就能让母亲药到病除,风湿病严重时,还是少不了要去请“草太医”打银针、拔火罐,综合治疗。遗憾的是积劳成疾的母亲,到了晚年满身痨病,这头按下那头翘,最终还是变成了病魔的俘虏。
7
那时的乡村,每年腊月都有人来炸米花。炸米花的老师傅就像那些走村串户的货郎,一头挑着“小钢炮”米花机,一头挑着炸米花的工具,歇在村口,找块平坦的地方摆开阵势。来料加工,两角钱一炮,谁家炸米花,就由谁家提供包谷粒和柴。
很快,村里的人就像接到通知似的跑来凑热闹,依次排队炸米花。只见老师傅胸中有数地盛一小碗包谷,随手洒上几滴早已准备好的糖精水,“哗啦啦”倒进“小钢炮”,压盖扣紧,然后架在熊熊烈火上面“骨碌——骨碌”摇转。转眼间,火候已到,老师傅把“小钢炮”拎出火堆,脚手配合,迅速打开扣盖,把“炮口”对准一只篾编的尖底竹篮口,“嘭”一声巨响,刚才放进去的一粒粒黄灿灿包谷魔术似的摇身一变,像从天而降的雪花,成了一朵朵香喷喷的爆米花。一炮接着一炮轮番炸,你家炸完,我家跟上,先炸的先尝,都是嘴头上的吃食,见者有份,人人都可以讨几粒米花尝尝。
我们一群娃娃,个个都是忠实的小看客,围着“小钢炮”,看不够,吃不饱。直到父母一次又一次的呼喊催促,甚至发火,才一个个屁颠屁颠去做拾粪、找猪草之类大人安排的事。
从此,爆米花成了父母过年过节打发奖赏乡村孩子最好的零食。
8
村头有户铁匠人家,听村里人说,铁匠的爷爷解放前就靠打铁谋生,挑着锤子、砧子、风箱等工具,带着一帮人,从家里出发,一路走,一路打铁,有时去保山,有时去德宏,有时去临沧,靠打铁大显身手,“走夷方”走到了缅甸,三四年才能回来。而且,同路去的人,有病死的,有被强盗抢劫的,死了好几个。有这样一首民谣:“走夷方,两眼泪汪汪,黄连苦胆熬药汤,洪水恶瘴弃荒野,狂风猛兽死他乡,雾茫茫,官匪勾结势如狼,命如草芥无人问,妻儿苦等泪满眶,魂断肠,魂断肠……有女莫嫁夷方郎,才是新娘又成孀,异国黄土埋骨肉,家中巷口立碑坊。”“走夷方”,这是一段用血泪换来的历史,这是一条用生命换来的谋生之道。铁匠的爷爷算是命大,九死一生活着回来,把祖业传给了儿子、孙子。孙子就是曾经跟爷爷“走夷方”回来的铁匠。
铁匠家“叮叮当当”打铁,山前山后的不少农家经常来加工锄头、镰刀、斧头之类的农具,铁匠的小儿子金宝是我的同伴,我经常跑去找他玩,看铁匠打铁。打铁必须两个人,一个主打,一个添锤,铁花飞溅。主打的必定是铁匠,添锤的有时是金宝的母亲,有时是金宝的哥哥,一轻一重,一举一放,配合默契,一锤撵着一锤,紧追不舍敲打。反复几个回合,一块铁被铁匠手里的钳子紧紧咬住,从红通通的炉火里搛出来,放在砧子上挥舞着铁锤反复敲打,就变成了像模像样的锄头、镰刀、菜刀、柴刀、斧头。在我的眼里,再坚硬的铁,也没有铁匠的胳膊硬,只要经过铁匠的手,没有锤打不成的器具。我喜欢看铁匠拉风箱,一伸一缩,用力均匀,声音就像熟睡的胖子在打鼾,呼吸时紧时慢,悦耳动听。
