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娃央宗和她的亲人们(报告文学)
2023-06-15汪璐
汪璐,70后。西藏作协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参加过山东青年作家班、鲁迅文学院西南班、鲁迅文学院第24届高研班等的培训学习。曾任《西藏青年报》记者部主任、《西藏青年》杂志执行主编。在《青海湖》《延河》《山花》《西藏文学》《旅游天地》《中国报告文学》《山东文学》《中国西藏》等期刊上发表过作品。
夏季,是西藏最温润的季节。裹挟着拉萨清晨的味道,我们出发了。
我的目的地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说它熟悉是因为去年同样的时间里我去过那里,说它陌生是因为那天一直在下雨,我在雾蒙蒙的状态里停留了半日,对它有些印象却又不够明朗。
它位于山南洛扎县拉郊乡,名字叫做杰罗布,一个年轻的边境小村落。
两天里,同行的十余人依次下车到达自己的位置,去往杰罗布的只有我。
弯来绕去的路程,最恒定的风景就是起伏的山峦。各种各样的垭口似乎都有神灵守护,让人每次站在那肃穆的地方都不敢随意喧哗。
不尽的道路两侧,金黄的油菜花、湛蓝的湖泊、莹白的雪山、翠绿的草原交替跃入眼帘……
虽然不止一次走这样的路,虽然每天颠簸时长超过7小时,但依然会觉得所见一切都新鲜、诱人,让我舍不得浪费丁点时间打盹偷眠。
拉康镇,一个临时下榻点。从这里到拉郊乡的距离并不远,却以山路崎岖多变而闻名,外地人想顺利前往并不容易。
工作人员交给我一个联系电话,电话号码的主人叫达娃央宗,是杰罗布村党支部副书记、村主任。达娃央宗听说将要送我前往的司機从未去过那里,便爽快地说由她出来接我,让我在拉康镇等候。
第二日上午11时许,我见到了独自开着一辆白色皮卡车前来的达娃央宗。
中等个头、身形结实,穿一件黑色羽绒背心,脑后盘起的发髻把粉红色的棒球帽耸得有点高,小麦色的圆脸庞上,乌黑的眼睛满含着笑意。这是我对她的初步印象,朴实而随意。
把同伴提前准备好的蔬菜水果之类的食物搬上车厢,我俩就出发了。
从拉康镇到拉郊乡,导航显示为29公里。
去年走此路时,正赶上道路多处施工,断断续续的雨水和来往不断的工程车令我们跑了近三个小时。今年同样的季节再次走在这条路上,却是天气晴朗,车辆稀少。
过了崭新的拉康隧道,听着洛扎雄曲的欢唱,一路畅通无阻。
夏风习习,绿意盎然。飞驰在光洁的柏油路上,达娃央宗一边熟练地掌着方向盘,一边如同向导般给我介绍着沿途的一切,我俩在类似郊游的愉悦中闲适漫话。
我并没有为这次探访提前构思,但达娃央宗让我有机会在一种最放松的状态下走进了她的生存环境,走近了她的亲人们。
或许,这就是机缘,不刻意,但总能巧合地出现。
大山里的孩子,没有被不太开阔的环境固守
车窗外,时有峭壁悬挂,时有峡谷深渊。
“我们这里2003年就通车了,只是2012年才修水泥路。以前因为交通闭塞,很多老人一辈子都没有出过大山,拉郊的姑娘都只想着嫁出去,而现在有很多姑娘都愿意嫁进来了。”达娃央宗的汉语词汇量不算特别丰富,但足够她表达出她想要表达的一切。
“你们去年来,赶上雨季,加上在施工,所以路很难走。这几天算是我们一年当中难得的晴天。”正因为天气好,又是周末,她的母亲已经带着她的三个儿子上山采蘑菇去了,她却要用这个周末接待我这个外来者。
喜马拉雅山脉深处历来雨水丰沛,物种也极其丰富,历史上由于交通不便,山外人少有到此,这些美丽的地方往往成为世人眼中的“隐秘之地”,而今随着社会的发展它们正渐露真容。
过了多布沟,开始翻越歇莫拉山,达娃央宗有点俏皮地安慰我:“老师,我开车技术还是很好的。你不用怕,否则有心理负担就不好了。”
天知道,坐她的车我无比安心,她是大山的孩子,这里的草木山石都是她熟悉的,所以我并没有那种前路未卜的恐慌。
行至山脚一低洼处,遇到一个临时砖厂,达娃央宗说那是为山上正在修建的一所完小配备建材,将来从大山里搬出人家的孩子会来这里上学。
正说话间,就看见一对年轻的母女在路边招手拦车,她们要回拉郊乡,达娃央宗认得她们。
与她们聊天中得知,那位17岁的女儿叫索朗拉宗,高三刚毕业。因为在砖厂工地上负责看护材料的父亲今天要到山南市区办事,所以她和母亲就来此顶替半天。索朗拉宗已经查到高考成绩,549分,远远过了西藏的重本线。她说自己的第一志愿是北京师范大学,“虽然可以选其他学校,但我想将来回家乡当一名老师,离父母近一点。”索朗拉宗声音温柔却很有主见。
不知不觉间,我再次见到了那一片依缓坡地势渐次向上修建的藏式红屋顶别墅,这就是拉郊乡了,没有雨雾的拉郊乡色彩耀眼明媚。
达娃央宗把车停在乡道入口处,母女俩告别而去。我们来到乡里的食堂准备吃顿便餐。
正是午间时分,已有六七个等着吃饭的乡人,达娃央宗一边与熟人打着招呼,一边对我说:“这个食堂是我帮忙联系建成的,以前乡里只有藏面馆。”她说老板本来是重庆进藏修路的民工,看这里没有饭馆,就问能不能帮他找个店面,想留下来挣钱。“正好乡里的旧幼儿园是闲置的,我就从中帮忙……他开成了我们拉郊的第一家汉式饭馆,乡干部值班加班的时候也有地方吃饭了,老百姓也可以换换口味。”
饭后,达娃央宗要去乡政府搬两个文件柜带回杰罗布村。
在乡政府院里,一位穿红底白花纹衣服的七八岁小姑娘趴到我的车窗边热情打招呼:“你好啊!你是哪里来的?”我说从拉萨来,她就笑了,仿佛是知道的。看着她眉眼弯弯,我忍不住夸了句:“你长得真好看!”没想到她立刻便回过头对着在大门口值班的母亲用藏语大声喊:“妈妈,这个阿姨说我长得真好看!”母亲不以为意地冲我笑了笑,倒让我有一点尴尬。
她又开心地给我展示她手里的一只熊猫水杯,说是爸爸买给她的,还指着远处一个蹦跳的小男孩说那是她弟弟……
告别他们,我们继续前行。后视镜里是姐弟俩拼命挥手的模样。
