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啦
2023-06-15嘎玛益西
嘎玛益西
“格桑啦,起床了,太阳都要照到屁股上了,外面下雪了,赶紧起来看看。”母亲走到窗前一把扯开窗帘,屋外目光所及之处皆被皑皑白雪覆盖,此时小区内显得格外干净宁静。白衣素裹的大地宛如盛装打扮的雪姑娘,冷艳动人但又不失温柔优雅,只不过今年拉萨的冬天相比往年来得早了些,且更为寒冷。
卧室内乳白色的墙壁与屋外的雪景融为一体,像一幅毫无违和感的立体画,棕褐色实木双人床上,格桑背对着窗户蜷缩在被窝里,好似要将朦胧的梦境与现实的冬季划清界限,迷糊中听到母亲的叫唤后随口应了一声,在床上伸了伸懒腰,眯着眼把手伸入枕头下,“咦,手机呢?昨晚不会弄丢了吧?”他迅速挺起上半身到处翻,最后在床角处找到了手机。
“还好,还好,没掉,只不过没电了。”格桑边给手机充电,边想着昨晚酒吧里加微信的那位姑娘有没有给他发信息,随后,他望了一望窗外路上堆积的厚雪,心想今天适合给那位妹子堆个可爱的雪人,再给她订杯奶茶关心一下,这样有利于拉近彼此的距离,说不定还能给妹子留个好印象,想到这格桑开心地小声嘟囔了起来:“像我这样集美貌与智慧于一身的人不多了。”
格桑穿上棉拖鞋站起身后,发现小腿后侧肌肉又酸又胀,他弯腰揉了揉小腿,心想肯定是昨晚在舞台中央蹦迪太久造成的,随后慢悠悠地晃到洗漱间,看了看镜子里自己凌乱的棕色头发,双眼外一圈浓浓的黑眼圈,脸庞看起来甚是憔悴,他轻声叹道:“灯红酒绿的夜生活真是刺激好玩,只不过对身体不太友好,还好我 年轻。”
格桑打开水龙头,调试水温后,用口杯接上温水放在一旁备用,拿起牙膏准备涂在牙刷上,没想到拿出的是洗面奶,已经挤出一截就差涂上了,格桑放下牙刷揉了揉眼,還好及时发现了,脑补了一下自己用洗面奶漱口的场景,那味道肯定特别“劲爆”,如果被爸妈知道了,肯定会在亲朋好友面前好好挖苦数落一顿。
“昨晚又喝了很多酒吗?整个卧室里都是酒味!简直和你的酒鬼爷爷越来越像了,不应该提及亡人,唵嘛呢叭咪吽。”母亲手握佛珠双手合十举在额前,细碎的皱纹布满了眼角,面色白皙,皮肤干燥松弛,上身着深色绣花长绒保暖上衣,内配暗红色内衣,下身着黑色棉裤,腰上系着灰黑相见的挡风护腿围裙。
格桑皱了皱眉头,回道:“阿妈啦,我只喝了一点点,床上不用管,我自己来收拾。”
母亲回过头看了一眼正在洗漱的儿子,埋怨道:“都这么大的人了,只会说不会做,你赶紧洗漱,完了过去喝茶吃糌粑。”
父亲散完步回来,拍了拍身上的雪,把黑色羽绒服挂在衣杆上,换上棉拖鞋走到客厅,看到格桑正躺在沙发上玩手机,便说道:“阿孜!我们的酒鬼儿子终于醒来了吗?”
格桑瞟了一眼父亲,说道:“我才不是酒鬼呢!”转身背对着父亲继续刷抖音。
父亲摇了摇头,瞪了瞪格桑说道:“本以为儿子毕业了,找了一份体面的工作,会好好孝敬父母,没想到都去孝敬酒吧了!”
母亲也跟着附和道:“亲戚朋友都说你找到了工作,是我们上辈子积的福分,如果他们知道你天天在喝酒,别人不在背后说闲话才怪呢。”
格桑微皱眉,用不耐烦的语气回道:“爸啦阿妈啦,我现在刚到单位,同事大哥们都很热情,对我关照有加,如果我不去参加的话会被说不合群,同事关系处不好容易被孤立,我也是为了工作,你们不懂!”