我们小孩子喜欢滚铁环。有时,铁环断裂坏了,经常把家里积存过冬的栗炭悄悄拿去,请铁匠重新回炉,帮我们把断了的铁环接起来。每次去,只见铁匠一手“噗嗤噗嗤”拉着风箱,一手握着钳子,翻弄着红红炉火里由黑变红的铁环接头,火候一到,搛出来放在砧子上,迅速用宰子把旧接头宰掉一寸。我好奇地问铁匠,为什么要这样。铁匠说,小屁娃娃你不懂,这叫“铁匠不摞铁,当面宰一截”。据说这样宰掉一寸,接头才会相生稳固。铁匠汗流浃背,真是“冷打铜、热打铁”,一根烟的功夫,铁环的两个接头经过反复锤打,逐渐粘合在一起,铁匠手里挥舞的锤渐渐慢了下来,敲击的锤声也随之由强变弱,哑了。只见铁匠放下手里的锤子,手握铁环,把刚粘合的接头往准备好的水里蜻蜓点水般一蘸,“滋”一声腾起一团雾,又拿起铁环举在眼前,半闭着眼,打枪似的瞄了瞄。反复几次蘸水,几次淬火,冷却后,铁环破镜重圆,大功告成,又圆了我的铁环梦。
那时,同伴们经常在一起玩滚珠子,有的是树上摘来的橡子,有的是石头磨成的石珠子,只有铁匠的小儿子金宝拿着一个铁匠为他自制的“钢珠”,又大又圆,每次玩耍都占上风,让我们一个个败在了他的手下。后来,别出心裁的我们打听到铁匠不在家,就各自把平时捡来的废旧电池铝皮拿到铁匠家,怂恿他的小儿子金宝烧火,七手八脚,有的加炭,有的拉风箱。大家都认为拉风箱好玩,个个都争着拉,由于用力不均匀,风箱被折磨得像个哮喘咳嗽的老人,炉火忽明忽暗,半天功夫,待铝皮淬炼成水,取出来倒进模具,冷却后,磨去边角,一个个崭新的“钢珠”就做成了。可是后来才得知,由于我们不会均匀用力,铁匠家的风箱被扯坏了,铁匠家的小儿子金宝还挨了多拾三筐粪的惩罚。还有一个小伙伴,胆大妄为把自家舀油盐的铝勺故意敲烂,拿来炼制“钢珠”,挨了父亲一顿皮肉之苦。好长一段时间,闯祸的我们不敢去铁匠家,远远地看见铁匠,就像老鼠见猫跑开了。更不敢明目张胆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玩“滚珠子”。
9
农家的经济收入来源同样离不开火。那时种烤烟是全村人年底分红的生财之道。村里有一座碉楼似的烤烟房,每年夏秋季节,妇女们按照分工把田里成熟的烟叶采回来,一叶一叶编成后,一层一层装进烤烟房。专门指定由两名烤烟师傅轮值烘烤,从小火到中火,再到大火,经过五六天的不断加温,夜以继日的烘烤,然后退火降温,一杆杆金黄色的烟叶出炉。再组织妇女们分级扎把,统一出售,统一结算,再用每家一年到头挣到的工分,折算出分红钱,分给大家。
在全村人的心目中,那座高高的烤煙房就是村里人的“银行”,烤烟房里躺着的地龙就是“印钞机”,烤烟师傅就是“印钞人”,火候掌握的分寸、烟叶烘烤的好坏,直接关系着全村人的红利,若有闪失,即将到手的钱就会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那两位烤烟师傅,是我最敬重的人。每年烟叶烘烤时节,我都会悄悄跑到烤烟房里,一边帮烤烟师傅添柴凑火,借火烧包谷吃,一边向烤烟师傅拜师学艺,梦想着长大也能像他们一样,做个乡村的“印钞人”。
八十年代土地承包到户后,家家户户都争先恐后种植烤烟。那时,我已经是十多岁的少年,按照父母的教导,要穿衣、要上学,甚至要住新房,要娶媳妇,样样花钱的事都与种烤烟有关。于是,我家一下子种了好几亩烤烟,除了那些常规性的生产措施外,要各自新建烤烟房。砍椽梁、抬木头、背石头、打土基砌墙,一泥、一石、一瓦、一木,累得一家人叫苦连天。但为了发家致富,全家人还是要年复一年种烤烟。年幼的我心里非常明白,家里的灯油钱,我的书纸笔墨钱,大部分都是由烤烟演变而来的。
