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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道教与古代日本政治

2023-06-14蔡凤林

日本问题研究 2023年1期
关键词:政治思想东亚

摘要:日本神道教的形成发展是古代日本统治者在古代东亚历史环境中出于国家主义目的将自然崇拜和神灵信仰人为地改造成政治神话、理论宗教和民族哲学思想的过程。神道教具有服务政治甚至其本身就是政治思想的特性,构成了古代日本政治的思想基础。神道教是支撑古代日本内政外交的精神支柱,对古代日本政治产生了极大的影响。神道教对近代日本的政治影响是对古代日本政治影响的延续。古代日本是基于神道教理解、摄取中国思想文化的。古代日本思想史的发展是在吸收中国思想的同时受其刺激回归神道教、在民族化中前行的过程。

关键词:神道教;东亚;古代日本;政治思想;神道教研究体系

中图分类号:K313.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4-2458-(2023)01-0001-12

DOI:10.14156/j.cnki.rbwtyj.2023.01.001

作为观念形态的文化和人类思想意识的活动成果之一,宗教意识早在旧石器时代晚期即已产生,本质上是由于人类对自己赖以生存的自然界的认识和支配能力低下造成的。日本民族的固有宗教——原始神道教亦发轫于自然崇拜,其主要特征能够归纳为:(1)多神信仰;(2)咒术性;(3)现世利益祈祷性[1]。

作为日本的固有宗教信仰,神道教长久作用于日本的政治、经济以及民族文化心理、社会风俗习惯等诸多方面;不仅在日本宗教史上占居重要地位,而且关系到日本思想文化发展史之宏旨。职是之故,神道教成为日本思想史研究领域中的核心议题和主要内容之一,且已取得了丰硕的研究成果。其中,中国学界近几十年来关于神道教的研究成果,按出版年月顺序胪列,主要有:王守华著《日本神道的现代意义》(日文版)[2]、张大柘著《当代神道教》[3]、范景武著《神道文化与思想研究》[4]、王宝平主编《神道与日本文化》[5]、刘立善著《没有经卷的宗教:日本神道》[6]、王维先著《日本垂加神道哲学思想研究》[7]、王金林著《日本人的原始信仰》[8]、牛建科著《复古神道哲学思想研究》[9]、张大柘著《宗教体制和日本的近现代化》[10]、王金林著《日本神道研究》[11]、范景武著《民族文化与国民性研究》[12]、王守华和王蓉著《神道与中日文化交流》[13]、崔世广主编《神道与日本文化》[14]、刘岳兵主编《日本的宗教与历史思想——以神道为中心》[15]等。其他还有一定数量的论文,受篇幅所限,兹不一一胪列。在这些研究成果中,学者们对神道教哲学理论、神道教的起源和发展历史、“神道”概念的形成与发展、神道教与日本文化、日本神话、日本古代神祇祭祀、神道教与日本人的生命观、神道教与日本人的宗教意识及信仰、神道教与日本王权、国家神道与日本的政治关系、神道教的时空观、神道教的自然观、神道教与中日文化交流、神道教的社会作用和功能、神道教与日本国民性、神道教与当代日本社会生活、中国人的神道观等议题进行论述,可谓各抒己见、异彩纷呈,体现了中国学者对日本神道教研究的广度和深度,谅可称颂;尤其是前辈学者对中国神道教研究工作的奠基和引领之功,洵不可没。

关于日本神道教与日本政治的关系,目前中国学者的目光主要集中在神道教对近代日本政治及军国主义产生的影响,或可以说国家神道成为研究者关注的焦点,“在已发表的有关神道的文章中,国家神道始终是人们关注的焦点之一。在已出版的神道研究的著作中,几乎都有關于国家神道的章节” [16],关于神道教对古代日本政治产生的影响却没有太多地涉及。日本学界对于神道教虽有大量的研究,但一方面强调神道教是日本文化的底色,如石田一良、丸山真男等人;另一方面注重神道教所谓的“重生”“亲环境”等特性,而关于神道教对古代日本政治发挥的作用的论述也明显缺少甚至回避。事实上,如本文所述,神道教在古代即已对日本的内政外交产生了很大影响,神道教对近代日本政治的影响是古代的延续。深入系统地研究神道教与古代日本政治的关系,不仅有助于深入解析古代日本人的精神结构,而且有助于深入了解神道教的社会功用和古代日本政治思想史的发展过程、日本思想史的全貌,以及古代日本对外意识、对外观、对外政策的形成过程。同时,古代日本基于神道教理解、摄取外来文化的对外态度对当代中国不无启示意义。本文的主要观点是:(1)日本神道教的形成发展是古代日本统治者在东亚历史环境中出于国家主义目的将自然崇拜和神灵信仰人为地改造成政治神话、理论宗教和民族哲学思想的过程。(2)神道教是古代日本政治最重要的思想基础,对古代日本的内政外交产生过很大影响,神道教对近代日本的政治影响是古代的延续。(3)古代日本是基于神道教理解、摄取中国思想文化的。古代日本思想史的发展是在吸收中国思想的同时受其刺激回归神道教、在民族化中前行的过程。本文旨在抛砖引玉,希望中国学界在研究日本神道教时从本国视角聚焦于“神道教与古代日本政治”这一研究课题,研究神道教形成与发展的政治动力以及其政治属性向近代延申发展的历史逻辑,清晰认识到神道教的本质特征及其对华关系,以进一步凸显神道教研究对阐释中日关系史的学术价值和现实意义,进一步完善中国学界神道教研究的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文中纰缪,敬请学界同仁批评指正。