父亲走到格桑旁边坐了下来,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严肃地说道:“你的工作不是天上掉馅饼得来的,你要好好努力工作,才能对得起党和国家的好政策,你知道吗?”
“知道了,爸啦,我会好好上班,努力工作的。”格桑默默低下了头,他也知道找工作的艰辛和不易,他刚毕业时眼高手低,感觉啥都能干,最后在各类考试和面试中被社会狠狠地教育了几番,还好在国家大力推动就业的政策号召下,各地全面开展了扶持毕业生就业工作,格桑才侥幸有班可上,不然他现在估计还在当“啃老族”。
“你们公司里好姑娘应该很多,赶紧认识一个,以后也不需要我们两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来操心你的生活了,结婚以后老婆会把你管得死死的,如果你不听老婆的话,我们就过来一起揍你一顿。”母亲说完还得意地看向父亲,父亲假装没听到,右手食指向上扶了一下镜框望向 窗外。
“我还年轻,不想这么快被束缚自由。”说完,格桑掏出手机打开微信发了条朋友圈:“才刚参加工作,就被家里催婚了。”配了一张黑人委屈抹眼泪的图片,一大堆点赞和评论接踵而来,有一群酒友统一评论道:“晚上老地方安排,不见不散。”格桑会心地笑了笑,统一回了个ok的手势。
“现在的年轻人啊,有个手机和啤酒就行了,都不需要爸妈了。”母亲停下家务活双手叉着腰,瞪大双眼盯着格桑质问道。
格桑感觉氛围不太对,立马放下手机,挺起身子离开靠背,摆出一副积极认错的态度:“怎么可能?我最爱爸啦阿妈啦,以后我少去喝酒,少玩手机不就好了嘛。”
“切,你不要撒谎了,不是在家玩手机就是出去喝酒,你买的那一堆书,都这么久了,一本都没看,书上都落满了灰尘。”母亲撇着嘴接着说道。
“阿妈啦,现在的年轻人生活都是这样的,我不能落伍跟不上时代啊,而且我去参加聚会,还不是为了早日给您俩找个儿媳妇吗?”格桑摆出一副很委屈的样子。
“油腔滑调,就知道忽悠人,要是你敢从酒吧找个女人回来,我就拿个扫把堵在家门口,门都别想进,脸要全被你丢完了!”母亲说完便拿起扫帚对着门比划了一下,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阿妈啦,我开玩笑的,我怎么可能会这样!”格桑说着想起了昨晚加了微信的那位姑娘,那双大眼睛真迷人,配上标致的瓜子脸,五官都生得恰到好处,只不过他怀疑她的眉毛是纹上去的,个子也略微矮了一点点,但这些因素都不影响别人爱慕她。
母亲看格桑在发愣,放下扫把叹气道:“这儿子喝酒都快喝成傻子了吧?”
等格桑回过神后,父亲用认真严肃的表情盯着格桑说道:“儿子,你是生在了好时代,赶上了国家的好政策,才有了现在的工作。你想一想,如果我们没来拉萨,你在老家只能放牧,根本上不了学,你现在这个年龄,早就娶了个牧区的姑娘,生了一堆娃娃了。”
“切,我才不要,我怎么可能会变成那样!”格桑摇了摇头。
此时,格桑脑海里想起那天在医院遇到的牧区大哥,他的年龄跟格桑相仿,身穿黑色粗呢藏袍,脖子上带了几条发黑的红色护身符,左手牵着大约六七岁的小男孩,右手抱着脸蛋通红、哭哭啼啼的婴儿,可能是感冒发烧了。牧区大哥在人群中显得那么无助,焦急地东张西望,看见了学生打扮的格桑,便径直走向他,格桑感到一股浓浓的酥油味扑鼻而来,他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夏尼,我的小女儿生病了,怎么看病,问了医生说是去机子那边挂号什么的,我不会,能不能帮帮我?”
