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村庄的年味
2023-06-16马海阿晶嫫
马海阿晶嫫,原名马振英,彝族,1993年12月生于云南丽江万格顶山。作品散见于《文学艺术家》《散文诗》《长江诗歌》《红豆》《湖州晚报》《云南日报》《西北民族诗人》《壹读》《新疆文學》等报刊。著有诗集《万格顶山的九十九环元素》《时光的玫瑰》,散文诗《从山谷里吹来的风》,散文集《故都》,小说《人间·天使》《爱的历程》。
谈起童年,在我耳畔奏响的只有绵羊的笛音和外婆编织羊毛的谍音。要是非要再谈点老村庄的记忆,也就只有家家户户袅袅升起的炊烟和杀彝族年猪的嚎音了,仿佛那是现在除夕夜四处震落的鞭炮声,它们以静好的方式延续在我们的群聚家庭生活中。春儿悄悄来到山谷中,给树叶披上了绿衣裳,绿绿的草地滋润了骏马的嘴唇;春儿悄悄来到了彝家山寨,老人们懒洋洋地脱下羊毛皮毡晒在阳光里,孩子们光着脚板在柳枝下嬉戏……仿佛那年代的习俗与质朴是一块时光渡不了的岩石,在我生命中闪烁着无数星辰,照亮了多少个迷人的黑夜。
从我五岁记事起到九岁半,我们家过的是四世同堂的群聚家庭生活,物质生活并不富裕,但能自给自足,原因在于外祖父是村里最勤劳朴实的农夫,再加上外祖母编织羊毛皮毡做点小本生意。所以,在老村庄里我算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那年代,没有电视,也不通电,孩子们躲在月光里期盼彝族年;老人们躺在日月星辰里算彝族年的好日子;益壮的中年男人们扛着斧头进深山砍松木为彝族年作准备;妇女们拔洗又粗又大的白萝卜为灌猪肠子作准备……彝族年是一个与游牧生活有着密切关系的节日,彝族年一来到,寒冬就会不约而至,只要老村庄一点燃烧开沸腾的水的炊烟,一切疾病就会冻死在三尺冰块中,人们热庆五谷丰登的旧年,迎接春意盎然到来的新年。
那年代,村里很少有人说起春节,仿佛春节对这些偏远的贫困山区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就像老人们常言童话一样:即使是站在山峰顶端,也无法踩到一小块洁白的云朵。所以,彝族年是我们这个群聚家庭生活最隆重又热闹的节日。在彝族年前夜,并没有像现在的除夕夜一样摆满各种美食吃年夜饭,也没有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家里的男人们磨刀挖火塘,妇女们清除大锅底下的黑烟以及房屋里的大梁柱上的每一缕烟丝,也就意味着磨去过往的磨难,扫除过往所有不吉祥的一切,开启新的春天,挥霍新的团圆生活。与春节不同的是,我最不乐意的是在彝族年的第一天清晨,外祖母就会给我穿上最破旧的衣服,大人们也不另外,他们的理由是新的衣服沾上猪油就难洗,其实真正的寓意是,所有疾病和饥寒统统在杀年猪过程中所燃出的火焰和炊烟中消去。等吃鲜肉对于像我这样急性子的孩子来说是无比煎熬的,外祖父换上新的羊毛皮毡煮年猪五脏以及四肢的一小部分来祭拜祖先的仪式是一条虔诚又眷恋的时光小河,总让院子里看守鸡狗的一群孩子流尽了口水时才开年饭。其实,彝族年的第一天黄昏到深夜也像春节一样热闹的,我的外祖母是个慢性子,她端又粗又大的垫在杀年猪脖子下的松木塞进火塘里煮猪蹄比蜗牛爬行还慢。村子小路上一群背着猪蹄的孩子嘴里喊着:猪蹄是否弯成了团圆,猪胆猪肝好不好,猪耳朵是不是竖进了天堂……这歌声一阵又一阵地响在整个村子里,对于我们这样群聚的家庭来说,猪蹄只有四个,而童孩不止六个,而我是其中最被大人溺爱又自私的小矮子,背着大大的猪蹄压在队伍的尾巴上。现在想起来,比我大些的哥哥姐姐是多想背一下我硬撑着寸步难行的大猪蹄,他们轮流背着我们家的另一个大猪蹄,口号喊得呼天响地,直到月亮招来睡意,村子里的猪蹄长队才回到自家的火塘边。我的外祖父是个老传统,彝族年元夜非要一大家子睡在火塘边,他胡言乱语:祖先会在深夜来数子孙的人数……对于内向的我来说,那是一个极度漫长的夜晚,我讨厌哥哥姐姐们彼此吵闹的声音,尤其是外祖父凌晨四点起来剁碎猪年的肺热煮后端来祭拜祖先祈福的声音。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他是在给家人许美好心愿。