一、神道教与古代日本的政治思想

越是远古,人类的思想意识越处于蒙昧状态而匍匐于神灵脚下,咒术、祭祀活动也渗透于人类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礼记·表记》记述:“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17]在殷商时代,中国人早已从野蛮时代跨入文明社会门槛,但其精神仍受制于神灵,传达神意的巫、史在社会宗教、政治生活中发挥着重要作用,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在宗教方面,巫、史是神的意志的权威传达者、阐释者和神权的实际掌握者,属于精神领袖;在政治上,“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矇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18];或“王前巫而后史。卜筮瞽侑,皆在左右。王中,心无为也,以守至正。”[19]巫、史在政治机构居于显赫地位,他们垄断神坛、把持政坛、执掌学坛[20]212213,殷商王朝是“神政”王朝。

《三国志·魏书·东夷传》“倭人条”记述3世纪日本人“其俗举事行来,有所云为,辄灼骨而卜,以占吉凶,先告所卜,其辞如令龟法,视火坼占兆”;“其国本亦以男子为王,住七八十年,倭国乱,相攻伐历年,乃共立一女子为王,名曰卑弥呼,事鬼道,能惑众,年已长大,无夫婿,有男弟佐治国。自为王以来,少有见者。以婢千人自侍,唯有男子一人给饮食,传辞出入。居处宫室楼观,城栅严设,常有人持兵守卫”[21]。表明当时的日本社会尚处于如同殷商时代的以占卜决定国家大事的“神政”社会,邪马台国的政体属于祭政合一,其政治首脑女王卑弥呼既是神权领袖(最高级别的女巫),亦为政治首脑,她做事皆循神道,以巫术施政。神道教是和日本民族及其古代国家同步形成发展起来的,形成伊始就具有服务政治甚至本身就是政治思想的特性。

在不同政治区域形成发展起来的不同特质和类型的文化,其相互间交流的基本规则之一是基于实用主义原则的选择性摄取,即在汲取外来文化时根据需求而加以甄别或根据本文化的特质进行改造,而不是全盘照搬。因此,文化交流时输入方的文化中有些部分尤其是核心元素不易发生变化,所谓“所禀有自然之命,所尚有不易之性”,例如,中国唐朝文化虽然广泛摄取域外文化而形成新的中华文化体系,但中国文化的内核即价值观念、伦理观念以及各种典章制度(包括官制、兵制、田制、赋役制等)在内的社会组织却未因外来文化输入而发生改变[20]391。古代日本摄取中国文化时亦遵循了这一文化交流原则,尤其是作为日本精神文化底蕴的神道信仰并没有发生质的变化。

6世纪中叶以前佛教“公传”日本时,日本人将其视为与日本“百八十神”相同的“神”,相对于本国的“百八十神”而言,佛是来自外域的“蕃神”。佛教传入日本后,日本人不久将其纳入自己的信仰体系中,以至于对佛教达到痴迷的程度,这首先是由于他们视佛为神。尤其是佛教中蕴涵的丰富的神学迷信内容,很多与神道教的巫术、占卜、祭祀、祈祷等内容一致,均属于不受现实逻辑法则支配的原始思维范畴。以自然崇拜为主要内容的神道教对佛教传入日本起到了重要的媒介作用,犹如日本佛教学者村上专精所指出:“我国人在佛教传入之前所具有的宗教思想,是自然崇拜与祖先教结合而成的神话传说。这个关于天神地祇,祖先游魂保卫国土子孙的信仰,可以说,就是一般国民所谓的宗教。佛教是突然来到上述国民中间的。因为佛教教理是由许多方面组成,因此最初传入我国的佛教就是适应当时社会状况的关于现世祈祷的一部分而已。”[22]而且宏伟的寺院建筑、精美的佛教壁画、诸多人格化的佛陀塑像及护法神像、成册的经卷(对于日本人是强大咒力的载体),以及梵呗宝铎和晨钟暮鼓声音相闻、香烟缭绕的宗教氛围,对古代日本人带来了神秘而清新的宗教体验和强烈的咒术魅力,更具宗教信仰的诱惑力。简言之,神道教虽含有浓厚的神学迷信内容,但不具备完整的教义体系、严密的教会组织形式和教规教仪,故尚不能如同成熟宗教那样具有有效统摄全社会精神领域的职能。这就为理论体系、神学思想更为完备的佛教思想渗入其中留下了广阔的精神空间。