初中毕业那年暑假,收到中专录取通知书,在家等待开学的我,为了筹学费、生活费,便配合大哥烘烤烟叶,巴望能烘烤出更好的烟叶,卖得更好的价钱。上阵之后,我才明白烘烤烟叶并不轻松,从烟叶入炉点火开始,就要日夜坚守,不能走开。而且也要技术,就是大哥常说的“小火温、中火升、大火猛”,地洞、天窗,该关则关,该开则开。每一道环节,都要视烟叶水分干湿程度掌握好火候,才能烘烤出好烟,有好收成。
烘烤烟叶的时节,也是乡村雨水最多的时节,收进家的红豆、茄子,山上捡回家的菌子(蘑菇)需要风干,阳光十分金贵,晒不干就会霉坏,只好用筛子拿到烤烟房里烘烤。本来是要把筛子吊在地龙上面烘烤,可是缺乏经验的我图省事,直接把筛子放在地龙上烘烤。此时,烟叶已经进入大火阶段猛火期,即将闭火。意想不到高温地龙上的筛子突然起火,引燃了烟叶,顿时,整座烤烟房到处冒烟,见势不妙,我跑回家呼天唤地求救,闻讯赶来的父老乡亲又是挑水,又是爬高上低断火路,七手八脚帮忙。火虽然扑灭了,但全家人辛辛苦苦栽种、即将变成钱的一炉烟叶,鸡飞蛋打,化为乌有。经历了那场火灾,我仿佛吃了一场败仗,愧疚在我的心里燃烧了好多年,自责了好多年。
10
八十年代土地承包到户后,乡村的生活一年一个样,建盖房屋需要的瓦片也越来越多,二叔家头脑灵活的堂哥邀约一帮人,请来四川瓦匠,筑窑子、做瓦、烧瓦。那是我们村第一个开张的乡镇企业,每天都有十几个人在那里“玩泥巴”。先是挖泥巴、泡泥巴、踩泥巴、和泥巴,然后把面团似成熟的泥巴一坨一坨取出泥塘,搬运到场子上,打成一堵半人高的泥墙,师傅用弓一样的钢线刀,把泥巴一片一片割下,迅速贴在模具上。模具是一个木制的活动的梯形圆桶帘,桶帘上有个湿漉漉的布套,只见师傅左手掌握着模具,右手握着泥刮,在车床上一边转动,一边蘸水打磨。
转眼间,手艺熟练的师傅把模具从车床上取下来,小步快跑到场子上放稳,巧妙地把宛若扇型的模具轻轻收缩,布套随之脱落,从模具上分娩出来的瓦桶,就有筋有骨站在场子上晾晒。待水分被阳光舔干,再按原先划过的线缝掰开,就成了等待入窑的生瓦。
然后,再把生瓦片一片一片依次装进窑子,点火燃烧七八天,冷却后,再出窑,灰黑的筒瓦、板瓦就一片片生产出来了。烧窑需要很多柴,就地收购,三块钱一百公斤,村里人靠找柴卖柴,又多了一条财路。少部分人还可到瓦厂做工挣钱。同时,要建盖新房子的人家,也可以近水楼台就近购买瓦片,省了很多运费。
有了瓦厂,一坨泥巴在柴火的催生下变成了一片片鱼鳞般的瓦,渐渐地村庄里的茅草房、土掌房就脱胎换骨变成了越来越多的大瓦房。
11
故乡的柴火还与喜乐紧密相连。每个人到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年龄,举办婚礼是用火最隆重的时候。当娶亲的队伍伴随着悠扬的唢呐声、噼里啪啦的爆竹声,被两个金童玉女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和两个老阿妈引进家,新郎新娘的洞房里,早已烧起了一盆热烘烘的栗炭火,一切都象征着夫妻是打着火把也找不到的配对鸳鸯,通红的炭火预示着小两口婚后的日子红红火火。
