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苗

秦岭

1

覃健民从东南大都市归来，走马上任，就被问题疫苗搅得心绪不安。

“疫苗”两个字，像两个马蜂儿，深深刺扎在心窝子上，时不时被蜇得寝食难安。

昨夜准备问题疫苗汇报材料，一夜未眠。天刚亮，又被紧急召唤赶去竹城开会。覃健民像一只醉虾，昏昏欲睡靠在车上。手机故意捣乱似的响起“我在竹城等你”的铃声，烦死人了。他眯着眼，掏出手机一看尾号是1818，就不敢怠慢，按下了接听键。

“喂喂，覃主任吗？你那帮人又来堵市政府了，赶快接走。今天省长要来视察，十万火急……”

市政府办秘书小高说话像打机关枪，还没等覃健民反应过来，电话就被掐断。这劈头盖脸一通，竟把瞌睡都搞没了。

快到匝道口，覃健民对司机小刘说：“下个出口掉头，我们还是回去。”司机嗯了一声，下了匝道出站，一个急转弯又拐上高速，风驰电掣往回驶去。

不一会儿就到了市政府，覃健民忐忑下了车，沿着石阶一步一步往政府大楼走去，边走边思考如何应对。这可不像做数学题那样简单，要拿钱才摆得平。空口说白话，这些人不会答应，他领教过好几回了。

覃健民心乱如麻，正左右为难，免规所所长杨玉茹发来一条短信：“你别去市政府，回中心！玉茹。”

覃健民心想，这恐怕不行，上访人员正在市政府闹得不可开交，不去怎么行？除非我不想当CDC主任了。于是给杨玉茹回道：“不行，十万火急。”

刚按发送键，手机还没放回裤袋，杨玉茹就把电话打过来了。

杨玉茹在电话上急火火地说：“健民，你千万别去接人，只要你不去，罗娇娇的问题就有希望解决。”

覃健民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疑惑了一会儿问：“为啥子呢？”

杨玉茹神秘兮兮地说：“你回来就知道了。”

覃健民一头雾水，玉茹啊，你难道是诸葛亮，能未卜先知？管他的，死马当作活马医，权且信一回。

带头堵市政府的主角罗应强，为女儿打官司八年。都是疫苗惹的祸。他的宝贝女儿罗娇娇，四岁时在南江区CDC注射A+C流脑疫苗，出现异常反应。鉴定机构却给出了“该病例与注射疫苗缺乏关联度”的结论。罗应强不服，就此开始了维权之路。官司虽然打赢了，但赔偿问题迟迟不兑现，张三推李四，李四一脚踢给王麻子。索赔无门，他就多次去堵市政府、区政府。

覃健民赶回市CDC。刚进办公室，屁股还没落座，杨玉茹一阵风似的飘进来。覃健民急急地说：“市政府叫我去救火，晚了要出大事。你鬼催命似的把我叫回来，有啥子高见，说来听听。”

杨玉茹把黑发往脑后一甩，眼睛如秋月，狡黠地眨巴着说：“天机不可泄露！”

覃健民犯急说：“玉茹，你有啥高招能把人接回来？前面几次堵市政府都是我们去把人弄回来的，可问题还是解决不了。今天可就不一样了，新上任省长要来视察。罗应强也许会孤注一掷，怕要出大乱子咯。”

玉茹诡谲地笑，露出两排玉翠牙齿：“健民，这就是我喊你回来的原因。你说，这场官司为什么打了八年？从区政府到市政府，甚至省政府，都得不到解决。你知道为啥子吗？”

覃健民心情缓和下来，无奈地说道：“我当然知道，除了政策机制方面原因，各级都怕担责嘛，就相互推诿。”

玉茹说：“你说得对，这就是关键啊。你想想，现在什么时候啊？省长要来视察，今天就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玉茹一连几个“啊”字，把覃健民差点逗乐，紧绷的脸这才舒展开来。见覃健民还没完全搞明白意思，杨玉茹索性把他往门外推：“健民，你马上关机去竹城，这边由姜副主任和我去应对。”

覃健民站起身来，捋捋凌乱的头发，还要争辩，玉茹打断道：“你就放一百个心嘛，不会有问题，今天就要倒逼。只要领导出面，罗应强的问题就有可能柳暗花明。”

覃健民细想一下，觉得玉茹说得也对，人被逼到绝路，总会想出办法来。只要这场马拉松式的上访事件能圆满解决，对我这个刚上任不到半年的CDC主任来说，又算得了啥子。

覃建民心里一横，迅即关掉手机，叫上司机，又马不停蹄地往省城赶去。

2

21世纪的某年夏天，西部城市清江，正经历一场疠疫肆虐。南江区暴发新型甲型流感病毒H1N1，像一头怪兽狰狞可怕。疫情惊动中国 CDC专家。大家开始认为这不过是普通流感罢了，看到CDC来了那么多专家，才警觉起来。清江市政府决定撤销CDC原任主任职务。没过几天，覃健民受命于危难之际，走马上任。

时光如水，恍然若梦。十多年前，覃健民考上东南医科大学，毕业后留在附院工作，攻读博士，获得公共卫生博士学位。他是清江市引进的第一个公共卫生博士。他本来就是土生土长的清江人，又是独苗，父母年迈多病没人照顾，愿意回家乡工作。妻子是城市姑娘，不愿意跟著他来清江受穷受苦，他就索性离了婚，单枪匹马杀回来。

初秋的清江风清气爽，秋色撩人。组织部秦副部长和卫生局龙局长送覃健民到CDC报到，刚进会议室坐下，抬头就看见坐在对面的杨玉茹。他像被电流击中一样，身子颤动了一下。

自从高考一别，一晃十多年音信渺无，突然一打照面，又惊又喜。杨玉茹更是喜出望外，往事顿时浮在心头。

他们本是高中同学，曾经有过一段欲说还休的初恋。青涩的农村生活，伴随着他们成长的路。两颗相互吸引、相互倾慕的初心深深隐藏着。眼看高中快毕业，初恋还是一粒胚芽。她主动发出爱情信号，写下字条放在他的书包里，约他晚上在教室后边槐树下见面。可是，那晚他没去。她好失望，跺脚说，你不来我不理你了。高考过后，她又给他写了一封长信，诉说高考的失落，表达对他的关注和倾慕。可是，寄出去的信石沉大海。暑假之后，覃健民背着行囊去了东南大学。