格桑心想,这人不识字,穿着邋遢,肯定是从牧区过来的‘卓巴,格桑应了一声“嗯”,便快速帮他在自助机上操作,需要扫码付挂号费,格桑心里笃定他不懂扫码支付,便用自己的微信替他付了费用,并不是说格桑心肠有多好,他只是不想浪费过多的时间在牧区大哥身上。
“大哥,已经挂完号了,这是号码,可以去那边排队等医生看病了。”格桑指了指大厅靠西面最内侧的一个队伍。
牧区大哥用感激的眼神看着格桑,手掌心朝上放在胸前,微微点着头说道:“遇到好人了,感谢您,次仁罗甲!”
“没事没事,不用谢。”说完立即转身加快脚步离开了,格桑虽然没有回头,但能感受到牧区大哥一直目送自己离开了门诊大门,尔后才跑过去排队给女儿看病。
回想到这一幕,格桑深深地陷入懊悔中,瞧不起所謂牧区同胞,显得自己素质低劣,反而牧区大哥那双眼睛格外干净、纯朴。一阵疲乏感漫上全身,格桑便和父母亲说了一声想补会觉,回到卧室关上门,格桑觉得脑袋嗡嗡响,面朝床直挺挺地躺了下去,很快进入沉沉的梦里……
我是一个放牧娃,自懂事起便生活在这片草原上,阿爸阿妈和那几只羊,以及三头牛组成了我的世界,听说我阿爸以前可是大家族的人,很光鲜,不愁吃喝,家里有上千头牛羊、六十多匹马,每年家里收庄稼时需要召集全村人一起干活,那场面可真气派,只不过阿爸和侍女相恋私奔逃离了家族,来到天的另一边草原上扎根生下了我。
四岁时,我记得那天天很阴,太阳都被乌云遮住了,我看见妈妈身体成蜷曲状,头无力地垂在两膝间,被盖上了白麻布,用哈达裹好后抬到了马车上,车夫和阿爸嘀咕了几声便离开了,看着马车越驶越远,我抱着阿爸的腿着急地问道:“阿爸,阿爸,阿妈怎么啦?要去哪里?”
“你阿妈要回老家了,马车是过来接她的,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说完便转身望向天边。
我立马趴在地上边哭边闹:“阿妈要回老家了,走之前都不和我说说话,肯定是阿妈觉得我调皮、不听话,就丢下了我。”
阿爸望着消失在草原边际的马车,双手合十举在胸前,低声哽咽了几声,随后把我从地上抱起,用手轻轻拍着我的背说道:“儿子,男人就要有男人的样子,怎能像女人一样哭哭啼啼的,会运气不好的。”
从那以后,捡牛粪的任务便全落在我身上了,因为我太小背不动竹篓,只能拿上家里的银色铝合金脸盆,到昨晚牛群睡过的地方捡牛粪,等脸盆里的牛粪装得差不多了便拿到帐篷后面晾晒,有时手指会被脸盆边缘划伤,我会用嘴含住伤口,心想如果阿妈没有回老家的话,现在也不需要我背这么多牛粪了,还有现在没人陪我玩捡石子游戏了,阿妈的技术可是出了名的厉害,虽然我赢过阿妈几次,但我知道那都是阿妈故意输给我的。
一年后,一位身着深灰色藏袍,暗红色上衣,体形微胖,左眼下有颗痣的阿姨闯进了我和阿爸的生活里。刚开始那位阿姨对我和阿爸特别好,家里大小活都被她承包了,她还时不时地和我玩游戏,我从刚开始的抵触到接纳这位阿姨的存在,大概只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因为我能从这位阿姨身上看到一丝阿妈的影子,而不是因为我不想捡牛粪。
那天,我和往常一样,躺在草地上晒着太阳,快睡着时感觉有人走过来了,我揉了揉眼睛,看见阿爸躺在我身旁,他抱了抱我说道:“儿子,你想不想阿妈?”