但是,以神道教为宗教基础的古代日本人信奉佛祖,尽管信仰的对象变了,信仰的动机和效果却依然如故,只不过是佛祖及其各种护法神代替了他们以往生活中那些职能各异的“百八十神”。他们依旧怀着原初那种淳朴的神灵信仰对待各种“佛神”,在文化心理上并未感受到外来文化的剧烈冲击。相反,比起没有理论教义和经典、以粗陋的神灵信仰为基础的原始神道教,佛教作为高度成熟的宗教,使古代日本人的信仰世界变得绚烂多彩,思想羽翼能够迅速飞入更为精妙的精神空间,徜徉在更加虚幻的神灵世界,这是菩提之树之所以能够在短时期内在日本列岛根深叶茂的思想基础。

佛教传入日本后,虽经历了一番崇佛和排佛的激烈斗争,但由于佛教中的神学内容和咒术要素对现世利益的祈祷更具神秘性和欺骗性,佛教不久逐渐得到日本人的崇信,最终朝着国家佛教的方向发展:推古朝时期(592—628)佛教得到日本统治者的认可,建造很多氏寺,奠定了日本佛教兴隆的基础;舒明天皇(629—641年在位)和皇极天皇(642—645年在位)时期建造了皇室御愿寺,佛教与皇室的关系趋于密切;孝德天皇(645—654年在位)和齐明天皇(655—661年在位)时期,佛教具有了国家佛教(护国佛教)的特点。

天武天皇(673—686年在位)执政时期,日本古代神祇制度得到完善,如诸神之间形成了以天照大神为顶端的神祇等级秩序等。天武朝也是日本国家佛教确立的时期,其动力来自朝廷神道制度的整饬。天武天皇还是一位具有浓厚道教色彩的统治者,《日本书纪·天武天皇纪》中体现此点之记载所在多有[23]。当然,天武天皇重视道教,和重视佛教一样,所倚重的依然是道教中与神道内容契合的要素,其政治职能远重要于宗教内容,道教成了天武天皇营建天皇制律令国家的思想工具之一,例如,天武朝时日本最高统治者由大王变成天皇,其宗教巫术性得到进一步完善和发扬;利用道教要素编造出皇权象征物“三神器”(八尺镜、天丛云剑、八坂琼曲玉)等等。天武天皇称自己为“现御神”(明神)[24],则“现御神”统治的国度就是“神国”。《古事记》和《日本书纪》在天武朝时期开始编纂,其以后几乎成为神道教“经典”的神代卷中的政治神话和“神统谱”的编造也是缔造“神国”日本的具体表现。要之,在与新罗展开激烈的政治竞争时,为了寻找自我鼓励的精神动力或强心剂,天武天皇加强对意识形态的控制,依靠宗教圣威强化天皇的政治权威,以实质性地建设律令制国家。其间,基于神道信仰利用道教和佛教要素构筑“神国”,为8世纪以后日本具有浓厚政治特性的护国佛教和“神国”思想的形成奠定了思想基础。

8世纪时日本依旧面临着严峻的东亚国际政治局势,因此巩固、完善律令制国家成为其最重要的政治课题。8世纪前半叶,圣武天皇(724—749年在位)之所以建造卢舍那大佛、东大寺、国分寺,提倡念经,大力弘扬佛教,一方面是为了建设以自己为“教主”的现世版莲华藏世界,以巩固天皇政治地位;同时也由于《妙法莲华经》《金光明最胜王经》《大般若波罗蜜多经》等佛教经典能够提供更加具体的护国理论,以维护律令制国家。不过,如同家永三郎所指出:“日本佛教之所以能夠扎根日本社会,是因为将其社会功能限定在作为护持七八世纪时形成的律令国家体制的咒术的集体现实信仰中。”[25]神道咒术构筑了护国佛教的思想基础。奈良时代(710—784)有139部249卷密教经典传入日本,僧侣和优婆塞们除了读诵护国经典之外,还背诵大量的护国密咒[26]。圣武天皇建造卢舍那大佛的时期,也是伊势大神尤其是八幡大神地位陡升、八幡神信仰和八幡神社得到迅速发展的时期。没有这些大神“托宣”给予精神鼓励,律令制国家倾注国力实施的卢舍那大佛铸造工程是否能够顺利完成,是个疑问。