送走秦部长和龙局长，杨玉茹提议以老同学名义为覃健民接风洗尘，他欣然应允。

在凤凰楼定好包房，玉茹叫上 CDC副主任姜卫康、李长福、白天梅，十分钟不到就到了凤凰楼。清江水暖，秋叶满山，往事如风。老同学从天而降，还要一起共事，杨玉茹思绪如麻，百感交集。

她点了一桌子菜，还特别点了覃健民最喜欢吃的清江豆腐鱼，要了两瓶清江水酿造的“1988”千年老窖。菜上齐了，她亲手打开千年老窖，诱人的酒香扑鼻而来。

杨玉茹穿着红栗色外套，干练端庄，轻盈如云。她脸色红润，兴奋地端起酒杯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和覃主任是发小，一起下河洗澡，爬树掏鸟窝，一起放牛，打猪草，走很远去乡场上看电影……回想起来心里暖暖的。高中毕业后，天各一方。世间真小，我们还是见面了。我以同学名义为你接风洗尘，欢迎你衣锦还乡。来，我们干杯！”

大家举杯，一口干了。三杯下肚后，酒桌上就热闹起来。紧接着，姜卫康、李长福、白天梅都按照酒场规则各自提议了一杯，发表了千篇一律的祝酒词。大家都心花怒放，就放开了喝。

政府修建的博士楼刚装修好，还无法入住，单位安排覃健民暂住在值班室。大家把他送到值班室，就纷纷离开，只剩下杨玉茹。

杨玉茹面如桃花，醉意迷离地说：“老同学，我们不是在做梦吧？你去东南，一去十几年，音讯渺无，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      你了。”

覃健民只觉浑身燥热，酒精分子正四处乱窜。他自嘲地说：“想不起古时谁写的诗：深杯浅作酒，空腹满轻尘。白发思旧事，梦问故里人。我就像做梦一样，误打误撞，在这儿又见到你。”

杨玉茹高兴地笑着说：“感同身受，很多话想对你说。往事不堪回首，每个人心中都会藏着一个秘密，也许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倒是想解开当年你拒我之谜。当年为什么不去赴约，为什么不给我回信？”

杨玉茹说完，娇嗔地看着他。覃健民听她这么说，心里一惊，急急地问：“啥子约会，啥子又不回你信啰？怎么听得云里雾里，我根本就没收到过你写的信。”

这下轮到玉茹吃惊了。她瞪着一双杏眼，疑惑地问：“什么？你难道真没看到我写的字条？还有我假期写的信？”

覃健民望着她认真地说：“小狗才骗你。”那时，他的心思都在高考上，内心也盼望她考上大学。可她却落选。暑假也想过去找她，对她表白，可又怕被拒绝难堪。那时他们住的地方太偏远，信件常常被耽误或者截留，就连录取通知书都是自己跑到镇上邮政所去领取的。没看到她写的字条，确实不知道该如何 解释。

从小学起牵着她手，翻山越岭去镇上读书，在小溪中打水仗嬉戏……往事如烟，覃健民不觉一阵酸楚。

杨玉茹的父母年纪大了，还有弟弟妹妹，读书又背了债，日子过得十分艰难，要是真考上了大学，家里也供不起。父母从小就给她定了娃娃亲，是村支书儿子。毕业没多久，媒人好说歹说，她认命，恍兮惚兮就嫁了。两年过去了，她都怀不上孩子。村支书家就这么一个独苗，要传宗接代，就毫不留情地和她离了婚。正好那年清江市卫校和中医学校合并，组建清江市医药高等专科学校，扩招一千多名新生，她报名去考，一下就考中。两年毕业后分到清江市CDC工作，从一名普通工作人员，成长为免规所所长。

回忆是伤感的，淡淡的愁怀弥漫在空气里……

覃健民上任不到三个月，就把CDC这盘死棋下活了。厘清了盘根错节的关系，消除了 H1N1带来的影响，人心重归正道。覃健民不愧是博士，专业上是把好手，组织管理上也有几刷子，把历史遗留问题梳理出来，一件一件落实，连职工集资建房也解决了。当然，也多亏杨玉茹出谋划策。

3

覃健民从竹城回来，天色已暗。初春的山城，宁静如羞涩的少女。天气冷飕飕的，路上看不到几个行人。清江像一条飘带，河水清漪，微波荡漾。种植在两岸的四季桂、腊梅花争相绽放。

覃健民来回奔波，身子骨像散了架。司机把他送到博士楼，一溜烟开走了。他孤零零地站在楼下，脚步沉沉如灌了铅。近段时间发生的几件事情，搞得他精神恍惚。

博士楼距清江市 CDC半公里，在凤溪山一侧。CDC坐落在凤溪山对面清江河岸的小山坡上。最近几年，清江市为吸引人才，出台优惠政策，在市政府公务员小区旁单独划地，新建一幢民国风格小洋楼，楼高六层，博士住一百二十平方米，研究生住八十平方米，服务满十年，所有权归己。引进人才条件相当丰厚，除了房子，还一次性给予五十万元安家费，每年财政预算安排一百万元科研经费。清江市开出的优厚价码，引来无数孔雀南飞。覃健民想，在东南，博士、研究生多如牛毛，但在清江，却是凤毛麟角。他刚归来，就被破格提拔。虽然CDC是事业单位，但毕竟是正处级，业务上隶属市卫生局管理，实际是市政府直属。覃健民到任半年多，全市传染病发病率明显下降，禽流感被完全控制住。他非常感谢班子成员，他们都是预防医学、传染病防治、检验检测方面的专家，没有他们支持，自己就是天才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扭转局面。还有杨玉茹，她是疫苗专家。在疫情防控中，疫苗就像子彈，免规所所长就是指挥长，少了她这仗就没法打。她既是事业上的依靠，又是情感停靠的港湾。