“特别想,每天晚上做梦都会梦见阿妈,阿妈要回来了吗?”我激动地说道。
“那个阿妈不会回来了,但是你会有新的阿妈,叫阿姨阿妈。”
从此,长得白白胖胖的阿姨替代了我的阿妈,然而愉快和谐的日子不长,一段时间过后阿爸病了,只能躺在床上,从此我的生活便陷入无止境的黑暗中了。
这位新阿妈没有了往日的温柔和体贴,只要我稍微不如她意,她便拳脚棍棒给我来一套,在她眼里简直不把我当人看,我每天都活在煎熬和恐惧中。
草原上的冬天特别冷,而我一年四季都是那套破烂发臭的单薄衣裤,脚上都没有鞋子可穿,每天天还没亮就被继母叫醒,让我出去捡牛粪烧水,只要我摆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她便拿刀子扔向我,吓得我边哭边跑边诅咒她不得好死,累活脏活所有活都是交给我干,干不好就要被毒打一顿,每天只能吃到一顿饭,因此那时的我身体特别虚弱瘦小,肋骨清晰可见,我每天都盼着天黑,盼着早点能躺进冰凉的被窝里,躺下后我总会祈祷阿爸早点康复,替我伸张正义。
两年后,继母难产走了,那晚阿爸喝得酩酊大醉,虽然我特别恨继母,但是心里也很难过,我第一次体会到了死亡的可怕,我才知道生母原来是去天堂了,我想继母肯定要下地狱,不,不,希望继母也要去天堂。
几个月后,来了一位着装整洁、面容干净的叔叔,他走到我们帐篷里,跟阿爸说:“现在国家政策很好,可以免费上学了,你的小孩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要安排去学校接受教育,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啊,我们村支部好不容易争取到 的……”
阿爸没等他讲完,便大喊道:“小孩上什么学,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要放牧干活,上学有什么用?”
“上学能改变命运,小孩以后不用一辈子在这放牧,他长大了可以去城里工作,改善你们家的生活条件……”
“别再说了,这是我的儿子,不是你的儿子,不需要你来操心。”
就这样,他俩争得面红耳赤,最后那位叔叔看说不过阿爸,便走到我身边蹲了下来,摸了摸我肉嘟嘟的脸蛋,问道:“小朋友,你不想上学改变命运吗?”
“什么是上学?叔叔。”
“是去学校里读书,那里可以学到很多知识,可以吃很多好吃的,可以穿好看的鞋子。”
我低头看了眼自己破烂得已经包不住脚趾头的鞋子,便犹豫了一下问道:“上学要离开这里吗?要离开阿爸吗?”
“要离开,但是每隔一段时间可以回来看你阿爸。”
一聽到要离开阿爸,我马上跑到阿爸身边抱住阿爸的大腿,焦急地说道:“我不要离开阿爸,我才不要上学,我要帮阿爸放牛,我要一直在阿爸身边。”
叔叔无奈地摇了摇头,掀开帐篷门走出去之前,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怜惜之情,到后来我才知道改变命运的机会,就这么错过了。
从此我和阿爸相依为命,阿爸也没有再带新的阿妈回来,随着国家对牧民的扶持政策,我们的生活质量逐渐提高,我头一回住进了砖头房,激动得蹦来蹦去,阿爸斜着眼鄙视地看了我一眼,他摸了摸墙面说道:“真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孩,还是我们老家石头搭建的藏式房子更 结实。”
我看着阿爸若有所思的眼神,心想阿爸肯定是想念爷爷了,跑到阿爸身边拉拉他的衣袖问道:“阿爸什么时候带我回老家看爷爷?”