不论是男方娶媳妇的那天晚上,还是女方出嫁的头天晚上,待客吃完饭,操办婚事的人家都会在自家的院子里用树枝搭成的青棚下,烧起一堆篝火,组织跳一种土著彝族的“左脚舞”。开场时,一般先由主人家弹响第一声弦子,唱响第一声调子,领跳三圈后,前来贺喜的亲戚朋友,前来帮忙的村邻乡党方可加入,手挽手,以篝火为圆心,围成圈,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一起踏歌起舞。不论是谁家办喜事,都会迎来一种不请自来“撵脚跳”的客人。撵脚跳,顾名思义,就是邻村近寨的彝族青年男女,打听到谁家有娶嫁的喜庆日子,就会互相邀约,去跳左脚舞,同喜同乐,为主人家增添几分喜气。跳左脚舞的乐器大多以龙头三弦、二胡、竹箫、唢呐为主,伴随着吹树叶声、舞步声、吼调子声,抑扬顿挫,翩翩起舞。顿时,仿佛是在举行一场民间歌舞擂台赛,把主人家的婚礼推向高潮。明事理的主人家常常会安排人在篝火旁摆出米酒、瓜子、糖果、茶水,让打歌跳舞的亲戚朋友随心所欲吃喝狂欢。山潮水潮不如人来潮,跳左脚舞的人越多,舞蹈的圈子越大,标志着主人家家底厚实,人气兴旺。一曲又一曲,不同的调子、不同的舞步、不同的韵律,篝火不熄,歌舞不停,通宵达旦。不少彝族姑娘小伙正是在撵脚跳中,用弦子倾吐爱情,用歌声和舞姿展示自己的风采,相互认识,缔结良缘的。
彝族男女青年除了撵脚跳,还有一种谈情说爱的方式“赶热闹”。这是一种约会的方式,双方必须先由一个人说好赶热闹的日子、地点、人数和见面联络的暗号,然后各自回去邀約。男的邀约小伙,女的邀约姑娘,人数既不能多,也不能少,男女必须对等,结婚成家的姑娘、小伙一般是不能去参加赶热闹的。如果去了,就是思想开岔、花心,有婚外恋的嫌疑,被人笑话,被人嘲讽,被人看不起。赶热闹的地点一般选择在离村庄稍微远、比较隐蔽的山箐旮旯里,到了约定的日子,双方到达约定的地点,找一块平坦的草坪,拾些柴烧起篝火,以跳左脚舞为乐。尽情地唱,尽情地跳,谁的弦子最响,谁就最讨姑娘喜欢;谁的歌喉最清脆,谁就能引来小伙子多情的目光。一堆篝火熊熊燃烧,一曲曲情歌响彻山谷。
“隔是隔山箐,箐呀箐隔山,隔山阿老表,你要来呢噶,隔山隔水不隔心,做姊做妹要真心。”
“栽死栽活柏枝树,爱死爱活人家呢,哪呢好玩哪呢去,哪呢花香落哪呢。”
“高山顶上茶花开,阿哥阿妹跳脚来,郎合心来妹合意,采朵茶花给妹戴。”
……
经过几次反反复复赶热闹,进一步加深了解,互赠礼物传情,双方相中心上人,就可以按照风俗请媒婆提亲订婚,操办婚事了。
姑娘出嫁之前,娘家早已经请木匠为姑娘制作了一张方形的嫁妆柜,柜子用红油漆涂抹过,柜子上有的画着两只喜鹊,有的画着一对鸳鸯,还有红艳艳的山茶花,红彤彤的喜字。除了嫁妆柜,还要买一个铁火盆,做一个涂抹着红油漆的木火盆架,一并搭贺姑娘。出嫁前,都要把嫁妆柜摆在堂屋里,举行娘家对女儿搭贺礼物的嫁妆仪式。常常是这样,由娘和婶婶把新衣服、新被褥、新鞋子、金银首饰,全部放在篾筛里,然后在燃烧正旺的火上面,反复过筛烘烤,才一样一样装进柜里。嫁妆柜里同时还放有少量的糖果、瓜子、大米,和红纸包裹的栗炭,言下之意,姑娘的嫁妆柜和火盆,由男方家请来娶亲背柜子的人背到姑爷家,结婚成家后必定早生贵子,有米下锅,香火不断,日子红火。