彝族年的第二天妇女们灌香肠,男人们把猪肉切成一对结一对并撒盐腌制腊肉,老人孩子聚在一起,起锅造炉,野炊大猪蹄。记忆中一直都是外祖母负责搓切每个猪蹄,每切一家的她就寄上一句新年祝福语,而且切得十分均匀,我一直都是个一毛不拔的孩子,轮到我时,我都会用很多个不同的眼神暗示她切小一点,可她每年都切去我的猪蹄中最大的一块害得我哭红鼻子。那岁月的幸福莫过于孩子们吃到外祖父在篱笆院内炒香后分给的猪蹄肉,最美妙的声音是老人们逗趣子孙。
彝族年也像春节一样注重拜年。主要是嫁出去的女儿带上孩子背着一对大肉、燕麦粉、鸡蛋和美酒,哪怕隔着千山万水也要用竹篮子装上这些东西踩着阳光回到娘家去。彝族年第三天,外祖母都会让我们换上新衣服跟随母亲回到外婆家去拜年,给娘家带去幸福生活的祝福。当然,除了给娘家拜年的习俗外,儿孙给老一辈拜年也是彝族年人们互相赠祝福语的另一个隆重的仪式。时光静静地流淌着,我的生命在大地之上缓缓地走近了宿命,仿佛在外祖母的每句祝福语里找到了最后的歌谣。
随着时代的发展,老村庄开始了一年过两次年的美好生活。一次不外乎就是彝族年,另一次是中华传统节日:春节。在我十一岁时,春节第一次来到了这个古老的彝家山寨,我的父亲是个做畜牧业生意的商人,走遍汉彝地区,每到彝族年都会给他的亲家去拜年,所以春节时也有不少亲家前来我家拜年。那年,在彝族年前,在乡长的带领下父亲组织村里汉子们修泥土路以便拖拉机进村,挖土坑装电杆,老村子终于通电了。令全村兴奋不已的是,在彝族年前夜,父亲用大舅子的拖拉机拉来了一台黑白电视机,孩子们叫醒了月光的影子,大半辈子未见过电视的老人们像烟花爆竹一样笑出声……乡长宣布:党的光辉照进了彝家山寨,这片土地迎来了新的春天,新的时代……同胞们,彝族年快乐。一台黑白电视机召唤了全村人对外面世界的热爱,给全村人带来一双更明亮的眼睛去看外面世界。幸好,四世同堂的房子室内空间比较大,能够容纳村里的人们前来观看电视,人们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春节的鞭炮齐鸣的震撼画面,第一次流着口水看到春节年夜饭桌上的美食,以前他们隔着森林和大山倾听来自祖国母亲的声音,从此人们踏上了新时代。父亲的汉族亲家又前来拜年了,这是我们群聚家庭生活过的第一个春节:家中的妇女们磨好了鲜燕麦,男人们宰杀了一只羊,父亲一边看黑白电视,一边教老人和孩子们包羊肉饺子,村里人纷纷前来凑热闹,就连从不吃炒菜的大伯都非要婶婶炒几样蔬菜摆放在餐桌上,父亲和亲家放了鞭炮,我们一群孩子穿着新衣服和他们一起放鞭炮,也吃到亲家给的糖,仿佛这比彝族年热闹多了。
好像时光从未流逝过,像深山里的松柏一样常年披着绿衣裳,我的父亲也从未去过另一个天堂。随着祖国的繁荣富强,我们摘掉了偏远贫困山区的帽子,过上了“通电,通路,通水,通网,通新科技”的幸福生活。从我们这个群聚家庭生活发生的巨大变化来看,我们分家住进了新房子,用上了更优质的彝族刀具以及碗勺,唯一不变的就是彝族年人们赋予祖先虔诚的祭拜以及老村庄第一次过春节的记忆。不知道过了多少个彝族年和春节,父亲亲家的儿子带着孩子前来拜年了,我也一边看电视一边教家中的孩子包羊肉饺子,老母亲提前在唠叨过十五要煮的汤圆了。