“等你娶了媳妇,带你回去看看吧。”
“那阿爸,我怎么才能娶到媳妇?”我疑惑地问道。
阿爸听到后愣了一下,指着我的裤裆,大声笑道:“毛都没长,还想找女人,等你长大了,我自然会去给你讨个老婆回来。”
从那以后,我每天盼着长大,盼着早点娶到老婆,盼着阿爸带我回老家见爷爷。因为每当晚上我睡不着的时候,阿爸都会跟我讲老家的故事,尤其是讲到多才多艺的爷爷,那可真是有趣得不行。
春去秋来,年轮更替,阿爸额头和眼角布满了可以藏‘查巴的沟壑,银白色的头发点缀在头顶,背微驼,不喜欢出门了,因为腿脚不利索,出门必须驻个拐杖,嫌丢人。
而我也长大了,个头比阿爸高半个头,皮肤黝黑红润,身材硬朗结实,看到同龄女人,尤其是从大城市来驻村的女人,便会偷偷观察好 一会。
每次放羊时,我都会故意路过她们经常去的茶馆,她们下班后,经常坐在茶馆外简易塑料棚下面喝酥油茶、吃藏面,她们看到羊群路过身边时总会议论一番,如果是新来的城里女人,便会用手机拍我和我的小羊们,那时我心里总会有莫名的自豪感,瞬间挺直身板,面带笑容从容走过。
不过我最喜欢村里多吉商店的泽拥,她个头不高,白皙的脸蛋上挂着两片薄薄的高原红,卷翘的睫毛搭配一双特别有神的大眼睛,笑起来是那么好看迷人,还有她的体形很丰满但又不显肥,尤其是屁股很大,我听村里老人们说屁股大的女人能生儿子。
泽拥家里以前也是放牧的,后来他爸多吉变卖了牛羊,用积蓄在村里开了家日用百货店,虽然生意一般但总算安定了下来,泽拥也顺理成章地成了我们大多数放牧少年的梦中情人,不少人对她表露过爱意,但是都被她无情地拒绝了,不过让我骄傲的是,泽拥她好像喜欢我。
每次和朋友们一起去多吉商店买东西,泽拥总会给我特殊照顾,比如少算一两块钱多给我一两颗糖,以至于其他朋友羡慕地问我:“‘拿日,你给泽拥灌了什么迷药?她怎么对你这么好?认我们是‘夏布的话,老实告诉我们,你和泽拥是不是已经一起睡过觉了?”
我的脸顿时黑里透红,挠着头说:“怎么可能,我俩手都没牵过,不过泽拥确实对我挺好的。”在这群朋友的撮合下,我和泽拥算是谈恋爱了,我每天都要去商店见一下泽拥,不然晚上都会睡不着觉。
多吉商店门口梁上垂下来一颗发黄的灯泡,微弱的灯光在黑夜的吞噬下显得飘乎不定。我和泽拥像往常一样,碰面后迅速隐入商店后方的黑暗中,那里有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路通向山沟里,我和泽拥并肩走在小路上,鞋上沾满了干涩的沙子,我俩没有任何对话,静静感受着彼此的心跳和呼吸声,我抬头望了一眼天上明亮的大圆月,悄悄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主动牵住了泽拥的手,她的肩头颤了一下,随即便低下了头,任由我牵着她的手继续前行。
泽拥的手好软,好暖,只不过手上有几处明显的老茧,我想都是以前在牧区干活时留下来的,心疼了起来,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她轻声嗯了一声:“轻一点,手都被弄 疼了。”
我赶紧松开手,摸摸后脑勺,傻笑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没事。”泽拥说完话,突然转身紧紧抱住了我,我是第一次零距离接触一位女人,顿时惊慌得不知所措,但又欣喜若狂,眼含泪水。
泽拥的身子好软,我心想女人确实是水做的,她胸前两团肉顶在我下胸肋之间,我的生理反应一下子到来了,我既尴尬又很享受这一瞬间。相拥几秒过后,她松开了双手,抬头看向我,踮起脚尖亲了我一口,亲完像个受惊的兔子一般跑回家去了。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黑夜里,我闭着眼用鼻子猛吸一口气,想把空气中她身上残留的味道都吸进心窝里,我摸了摸自己粗糙的脸,抬头望向天空,在月亮和群星的见证下,我下定决心,这辈子一定要娶她做老婆,还要生一堆娃娃。
那晚,我翻来覆去特别兴奋,不知什么时候才睡着的,次日起床后,便看见阿爸直直盯着我看,看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阿爸,怎么啦?”
“你最近遇到什么开心的事情了吗?昨晚你说了一堆梦话,还时不时地发出笑声来。”
我挠着头回道:“阿爸,最近哪有什么好事,您就别取笑我了。”
阿爸用手捋了一下发白的山羊胡,若有所思地望向斜上方,突然,紧皱的眉头松了下来,盯着我问道:“小家伙长大了,是不是梦到女人了?”
我假装没听到,背对着阿爸,起身收拾被子,阿爸看我难为情的样子,接着说道:“看你也不小了,想女人也正常,改天我帮你讨个女人成家,怎么样?”
“我才不要,阿爸,别拿我开玩笑了。”
“我说正经话呢,为什么不要?长大了就要娶老婆生娃娃,难道你有喜欢的人了?”