覃健民想着想着，漫步向博士楼走去。他打开房门的一刹那，被眼前的景象惊呆。餐桌上摆着香喷喷的饭菜，还有生日蛋糕。小红烛把客厅映照得浪漫温馨。

玉茹知道他今天回来，就早早赶来做好了他最喜欢吃的菜，想给他一个惊喜。

玉茹穿着红色连衣裙，把秀发挽成髻盘在头顶，插着一根长长的簪子。她猫一样扑过来，搂紧他脖子，颤颤地说道：“健民，你猜今天是什么日子？”健民没反应过来，在脑海里快速搜索。玉茹见他傻痴痴的样子，凑在耳边说道：“看你记性，今天你生日嘛。还有，今天有特大喜讯要告诉你。”

覃健民依然懵懂：“有啥子喜讯你那么  高兴？”

玉茹手指戳着他鼻尖说：“看你好没良心，别人替你出主意，想办法，解决了老大难问题，你还不知道感激我。看你装！”说着又娇嗔地在他鼻尖使劲捏一下，痛得他跳起来。

“来，先干一杯，再给你讲今天的好戏。”

玉茹早已倒好两杯红酒，自己端一杯，递一杯给覃健民。一杯红酒下去，玉茹本来红润的脸颊，顿时飘起两朵彩云，多了几分妩媚。

覃健民问：“哪样喜讯？你快说，不要卖 关子。”

玉茹缓缓地讲述。罗应强和亲属，还有支持者百多人，把市政府堵得水泄不通。警察赶到，正准备采取强制措施，马省长和万市长提前到了市政府。警察也不敢贸然行动。马省长看到那边闹哄哄的，不知道什么情况，就在旁边观看。马省长身材魁梧，站在人群里特别显眼，正要问万市长发生了什么事，却一眼认出罗应强来，罗应强也认出了他。马省长主动走过去打趣道：“是小罗啊，你这个维权勇士，怎么到这儿来了，是来欢迎我吗 ？”说到这里，玉茹自顾喝了口酒。接着又讲：

马省长以前在国家信访局工作，曾经几次接待过罗应强，对他的遭遇非常了解，也十分同情，在罗应强维权书上做出过几次批示，批示转下来好久，马省长以为早该处理好了。

罗应强惊愕了几秒之后，突然像落水者抓住一根稻草，扑通一聲跪在马省长面前，大声哭诉道：“救救我的孩子吧！领导，您不管，我们没法活了！”

马省长稍作迟疑，说：“你的情况我知道，赔偿的事还没有解决好吗？”省长躬下高大的身躯把罗应强扶起来，关切地问道。

“领导啊，都是疫苗，害得我倾家荡产，万不得已才来上访。你是好官、清官，包公再世，要给我做主啊！”

罗应强说着，把罗娇娇推到马省长跟前。

马省长有些动容，看着眼前这对父女，罗应强才四十岁出头，但头发白了大半，眼前这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扎着两只羊角辫，穿着粉色裙子，脸色憔悴，两行清泪挂在稚嫩的脸上。马省长俯下身子抚摸罗娇娇的头，安慰道：“小姑娘不哭，我给你做主。”他转身大声询问万市长：“你们知不知道这事？拖了这么些年，为什么还没落实？你们要尽快研究出解决办法。”

万市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额头上直冒冷汗。他低着头说：“马省长批评得好，我们没做好工作，失职失职。请省长放心，一周之内，我们保证解决好。”

马省长当着大家面对罗应强说：“小罗啊，前面几次我签字不作数，这次你听到了，要是现在都落实不好，我这个省长就别当了。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种红薯！”

罗应强又要下跪，被马省长一把扶起……

杨玉茹娓娓道来，绘声绘色。覃健民佩服她的胸有成竹。老实说，他就没想到这一招，如果当时不听她劝，跑去把罗应强生拉活扯劝回去，这事恐怕又黄了。

覃健民给玉茹倒满一杯，望着她绯红的脸颊，内心禁不住暗流涌动。虽然离别这么多年，她还是那么青春朝气。

杨玉茹还沉溺在回忆当中。覃健民端着酒杯叫道：“玉茹，今天真高兴，为罗娇娇的事迎来转机干杯！”玉茹接过酒杯一口干掉。

干完又要倒酒，被覃健民拦住。他说：“明天，我们还要召开防控会，讨论应急演练方案，事情多着呢。”玉茹不依，覃健民拗不过，又倒满一杯。覃健民一只手端着酒杯，一只手搭在她肩膀，盯着她问：“玉茹，十多年了，你咋没再找一个？”玉茹幽幽地说：“别人介绍一个，公务员，戴眼镜，文绉绉的。但尖酸刻薄，相处一年，分手了。你为啥离婚跑回来呢？”

这个问题直刺心窝子，他不想提及。是啊，和媳妇离婚，主要还是父母的问题。他想把父母接去一起生活，可媳妇死活不愿，后来矛盾越闹越大。还好，这些年一直忙着事业，又没小孩，无牵无挂，就离了。

4

到了岁末年尾，覃健民组织最后一次主任办公会议。副主任姜卫康、李长福、白天梅早早地来到会议室。免规所所长杨玉茹、传防所所长张仁义、艾防所所长杜彩英等中层干部也列席会议。覃健民正主持着会，办公室主任晓媛急匆匆拿了一份文件放在他面前。他翻开文件看是市政府会议纪要，顿时心花怒放。他抬高音调说道：“同志们，特大喜讯，市政府关于解决罗娇娇疫苗接种伤害案历史遗留问题会议纪要，法院明确判决赔偿罗应强260万元，在南江区疾控中心、南江区社区卫生院疫苗接种门诊无力赔偿情况下，由市、区两级政府先垫付。市政府垫支160万元，南江区政府垫支100万元，一周之内兑现到位，并向省长报告处置结果。”