老村庄上空飞舞着两只神鹰,叫醒了人们全部的爱意。随着时代的脚步,老村庄一直延续过的一年两个年节互相凝聚成了美丽的乡村文化。党的光辉照耀着老村庄的青山绿水,五星红旗迎风飘扬在老村庄的天空,父亲从汉族亲家那里换来的母羊在这片森林里受孕多少代羊羔,还有那汉族亲家赠送的火钳多少次温暖了我们这个家庭的火塘。
祖国的新时代已腾起,每到春节时,最令我感动的是老村庄的人们都会来到我家院子凑热闹,并且回忆父亲带领大家过的第一个春节画面。十八年过去了,人们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幸运不变的是当年和我一起玩猪蹄的伙伴没有忘记老村庄彝族年的好日子,还有那年过九十的外祖母能提前唠叨过春节时,叮嘱我一定要穿上漂亮的彝族服装带领家中孩子们一起包羊肉饺子。
老院里的桃花开了
关于父亲的回忆是我的家常便饭,尤其是每年开始迎接春意盎然时,我都及时回到老村庄去,看望院子里的那棵桃花树。
虎年,我比往日更早地踏上了回老村庄的路。乡间小路两旁吹着暖风,它们一边吹动着我的黑色短发,一边拨动我心弦的韵律;它们合二为一仿佛在我耳边悄悄喃语着,我的脚步也如虎的大蹄奔向远处篱笆内的老院子——此时的他是安详宁静的,三四棵柳树吐出绿色的枝叶披在木门的脸庞上;几只百灵鸟时而在柳枝上欢乐地荡秋千、时而静坐在木门的瓦片上用嘴尖张开翅膀内侧的羽毛……阳光从老院里直射在它们的身上,它们又点缀着老院的光辉岁月,它们欣喜若狂,仿佛也懂得我的来意。
总有一个习惯锁着每个人的记忆库。我如春意悄悄来到木门前,屋前清澈的小溪不小心湿透了我的裤脚,几只儿时的玩伴跳跃到我的肩膀上有意识地提示我拿出生锈了的钥匙打开木门守着的秘密……是怎样的花香透过木门的心扉,无意间拉住了我正要打开木门的手指头,把我瞬间沉醉在了记忆之外。
每年老院子里的桃花开时,父亲就嘟囔着:开始播种土豆了,开始剪羊群的毛了……这种声音回荡在我耳边,令我情不自禁地叫了声:“开始播种土豆了……”惊吓了肩膀上的几只鸟,可奇怪的是它们飞不出老院子的瓦顶,即使天空里的云彩再美,仿佛它们也从未离开过老院子的身影,就像我从未在外面世界里成为一个孤独的成年人一样。
其实,在父亲活着的年代里,老院子里没有桃花树。每到桃花盛开的时候,父亲都会带着我前往老村庄外的巴拉湾沟去看桃花。只有我明白,他看桃花的真正意图并不是桃花本身的香或是美,而是存在于它体内的时间表……两棵桃花隔着巴拉湾沟的两岸盛开着,父亲说:右岸的那棵开得早些,它露出花蕾时,就得往田野上背农粪,等它笑出羞涩的面庞,就开始播种土豆了;而左岸那棵开得晚些,它胜似火焰时,便是撒满荞麦粒子的好时节……每到那个时刻,村里的人们都督催父亲去看望桃花,仿佛只有他懂赋在桃花里的十月太阳历法……后来,父亲在荞麦满地金黄的秋天里走了,我便费九牛二虎之力自私地把巴拉湾沟左岸的那棵桃树搬到了老院子里。其实,我决定搬左岸这棵也是有理由的——父亲生前最爱吃荞粑粑。在我用马车拉回左岸桃花的第二天,村里的人们便拉回了右岸桃花,从此两棵桃花相聚在老院子里了……
不分季节,村里的人们都时常聚在老院子里给两棵桃花树施肥、浇水……在老人们的嘴里我常听到:这两棵桃树在,你的父亲就在,老村庄的春天就有人播种土豆和荞麦。十九年的岁月在屋前的小溪里流淌了人间三月的繁华与喧闹,老村庄里几乎看不到人们播种土豆和荞麦的痕迹了,老人空守土墙院子,年轻者流浪在繁华都市里……唯有两棵桃花树在掀开春意的面纱,仿佛已对我的到来早有些期盼了。
我轻轻打开木门,后脚还未踏进时,几只调皮的小鸟趁先在桃花上翩翩起舞了,桃花的香味更浓了,让我想起了十九年前父亲在老院子里煮熟的腊肉和荞粑粑……桃枝上的花朵你争我挤地绽放出笑脸。世间最珍贵的东西莫过于即使岁月已流逝,它们依旧在春天里盛开着!此刻,我真想摘一朵夹在行囊中带回小县城,让它抚慰着我失眠的梦!
