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再读洪兆惠
2023-06-15侯德云
无论是当面,还是在微信里,我对他,都不曾直呼其名。今天情况特殊,为行文方便,我得破例叫他,洪兆惠。
初识至今,至少十五年。那时,他是著名文艺评论家。现在当然也是。三年来,他为我写过两篇评论,一篇事关我的中短篇小说习作,一篇事关我的三题小小说。其评论分毫析厘,研斤判两,叫我眼亮,叫我叹服。叹服之外,对我也时有启发。
我是几年前才知道,他在文艺评论的主业之外,对小说也倾注了极大热忱。起手是中篇,而后,是小小说。这些作品,也同样叫我眼亮,叫我叹服。叹服之外,对我也时有启发。
《百花园》是我也是他的福地。我和他,都在这座缤纷的花园里,有过妍丽的摇曳瞬间。这回,好消息传来,要一次性推出他的三篇新作。这是锦簇般的绽放,我当然会为他开心。开心之余,也痛快答应编者的约稿,为这组作品,说几句话。
这三篇新作,我是读过初稿的。为这几句该说的话,我又认真细致地重读。
我喜欢用三大元素来掂量小说的品质。三大元素是:审美、思想、人物。审美,主要体现在语言层面。作为资深读者,我对文学作品的审视,语言是主要元素之一。我在别处说过:“优秀的小说家,对语言都怀有敬畏之心。他们用语言确认世界,他们能在语言中找到小说的出路。简而言之,他们排列汉字的本领,彰显了他们的文学修养和审美情趣。”
你说怎么那么巧,洪兆惠的小说语言,与我的审美期待,恰好达到无缝对接的程度。舒缓的叙述节奏,简洁老辣的家常语,如林间山泉,沿一面缓坡蜿蜒,清泠,自在,涓涓而下,让人神清气爽。
原想节选几段他的文字供诸君品鉴,进而又想到,他的作品,就耸立在本期杂志里,我何必多此一举!省下些文字,说点儿别的。
先从《那弯月虹》说起。月虹与彩虹类似,它们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叫云虹,一个叫雾虹,都是不常见的自然现象。不常见不意味着永远不见,就像我在这篇作品里,读到久违了的治愈感一样。作品中的男主角秦子,年轻时跟媳妇打架,把媳妇气得跑出家门。悲催的是,赶上雷雨天,媳妇被炸雷“劈个正着,当时没了”。出了这种事,娘家人必然要来闹上一闹。可即便闹得再凶,也有停歇之日。与之相反,秦子内心里的闹,却不知何时才能终止。为排遣内心沉郁,他调换工作,进山,到山顶的瞭望塔上长年驻守,当了护林员。不知过了几年,一个雨后的无眠之夜,他在瞭望塔上,看见“一弯月虹映现天际”。白色的月虹,在他的凝望中,似乎有了色彩。又不知过了几年,他对来访的童年玩伴说:“奇怪的是,那一刻,我心里像敞开了一扇窗,想好好活着。”不久,他在月虹下面的山沟里,遇见冲他笑了又笑的哑女小玲,后与小玲结合,在“尖尖顶”上定居。本职工作之外的余暇,他们栽花种菜,他们看山看水,看日出日落,看蓝天白云,看木星银河。生活环境简陋,连电视机和收音机都没有,可秦子觉得:“有这就够了。”阅读至此,我能清晰地觉察到,秦子的内心,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有这,真的就够了。
扑入眼帘的风景,能否让人的心境发生突变?答案是肯定的。我在十七八岁的时候,遭遇过同样的情感冲击。那是一个初秋的清晨,我站在齐腰深的海水里钓鱼。海面平静。朝霞在周边燃烧。橘黄色的天,橘黄色的海,橘黄色的我。一条又一条虾虎鱼,在我的钓线上跳跃。鱼和钓线,也都是橘黄色的。我霎时感动得想哭,无端觉得,我一定会拥有美好的人生。
我能感受到秦子的情感顫动。
《水哥看水》写的是存在感。存在感这东西很怪,他必须在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人中,才会现身。它需要客体的指认。生活中有不少行为古怪的人,他们的古怪,只有用存在感才解释得通。这篇小说中的水哥,是水稻种植专家。“他站在田埂上,四处一看,就知道哪个池里水多,哪个池里水少。他懂得水稻生长习性,清楚土壤蓄水能量,翻地、泡田、耙地、插秧、灌水、排水、晒地,样样活儿都精通。”可他在村民眼中,同样也是一个行为古怪的人。开发商征地,家家都能得到“足够十年吃喝”的钱,都“憋不住笑”,他却不笑。为啥不笑?作者没直说,让我来说吧。在水哥眼里,“给这片水田看水,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事”。要是盖了楼,水哥便没了用武之地,存在感会随之坍陷,你说他怎么会笑?“开村民会,一家去一个,水哥没去”,他去了稻田,“一到田里,见到绿生生的稻子,心里亮堂”。他在稻田里遇见二魔。这人打心眼儿里佩服水哥的本事。等于说,二魔凸显了水哥的存在感。两人在夜色里调侃,说要是能守住这片稻田,他们即便去投河也行。读者不必担心,水哥和二魔,绝对不会投河。投河一说,只是情绪宣泄,是一种别样的伤逝。
《张叔,刘叔》里,有暖融融的人情。张叔是电工,是能人,在村里威信很高。“他孤独,也严肃”,不爱说话,却跟刘叔“最好”。刘叔两口子都得过麻风病,身上留下了残疾,属于弱势群体,活得小心翼翼。张叔对这两口子,有过各种关照。最大的关照,是刘叔死后,他对刘婶的精神抚慰。作者借张叔的言行告诉我们,人间值得。
最后我要说,把小小说写到洪兆惠的程度,它和他,就都有了尊严和荣光。
[责任编辑 王彦艳]
侯德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百花洲》《鸭绿江》等全国数十家报刊,出版《天鼓:从甲午战争到戊戌变法》《寂寞的书》《那时候我们长尾巴》等小说、随笔、评论集十六部,获《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小说奖”等多种奖项,有作品入选中国小说排行榜和军事历史好书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