我沉默了一会,转身面向阿爸,告诉他我喜欢多吉商店的泽拥,我想要娶她,我的目光温柔而又坚定。阿爸面色红润,开心地笑了起来,右手从木碗里抓一坨糌粑放入嘴里,嚼了几下,喝上一口酥油茶,便要去找多吉叔叔商量提亲的事情。
“阿爸,別这么冲动,我和泽拥谈恋爱还不到一个月,这么快提亲怕别人接受不了。”我站在门口挡住阿爸。虽然话是这么讲的,但是心里特别希望阿爸能尽快把婚事谈成。
阿爸白了我一眼:“我是过来人,喜欢就要马上下手,不然被人抢走了怎么办?”
“不会的,泽拥只喜欢我。”我自信地回 答道。
“那泽拥老爸多吉呢?他也只看得上你吗?他不会把女儿嫁给别人吗?”听到这我慌了,催促道:“阿爸,赶紧换身干净的藏袍,我去打酥 油茶。”
“儿子,把那风干的半截羊腿也准备上。”
“好的,阿爸。”
“儿子,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阿爸,待会路过阿吉家再买上一桶最好的青稞酒。”
我叠好两条哈达递给阿爸,阿爸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用手轻轻压了压,生怕起褶子,戴上白黄相间的羊皮帽,颇有年代感,捋了捋衣袖,拄起了已经擦得油亮的深棕色拐杖,用力挺了挺微驼的背,笑眯眯地说道:“走,儿子,阿爸给你讨个媳妇。”
刚到多吉商店附近,看到多吉叔叔正在刷牙,左手端着冒热气的牙缸,右手食指涂上牙膏,在嘴里搅动,时不时喝口水再吐到跟前的小泥沟里,看到我们提着东西过来了,便起身面带微笑说道:“‘夏布占堆,怎么一大早提着东西过来了?赶紧进屋去,我马上过来。”
当我和阿爸走进屋内时,正在擦拭家具的泽拥被吓了一跳,她用手遮掩住张大的嘴巴,面色潮红,低下头转身背对着我们,好像在平复心情,随后拿上两只有黄色花纹的瓷茶杯摆在我和老爸面前,提起茶壶轻轻摇晃了几下,倒满茶后请我和阿爸喝茶。
“这酥油茶打的真好,谁能娶到你肯定很有福气。”阿爸边说边笑着眯眼看向泽拥,泽拥显得有点手足无措,低着头坐在对面的小木凳上,耳根红透了。
“你们在讨论什么呢,也跟我说说,来,先吃点肉,不要客气。”多吉叔叔端着一盆煮得半熟的牛肉摆到了我和阿爸面前。
阿爸左手抓起一块带骨头的牛肉,右手拿藏刀割了几块下来,沾了沾辣椒吃进嘴里,面带微笑看向多吉叔叔赞叹道:“好久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肉了,肥而不腻,新鲜又有嚼劲,看来以后有口福了。”
“好吃就多吃点,以后想吃说一声,我让泽拥多煮点给你们送过去。”
“夏布多吉,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我儿子喜欢你家泽拥,今天过来专门是想讨论提亲的事情。虽然我们家条件不好,但是我们的根很干净,以前我家可是大家族,只不过我离家出走了,我儿子的品性你也知道,心地善良,能 吃苦。”
多吉叔叔顿了一下,回道:“夏布占堆,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她的婚姻大事我不想太过草率,而且时代变了,我们那个年代的婚姻都是父母包办的,现在提倡自由恋爱,我想让泽拥自己找个心上人嫁了。”
听到这,我和泽拥心里乐开了花,不约而同地抬头对视一眼,那份喜悦之情在微微颤动的瞳孔中绽放。
“好的,夏布占堆,那么泽拥,你喜不喜欢我儿子,他虽然长得黑,但人很老实,身体也很结实。”阿爸喝上一口酥油茶看向泽拥。
泽拥看了一眼她老爸多吉,坐在旁边低头不语。
“夏布占堆,你看,要不给泽拥一段时间来考虑考虑,我们老一辈人就不插手年轻人的事情了,他俩能成的话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成不了我俩还是好夏布。”