覃健民传达完市政府会议纪要，大家就鼓噪起来。

姜卫康是清江市传染病防控首席专家，头发寥若辰星，发际线已没退路了。他在免疫和传防战线上工作近四十年，罗娇娇注射疫苗异常反应问题，他参与了处置，提出过补偿意见。但疾控中心是业务部门，说话不管用，没被政府和卫生局采纳。今天终于尘埃落定，姜卫康兴奋得手舞足蹈。想起那天参加市长办公会的情景，他禁不住热泪盈眶。

传染病防治就像工兵在战场上构筑工事，是第一道防线。疫苗是消灭疠疫的子弹，有了疫苗，再多再凶猛的疾病都可杀死。疫苗对黎民百姓来说是天大的事情。作为免规专家，覃健民刻骨铭心。把疫苗武器用好就事半功倍，但把控不好，疫苗也会变成杀人武器。这是民生问题。

这个春节，圆满解决了罗娇娇疫苗伤害历史遗留问题，大家谈论的话题都是疫苗。想起疫苗惹出那么多祸，覃健民心有余悸。

覃健民把父母从乡下接到城里，住在博士楼，过了一个欢乐的春节。父母从来没那么开心过。杨玉茹几年没回老家，覃健民特批了两个星期的假让她回去陪父母过年，春节他们都没有见面，每天电话、信息不断，有时一打就是个把小时。元宵节后，他一天到晚在外忙，一会儿在省里开会，一会儿到县区检查指导，有十多天没回博士楼了。这段时间玉茹也忙得团团转，搞免规督导、培训，疫苗销售、接种。但是，只要有空，她就去博士楼，给覃健民父母煮饭，陪他们拉家常。杨玉茹最关心两件事，一件是疫苗，每天诚惶诚恐，生怕疫苗再出安全事故。前几天几个县报告注射疫苗引起儿童异常反应，还有一个乡镇死了两个儿童，竟然瞒着不报，引发群体事件，赔了几十万才平息事态。第二件事是覃健民父母的身体，把她们照顾好，让覃健民不分心，一头扎进工作，这是她的心愿。

三月的清江，天气清朗，春雨润物无声。清江河涨了春潮，疾控的利好消息也随风    潜入。

新一届市政府把清江市CDC异地建设纳入了重点工作，并列入民生工程十件实事。紧接着发改委通知，清江市CDC异地新建项目已正式立项，列入全国五十个试点项目，下达第一期工程建设资金两千多万元。过了十多天，万达仁市长率市直有关部门一把手齐聚 CDC现场办公。

万市长说：“健民博士，你邀请我来，我现在来了，带了各部门的一把手。你要抓住机会开单子，有什么困难尽管开口。”

覃健民激动地说：“感谢万市长拨冗光临。疾控事业发展眼下确实遇到了困局，需要政府帮一把。还有疫苗安全事故补偿机制的问题，希望我市在全省带个头，把补偿机制建立起来。”

覃健民心想，要把疾控事业面对的问题一一汇报清楚，没有个把小时不行。特别是机制体制的问题，一句话说不清楚，有的是国家层面决定，有的是省级。比如接种一类疫苗异常反应，国家和省都沒建立补偿机制，如果清江市率先建立起来，确实需要勇气和胆识，财政还得预算一笔经费。

万市长日理万机，时间宝贵，干脆写成书面材料。他把书面材料递给万市长说：“万市长，我开的清单都在上面了，请您过目。”

万市长接过材料快速扫描一下，拍着覃健民的肩膀说：“放心吧，药方拿到了，我们回去抓药。补偿机制的问题，我们认真研究研究，争取突破。”

万市长视察完 CDC实验室、应急物资装备和疫苗冷链库，市委办通知临时召开常委会。万市长匆匆离开时对分管的汪副市长和部门领导说：“覃健民开了药单子在我手上，请汪副市长回去马上研究落实，我的意见都要办，疾控工作是第一道防线，是最大的民生，人命关天。大家要重视，铆足劲支持，把防控体系建好，人们少生病，是件大事。”

大家齐声附和说：“一定按市长指示办，回去抓紧落实。”

一周之后，市政府出台了《清江市人民政府关于大力支持全市疾控事业发展的实施意见》，文件同时对人才培养引进、专业人才待遇等一系列问题都做了明确规定。除了疫苗安全事故补偿机制只提了原则性意见外，其余完全按照覃健民所开单子，几乎对症下药。

职工们看到市政府文件，一传十十传百，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传遍整个系统，连离退休人员都主动关心起CDC发展来。他们对覃健民更是刮目相看。

5

姜卫康是市CDC元老了，过去在中医院当过副院长，调疾控中心后，分管免育规划和传染病防控工作。朝乾夕惕，呕心沥血，还有几个月就退休了，头发都磨得没剩几根。他常开玩笑说：“我每磨掉一根头发，就等于减少一个传染病人，头发越少我越高兴，等我完全光头了，传染病人就没了。”

白天梅顺势开玩笑说：“姜主任，你头发脱完我们恐怕都失业了。”

在大家欢快的笑声中，姜卫康情不自禁抚摸着头上屈指可数的发丝。

白天梅是清江市疾控中心班子中女专家，分管检验检测和病媒生物、健康教育，这几年业绩不错，把中心实验室创建成了全国重点实验室。李长福曾经在县里当分管文卫的副县长，分管办公室和后勤。

覃健民知道三个副主任都是十多年的副县了，在待遇上觉得亏了他们。十多年原地踏步，重复干同一桩事，不觉得枯燥，真是了不起。覃健民脑海中就萌生出从职称上解决他们待遇的念头。但是职称指标、评定有些问题突不破，设置不科学，过去都把正高指标给了医院，疾控中心就没有正高职称设置，破不了局。他几次找汪副市长和卫生局龙局长、人事局邱局长，都落了空。万市长现场办公，把几个部门一把手带来。覃健民再次提出，万市长发话说：“疾控预防工作是专业部门，不比医院逊色，职称评定哪有那么多框框套套？”市长定了调，各部门领导岂敢怠慢，很快调整政策，按比例下达了正高指标。人事局邱局长表态说：“职称评聘人事部门特事特办，走绿色通道。”