可我始终还是忍住了泪水,它们用最美的香味交响曲送我出木门,原来人间最难舍的道别——还是与父亲的那场生死离别。
当我正要锁木门远去时,一位老人叫住了我的脚步:“春天又来了,你又来看桃花了。”十九年以来,是阿普万泽一直在给老院子作打扫,他容不得一丝蜘蛛网落在桃枝上,这两棵桃花树才会在岁月里存活,花香才会依旧弥漫在老村庄里。
坐上马车去集市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我能坐上汽车、火车、飞机、高铁穿梭在大半个祖国边疆。如今竟然坐遍了这些交通工具,树叶黄了,尤其是那金黄色的银杏叶子在冬风里飘动着像我这样游子的心愁。记得小时候,对于高原牧区来说,牧民是不经常去集市里的,一年中也只有一两次集体去集市里购买这一年中所需要的生活用品。
在馬尔镇家家户户都养了一匹骏马,造得有一个木车箱,无论去哪里,它都是人们唯一的交通工具。在我八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了宁蒗县城一年一度的骡马物资交流会。在马尔镇,从未见过一人一马车去集市的,而是十六家牧户排成一个队列在同一时间、在同一地点出发的。这是一支强大的队伍,一马车上满载着马尔镇的农产品以及牛马羊,马步蹄蹄地翻山越岭。直到现在,我都无法忘记那牧主驾马车的声音与马蹄声汇聚在山谷里的回音。山丘巨险,山路蜿蜒盘旋,时而是石块凹凸起伏,时而是泥沙四起。所以,十六位牧主一般是不带牧童上集市的。但我父亲是个偏爱女儿的牧主,再加上我的天性格外倔强,从我八岁之后,父亲每次去集市都会带上我,每次都用草绳子把我绑捆在他的左边来回在山间。
在马尔镇,牧主们赶集市前是需要开个夜会的。去集市前的夜晚,他们聚集在我家院子里商量去与来的方案,父亲就会拿一支铅笔和一本厚厚的小册子记下每家每户需要拿去骡马物资交流会上出卖的农产品,以及牛马羊和需要买回马尔镇的生活用品,并且安排哪些东西装在哪辆马车上。那晚,我是整个镇里唯一的夜猫子,我幻想着路上关于马车队的乐趣和会场上那些奇奇怪怪的画面,有些牧童也会在吵着去会场的哭泣声中睡着了。
在马尔镇有个美丽的传说。不管之前的天气多恶劣,只要牧主们开始准备去集市,天就会自然而然地晴朗起来了。妇女们总说:这是神对这片土地的恩赐。每次车队都在天亮之前出发的,装好物资后,牧主们一手拴住马绳子,一手持着火把,而我父亲的一手是用来抽兰花烟的,因为我喜欢用双手举高长长的火把,用火焰照亮前行中黑黑的小路,一方面我喜欢在清晨里歌唱的鸟声,一方面便于后面的马车队紧跟着。
由于山路几十弯,马车队的前行是十分缓慢的,尤其那些不愿离开马尔镇的牛马羊,它们一路颠簸,一路撕心裂肺的哭泣,甚至有些时候骏马也因此让脚步沉重些。但它们无论慢成什么样的节奏,牧主们都不会给它们任何一个鞭子。我记得第一次加入马车队时,十月正午的阳光暴晒在山间里,似乎山峰与松树也无法遮挡这种热度,马背上的汗水一滴一滴落在马蹄痕迹中,牧主们用羊毛围巾擦了又擦脸庞上的汗水,甚至车上一些牛霸王也要睡着了。穿过十里松树,我们来到了一个云杉树林,这里有个万喷泉,泉水朝天而喷,泉眼回望着马尔镇的村口,牧主们说:拉出去卖的牛马羊最后一次喝这里的一口水,就不会忘记马尔镇上草的味道。牧主们各自拿出木碗去接水并且拿出一袋共同的燕麦粉当作午餐,我负责喂骏马,喂车上的牛马羊群并且一一牵它们去泉边喝水,直到现在我都无法忘记我家那只母绵羊在喝水的那一刻流进去了一滴泪水。由于我的年幼无知,我当时在心里偷偷嘲笑了她一下,毫不留情地把她拉回车上,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她有多深爱马尔镇这片土地。