阿爸用手捋了捋山羊胡,神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缓缓说道:“好的,夏布多吉,我带了点酥油、青稞酒,还有一点羊肉,我们拿回去也麻烦,你们就收下吧,我们没有其他事了,就先回去了。”阿爸拄起拐杖准备起身。
泽拥看我们准备离开,便焦急地喊到:“阿爸,我要嫁给他。”说完便娇羞地跑了出去。多吉叔叔愣了一下,摇了摇头笑着说道:“现在的年轻人啊,看来他俩早就私下谈好婚事了,我们都被蒙在鼓里了。”
“夏布多吉,那就这么定了哦,我们马上要成一家人了,婚庆日子我让村里尼布帮忙算算,虽然他已经还俗了,但以前可是特别有威望的喇嘛。”阿爸从怀里掏出哈达献给了多吉叔叔和泽拥,各敬上三杯青稞酒,随后我们其乐融融地坐在一起,喝酒吃肉,阿爸和多吉叔叔讲了很多他们那个年代的辛酸往事,我想我们真幸运,能生在这么好的时代里。
我们居住的村子很小,订婚的事情很快被传开了,放羊途中遇到了西洛,他用吃惊的表情看向我惊叹:“阔,拿日,听说你提亲成功了?你们是怎么说服泽拥老爸的,他竟然舍得把泽拥嫁给你?”
“我也不知道,可能走狗屎运了吧,羡不羡慕?”我得意地看向西洛。
“切,以后我会去城里找个漂亮的拉萨女人回来,到时候让你羡慕得直流口水。”西洛吹着口哨,骑上一头白色的牦牛走开了。
看看他离去的背影,我喊道:“你骑着牦牛可到不了拉萨。”西洛回头看了我一眼,消失在小路的拐角处。
我和泽拥的婚礼举办得很简单,那天我们穿上“盛装”,打好酥油茶,准备好食物,备上青稞酒和拉萨啤酒,款待到来的村民们,他们给我们献上了洁白的哈达,送上了真挚的祝福,还有各式各样的礼品,有糌粑、酥油、砖茶和牛羊腿。等大家吃饱喝足后,我们在草坪上手拉手围成里外两圈,跳起了锅庄,整个村子都沉浸在欢声笑语中。
第二天听泽拥说我们三个醉得不省人事,无论她怎么叫都叫不醒。
阿爸还掏家底钱添置了一张新的铁床,床头挂了哈达和开过光的佛珠,点了‘桑在床的每个角落熏了一道,阿爸祈祷我和泽拥这一生平平安安,生一堆娃娃,尤其是生男娃娃,能干活的男娃娃。
一年后,泽拥顺利生了一个男孩,阿爸乐得合不拢嘴,那晚夜里,阿爸说了一大堆梦话,还时不时地发出笑声。
又过三年,泽拥生了个女孩,那段时间我和阿爸沉浸在悲痛之中,因为泽拥产后出血过量,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她走的那天天很阴,乌云密布,让人喘不过气来。
儿子问我:“阿爸,阿妈去哪里了?”
我摸了摸他的后脑勺说道:“你阿妈回老家了。”
“老家在哪里?阿妈多久回来?我想要阿妈陪我玩。”
“等你长大了,阿爸带你回老家。”
这时我又想起了我的阿妈和继母,我祈祷泽拥能早日步入天堂,下辈子继续投胎做人,她是一位善良温柔的女人,也是我今生最爱的女人,我决定终身不娶,好好陪伴阿爸和两个 孩子。
又过了一年,窗外下着小雪,我们一家人坐在炉子旁边取暖聊天,突然听到有人在敲门。
“是谁在敲门?马上来了。”我疑惑地问道。
“你好,我是村委会安排来搞家访的,请开个门。”
开门后看见一位大约二十二三岁戴黑色圆框眼镜的年轻男子,他的棉帽和羽绒服上盖了一层薄薄的雪,鼻子和手冻得通红,边哈气边搓手笑眯眯地看着我。
“进来,赶紧坐炉边烤火,外面的雪不小,容易冻到身体。”
“谢谢‘阿布,今年的冬天比去年冷太多了。”进门后他轻轻拍了拍身上的雪,蹲在炉子旁边烤火。
我听他的口音,像日喀则人,给他倒了一杯热腾腾的酥油茶,他双手接过喝上小半口,咂了咂嘴说道:“这味道又香又浓,真好喝。”随后他放下茶杯,从包里掏出蓝色小本子和笔,用很温和的语气问道:“阿布,我是村委的工作人员,今天过来了解村里住户们的基本情况,请报一下你们家里人数和姓名。”
我回道:“我们一家四口人,我叫格桑,躺着的是我阿爸,叫占堆,儿子叫扎西,女儿叫 泽西。”
“你的老婆呢?”