三位副主任在国家核心期刊发表了大摞论文，早就具备聘任条件。五月中旬，覃健民召集会议研究，三位副主任，还有免规所、传防所、艾防所几位所长一起聘任正高职称，颁发了聘任书，工资待遇跟着水涨船高。这还不算，他们都跻身市级重点专家人才库，每月增加两千元高级人才津贴。几个人高兴得合不拢嘴。在过去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体制机制上的障碍居然被覃健民突破。

“儿童节”这天，清江市爱心人士协会组织策划了一场特殊文艺晚会，为送罗娇娇去美国治疗筹集资金。据说美国国家儿童康复中心发明了一项最新医学技术，可以治疗罗娇娇的病。但费用高得惊人，需几百万元。清江市著名爱心人士曲先利打电话问覃健民要不要参加“六一儿童节”公益活动。覃健民不假思索地说：“必须亲自参加，我们班子成员都去，到时 CDC还要组织职工捐款哩。”

夜幕降临，半轮弯月挂在天空。晚会在轻松快乐的乐曲声中开场。

清江市实验小学小朋友们表演歌舞《快乐的小鸟》。舞蹈过后，市爱心人士协会主席、全国著名义工、慈善人士曲先利致辞。接着覃健民走上台激动地说：“今天有幸参加这场特殊晚会，很感谢曲先利先生，我们政府没有做到的，曲先利做到了。通过你们，弥补了我们留下的空缺和遗憾。希望有识之士伸出援手，关爱和帮助那些饱受疫苗伤害的孩子，给她们快乐和幸福！今天，我带来了清江市CDC全体职工的一点心意，捐款二十万元，尽绵薄之力。希望罗娇娇尽早去美国接受治疗，祝她好运，早日康复！”

覃健民讲完，场上响起热烈的掌声。罗应强推着轮椅上的女儿坐在第一排，感动得泪流满面。罗娇娇稚嫩的双手跟着大人们久久地拍着，红红的小脸蛋已被眼泪湿透。紧跟着，几家医院院长和南江区有关单位、企业、学校、爱心人士纷纷上台捐款，不到一个小时，就捐款两百多万元。

捐款结束后，是晚会压轴戏。罗应强推着娇娇，缓步走到舞台，被灯光定格在舞台中央。父女俩同台献上一曲《我是一棵小草》。

父女俩唱着唱着，早已泪珠涟涟。

一曲唱罢，全场观众齐刷刷站起来，用经久不息的掌声表达对父女俩的同情。在灾难面前，人性的美被发掘出来。大爱无疆，悄无声息地感动着每一个人。

罗娇娇四岁时，她活泼可爱，扎着两只羊角辫，走也唱，跳也唱，快乐得像只小鸟。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每天放学，罗应强都要去实验幼儿园门口接她。他总是牵着她的小手步行回家。女儿有时撒娇要爸爸扛着她走，骑在爸爸肩上，拽着爸爸两只耳朵，一会儿叫左转弯，一会儿叫右走。

罗应强是清江市航天工业集团技术工人，文化程度虽不高，但论技术在集团数一数二。如果不是女儿生病，也许会成为大国工匠。他从事焊接技术，为航天发射器焊接零部件。妻子李建芳是集团后勤处工人，是高中同学，两人恋爱八年结婚，三十岁才生下宝贝 女儿。

那天罗应强下班很迟，拖着疲惫身子回家。家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生气。他感觉有些怪异。要是以往回家，宝贝女儿第一个跑来开门，给他拿鞋子，然后缠着给她讲月亮姑娘的故事。她说长大了也要做月亮姑娘。可是今天却听不到她欢快的声音。正在纳闷，妻子李建芳从房间出来，眼睛红肿。告诉他说，今天女儿没上学，脚痛得站不起来，这会儿才把她哄睡着。

娇娇身体一直都好，很少生病，就是生病她也从来不哭。罗应强心里咯噔一下，这突如其来的疼痛可不是好兆头。在厂里听说有些孩子最近打疫苗，出现异常情况，会不会自己女儿也是这样？他不敢往下想。前几天，实验幼儿园老师通知，为孩子接种A+C流脑疫苗。他越想越后怕，不相信灾难会降临。他轻轻推开房门，蹑手蹑脚走进房间，看看女儿到底怎么了。尽管小心翼翼，不弄出半点声响，但还是把女儿惊醒了。

女儿睁开眼睛，哇哇大哭起来，边哭边叫：“爸爸，脚好痛！”罗应强俯着身子，抚摸着宝贝女儿的脸蛋，柔柔地说：“宝贝，哪儿痛？爸爸给你揉揉。”罗应强轻揉着女儿的脚，从脚趾到脚腕，感觉好冰冷。一种不祥预感立刻挤满脑子，对李建芳说：“快打120救护车，送女儿去医院。”

第二天大早，第三人民医院检查结果出来了。女儿患化脓性扁桃体炎、腰部紧缩症。夫妻俩正拿着化验单反复看，还没弄懂是怎么回事，病情就急转直下，发烧、呕吐、腿部抽筋，突发急性横惯性脊髓炎。医生赶忙组织抢救。医生告诉他，这种病可能会导致娇娇下肢体瘫痪、神经传导障碍、尿便障碍。

犹如晴天霹雳，罗应强感觉头快要炸裂。仅仅一天时间，厄运就撞上了天真活泼的女儿。巨额的治疗费用、沉重的思想包袱、无情的病痛折磨，让这个家顿时陷入绝望的深渊。

罗应强给单位告了假，为女儿四处求医。两口子同在一个企业，好在他是单位年年先进，为人老实诚恳，大家都同情他，准许他请长假照顾女儿，也不扣工资。

娇娇在清江市第三人民医院治疗十多天，效果并不明显，两口子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有时两人还为了娇娇的治疗产生分歧。吵架归吵架，还得共同对付。好不容易凑上了钱，才把女儿送到东南市儿童医院。