大山里的孩子,没有被不太开阔的环境固守,都显得这般落落大方。
舅舅拉巴次仁说,村民更喜欢
现在的护林生活
至拉郊峡谷入口处,有一个两层小楼的林业检查站,一条红绳把我们拦截下来。达娃央宗大声喊了几声,我就见到了正在值班的拉巴次仁,看他走路的样子,似乎膝关节不太灵便。达娃央宗停好车,一边亲热地打招呼,一边对我介绍:“拉巴次仁是我妈妈的弟弟、我的舅舅,也是我们这里有名的护林员 队长。”
在这遍布森林的地方,护林员无疑是一个很重要的职业。
59岁的拉巴次仁目前是拉郊年龄最大的护林员,也是当地资历最老的护林员之一。他把我们请进值班室,给我们每人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甜茶,才慢慢在卡垫床上坐下。
“在我之前,这里也有过一位护林员,就是后来成为拉郊乡乡长的白玛旺堆。从1984年到2005年期间,就只有我一人在做护林员。”
回忆起那特殊的几十年,他有些恍惚,工资的变化倒成了一条时间轴:“1996年,我每月收入40多元。之前更少,不记得具体数目了,大概是每年40多元……直到2016年成立护林队以后,我转成了正式岗位,月工资就达到了2000元。”
但与其他村民相比,有固定工资的拉巴次仁依然属于收入偏低者。
原来,作为護林队队长,他除了每年可以休假一个月,其余时间都要守在林区。而其他队员,每年需要巡山的天数只有100多天,余下的时间则可以外出打零工。
“拉郊的手工艺制作很有名,护林员闲下来的200多天里,除了做竹木加工,还可以选择去工地上干零工,每年还有两个月能挖到虫草……这些都能让大家增加收入。”对此,他也没太多怨言,一方面是因为他的收入够维持生活;另一方面是他习惯了与森林为伴,也喜欢守护森林,后一点或许更为重要。
说回自己的本职工作,他的话明显多了起来。
“我们这里整个森林面积有25万亩,有多布、拉郊、东布、仲布岗四片林区。工作嘛,除了常规的巡山、防火等,夏天降雨量大时,会出现山体滑坡、道路塌方,我们需要简单处理,处理不了就通知相关单位;冬天下大雪,我们需要扫雪、铺泥,防止打滑……”原来护林员有这么多琐碎且貌似和护林无关的工作。
“护林员临时遇到自己有啥特殊情况不能值班的,可以让18岁以上的村民来顶替巡山护林。除了考出去的大学生,留在村里的年轻人基本都愿意来做护林员!”拉巴次仁说,比起从前的伐木,村民更喜欢现在的护林生活。
至于偷猎现象,只在1995年前后出现过几起,加强了防护工作后便绝了踪迹。
聊到自己的腿脚问题,拉巴次仁颇有些无奈:“巡山几十年了,每天在潮湿的地方爬坡,防火季野外还不能生火……这些对膝盖伤害真的很大,这里几乎每个人都贴过治疗风湿的膏药。”说着,他下意识地放下手中的茶杯,将两只粗大的手掌覆盖在自己的两膝上用力揉搓起来。
父亲格桑,一辈子都在认真地
做一名教师
从拉郊乡到杰罗布村有45公里,这段路风景极美,峡谷幽深,只是海拔落差也很大。道路两旁的原始森林里松树挺拔峭立,溪水在林间流淌,目光穿越层林,远处有瀑布在布满苍松翠柏的崖间悬挂,那画面很像神话大片里的三D特效镜头。
我们的话题也在纵深,已经去世的父亲格桑成了达娃央宗聊得最多的人。
“我父亲是生格乡古久村人,他有很多姊妹,而且都成为了国家干部,有做教师的,也有做县长的。父亲有文化,很重视教育,所以我们家的小孩都上过学。”说到父亲,达娃央宗是很自豪的。
1976年,19岁的格桑从山南师范学校毕业后,被县教育局分配到离自己出生地较近的拉郊乡做了一名小学民办教师,在那里,他娶了当地村民白玛央宗为妻,并与之共同养育了五个儿女。
“没通公路之前,学生每学期的课本都是由我父亲从山外花一整天时间背进来的,只有体力好的人可以做到。那会巡逻队、领导下乡都需要骑着马翻山越岭。”说到此,她又补充了句:“以前条件很差,不是每家每户都能买得起马的哦。现在有了新公路,就只有牧民还走那些山路。”
沿途,奔腾的河水发出轰隆隆的水声在山谷中回荡,那气势让我惊讶。达娃央宗却说此时水量不算大:“现在藏历才五月初二,要藏历六月雨水才开始多起来。不过眼下气温算是最好的 时候。”
一去不复返的水势并没有带走她关于父亲的记忆,反而一切都追踪溯源般清晰起来。
“那时的拉郊乡小学,只有一二年级。我父亲是学校里唯一的教师,负责教藏文和数学。直到我15岁时被父亲从洛扎中学叫回来代课,小学里才有了语文老师。”
教书几年后,达娃央宗发现自己的同龄人似乎都很能挣钱。“他们哪怕到森林里砍一天树也有20多元,家里有男孩的都去砍树了。而我的弟弟那会在上学,两个哥哥在放牧,只有父亲能偶尔去山里砍一点。”
虽然父亲的工资从最初的37元慢慢涨到了100多元、200多元,七口之家的负担依然无法减轻,而哥哥们放牧只够保障自家人对酥油和肉的需求。
妈妈白玛央宗和大姐白玛德吉会编竹筐,但放在家里也变不成收入。于是父亲便跑到70多公里外的门当一带买回一头白色的骡子。
“我们用骡子驮着竹筐去附近的乡里换青稞和土豆,即使如此,生活还是比别人家过得艰难。”那种状态下,达娃央宗不止一次萌生出离开学校的念头,她相信就算自己砍不了树,但凭着自己的能力也可以挣到比当代课教师更多的钱。可父亲格桑不同意,他觉得比起会挣钱的女儿,小学校更需要一位语文老师。
“父亲时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叫我安心干下去,把我们自己的领土守好。”达娃央宗说当地的百姓以前对边境没什么概念,但她父亲特别重视。“记得小时候,不丹那边的牛动不动就会跑过来,父亲每次都组织我们拉郊的小伙子把牛赶过去,他的道理很朴素,就觉得这是我们自己的国家,不能让外人随便进入,哪怕牛也不行。在他的影响下,周围很多人慢慢也有了这样的 共识。”