当临近黄昏的时候,马车队来到了万谷峡。万谷峡很长,前看不见出口,后听不见马尔镇绵羊的叫声。此时的骏马应该说是疲惫不堪了,两岸的鸟叫声缓缓摇动着树的声音,起初我以为是晚风在骚扰我们前行的脚步,似乎骏马的蹄声也静了些。我坐在父亲旁边,他拧草绳子的手掌松开了些尺度,并且说着:舒服极了。我不知道这句“舒服极了”的寓意是什么,后面的车队唱起了牧歌,父亲平日里沉默不语的喉咙也叫起来了,晚霞照映着两岸的峰顶,车箱里的牛马羊群也跟着唱起来了。
我们走了不到五公里的石子路,夜幕就开始降临了。在万谷峡的正中央有个山洞,这是马尔镇马车队一个温暖的小憩之地。每年他们都会在这里度过一个难忘的夜晚。洞外没什么奇特之处,参差不齐的岩石堆砌成高达十丈的影子倒映在峡谷的松林上,洞口屹立着两块狮子一样张开着锋利牙齿的大岩石。从洞口一进去,洞墙上却散发着五颜六色的光芒,左边有个可跨牛马蹄的石门卡,右边的石门卡好像小了一寸手指尖。父亲领着骏马走进了左石屋,后面的车队紧跟着来,石墙下的光芒直射出去年喂马的痕迹,最着眼的是最左边的石墙上流淌出水滴凝聚在地上,便于牛马羊群喝水。卸完马背上的东西后,牧主们走进右边小石洞,这里别样美,墙面上的石间散发着各种各样的牙齿形状之光,十六块粗糙不平的石缝上可挂十六位牧主的烟斗,地上铺打着十六块形态不一的石床,这是我见过人间最美的房间。父亲对我说:去把口袋里的荞麦撒给牛马羊吃,水的话它们可自个儿洗澡,然后去外面捡些木柴来烧晚餐。月牙弯弯斜挂在天空,由于洞里散发的光芒和火焰,直到现在我都想不起来那晚的月光是否照在了十六个老头的身上,温暖了他们这一生的梦。好奇心永远驱动着我去世界里寻找着些什么,趁他们熟睡时,我出来静坐在两只狮子的中间仰望着峡谷之空,四周万籁俱寂,远处静得可听见鸟儿栖息在松树上的呼吸声;近处静得可见松蝉的睡姿。这样迷人的夜晚,我想去看看那只陪伴了我八年的母绵羊,仿佛我的生命里诞生了一种新的感觉:突然舍不得她,也瞬间自责白天还在嘲笑她。我轻轻地来到左边小石洞,洞墙上的光芒照亮它们的睡姿,唯有她凝望着洞墙上的一缕月光,似乎要告诉我最后一个心愿。就在那刹那间,父亲喊出了出发的口号。
休息几个小时后,我们又开始了夜间行走。十六把火把和月光照在峡谷路上,也许人们会担心掉下去的木炭会焚烧整个万谷峡,可谁也想不到几百年来,每从火焰里掉下一小滴灰,骏马的蹄都熄灭它们,然后继续前行。万谷峡的清晨是热闹而优美的,阳光穿梭在两岸的树林间,在鸟儿的翅膀间飞舞,清晨出来寻食的动物不计其数,起初我误以为,它们见到马车队的到来会不见踪影。但它们似乎在热烈庆祝我们的到来,时而有鸟儿飞落在马车上和牛马羊群对话;时而有野猪和兔子跟随骏马一起行走……父亲说:这是祖先结下的情谊。马车队也用牧歌与它们告别。
正午,我们乘着天空洁白的云朵来到了公路边。路旁的人们看到整齐排列的马车队感到非常新奇,也有嘲笑山里来的过路人。父亲嘴里不停地说着:“马尔镇来的,马尔镇来的……”我第一次见到如此热闹的集市场,在马尔镇最多就是见过两家人互相交换土豆、荞麦、燕麦的品种。这个集市场商品区分布有序又广泛,按理来说我们的马车队按照农产品和牛马羊分为两个队去各自商品区进行交易。可他們一贯先去卖牛马羊,我们把马车停在一旁,牛马羊放在一边喂着,十六位牧主对每一头牛、每一匹马、每一只羊的价格不用作任何协商,只要有买家来,我们就可以换任何马尔镇需要的生活产品。