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叔
2023-06-15王春迪
王春迪
起风了。大良家写有“汤饼”二字的招牌板,噼啪噼啪地撞着墙。
大良在和面。看起来挺费力的体力活儿,但大良不喘粗气。身上的罩衣,近看还是白白的,也不显脏。
大良家的饼是鲁地常见的“杠子饼”,因为这饼凉了之后,结实得像个磨盘,所以也有叫它“磨脐饼”的。做这种饼,和面大都不用手掏,十几斤一个面剂子,就用枣木做的杠子压,压饼的样子跟划小船似的,“杠子饼”故而得名。大良把面剂子压出圆形后,再下手修,修得边厚里薄时,用木棒槌在上面按上几个窝窝,就放一平底铁锅上烘烤。锅里事先擦有花生油,面饼进锅,撒一撮芝麻,均匀地插几个小孔,烤上半个多时辰,再翻个儿。出锅后,饼正面金黄,香气扑鼻,这时站在锅边吃,是最香的。因为用的是大火,饼的背面难免有些黑糊,大良就会端到外面的簸箕上,用铲刀铲掉那些糊面屑。面屑铲在一个干净的簸箕里,大良也不扔,任由人取去——据说这玩意儿冲水喝,能治肚子疼。
大良家除了做这种饼子之外,每天还会炖一锅汤,客人喝汤吃饼,故名“汤饼店”。老街一溜蛮有几家这样的汤饼店。做汤是大良媳妇的活儿,大良不大伸手。大良觉得,饼是饼,汤是汤,做饼的人,手不能沾染腥气。煮汤倒是不难。二人合围的大锅,大良媳妇先将羊肉与羊杂投入汤锅中煮,煮熟沥干,再放几根羊骨头熬。吃汤饼分为两等,钱少的舀两勺空汤,撒点儿葱花、椒面、盐巴,掰一块“杠子饼”,泡着吃。若是加几个铜板,大良媳妇就会捏几片碎羊肉羊杂,放入滚开的汤碗,一汆,那肉的鲜香味,顿时就出来了。
來大良家吃汤饼的,大都是到老街上做买卖的乡下人,也有到老街上玩儿的小媳妇和孩子。
大良的三叔就是这里的常客。
三叔是个手艺人。在村子里,三叔有自己的一块地。以前三叔的婆娘在时,地里种庄稼,也种柳条。后来,媳妇去世了,三叔就不种庄稼了,全种了柳条。三叔打了柳条,编成篓子拿到老街上卖。三叔很会侍弄柳条,三叔说只有好的柳条编篓子,才不容易断,那篓子使上十年八年的也不会坏。柳条怕干,种出来的柳条很多都放地窖里。往年,三叔身体好的时候,都是在地窖里编,那里潮湿,好编,出活儿。三叔的柳篓子从来不愁卖,头些年,老街上,几乎家家都有三叔编的柳篓子。靠着这个手艺,三叔硬是把两个儿子带大,还给他们成了家。
三叔回回卖完柳篓子,就到大良汤饼铺子里,吃一碗热汤饼。三叔每次吃汤饼,都会多给几个铜板,让大良媳妇捏点儿羊肉羊杂进去。他还会用他那个小葫芦装点儿高粱烧,就着汤饼喝一点儿。三叔说自己长年在地窖里干活儿,湿气重,吃些羊肉羊杂,喝点儿烧酒,能除湿抗寒。但他不敢喝多,喝醉酒的三叔有一个怪癖,会“穷大方”,一喝醉就要掏钱给别人。他年轻时,有一次喝多了,走在路上,把卖篓子的钱一股脑地掏给了人家,给了谁他也记不得了。
但最近,三叔好像遇到了什么事儿。三叔来大良铺子这边,汤还是吃,肉也还是要,但不给现钱了,只说:“大良,三叔先赊着,回头一总给你。”
大良不好说什么,毕竟是本家的三叔。但赊了几次,大良媳妇就开始咕哝了。大良媳妇捏肉时,指尖故意掐得轻了些。大良一开始还说他媳妇,后来,也就不说了。
赊了些日子,三叔忽然不来了。
大良以为三叔可能有事,或者身体出了毛病。但有一回,大良去街上进料子,看到三叔正在路边卖篓子,大冷天的,三叔一边卖,一边啃着饼。大良认得三叔吃的那种玩意儿,是糠谷渣加点儿玉米面或高粱面做成的饼。那种饼,吃起来沙沙的,拉嗓子眼儿,庄户人很多都吃这个。大良心一软,寻思着要把三叔带回去,弄碗热汤,可两脚往前挪了几步,就停了。
年前的一天,三叔来了,但没吃汤饼,只是问大良之前赊了多少次账。大良摆摆手:“算了吧,三叔。”但三叔已经开始数铜钱了,大良转身问媳妇,媳妇立马脱口报了个数。大良听完,白了媳妇一眼。扭过头,三叔已经把钱如数放桌上了。大良心想,好些回,媳妇放羊肉时都没给足,便要退些钱给三叔,但三叔已经转身走了。
正巧有饼要起锅,大良也就没追上去,盘算着,过年回老家时,多买点儿软口的糕饼送给三叔,做晚辈的哪能占老人家的便宜!
哪想,三叔那天回去后,竟自己投了河。
大良便打听三叔出了什么事,好端端的,咋走了这一步的。问别人,说啥的都有。问三叔的两个儿子,大儿子说不晓得;小儿子也摇了摇头,把脸往里别。
院子里,两个儿媳,各拢着一群人叽咕叽咕的,也是互不搭理。
见院子里横七竖八地放着不少还没有编的柳条,大良鼻子一酸。
三叔这辈子,可真够苦的!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