“父亲是一个普通的边民,一辈子都在特别认真地做一名教师,他最骄傲的就是拉郊这里有点文化的人几乎都是他的学生。父亲为拉郊服务了整整30年,看似很圆满,但工作之外他也有自己想要实现的小小心愿,那就是能在有生之年坐飞机去内地看一看。”
家人本来以为这只是时间问题,所以并没有刻意筹划,可当意外来临,一切愿望突然就变得遥不可及。
格桑57岁那年,进森林里寻找家里丢失的小牛时被狗熊所伤,之后身体便每况愈下,5年后就去世了,日复一日的拖延让他唯一的心愿终究没能实现。说到此,达娃央宗突然沉默了,好一阵才低声叹了句:“我父亲去世那天都还在念叨这件事……”语气里充满了自责与哀伤。
聊到过往,达娃央宗依然是那个一心想要走出去的姑娘
达娃央宗无疑是我此行最想了解的人。
山路漫漫,她的话题多半也在自己身上。
1983年,达娃央宗出生在拉郊乡。家里五姊妹中,达娃央宗排行老四,上面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下面有个 弟弟。
达娃央宗6岁时开始在父亲教的班级里上学,三年级转去生格乡,直至小学毕业。在那里,她第一次接触到汉语拼音,也慢慢开始学习汉字。
达娃央宗是一个有“野心”的姑娘,从小就很向往山外的世界。
中学去洛扎县就读时,她感觉自己的步子终于走远了,结果只读了两个月,就被父亲叫回乡里做代课教师,为此,她对父亲一度有着很深的埋怨。
“父亲让我去给一二年级的小学生教汉语文,那是1999年,我还不到16岁。当时每个月有200元工资,虽然不多,在别人眼里也算一个稳定的收入。但我是很不情愿的。”
拉郊小学禁锢了她的身体,却禁锢不了她的“野心”。
2001年春天,达娃央宗参与村人巡路时,认识了一个从四川大邑县到拉郊打工的男子。彼时的她尚不谙世事,对感情更是懵懵懂懂。但向往外面世界的执念,让那个来自远方的男子莫名地就在她眼里多了几分吸引力,她知道跟着他可以离开拉郊。
两个年轻人很快互生好感,虽然这段感情没有得到家人的支持,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跟着男子走了。怀着忐忑与兴奋,她第一次离家很远很远,远到她几乎与家人失去了一切联系。
时隔一年,达娃央宗在丈夫的老家生下一个男孩,她也学会了四川话,可两三个月才能收到一封来自拉郊乡家里的信,让她对老家的亲人既牵挂又 担忧。
2003年夏天,儿子一岁半时,她放下一切独自回拉郊探亲,却得知大哥边巴次仁已经去世的噩耗。大哥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也是家里的支柱,他的去世让父母说什么也不再同意达娃央宗重返内地。
“我们感情本来挺好的,儿子才一岁多,可丈夫是家中的独生子,他父母也不可能让他来拉郊定居。”各种情愫让她内心纷乱起来,最后拗不过年迈的父母,她留下了。
一开始,丈夫每年都来拉郊乡劝说达娃央宗,让她跟自己回内地。想到丈夫儿子,达娃央宗动摇过,可每次都在父母的苦苦哀求下选择了留下。
“2008年的冬季,他最后一次来拉郊,说儿子上学了很需要妈妈。除了父母的反对,我那会已经当选为村干部,看我左右为难,他灰心了,那之后就再也没来。”说到这,达娃央宗有些黯然。
或许,从她第一次选择留下,他们的缘分就散了。可能连達娃央宗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留下来可能不仅仅是为了父母,也不仅仅是当了村干部,而是她内心深处从来都无法真正放下拉郊,放下这片生她养她的大山,她可以到很远的地方去看看,却斩不断留在故乡 的根。
因为家里男丁不足,不久后,达娃央宗在父母的安排下,招了同乡的一个带点远亲的藏族小伙子上门结婚,并先后又生下两个儿子。
但这段被安排的婚姻最终却因为两个人性格不合、经常吵闹而走到了 尽头。
“之前我们发生争吵,父亲每次都从旁教育。但随着2015年年初父亲去世、丈夫迷恋上传销,我们的关系越来越差,本来想为了孩子再坚持一下,但死掉的感情无论如何都无法唤回。年底,这段婚姻就结束了。”不似第一次婚姻的纠纠缠缠,第二次婚姻带来的更多是伤害。她将两个儿子留在母亲身边,自己则把几乎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村里的工作上。
“我那时就想,我不能倒下,还有亲人需要我,还有村民需要我。”在母亲和哥哥姐姐的帮助下,她逐渐走出低谷,也更加坚强成熟。
作家阿来曾说,有时候,离开是一种更本质意义上的切记与归来。
现在的达娃央宗依然想走出去,不过不再是为了满足自己对未知世界的好奇,而是为了杰罗布村的发展。
“如果是西藏范围,我想去林芝。他们也有很多大森林,我想看看他们生活的方式方法,了解一下他们怎样增加经济来源;如果是内地,我想去云南。他们森林比较多,我想去对比一下,比如同样是菌子,我们这边只吃很少的几种,大部分都不敢吃怕中毒,我想了解他们那边哪些可以吃可以卖,帮我们的老百姓找一些出路……”说到此,她有些神采飞扬起来,如同一个充满好奇心的小姑娘。
想起大哥边巴次仁,他是冷贡拉山顶的守护者
一路盘旋的柏油路到山顶附近却变成了土路。
我正纳闷,就听达娃央宗说:“每年冬春季节这里都会大雪封山,一动用铲雪车,路面基本就毁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就干脆不铺了。”
这样裸露的土路有十多公里,像一条玉带打上了一节很长的补丁。雪崩留下的积雪依然在路两边堆积着,春风暖阳都无法将它们彻底融化。
“我大哥遇到雪崩去世就在这里。当时山上还没有路,他被大雪冰封着,直到第二年雪化了被冲到山脚路边的石头房子那里,才被人找到。”虽然大哥已离去将近20年,但依然会让达娃央宗触景伤情。