以我们的豪爽与不讨价还价的品质,不到一个下午的时间,我们的马车上装满了大米、食盐、衣物等。父亲说:“我们山里人吃不惯城里的东西,住不起城里的宾馆,趁夜晚还没来,得赶回万谷峡石洞里。”那一天,我虽然得到了三颗十六位牧主买给我的水果糖,可我不明白我们在马尔镇上的生活与这里人们的生活为什么不一样?在回去的路上父亲说:“我们是生活在大自然里的牧民,栖息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里的人们都追求着同样的幸福。”我的天真无知似乎故意听不懂父亲的这些话语,坐在马车上跟他们唱起了牧歌。
“马车队回来了,马车队回来了……”这是马车队走后,孩子们时刻聚在村口期盼父亲们归来的欢呼声,妇女们也紧忙放下手中的活务赶来迎接马车队。这时,父亲总打开大喇叭似的声音,宣告这次去集市的收获以及马尔镇一年的丰收,然后根据小册子上的名字把所需物品发给人们,孩子们穿上新衣服跑来跑去,好像马尔镇又一次穿上了春天的衣裳一样。
时光很轻,轻得让我只记得那只母绵羊在万喷泉边流下的最后一滴泪水和父亲写在小册子上的字迹;时光也很重,重得只让我背着乡愁回忆父亲和马尔镇。十八年过去了,马车队在万谷峡上来回了十八次岁月,听马车队的牧主们说:他们每次坐上马车去集市的时候都有同一只鹰飞在空中伴随他们来回。于是,他们给它起了“尔哈之神”①的名字,他们信仰那是我父亲死后化作了神鹰,守护着马尔镇这片神奇的土地。
注:①尔哈之神:作者的父亲叫“马海尔哈”,所以尊称父亲为“尔哈之神”。
了不起的乡村教师
一缕春光洒过大地,他们的身影穿梭在山丘林地间,捡着时光与青春的盒子,用松焰燃烧了自己,照亮了一代又一代人的路。
我认识一个叫红的乡村女教师。她相貌平平,一个矮胖的身材,一张满是晒斑的脸,一双粗糙又勤劳的手,短短的黑发被吹乱在冬日的寒风中,偶尔一次走在大街上,人们肯定会误认为她就是个典型的农村妇女。只有山里那群孩子知道她是最美的女教师。有一次节假日,我去看望红,她正在拉着四五十个学生跳舞,她的笑容和头顶上太阳折射出来的光芒足已证明她的爱是来自灵魂的。听她讲,这些孩子都家住大山深處,一年四季都寄宿在学校里。我在她那里待了三天,她每天五点半起床,借星辰的光馒头和油茶后叫醒孩子们洗漱吃早餐,接着是晨跑和打扫校园,仿佛她是孩子们的另一个影子。她的课程就是一个孩子健康成长的全部历程。直到月亮入睡的时候,她才停息手和脚。如果不是我亲眼目睹她这天穿梭在阳光里的身影,我永远也不会明白她的那双手为什么如此粗糙。
一个孩子说:红妈妈,她平日里只吃土豆,把香香的肉儿留在我们的碗中;她只有一件洗了又洗的红色外套,给我们穿上了棉袄,她经常在深夜里给我们批改作业和缝补我们破烂了的衣服鞋子。这是怎样的告白,把我的心儿揉碎在了红的青春岁月里。村子里正吹着十月的秋风,一个农村中年男子前来带着满袋的燕麦粉和两条腊肉给红。红说:“老乡,您客气了!我可不能再收您们的礼了。”她从缝补过无数痕迹的外套包里掏出一百元人民币硬塞给中年男子,我夹在他们你推我挤中呼吸着这种无比淳朴的空气。他说:“孩子他妈走得早,如今他大学毕业了,也在另一个村子里教书了,您是俺们村一代又一人的母亲,是您点燃了这个村的希望……”我曾无数次问过红:“她这一生留在乡村是为了什么。”原来,她不是为了什么,而是她的灵魂早已扎根在了这片土地上。