东南儿童医院专家用尽了一切办法，但病情未见明显好转。专家组组长吴国夫医生把罗应强从病房叫出来，委婉地说：“罗先生，很遗憾，你女儿的病很特殊，我们查遍了世界上所有国家的病例，都没有找到能够治愈的案例。我们帮你联系了首都博爱医院的专家，可以去试一试，只要有一点希望，都不要      放弃。”

罗应强如五雷轰顶，脑袋“嗡”的一声，悲伤和绝望涌上心头。

卖掉房子后，罗应强又推着女儿，来到首都博爱医院。

新年到来，万物复苏，门前的梧桐树长出了新枝和嫩芽。但娇娇的病却没有春和景明的迹象。

罗应强打定主意，强忍泪水，把女儿带回清江。房子没了，家回不去了。夫妇俩商量，在家附近租间房子，把娇娇安顿下来。

一年后，罗应强拿到了南江区疾控中心鉴定结果。鉴定书上写道：“南江区疾控中心对罗娇娇接种A+C流脑疫苗异常反应高度重视，迅速组织预防接种异常反应专家组进行医学鉴定。经专家组综合分析，结论为：罗娇娇因感染病毒，脊髓受病毒感染所导致病变，与接种A+C流脑疫苗关联性极小。”

罗应强看到这份鉴定报告，肺都快气    炸了。

罗应强性格倔强，推着娇娇，辗转到东南医科大学第一附院申请第二次鉴定。阴差阳错，他的鉴定申请正好由覃健民受理。那时，覃健民在东南医科大附院疫苗研究中心任专家组长。

几天后，鉴定结果出来了，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罗娇娇所患疾病与接种A+C流脑疫苗之间的关系不能排除，有较高关联度。”虽然都是医学术语，但意思却发生了逆转。他记得，当时覃健民对他说，疫苗对人体的副作用存在多种可能，可能是疫苗本身质量问题，比如过期疫苗，不合格疫苗。或者接种过程中存在疏漏过错，没按规程接种，接种前儿童处于患病潜伏期，具体到每一支疫苗混匀等生产技术都会有细小差异。还有儿童体质、气候外在综合环境作用，都会产生不良结果。

罗应强从覃健民那里得到了十分肯定的回答。这下，他总算拿到了打官司的法律依据，有了底气。

后来官司虽然赢了，罗应强却高兴不起来。自己为娇娇治病卖掉了房子，花掉了一百多万元了，早已倾家荡产。即使把钱要回来，也无法铺平女儿漫漫的人生之路，更无法抚平她深深的伤痛。

6

南江区，是清江市最早的开发区。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国家三线建设，大批军工企业南下，分布在周边深山老林。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军工企业军转民，这才显山露水，统统搬迁到南江开发区。后来，大搞招商引资，又引进了若干企业，南江区成了工业区，GDP和工业增加值在竹城省排名第一。有专家预言，南江迟早要出事。

预言像一个魔咒，伴着疠疫悄然而至。在南江区，一开始只有几例伤寒，像蜂儿一样越聚越多。区疾控中心将疫情报到区卫生局，卫生局报给区政府，层层上报，就像古时通关文书，疫情信息漫游到区政府，已是几天之后。区长不知道疫情厉害，生怕影响自己选举压着不报。

信息在区政府那儿休眠。等过了几天，疫情发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局面。“怪病肆虐，無药可治”、“染上此病，必死无疑”的传言甚嚣尘上，引发百姓恐慌。

覃健民匆匆赶到南江区疾控中心，已是下午两点。会议室座无虚席，覃健民在前排坐下。区卫生局李局长通报说：“年初以来，南江区几家企业废水直接排放到城市生活饮用水管道，引发伤寒流行。目前已报告伤寒、副伤寒一千多例，有五例死亡……”

疫情通报会由南江区任副区长主持。任副区长扫了一眼会场，向覃健民示意说：“今天我们把市疾控中心覃主任请来，覃主任是博士、专家，我们先听听他的意见。”

覃健民捋了捋凌乱的头发，说：“按照传染病疫情处理要求和突发公共卫生事件规定，在两周之内一个区发生一千多例伤寒，这是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第一要切断一切污染源，关闭南江区高新技术工业园所有污染型企业，特别是造成工业废水排放的几家企业必须立即关闭；第二，对疫区进行封锁。对已经传染的人员，立即做隔离治疗，对还在疫区的人员紧急疏散；第三，立即启动应急响应和流行病学调查，市疾控专家队伍全力以赴支持区疾控，并一同开展调查。我向省疾控报告，请求省专家支持；第四，疫区学校立即停课，疏散学生，控制疫情蔓延。”

覃健民不愧是专家，说得头头是道，大家点头称是。接着，会场上议论纷纷，有的指责企业乱排污，丧尽天良。任区长敲着桌子大声说道：“大家不要议论了，责任问题下一步再说，当下主要是研究如何控制疫情。”

回市CDC路上，覃健民就做好安排，叫办公室通知班子成员，还有传防所、检验所、免规所几个所长在会议室等候。他一到，就直奔会议室召开紧急会议，安排调度南江区伤寒防控。

覃健民把所有工作布置完说：“谢谢你们理解我。”

姜卫康说：“当务之急是切断传染源。我马上带领免规所、传防所专家赶赴现场开展流行病学调查和切断感染源，指导疫苗接种。建议其他组配合搞好消毒消杀、检测。”

白天梅表态说：“我带检验所专家现场采样检测，试剂已准备好。”

李长福也表态说：“我马上调集防护服、口罩等应急物资。”

杨玉茹补充说：“疫苗断货了。前段時间受问题疫苗事件影响，伤寒疫苗库存已经无货，需向省疾控求援，立即调配伤寒疫苗。”