“长这么大,最让我难过的有三件事:第一件事就是直到父亲去世我们也没有满足他唯一的心愿,没能让他坐一次飞机;第二件事是我没好好读书,因为父亲的一句话,初一就辍学了。现在与汉族同志交流有难度,文字性的东西更是吃力;第三件事就是我大哥边巴次仁还没成家就去世了,那时大哥刚有了一个女朋友……”
关于大哥边巴次仁的事迹在当地几乎家喻户晓。
2003年年初,连续不断的大雪阻隔了杰罗布与外界的联系,村民及牲畜没有了食物,陷入饥寒交迫的险境,乡里几度想要救援,无奈没有人能确保自己可以顺利进入。
在外放牧的边巴次仁得知情况后,主动提出由自己去送粮食。
天亮时分,边巴次仁和另一名同伴赶着十几头牦牛,驮着乡里筹备的大米、糌粑和饲料等冲进了冰天雪地。齐膝深的积雪、刀割般的寒风,都没能阻挡他们顽强的步伐。经过一天一夜的艰难跋涉,几乎要冻成冰棍的二人终于将物资送抵了杰罗布村。村民们得救了,心愿达成的边巴次仁却在返回的途中遇上雪崩,同伴闪身到一块巨大的山石背后侥幸逃过一劫,来不及躲避的边巴次仁却瞬间被大雪吞没。
年仅26岁的他,终将生命定格在了杰罗布的莽莽群山间。
“因为当时没及时上报,所以大哥连一个因公牺牲的荣誉都没有得到,也没有抚恤金……但他在我们家人心里是伟大的。”达娃央宗喃喃着,对于大哥的英年早逝充满委屈与痛心。
不知不觉就到了冷贡拉山顶,我们下车小憩。用手机测了下海拔,显示为4820米。
此时的天空布满厚厚的云层,山脚的冷公湖被山路分成了两半,泛着黑铁般的青光。远处的峡谷里,水汽氤氲。于山巅俯望,宛若仙境。
气温,在这里骤然下降。
“那边有两个放牧点。”达娃央宗指向远处的两间房屋说,“冬春季牧民都在杰罗布范围里,不会走远。而到了夏季,牧民就要通过抽签划分放牧点,然后再各自离开。我们村有十个放牧点,有些地方有信号,有些地方没信号。遇到有事需要通知时,能打电话的我们打电话,无法打电话的我们就要亲自来,所以村里的牧场我都是熟悉的。”
此刻的达娃央宗眼色温柔,仿佛大哥边巴次仁的那一缕英魂,还守护着这里。
表弟米玛桑珠,在杰罗布成长
起来的第一批年轻村干部
因为路况好,两个小时后,我们就从拉郊乡赶到了杰罗布村。大片的森林渐渐退出视线,取而代之的是起伏的牧场和冷峻的高山。
杰罗布地处西藏山南市洛扎县东南部的白玉地区,原本是拉郊乡群众的一处牧场,位于中国和不丹的边境上,海拔4300多米。2016年才成立拉郊乡杰罗布行政村。
眼下村里正在重修房屋前的排水渠,小小的一片区域里充斥着挖掘车和民工忙碌的身影。
达娃央宗的家我去年恰好到过,院子里的阳光棚相当于客厅,里面安放着藏式桌凳。后面的砖房里是卧室和厨房。时隔一年,她屋中的陈设并没有大的改变,大约是铁皮炉子没生火的原因,棚里显得很冷清。
望着略显凌乱的屋子,达娃央宗有点怅然:“说是家吧,我这里也真的不像一个家,妈妈、孩子都不在这里。”
回村不一会,达娃央宗的表弟、杰罗布党支部书记米玛桑珠就来家里商量填报材料等工作事宜。
米玛桑珠身材高大、头发卷曲蓬松,今年刚31岁的他虽瘦,却也有了一点啤酒肚,不过整体依然难掩帅气。
在他俩的叙述中,杰罗布的历史面貌呈现出来。
从前,杰罗布牧场无水、无电、无通信、无房住,大半年时间还会因为大雪封山而完全与外界“失联”。
到了2008年,随着放牧人口逐渐增加,开始出现了石头房子;2017年年底,有了時断时续的太阳能发电,同年,从拉郊乡到杰罗布村的四级沙石路全面开工,村里建起了通信基站;2018年,村里的小型水电站建成投入运行并发电,杰罗布小康示范村建成,拉杰公路也于入冬前竣工通车。
杰罗布缺乏农业,牧业条件也有限,所以国家提供了护林员、野保员、草监员、水保员等带有政策福利属性的生态岗位。
“各类补助都是按户发放,靠着国家政策和挖虫草等,每家每户每年大概有各类名目的补贴2到3万元左右,头脑灵活的村民还有开小卖部、小吃店的,也有跑运输带货的,所以边民的生活可以说是完全无忧的。”米玛桑珠说。
杰罗布雨水较多,平均日照只有一个月。每年九月开始下雪,积雪最厚处可达4米,一直到来年的五六月,雪才会完全融化。
大雪封山的季节里,如果有工作需要,达娃央宗和表弟米玛桑珠还得负责想办法打通道路。
“有时工作组要来,有时记者要 来……我们姐弟两个每年差不多有三个月时间都在断断续续做上山铲雪的工作。遇到下雪天,有时头天清理好的路面,第二天又恢复成没清的样子。”达娃央宗说遇到起雾,一片白茫茫的,路边的护栏被雪盖住看不见时,路特别难找,铲雪会很危险。
每次做这样的工作都是米玛桑珠开着铲雪车、达娃央宗开皮卡车装上工具和食物,前前后后要很多天才能清理出道路。
“铲雪的时候,太阳照在雪上强光反射很伤眼睛,我俩戴着墨镜,皮肤被一冻一晒就变得黢黑,嘴唇也冻得脱皮,只有眼睛周围是白的,村民看到都笑我们,还说我俩是最好的搭档。”
“每次一干就要一天,累了我俩就在山顶休息,啃个方便面、喝点开水。”
“无论遇到什么状况,我们每年都这样硬撑着,不想让更多村民来做这件危险的事,否则谁遇到意外我们也无法给他们的家人交代。”达娃央宗认真地说着,米玛桑珠在一旁默默点头。
“我们一年四季都离不开羽绒服,最冷的时候屋子里面也会结冰。”达娃央宗说,“杰罗布每年十一月到第二年四五月都会大雪封山,所以冬天生活在这里需要囤好粮食,各家各户都要提前去生格乡采购储备。全村有近300头牦牛,吃的草要储备七八辆卡车,老百姓要准备足够多的大米、青稞,还要把土豆和萝卜窖藏起来。每家宰杀一头牛作为过冬所需的肉食。”
杰罗布村村民除了通常的放牧守边外,还要例行巡山护边,村干部也要轮流巡山,10天轮一次,每次安排4个人,吃住在板房里。
“相比放牧,守边更为重要。”年轻的米玛桑珠有着属于自己的成熟见解:“这里现在有宽敞明亮的新房,有水有电有公路,有各种惠民政策,16岁以上的村民每人每年还可以享受8000多元的补贴……条件较之从前好了千百倍,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守护?”