另一个孩子说:我们陶醉在红老师朗读课文的声音中;她拿着三角尺讲画数学图形的背影打开了我们眺望远方的双眼;她的美术课程画上了我们梦想的色彩;她弹琴教唱音乐的喉咙像泉水一样滋润着我们的心灵……她一刻也离不开讲台,她的双手一刻也没有放下过红色的笔,每一刻都在给我们的生活画下爱的符号……我们未曾见过她深夜里疲倦的身影,未曾听见过叹息的声音,就连她病到起不了身子的时候,她总面带笑容坚持站在讲台上继续朗诵课文……孩子们哭了,他们告诉我说:“红老师,是我们唯一的妈妈……”
十月的树叶一片片飘落在乡间小路上,我与红以及孩子们告别在清晨里,秋叶铺成了一条金色的道路,我的脚步比平日里沉重了些,仿佛踩疼了道路上洒在秋叶里的那些露珠。大巴车行驶在蜿蜒盘旋的山路上,我发誓:永远不要忘了一个大山的母亲,哪怕她的灵魂是跪着,她也只图孩子们吃饱穿暖,盼望着孩子们插上彩色的翅膀飞过大山的天空。
山里田园
四周炊烟袅袅,马尔镇的冬天像个正在外婆的摇篮里熟睡的孩子。核桃树的枝干在寒风中威武着生命的倔强,梅花的笑脸正含了人们在田地里四季耕耘的爱意……小时候,令我不能忘却的记忆是外婆在冬天里穿着一双缝了又缝的雨鞋在田地里给豌豆、蚕豆灌溉水。冬天的小溪显得格外清澈,尤其是清晨小溪流过的水沟旁都结满了形状不一的冰块,外婆说过:垂直矗立在枯槁上的直线型冰块象征着生命已驱赶过了魔鬼的附身,获得了洁白的重生;成四方形凝聚在泥土上的冰块是生命所盼望着的春天;像圆珠一样滚动在小溪中不融化的小冰块则是生命的去向……阳光慢慢温暖着田地,在豌豆、蚕豆的绿叶上扑鼻着芳香,同时外婆会脱掉那扎满了针线的雨鞋,她仙人掌般的大脚板和鞋底会冒出粒粒白色的烟雾。那时,我不明白外婆口中生命的真谛是什么?只要在正午吃到外婆采来的豌豆尖汤和煮熟的土豆就是生命最美好的喜悦。
马尔镇的春天都来得比较早,母绵羊会更早地吃到从万格草原上吐出点点嫩芽的小草而早早地分娩下小羊羔;赶春的燕子会采叼冬天的干草提前筑巢,提前下蛋受孕生命。这时候的人们也开始耐不住了,有的出来往地里背浓粪;有的锄头翻打地里的泥土块;有的灌溉去年未翻耕的土地便于黄牛出动……不到春初,人们就种下了满地的土豆;就消停一会儿手指,接着就是撒种荞麦……等到春末时,马尔镇的柳树和白杨树树影铺躺在大地上,在人们不知不觉的春眠中,水湾里的鸭子早已游到了岸边。整个马尔镇绿起来了,土豆长出嫩嫩的绿尖,荞麦伸出绿绿的额头,大蒜也出来凑热闹了……外婆是整个镇里最先拿锄头进绿地的女人……
在马尔镇,夏天是一块绿色的地毯。树绿,草绿,地绿,这三维状的绿色镶嵌分布在蓝色的天空下,凝聚成了一片辽阔的大海,就连在草原上吃草的洁白的绵羊也是绿色的。外婆的整个夏天是属于土豆和荞麦的,她要么在土豆地里除草,要么在荞麦地里除草。于是,我的童年自然而然地与田地产生了一种不可破解的姻缘。记得那是一个土豆花和荞麦盛开的黄昏,我来到了外婆的土豆地,远看那是一座金光闪烁的珍珠殿堂,香味和芳影让我的脚步更轻盈地来到外婆身旁;站在土豆花丛中,我是童话里的天使公主,我的小指头时不时地去抚摸土豆花朵,外婆告诉我:喜欢的话,采一朵吧……满地都是最美的土豆花,白天我在山间放牧时已经采过杜鹃花了,我误以为那是人间最美的花儿,此刻眼前的土豆花美得让我失魂迷醉,我不知道应该采一朵什么色什么型的土豆花……外婆见到我犹豫的表情,就给我采了一朵最洁白的,接着说:“到荞麦地割点猪草,再回去。”此时的马尔镇可以说是人间最后一块仙地。乡间小路处处是土豆花和荞麦花相融的香味,迷醉多少幽灵的鼻子,就连我的领头羊归来时都不用召唤或拿鞭子赶了。外婆的荞麦地似乎比其他家的荞麦地更美更香,白色穿梭在紫色的行间构成整齐有序的一块阶梯,仿佛这就是人们通往幸福天堂的梯子。也许那天的晚霞和外婆一定知道我是个无比贪婪的少女,我恨不得手中采满这些荞麦花。而外婆只给我采了一朵紫色的,她背着载满猪草的竹篮子走在我前面,我第一次看见一个女人的背影如此美,美在乡间小路两旁的农田间,我手中拿着她采给我的这两朵花,不断地亲吻它们。