覃健民说：“问题又出在疫苗上。其他都没大问题，看来大家都已有准备了，我就放 心了。”

疫情动员部署完毕，姜卫康率领流调组成员以军事化动作，迅速穿好防护服、戴上防护面具，全副武装赶赴南江区航天小区……

清江天气变化多端，让人琢磨不定。“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这是历史传说。连续不断的阴雨，应了那句“天无三日晴”的话。整个夏天，淅淅沥沥的阴雨。

清江市CDC主要精力投入在伤寒疫情防控上。疫情还在蔓延，伤寒感染人数超过了三千例，还没有停歇的意思。市政府在南江区启动了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一级应急响应，关闭南江区高新技术工业园区所有高污染企业，城区全部幼儿园、小学、中学停课，农贸市场和娱乐场所、酒店、餐馆一律停止营业。南江城区封城，所有车辆、人员一律不得进出。中心城区几家大医院临时腾出病房专门收治伤寒感染者。市政府汪副市长挂帅，现场指挥调度，像打仗一样，气氛高度紧张。120救护车、CDC防疫车、采样车、环保消毒消杀车、公安警务车在大街小巷鸣着警笛，呼啸而过。疫情惊动了卫生部，中国CDC专家组迅速赶来，现场指导防控。去年清江发生禽流感疫情，今年又遭遇重特大伤寒肆虐，轰动全国，新闻频道每天滚动报道清江市伤寒疫情，让人揪心。

覃健民亲自赶赴省 CDC向李主任求援。李主任使出浑身解数，在全省范围紧急调集两万支伤寒、副伤寒疫苗，快速给学生和儿童接种，才使南江区伤寒疫情慢慢刹住车。

覃健民正纳闷，传防所张仁义所长一个紧急电话打过来 ：“覃主任，姜卫康副主任感染伤寒，住进第一人民医院，病情加重……”

“哦，知道了，我马上赶过去。”覃健民大吃一惊。难怪好几天没有姜卫康副主任消息，原来感染了伤寒。

“那好，我在医院等你。”张仁义说完，挂了电话。

覃健民立马要了车出发，叫上工会徐主席，一同去医院。姜卫康已被医生安排住进ICU。医生拿出口罩、白大褂叫他们穿戴上，从消毒池里走过去，领他们去病房。但是不能进里间去，隔着一层玻璃，他们看到姜卫康副主任躺在病床上，两个鼻孔插着管子，管子连着呼吸机。看情形，姜卫康病情非常严重，医院随时做好抢救准备。主治医生段大夫说：“覃主任，姜主任感染时间过长，送医院晚了，病情被耽误，现在已经感染到肺部，形成肺气肿，我们正在做全力抢救。”

“无论如何，要全力救治，保证把姜主任医治好。他可是我们疾控的顶梁柱，专家啊！”覃健民恳求道。

“我们会尽力的，覃主任放心。”段大      夫说。

这几天覃健民忙得不可开交，却冷落了玉茹。好几天都没有见玉茹了，不知道她配合调查得如何？

前些日子，某省发生庞氏集团销售问题疫苗特大案件，涉及竹城。销售问题疫苗的两家公司与清江市疾控中心和各县区都有业务往来，市CDC已收到药监局和公安局协查通知。不久，专案组把两家公司负责人抓了进去，紧接着检察院也介入，涉案疫苗被查封。分管副主任姜卫康住院，覃健民对李长福和杨玉茹说：“你们要积极配合调查，沉住气，实事求是。我们到底有没有把问题疫苗销售出去，要一支一支查清楚，对老百姓生命健康 负责。”

姜卫康副主任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一直持续高烧到三十九度以上。

段大夫对覃健民说：“姜主任错过了最佳治疗期，现在还持续高热、昏迷，肝脾已肿大，出现肠出血、肠穿孔。”

覃健民说：“要想尽办法治疗，如果需要东南医科大专家来帮助，我可以出面，我熟悉那里的专家。”

医生说：“要请示院长定夺。”

覃健民说：“那好，抓紧请示，病情耽误  不得。”

华灯初放，夜色像一块幕布，不经意间笼罩了下来。忽然间，响起一阵手机铃声。铃声划破夜空，穿透心扉，惊醒了快要迷失的梦。

他坐起来，拿过手机接了电话。电话里嘈嘈杂杂，“喂喂”好一阵子，才接听上。是医院段大夫电话。

“覃主任，姜卫康病情恶化，医院正组织全力抢救，你快来吧！”

“好，我马上赶来。”

覃健民急急忙忙从家里跑出，一阵凉风迎面吹来。

姜卫康已被送往手术室，正在紧急抢救。白天梅副主任和传防所的人员都赶来了。姜卫康妻子刘英在一旁六神无主，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数落着。白天梅在劝导和安慰。

这几天市药监局和公安、检察院联合调查组在紧锣密鼓调查问题疫苗事件，李长福副主任和杨玉茹配合调查抽不开身，没有赶过来。

段大夫从手术室走出来对覃健民说：“病人肝脾破裂，胃穿孔、大出血，正在全力抢救。”覃健民问：“手术有多大把握？要保证成功。”

段大夫有些迟疑，虽然做手术的人员都是医院技术最好的医生，但百分之百保证很难做到。段大夫说：“我们已经请示了罗院长，最好把东南医科大专家请来帮忙，我们更有底气，手术成功概率就更大了。”

覃健民说：“那行，我马上联系李校长。”

覃健民随即拨打李俊楠校长电话。

李俊楠校长是覃健民博士导师，那时他是副校长。后来李校长去国外讲学，一去就几年。今年东南市委市政府邀请他回国，担任医科大校长。

很快接通了李校长电话，覃健民几句话，李校长就听明白了，爽快地答应说：“马上就派专家过去。”