表舅索朗群培,一生守护杰罗布的老牧民
看天光尚早,达娃央宗提议带我去离杰罗布最近的贡布塘牧场看望她的表舅索朗群培。
“索朗舅舅的妈妈和我的外婆是亲姊妹,我们平时都叫舅舅。索朗舅舅搬到这个放牧点刚一个星期,这会去,牛回来了,能遇见。”达娃央宗一边说,一边用塑料袋麻利地装了一些糖果点心和新鲜蔬菜准备带给舅舅。
因为道路被工程队挖断,我们便步行前往。
达娃央宗迈着轻快的步履有说有笑,可缓慢上升的海拔、高低不平的草甸却让我跟随得有几分吃力,加之我时不时被各种花花草草绊住拍照,短短一截路硬是走了近一个小时。
及至半山腰,远远地就看见戴着顶牛仔帽的索朗群培老人正在喂牛。
刚放牧回来怎么还要喂食?见我疑惑,达娃央宗解释说:“这是单独给产奶期的奶牛和刚生的小牛补充营养 饲料。”
老人的牧场里除了四头大牦牛,今年又增添了两只小牛犊,达娃央宗兴奋地抱起其中一只让我给她拍照。
索朗群培今年84岁,虽然身形瘦削,但他炯炯有神的目光和熟练的动作还是透露出牧民特有的气质。
见到外甥女带着人来看望,索朗群培老人很高兴,他很快收拾好帐篷,把我们让了进去。
帐篷角落里堆放着一些捡来的草木枝丫,立着一个用了很多年的木质酥油桶,边上有一个几块石头支起的简易炉灶,灶上一把熏得黢黑的水壶。老人不顾我们劝阻,执意往灶里塞了把有些潮湿的树枝,尝试点燃灶火为我们煮茶,一通折腾,火未能燃起,帐篷里却布满了浓浓的烟雾。见我们再次说着不想喝茶,老人才不好意思地罢手。
闲聊了几句,我便请求老人讲讲自己的放牧故事。其实老人已经不止一次与人讲过那些往事,但他依然略作思索,好似要在心里将一个牧童的成长史全部梳理一遍,有苦有乐,有酸有甜。
“我七八岁时,身边有两位60多岁的牧民,一位叫仁增多吉,一位叫格桑罗布,他们经常告诉我的一句话就是:杰罗布是我们的地方,我们祖祖辈辈一直都在这里放牧。”说起曾经的放牧生活,老人的话渐渐多了起来,许多辛酸往事也渐渐浮现。
西藏民主改革以前,索朗群培是当地拉隆寺的差巴(支差的人),在杰罗布附近放牧。1959年,受到别有用心之人的蒙骗,索朗群培被裹挟到了国外放牧,一去就是30多年。
在异国他乡,索朗群培吃不饱也穿不暖,无时无刻不想念着阿妈打的酥油茶和家乡的亲人。
“这里才是我的家,无论历经多大的艰难险阻,我都想着一定要回来。”
1995年,索朗群培翻过雪山、蹚过河流、穿过森林,历经千难万险,终于回到了祖国的怀抱,家乡人以最大的热忱接纳了他。彼时,索朗群培的父母都已经去世,只有亲妹妹还在,两人喜极而泣,久久相拥。
也就在那一年,索朗群培的外甥、拉郊乡乡长古桑旦增动员身边群众去杰罗布放牧守边。
从小就在杰罗布放牧的索朗群培,对那里既熟悉又充满感情,所以毫不迟疑报名响应,成为西藏和平解放后最早到杰罗布放牧的四个人之一。
“这里是我们的牧场,如果我们自己都不守,那还是我们的吗?还会是中国的吗?”多年的境外流浪遭遇,让老人对这一切看得更加透彻。
再次回到杰罗布这片熟悉的土地,索朗群培很是感慨:“同样是在这里放牧,小时候是没有人身自由的,只能为别人放牧;现在我不仅拥有自己的牦牛,放牧的同时还能为国守边,是做 贡献。”
刚到杰罗布的时候,能吃到的最好的菜就是萝卜土豆,后来连接山外的路修好了,各种蔬菜水果和肉类都能运进来,这也是索朗群培以前想都不敢想 的事。
索朗群培现在是村里年龄最大的牧民,常年放牧的生活让他患上了严重的风湿关节炎。每到放牧的季节,村里为了照顾他,都会将其安置在离村最近的牧场,以便天气变冷后,老人能尽早搬回村里的安居房。
在牧区,许多牧民的帐篷是很讲究的,里面各种生活用品也是很齐全的,索朗群培的帐篷却非常简陋,就是用雨布和帆布支撑搭建的一个人字蓬,堪堪能遮风挡雨,里面也只有最起码的日用品。但当了一辈子牧民的索朗群培却很习惯这样的简陋,也从不觉得有啥苦。
闲暇时,老人喜欢坐在草地上默默眺望远方,或许在他眼里,那辽阔的天空、盛开的杜鹃花、清澈的溪流、丰茂的草场和他心爱的牛群就是他最殷实的财富。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暗,叮嘱老人保重身体,又帮着老人把小牛赶进棚子里关好,我们就告辞了,老人站在帐篷门口一直目送着我们下山。
回到杰罗布村,刚好华灯初上时,微风吹来,隐隐约约还带着些饭菜的 香味。
二哥尼玛次仁,恣意扬鞭奔赴
新牧场
村里没有招待所,达娃央宗安排我在她家住。怕我冷,她说要去二哥尼玛次仁家拿被子。
不一会,她抱着一床崭新的绒毯回来了,二哥尼玛次仁也跟在她身后进了门。原来,尼玛次仁明天就要去远方放牧,所以他们要一起准备带去牧场的物资,诸如睡袋、蔬菜、方便面等。
尼玛次仁12岁开始放牧,是一位地地道道的牧民,有点沉默寡言。
达娃央宗说二哥20岁左右谈过一次恋爱,但常年在外放牧,感情慢慢就淡了,加之妹妹婚姻失败,后来也就不愿意再想结婚之事。
因为第二天要去德久塘放牧点,尼玛次仁神情间带着些掩饰不住的興奋,有点像等着大年初一就可以穿新衣服的孩子。
“本来这三天村委会都安排了村民给村里有偿帮忙,大家都愿意参加,收入也比较高,但我哥哥不为所动,他更愿意在晴朗的天气里和他的牦牛一起去新牧场。”达娃央宗很理解哥哥。