姑娘嫁到婆家后,如果另立门户分家,当年大年初二,娘家人就会邀约亲戚,买一些锅碗瓢盆等炊具,挑着腊肉、鸡、栗炭,炸响爆竹,到姑娘家热热闹闹“烧锅底”。并且,由娘家人亲自烧火,操刀掌厨,用崭新的锅灶煮饭一起吃。言下之意,树大分枝,人大分家属自然规律,另起炉灶,另立门户,姑娘才算成家立业,有脸有面撑门立户,操持生活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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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的火很有脾性,像个顽皮捣蛋的孩子,驾驭不住也经常惹祸。有的人家为了烧洋芋地、烧田埂上的杂草,一不小心就引发山火,烧毁森林,逼得全村人出动扑救,不仅失火的人家要按村规民约挨惩罚,而且害得全家人好长一段时间都在村里抬不起头。
我的母亲是个崇尚火的人,每次去烧菜园地、苗床地、洋芋地,不仅要选择山雨欲来时,而且要组织两三个人,准备好几挑水,分工负责,各把守一方,一旦火不听话,有越轨迹象,就要赶快洒水压住火头,防止火苗乱窜,酿成灾祸。胸有成竹的母亲每次烧完地,总会教育我们:“水火无情啊!”
可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我,有一次在火塘边和二姐争烧熟的包谷吃,两包包谷本来都是平分秋色,各吃一包。我老鼠似的“咔嚓咔嚓”啃完,却说母亲偏心,大的苞谷给了二姐,让我少吃了包谷。我不甘心,要求二姐再分一点给我,二姐不肯,我就去抢,二姐一闪,我的脚被草墩绊倒,左手栽进了火塘里。母亲听到我的哭喊声,飞速跑来,一边责怪二姐,一边牵着我遍村子乞讨坐月子婆娘的奶汁擦伤口。后来用我自己的童子尿反反复复洗伤口,好长一段时间,耷拉着的左手“蛇蜕皮”后,才可以渐渐端碗吃饭。
村子里除了我,常有人吃火的亏。有一年麦收时节,骄阳似火,村里有个妇女收割麦穗时,图省事,放火烧麦秸。因风干物燥,火势控制不住,眼看辛辛苦苦种的麦穗就要被凶猛的火势吞没,急中生智,孤军奋战扑救,不料一阵狂风眨眼间就把她卷入了火浪中。尽管她呼天唤地跑出火海,裤子已经着火,她跑得越快,身上的火越烧的大,仿佛成了一个“火人”,无奈之下,只好跳进河里保命,后来留下了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话柄。
村里有个名叫“老猪贵”的人,妻子被一场怪病夺走了性命,十几岁的儿子也因到坝塘里游泳溺水夭折了,只剩下他一个孤家寡人。日子过得黯淡无光,常遭人鄙视,就连我们小孩子也常拿他逗乐取笑,甚至向他扔石子。但“老猪贵”从不翻脸,只是嘿嘿一笑,骂一声“鬼豆子,我告你爹你妈收拾你”,就悻悻离去了。其实,村里人人都知道,“老猪贵”是个吃救济粮的五保户,哪家有苦活脏活都喜欢请他帮忙,他很卖力,从不计较工钱,只图吃饱饭,有酒喝。即便有时不请他干活,他摸进哪家的门,哪家也会给他一碗饭吃。可是“老猪贵”的邻居却嫌他脏,嫌他不长志气。有时,家里丢了什么小东西,菜园里的瓜菜被人偷了,鸡丢失了,也一口咬定就是“老猪贵”干的,莫名其妙的让他背了不少黑锅,受了不少窝囊气,还侵占了他家的宅基地,新盖的房子挡了“老猪贵”进门的路,还强词夺理,经常指桑骂槐侮辱“老猪贵”。