“她叫泽拥,去年就不在人世了。”
“不好意思,确实不好意思,我之前不了解这个情况。”
“没事,没事,生死无常,每个人都要经历。”
“家里有多少头牛羊?”
“牛都死完了,还剩一头母羊和两头年迈的公羊。”
“家里有什么困难需要村里帮助解决?”
“我家里没有任何困难,家人平安无灾,生活很知足快樂。”
“……”
又过了一个星期,一位身着褐色西装,打着蓝色领带的中年男人来到了家里,他说:“我是乡里派过来的代表,你们家可是赶上好时代了,国家正在开展扶贫工作,经过乡政府开会研究,决定要把你们一家人送到拉萨住。”
“拉萨?那么远,那里我们没有认识的人,去了住哪里?”
中年男人笑了笑,说道:“国家盖了很多连排的小独院,那种大大的两层水泥房,还带院子,会免费给你们分一套,你们只需要带上家当,跟着我们的车队过去就好了,而且小孩能在拉萨上学念书……”
在他滔滔不绝的介绍声中,我想起了以前有个叔叔让我去上学,可惜我没同意。我看了一眼儿子渴望憧憬的眼神,便打断了中年男子:“不要再介绍了,不要再介绍了!”
中年男子看了看情绪激动的我,他以为我打断他是因为我不同意搬迁到拉萨,他咽了咽口水,微皱眉继续说道:“你不给自己考虑,也要给小孩的未来考虑啊。”
我摸了摸后脑勺,连忙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去,我要去,我们全家都要去拉萨。”
一个月后,我变卖了家里的羊,一部分钱捐给寺庙,一部分作为盘缠,拿条灰布紧紧裹在左胸下,再把藏袍穿在身上,收拾好全部家当,在登车前我面向村子道别,心里默念:“泽拥,我一定会把儿子和女儿照顾好,送他们去学校念书,将来找个好的工作,你也要在天堂祈祷他俩平平安安,长大后都要跟你一样善良。”
咚咚…
咚咚咚……
“格桑啦,格桑啦,起床了,都睡了一天还不起来,是身体不舒服吗?”
“没事,阿妈啦,我这就起来了,你们先吃,我马上过来。”
格桑看了一眼手机,几个酒友发了一堆消息,让他赶紧过去喝酒,说已经约上了昨天加格桑微信的那位大眼睛妹子。
格桑拨打了电话过去,“喂,次仁,我不来喝酒了。”
“为什么呢?不是都约好了吗?大家都等着你,别扫兴了,赶紧过来,不然我们去接你。”
“千万别来接我,今天妈妈带我去寺庙戒酒了,以后喝酒都别叫我。”
听着电话里的催促声,格桑挂断电话,把手机调成静音放在床尾,走出卧室门,餐桌上摆好了格桑最爱的青椒肉丝菜和西红柿炒蛋,还有凉拌牛肉,母亲看格桑身体状态不好,还专门炖了萝卜骨头汤。
“儿子,尝尝菜的味道怎么样?合不合胃口,骨头汤趁热多喝一点。”母亲边说边给格桑盛汤,还挑了一块最大的肉放进碗里。
格桑的泪水在眼里打转,生怕父母发现,赶紧端起碗筷低着头使劲吃,酝酿了好一会,格桑抬头看向父母,用半沙哑的声音笑道:“爸啦阿妈啦,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我会好好上班努力工作,多看书学习,多陪伴孝敬您俩。”
“真的吗?我们的宝贝儿子终于懂事了,说到要做到哦,爸妈也相信你。”
“那必须的,爸啦阿妈啦,待会吃完饭,我给您俩讲个故事好吗?……”
“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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