收拾妥当,又有几个村民来家里喝酒话别。看得出,前往放牧点对每个牧民都是件大事,毕竟一去三个月呢。尼玛次仁不时端起酒杯感谢大家,小小的棚屋里充满了欢声笑语,直到凌晨两点过才各自散去。
第二天一大早,达娃央宗就在厨房里忙活,她要为二哥做一些饭菜带在路上吃。
早餐过后,我们一起去往尼玛次仁位于半山坡的家,那是几间蓝色铁皮顶的平房,他家门外就是德玛隆牧场。尼玛次仁喜欢一开门就能看到自己的牛,所以他把房子建在了德玛隆牧场边。
“我哥哥特别关心自己的牛,去年冬天路上结冰,他摔断了两三根肋骨都不去医院,怕住院耽误放牛,直接用哈达绑着就算完事。”达娃央宗对此也很无奈。
话说牧民换季转场之前,都会举行祭祀活动,以佑平安。尼玛次仁也不 例外。
他的房屋右侧有一个简易煨桑炉,白色的炉身上方是一节铁皮烟囱,只见他将一些松柏枝放入炉中,点燃,一道浓浓的白烟就升腾起来,尼玛次仁口中虔诚地诵完祈祷经文,再用松柏蘸了净水往炉子周围洒,仪式就算结束了。
转场工作繁琐而辛苦,早些天,尼玛次仁已经先行将母牛和小牛送去了德久塘牧场,今天是专门带6头壮实的公牦牛驮物资过去。需要带走的物品早已经打包装好,此刻他正一件件用力地将它们往牦牛身上捆绑,绑好后再反复拉拽,直至确认没有问题。
“从德玛隆牧场赶着牛去往德久塘牧场,需要一天多的时间。一路翻山越岭,不捆好很容易被颠掉。”尼玛次仁不会汉语,好在达娃央宗总能及时翻译。
带着牲畜远足去新的牧场,这不仅是牧民自古延续下来的习俗,也是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方式,它能让土地、植被与牲畜之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一个人呆在牧场,在多数人的想象中无疑是孤单而无趣的,尼玛次仁却认为自己有很多事要做。
他每天早晨7点过起床,给20多头奶牛挤奶。挤的时候还要用一点技巧,每次要先放开小牛,让它找到母牛开始吸吮,母牛感觉是在哺乳小牛就比较容易分泌乳汁,状态也会自然放松。这时候要把母牛的两条前腿用绳子套起来,防止母牛在挤奶时乱动,然后再把小牛拴回去,就可以开始挤奶了……达娃央宗描述的过程看似麻烦,但对于尼玛次仁这样老资历的牧民来说还是驾轻就熟的。
牦牛奶的产量虽然不高,质量却是所有奶中最好的,专家解释为它们呼吸的空气、吃的草是纯天然的,牦牛奶的蛋白质和人体必需的氨基酸含量远远高于普通牛奶,而且含有抗缺氧、抗疲劳的生物活性物质。这是我从相关资料里获得的信息。
尼玛次仁弄不清这些,他只是把挤奶当作自己每天必须完成的工作来认真对待。
挤完奶之后,把牛放出去,他还需要从牛奶里提炼出酥油、奶渣,再封存好,等到自己回家拿东西时或者有亲人来探望时就可以带走。傍晚再把牛接回来,一天时间就差不多了。
为了让牛儿吃到更好的草,尼玛次仁在那边住上半个月又要换新牧场,所谓逐水草而居,大概就是每个牧民最真实的写照。
一切收拾停当,尼玛次仁返身锁好房门,只留房屋左侧那个太阳能诵经机在不间断地发出抑扬顿挫的诵经声。尼玛次仁说那是为了吓唬狗熊的,让它误以为家里有人不至于破门而入。
终于到了扬鞭启程的时刻,几头牦牛在尼玛次仁响亮的吆喝声中愉快地朝山坡下冲去,重蹄过处,腾起一路尘烟。
舅舅米久扎西愿意一直在这边放牧
送走了尼玛次仁,我们便驱车前往冷木公牧场,去探望达娃央宗的亲舅舅、米玛桑珠的父亲米久扎西。和索朗群培一样,今年63岁的他也是村里最有影响力的老牧民。
冷木公牧场有政府专门为牧民修建的蓝色铁皮顶石头房,房子是一排长方形的仓库样式,内里没有分隔,有五扇窗户三道门,老人住在最右边,其他都留给了牦牛。
待我们坐定,老人便熟练地点燃灶火,很快就烧开了一壶清茶请我们喝,还给我们拿他攒下的零食,里面的膨化米卷因受潮而变得绵软。
达娃央宗关心地问起舅舅的身体状况,老人说主要是高血压、肾病。
“前段时间,医生下乡来给我配了点药,没有做特别治疗,他们建议我去医院做全面检查。”话虽如此,但老人舍不得放下自己的牛,始终不愿意去。老人还患有痛风,手指肿胀得如同胡萝卜,走路稍微踩到一点石子脚板心就会特别疼,但这些都没能让他舍弃放牧。
1995年,响应乡里的号召,米久扎西与表哥索朗群培、侄儿次旺旦增、平措罗布4人成为白玉地区第一批驻守杰罗布牧场、守护国土的主要力量,当时年龄最小的平措罗布只有10岁。
他们赶着62头牲畜、带了不到十斤的大米、数量不多的糌粑和半麻袋土豆,沿着险峻窄小的山路,走了整整两天才到杰罗布的马吉塘牧场,开始了放牧守边、巡山护边的生活,从此结束了杰罗布无人长期坚守的历史。
“我们住在两间破败的小牧屋里,时刻要防备偷袭的棕熊、豹子等。有次我们出门放牧,回来就发现窗户被棕熊掰断、扯烂,屋子里也翻得乱七八糟,还好它只是偷吃了一些糌粑,没造成太大损失。”在噼啪作响的火光映照下,米久扎西说着些有惊无险的经历。
没有自来水,他们寻找山泉水;没有炉灶,他们自己搭石头灶;没有柴火,他们捡干牛粪和枯树枝……面对困难,他们想尽办法克服,唯独没想过退缩。
由于身处边境,外军的侵扰有时也难以避免。