有一年除夕夜深人静,“老猪贵”家的房屋不知什么原因,忽然起火,火光冲天,映红了村庄的上空,邻居家发现,满村子呼叫着求救,等村里人从甜蜜的梦里惊醒,带着水桶、粪桶、大盆、小盆,陆续赶来,火苗已经蹿出房顶老高。火在高处烧,人无法靠近,只能从下往上拼命泼水。有的忙着断火路,有的忙着找“老猪贵”。直到天亮,火才全部扑灭,“老猪贵”已被烧成一只焦黄的兔子,邻居家除了人还活着,一切家当已经化为灰烬。“老猪贵”走了,有的人骂火,有的人骂人,有的人说“老猪贵”疯了,留给人们的是“远亲不如近邻”的种种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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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人活着离不开火,死了也少不了用火陪葬。村庄里的人死了,尸体装棺时,同样要在棺材的四个角落放四根栗炭,一方面栗炭吸收水分,可防止棺材受潮腐烂,另一方面昭示着死者到了另一个世界,仍然有火可用。下葬前,还要拾些松毛和柴,在挖好的天井里熊熊燃烧,把井里的湿气烧干,把虫蚁烧死,然后再迅速打扫干凈,把棺材放入井底,覆盖泥土,让死者热乎乎安息。并且送葬者返回家时,还要在路上烧一堆篝火,一个一个依次从火上跨过,用火驱赶妖魔鬼怪,避免把邪气带回家。
老家有一种习俗,在死者入土为安后,每天晚上天黑,家人必须到死者的坟前烧起一堆篝火,摆上酒肉饭菜,陪九泉之下的死者一边烤火,一边吃。一来敬奉山神,二来敬奉坟茔里的左邻右舍,心里默默祈祷对初来乍到的死者给予关照,生怕死者到了阴曹地府,人生地不熟,受冷挨饿。连续三夜,不论刮风下雨,家人都要雷打不动给死者烧火守孝。如果死者是自己的父母,烧火守孝必须由儿子完成。如果死者是丈夫或妻子,烧火守孝必须由遗孀完成。若是“少年亡”,只要是亲人完成即可。不知多少年来,这种烧火尽孝的习俗代代相传。因而有些不明真相的人,常把它误认为是“鬼火”。
每年清明上坟,家家户户都要选择,带着烟、酒、茶、肉、香、纸、柳条,前往自家的祖坟,杀鸡宰羊,就地拾柴烧火、烧水,煮肉、煮饭,祭拜山神,祭奠死者,让后生们记住自家的坟墓,记住墓地下躺着自己的列祖列宗,记住自己的血脉源头。时代在变,如今的故乡,家用电器几乎全部替代了柴火,村庄里的人越来越少,读书的读书,打工的打工,只有谁家操办婚丧嫁娶的红白喜事时,纷纷归巢,才能看到袅袅炊烟,才能吃到地地道道的柴火饭菜,才能看到篝火点亮的左脚歌舞,才能闻到稀稀疏疏的人间烟火味。
火是山里人的灵魂。我从厚厚的大山里走来,蜗居在灯火阑珊的城市,而令我欣慰的是走出火塘这么多年,每年六月二十四火把节,还能看到从故乡火塘转身进入城市的毕摩祭火仪式闪亮登场,点燃歌舞,点燃激情,点燃狂欢。
责任编辑:尹晓燕 包成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