在马尔镇,秋天是一座金碧辉煌的殿堂。椭圆型的土豆堆砌成殿堂的墙面,凝固着马尔镇的生命;一望无际的金色麦地是殿堂的染料,再加上一滴金白色的燕麦,那是生命完整的色彩。此时的外婆是乐在劳累中的孩童,挖到一个大土豆,她可以乐呵呵一整天;打到几十袋的荞麦子,她就灿烂了整个人生;再割到满地的燕麦,舅舅就可以背上燕麦粉到山那边娶美丽牧羊女去了,圆了外婆此生在马尔镇上儿孙满堂的梦。马尔镇的树叶黄了,秋的日子渐渐离去,我的外婆也渐渐老去了穿梭在田地间的身影。
外婆离世也是在马尔镇秋收过后的一个清晨里,她把我叫到床边,并且从枕头下面拿出了一对金色的珍珠,饱满又圆润的小珍珠闪闪发光,仿佛在它们身上凝聚了外婆在马尔镇上这一生勤劳耕作的智慧。她說:这是我给你的唯一嫁妆。土豆、荞麦、燕麦、蚕豆、豌豆……马尔镇在春天里播种生命的奥秘都藏在这些珍珠里……外婆安详地躺在松焰里去了另一个牧羊天堂。据传说,她每年春天都会化作一只云雀在马尔镇的田园里寻找我的影子……
坐落在山脚下的村小学
这里格外优美又热闹,只因有一座建筑设计简单又画满了孩子们彩色梦想的村小学。
春天来了,燕子来了,荞麦子种下去了。校园里的柳树伸出脖子,顺流在曙光里。五十六个民族的小朋友穿着不同色彩的服装:有汉族的汉服、有维吾尔族的袷袢、藏族的曲巴装、彝族的羊毛毡、普米族的麻布襟衣、摩梭人的宽脚长裤和彩冠……清晨他们像柳枝上欢唱的鸟儿一样对老师和同学问好,他们用同一句普通话唱响国歌,他们的双手排列成一个个红火的太阳向飘扬的国旗敬礼,是他们勾画了这个色彩斑斓的村小学。
村小学就坐落在连绵起伏的山脚下。一年四季,一个有五千多年历史的时钟就挂在校园礼堂旁的柳枝上,它每被敲响一次就意味着孩子们就长大了一些。无论是夏天的暴雨,还是冬天的冰冻三尺都从未停止过钟表按时响起的好习惯。几间教室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一个足球和篮球共有的体育场晒在蓝色天空下,一间美术与音乐互换的教室,尤其是那狭小角落里的图书馆耀眼,常有孩子们互相交换知识世界秘密的声音。上课铃声响了,只有柳枝上几只鸟儿互相嬉戏的身影,好像也能听得见一粒麦子落在春天里的声音;下课了,校园里热闹极了,有维吾尔族小天使翩翩起舞的欢乐舞,有藏族小伙子动人心弦的天籁之音,有彝族小朋友的摔跤……他们汇聚成了村小学门前小溪的流淌音乐,就连山峰头顶上的白云也安静地躺着欣赏这座美丽的村小学。
夏天到了,山峰上绿色的树影倒映在学校的池塘里,圆圆的荷叶唱着青蛙的洗手歌,吃过午餐后孩子们喜爱拿着洗脸盆和洗手液奔跑在阳光里洗干净自己的小巴掌。他们打开了自己的小巴掌彩涂校园的四面墙壁:维吾尔族的小朋友说:“搭起葡萄架子,烤熟香囊,不分你我”;藏族小朋友说“美丽大草原,割不断牦牛肉,不分你我”;彝族小朋友说“凉山土豆香万里,不分你我”;汉族小朋友说“汤圆则月圆,月圆则国圆,国圆乃家乐,不分你我……”深秋了,孩子们穿上了新制的棉衣,唱响了《我和我的祖国》。
冬天的村小学比往常更热闹又温暖。时钟威武雄壮地悬挂在脱去了衣裳的柳枝上,在寒风刺骨中像威武不屈的战士一样守卫着村小学和孩子们;它身穿的衣裳金光闪闪,布满了人们带到这里的爱,扬起了孩子们的彩色翅膀。
责任编辑:尹晓燕 包成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