一次,米久扎西在巴桑孜放牧点放牧时,遇到了外军,他本能地质问对方为何非法闯入?却被恼怒的外军强行带到了他们的哨所。他们绑住米久扎西的手脚,倒挂起来,用木棍不停地殴打他。面对外军的残酷,米久扎西身体上承受着巨大的疼痛,却没有任何屈服。
“当时,山上挖虫草的拉郊乡群众看到舅舅被外军带走,就赶紧回乡里报信,最后在拉郊乡党委书记和派出所所長等人的共同努力下,才把他救了回来。”达娃央宗补充说。
“经过这件事后,我更不害怕了,因为有人能保护我。”从那以后,米久扎西守边的决心更坚定了。
望着舅舅,达娃央宗感慨地说起一件往事。
“2004年,米桑过来顶替父亲,舅舅回拉郊10天就挂念起自己的牛,他不放心。回来时到处都是冰,舅舅手脚并用,才爬到了山上的牧场。”达娃央宗对此是能够理解的:“我舅舅也好,哥哥也好,他们都很爱自己的牛,牛和他们的家人差不多,所以离开就会很 想念。”
空荡荡的石头房子里不时吹进来一阵小风,虽然面前有火堆,但我的后背还是有些发凉,米久扎西却觉得不冷:“以前只有帐篷,现在有这个石头房子已经够暖和的了。”与其他牧民一样,老人每天的工作也是挤奶、提炼酥油、做奶渣,等下午四五点再把牛招回来,他说牛走得远时,招回来需要三个小时。
说着,老人又拿来新鲜奶渣让我们品尝,很酸。
达娃央宗介绍着:“这也叫臭奶渣,做法有点像你们的臭豆腐,需要塞进牛皮袋里紧紧捂住,让它变味,煮东西时放一点点进去熬,味道很好、很提胃口,有的人会吃上瘾。”
老人一点不觉得孤单:“我想给家里打电话,随时都可以打,想回家,几个小时就到了。平时党和政府也常带着慰问品来关心我们。”
儿子米玛桑珠担心老人身体,曾劝父亲回拉郊乡安度晚年。但每次都被米久扎西拒绝了:“我愿意一直在这边放牧,直到走不动的那一天。”
姐姐白玛德吉说,砍树容易,种树难
达娃央宗的姐姐叫白玛德吉,今年42岁的她是杰罗布的一名护林员。
白玛德吉做护林员已经24年,她说林区海拔落差很大,最高处有5000米左右,最低却在2000米左右,而她的工作则是定期在这些高低切换的海拔间巡山护林。
“一年有120天左右我们都在以小组为单位进行巡山,每组3到4人,按值班表轮换。一年四季都一样。”白玛德吉说护林的主要任务是反盗猎、反偷渡等。
“有时发现虫害也要及时上报,好早做处理。几年前就发生过大面积虫害,山路上都铺满了小虫子。我们上报林业局后,他们从地面和空中喷药,才止住了虫害。”
每天早晨9点从家里出发,晚上6点下山,这是每个护林员的基本工作状态。有时走远了,夜晚便会在山上搭帐篷住宿,雨天也不例外。
防火也是护林的一项长期工作。
“在没有雨的季节里,打雷就有可能引起干枯的树自燃着火。”白玛德吉说在那段时间,他们即使在林区过夜也不会生火,所以食物就只有随身携带的干粮。
虽然辛苦,但能做护林员依然是村民比较喜欢的工作之一。
至于选拔护林员的标准,说来也很简单:本村每家都可以出一个劳力,年龄在16岁以上、60岁以下,身体没问题就行。
森林里什么动物都有,但有机会遭遇、又比较危险的主要是熊,偶尔有豹子。
白玛德吉比较难忘的是曾和同事在山路上遇到过一只豹子,它卧在那里似乎体型不大,但它望着他们不停拿尾巴拍打地面,把白玛德吉直接吓哭了,直到豹子起身离去,才发现豹身很长……好在有惊无险。
说起狗熊,更多的时候村民会觉得它像个好吃懒做的流浪汉。
当地的民居以前都是木质结构,狗熊轻易就能进屋偷面粉、偷糌粑。2017年,村里以国家承担70%、群众自筹30%的方式修建了新式房屋,坚固的建材让狗熊无计可施,自然就无法盗取了。
“我们平时巡山,看到狗熊的脚印就自己小心,面对面遇到只要不动也没事。一次性最多能同时看到3只熊。”对付熊出没,白玛德吉他们早已有了自己的经验,“再就是每年秋天,熊喜欢爬上野桃树吃果子,你看到它悄悄绕开就行,不要让它发现你。”
上世纪80年代当地村民靠砍树为生,2000年以后,是靠保护森林为生。对于这种改变,白玛德吉用简单的话语表达了自己的认可:“当然保护好!树的成活率很低,砍树容易,种树不 容易。”
母亲白玛央宗,带着孙子守着家
返回时,达娃央宗邀请我去拉郊乡母亲的家,说周日孩子正好都在。那也是她心里唯一认为像家的地方。
“母亲很善良,见到问路的陌生人都会为他倒杯茶。他们虽然有五姊妹,但当年看到姥爷得了水肿,长期躺在床上不能干活,母亲就主动接到家里来养,有时还让我们也过来帮忙。”达娃央宗说。
母亲白玛央宗是地地道道的拉郊人,从来也没有离开过,如今母亲带着达娃央宗的三个儿子继续生活在拉郊,“除了我生的大儿子西洛旦增和二儿子朗嘎次旦,我还领养了小儿子嘎玛曲桑,今年才两岁。”
他们的家在拉郊乡那片红顶别墅群的西头,位置较高。因为提前接到了达娃央宗的电话告知,家里的三个小朋友便一直在大门外边玩耍边等候着妈妈的到来。
见到妈妈,三个小朋友格外开心,老大忙着搬妈妈给他们买回的西瓜,老二跑进门给外婆报信,最小的嘎玛曲桑则兴奋地扑进妈妈怀里。
母亲白玛央宗很快笑吟吟地走了出来,她身形笔直瘦高,得体的黑色藏装里是一件蓝色碎花的襯衣,白皙的皮肤,加之一副黑框眼镜,让她显得气质优雅。