放下电话，覃健民向段大夫做了简单交代，转身去安慰刘英。

夜里两点，东南医科大专家赶到，覃健民早已等候在医院。专家们一到，和段大夫碰了头，就直接换衣服进入手术室。

晚秋的早晨，景色宜人。昨夜下了一阵小雨，万物湿润，空气清新。

覃健民的手机铃声又骤然响起。

电话接通后，那头的曲先利激动地说：“覃主任，告诉你好消息，罗娇娇……娇娇她出院了，昨天从美国飞回来。不，她们先飞北京，今天才从北京飞回清江。覃主任，我们打算去机场迎接，你……你有空去吗？”

“好好，我去，我一定去！”覃健民不假思索地答应道。

下午五点，从北京飞来的飞机准时降落在清江凤鸣机场。覃健民和清江市义工协会爱心人士们早已等候在机场出口。罗应强带着娇娇刚出现，大家就迎了上去。

娇娇自己能够慢慢行走了。她拉着爸爸的手，依偎在爸爸身邊，天真烂漫、活泼可爱。

义工协会志愿者准备了鲜花。志愿者将一束月桂花送到罗娇娇手里。娇娇手捧鲜艳的月桂花，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东风不为吹愁去，春日偏能惹恨长。

这一年春天来得特别晚，一连下了好几场雪。这在清江是少有的事。

今年有点搞怪，接着下了三场雪，大地白茫茫一片。凝冻持续了两个多月，清江河面破天荒结冰。

覃健民陪伴在父母身边，在大雪中度过春节。

覃健民时常关注着调查组进展。某省问题疫苗事件后，联合调查组进驻市CDC，一批一批疫苗往来仔细查。杨玉茹是免规所所长，疫苗销售都是她经手，她一直在配合调查组工作，不能到家来了。母亲不习惯，常常发问：“玉茹去哪儿了？为什么不来看我？”他说：“玉茹工作忙，出差了。”过了几天，母亲又盯着追问：“玉茹怎么过年都不来家里啊？”他不知道怎样回答母亲。

过完春节，市政府召开传染病防治工作联席会议。到清江市两年多了，每年春季市政府都要开会，形成惯例。在这次会上，覃健民通报了全市疫情，也向市政府提出了工作建议，特别是疫苗安全的问题。

新一年，清江天气还没见好转，CDC倒是接连出了不少大事。

姜卫康副主任到退休年龄时在医院病  逝了。

刚送走姜卫康，紧接着，CDC又出大      事了。

那天，李长福和白天梅急急忙忙赶到覃健民办公室。

李长福语无伦次地说：“覃主任，不好，杨玉茹，她……她被检察院带走了！”

“啊？玉茹被带走？”如晴天霹雳，覃健民一时乱了方寸。

白天梅稳得住，她说：“大家不要慌张，等我打听清楚是怎么回事再说。”

白天梅出去一会儿就回来了。她打探到，问题疫苗事件，波及南江区疾控中心，中心主任、副主任被纪委双规。两家疫苗销售公司老板也被反贪局带走，很快就供出几个县区疾控中心在疫苗销售中受贿问题，并向检察院交出一个记账本，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受贿人名字、时间、地点、金额，甚至所送烟酒、吃饭等情况。纪委和反贪局按记录本线索顺藤摸瓜，一网打尽，牵涉进去十几个CDC的人员。据说，受贿数额大的，反贪局直接抓人，受贿少的被纪委带走双规。杨玉茹的名字也在本子上赫然记着，属于金额较大。

覃健民不知所措，他不相信杨玉茹会卷进去。

世间的事，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很多事情还预料不到。

细雨如丝如雾，清江落雨像过冬。天像被捅破了，雨不停地下，气温骤然下降，人们又穿上厚厚的棉衣。覃健民有一种如梦如幻般感觉，伤春之情油然而生。

新学期开学，罗娇娇读书的事，覃健民费了些周折，帮助协调落实到新文小学三年级插班。娇娇再次走进学校，格外开心。

办完娇娇读书的事，他又把父母送回了农村老家。

从老家回来，市里召开引进人才座谈会，市委组织部部长、汪副市长、统战部部长、人事局局长等领导出席了会议。听其他博士发言，这才想起，当初承诺的好多政策都没有落地兑现。五十万元安家费成了纸上谈兵，每年一百万科研费也开了空头支票。疾病预防控制体系建设谈了很久被束之高阁，疫苗接种异常反应补偿机制也没出台，体制机制方面突破更是难上加难，疾控中心的现状根本无法改变……还有哪些事项他都想不起了。实际上他一来就把心思放在工作上，根本没去想个人待遇问题。

从会场出来，他感到惆怅和失落，伤感的情绪突然涌出。

回到办公室，晓媛送来一大堆文稿和信件，从东南医科大发来的一封特快专递吸引了他的目光。他快速打开，看到了熟悉的签名。是恩师、东南医科大校长李俊楠发来的邀请函。李校长在来信中恳切地说：“去年我刚从国外回来，就开始组建生物研究所，主要和西方发达国家生物科技研究中心合作，研究疫苗安全问题。近几年国内疫苗安全事故频发，引起国家高度重视，批准东南医科大研究安全疫苗。西方已走在世界前列，在安全疫苗研究上取得重大突破，想在中国东南找一个合作伙伴。希望你考虑回学校来，领衔研究所工作。你有疾病预防工作的实践经验，又有丰富的理论基础，是最合适人选。”

看到恩师来信，覃健民百感交集，思绪  万千。

覃健民回清江市工作已满三年。这天他向市政府打了辞职报告，书记、市长出面挽留。但他经过深思熟虑，决定回东南医科大搞疫苗研究，那里更适合自己。

他一夜没睡觉，想了很多很多。

临走之前，白天梅通过弟弟关系，陪覃健民去了一趟拘押杨玉茹的监狱，和杨玉茹见了最后一面。玉茹一见他就不停地哭泣。她已经不是以前的玉茹了，脸色苍白，皮肤粗糙，神情漠然，甚至头发都白了。他伤感无言，眼泪顺着脸颊流到嘴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覃健民悄无声息地离开清江，带着唏嘘和惆怅。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