读五年级的哥哥西洛旦增较腼腆,他默默端来切好的西瓜就躲到一边去了。小儿子却因为来了客人更加卖力地淘气,他坐在一个塑料小车上双脚用力蹬地,在客厅里来回滑动,不时大喊大叫让大家看他。读小学三年级的二儿子朗嘎次旦懂事活泼,小小年纪的他可是去过远方的,他说自己小学二年级时就跟随区内组织的夏令营团队去过北京,他还拿来一本当时的纪念册让我看,并说将来想考成都的内地初中班,因为姨妈家的大哥哥在那里读师范。
在朗嘎次旦的翻译下,我还和他外婆白玛央宗简单交流了几句。
白玛央宗说在自己小时候,拉郊人口不多,牦牛也不多。
“当时这里主要有6户大家族,还有一些小户人家。后来有的死了、有的去了不丹。那会儿的房子都是石头地基,上面是木头屋,住人,下面住牛。”白玛央宗就是最早那六家大户之一,大户不是指家境富裕,是指家族人口数量较大,亲属众多。难怪达娃央宗在乡里或村里随便遇到一个人似乎都与她有着或远或近的亲戚关系。
白玛央宗也有风湿病,几根手指几乎都无法伸直。“我们这里海拔不算高,但因为潮湿,大多数人都有风湿。”老人说。也因此,这里的人对待风湿、痛风都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很少把它当成大病去专门治疗。休息片刻,白玛央宗又去为两个孙子返校做准备,因为是住校,两个孩子每周回家一次,该带啥都要提前收拾好。
也许是独自支撑着一个大家,母亲白玛央宗外表温柔,骨子里却比较好强。当天,因为一点小事,达娃央宗和母亲发生了小小的争执,母亲神态平静,达娃央宗却委屈地哭红了眼圈。
达娃央宗并不是每个周末都能回来,她说平时都是乡里的另一位家长帮着接送小孩。
下午五时许,达娃央宗准备送两个儿子和乡里的另一个男孩前往生格乡中心小学。临走我为他们一家子在院门口拍了张合影做留念。
拉郊到生格大約38公里,车一启动,三个孩子玩闹一会竟睡着了。余下我俩继续闲聊。
和每个做子女的一样,达娃央宗一边抱怨着母亲不懂自己,一边却发自内心地庆幸自己拥有母亲的关爱。
达娃央宗歉疚地说:“我平时没时间带孩子,只有寒假能辅导他们的学习。要不是我有一个伟大的母亲和一个伟大的哥哥帮我照顾孩子和家里,我啥工作也做不了。”
仿佛有一个温暖的家作为后盾,一切苦和难于她而言都不足为道了。
生格乡中心小学位于两条街道交汇的夹角处,我们到时已有老师在校门口等待。达娃央宗去街边给孩子买了点学习用品,又叮嘱了几句,便把孩子送进了校门。
返回的路上,达娃央宗又拉上了几个搭顺风车的乡民。
杰罗布,一幅慢慢完整的画卷
伴随着达娃央宗的话语和脚步,伴随着她身边那些亲人的故事和剪影,几天里,我对杰罗布的了解每分每秒都在增加着,宛如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慢慢完整。
在杰罗布这片亘古不变的土地上,各项基础设施都在逐渐完善,这里的人们热爱家乡、坚定守边,生活有了更坚实的保障。
如今,已经有越来越多的群众从其他村自愿搬迁至杰罗布村。
从1995年的两户4人,到2017年的10户23人,再到现在的34户101人,扎根杰罗布的守边队伍逐年壮大。
村里最初的牧民人家依然像索朗群培和米久扎西一样放牧守边。而不想再做牧民的百姓,则选择护林员等其他工作。
对于时刻都想扩展自己眼界的达娃央宗来说,她的“野心”越来越实际。
“希望能有一个更有文化的村官。村里的一些材料需要用双语上报,我和米桑做起来都很有难度。”说到这些,她又流露出没能多上学的那一丝遗憾。
达娃央宗的几个儿子还小,所以她把目光投向了姐姐的两个儿子。
“两个外甥都面临师范毕业,我动员姐姐家的老大来杰罗布做一名有文化的村干部,他本来很愿意,但有一次跟着我哥哥去挖虫草时,因为腿有风湿,半路就走不动了不得不返回,自然无法留下来了;姐姐的老二也是读的师范,学计算机的,我告诉他,他可以在这边边做自己的工作边帮村里,他没有拒绝,目前也在考虑中。”
两个外甥之所以选择师范并不是因为师范免学费,而是他们从小受到外公格桑的影响,想做外公的接力棒。
“这里的村民大多都是父亲的学生。米桑弟弟既是我爸爸的学生也是我的学生。”
达娃央宗还想让自己的大儿子将来高中毕业到杰罗布边境一线参军,既可以保家卫国,也可以为村里做事。
“我这样想可能有点自私,但也有一点理解了老爸当年叫我回来为乡里代课的自私。”达娃央宗笑着说,神情多了几分对往事的释然。
她有些小骄傲又带着点俏皮说:“并不是我在夸我自己,我的优势就是比较适合做这个工作!我了解这里,虽然读书不多,但能和汉族同志、外来的施工队沟通。其他有文化的没经验,有经验的又表达不出来。”
对于管理杰罗布,达娃央宗很果决:“现在国家对边境地区很重视,只要群众信任我,领导愿意培养我,我就肯定能呆下来。毕竟以前条件那么恶劣,我们的长辈都呆下来了。我也希望我的后代继续留在这里,为守土固边做贡献。”
群山环抱的背景前,达娃央宗的眼神中始终带着自信,阳光暖暖地播撒下一层金辉,她和她的亲人们都已是画卷中人。
编辑导语:作者以达娃央宗和她的亲人们的生活轨迹为脉络,以各人不同的角色身份及生产方式为切入点,从不同角度全方位地还原出一个新兴的边境小村落“杰罗布”的发展历程,反映了在党和国家的领导关怀下,边境新村的崭新风貌和守边放牧者步步高升的生活。
责任编辑:子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