圣武天皇执政时期,日本护国佛教臻于鼎盛,佛教确立了崇高的政治地位。然在其底奥发挥作用的是神道教中以咒术为现世利益祈祷的宗教功用。在圣武天皇看来,不是以佛护国,而是在以神护国,佛教护国理论和神道镇护功用,指归一致。学界往往称日本佛教是“咒术佛教”或“巫术佛教”,亦缘于此。由于8世纪基于神道信仰带来的佛教高度政治化,为奈良朝佛教的世俗化和腐败埋下伏笔,对奈良朝政治产生了极大的负面作用。

奈良时代既是神佛共同承担护国重任的时期,也是神佛争夺政治和信仰地位的时期,如769年八幡大神反对道镜即皇位的“托宣”事件。在奈良时代中期,尽管因佛教高超而独特的护国理论引发日本佛教臻于昌隆,政治地位扶摇直上,但排佛思潮也暗流涌动(如757年橘奈良麻吕谋反事件就是利用当时民众的排佛情绪而发生),神道信仰根牢蒂固。甚至圣武天皇建造卢舍那大佛时也没有怠慢神灵,这在《续日本纪·圣武天皇纪》中有許多具体的记述。卢舍那大佛建造完成以后,佛教因呈泛滥之势而信仰地位下降。为了防止因过渡干预政治而招致民众非难,佛教徒编造了很多有关佛帮助神解除烦恼或前世罪业的神佛“习合”的故事,以确保佛教的崇高政治地位[27]。说明在奈良时代,佛的地位并不稳固。757年开始实施的《养老律令》,其中《职员令》将神祇官列于篇首,并解释:“神祇者是人主之所重,臣下之所尊,祈福祥,求永贞,无所不归神祇之德,故以神祇官位百官之首。”[28]在不到80年的奈良时代,带有“神”字的年号就有三个:“神龟”(圣武天皇年号,724—729年)、天平神护(称德天皇年号,765—767年)、神护景云(称德天皇年号,767—770年)。这些都在说明奈良时代日本统治者虽重视护国佛教,但没有轻视神道。

从表面观察,古代日本统治者对神佛的态度并无二致,但通过史书记载能够了解到的实际情况是:(1)史书对神事的记载多于佛事;(2)在神佛同时祭祀的地区,祭神的地区范围更广;(3)作佛事的地区限于京城和畿内地区;(4)神事和佛事同时进行时先记述神事[29]。表明古代日本统治者进行国家层面的祭祀活动时,比起佛教更为推崇神道教。佛教传入日本以迄近世,在日本思想史上始终占居主流地位,这和神道教为古代日本人接纳、信奉佛教提供信仰基础有着直接的关系。即古代日本人是基于神道教理解、接纳、崇信、弘扬佛教的,像神佛“习合”论、本地垂迹说、本觉思想等佛教日本化的产物,亦均基于神道思维形成。

由于社会发展进程滞后带来的理性思维阙如,古代日本社会蒙昧主义泛滥,其国家政体带有浓厚的政教合一性,前已述及,律令制国家建设过程也是缔造“神国”的过程。从此,天皇一方面是最高的世俗统治者,同时也是“神”,是“现御神”“现人神”,这种基于神道信仰的圣俗一体的古老政体和神祇护佑日本的虚妄理念赓续至1945年二战结束,表现出神道教是古代日本最为重要的政治思想。

二、神道教与古代日本的“神国”思想

以现世利益祈祷、祭祀为主要内容的神道教,在政治上的利用,除了上述为神灵护佑日本古代国家这一政治思想提供信仰基础之外,还对古代日本对外扩张、实现其“大陆梦”以及挽救皇权危机等国内政治事宜提供了精神武器,这就是基于神道信仰形成的日本是“神国”的政治思想。“神国”思想的基本理路是:日本是神创、神胤统治的神圣国度,故有资格统治世界,“兼六合”“掩八纮”的思想在《日本书纪》中即已表现出来[30];同时日本受神明护佑,不受内忧外患之扰而国泰民安。

“神国”思想经历了从“自在”到“自觉”的形成过程。佛教“公传”日本后,排佛派的物部大连尾舆和中臣镰子奏称:“我国家之王天下者,恒以天地社稷百八十神,春夏秋冬祭拜为事。方今改拜蕃神,恐致国神之怒。”[31]这里已表露出日本是由神掌控的国度之意。《古事记》《日本书纪》神代卷宣扬日本是神创、神裔统治的国家,也是“神国”意识自在的表现。“神国”意识走向自觉并发展演化为鲜明的政治思想,主要动力是古代日本所处的东亚国际环境的深刻影响[24]。具体而言,为了在东亚国际政治竞争中确保日本在朝鲜半岛的切身利益,“神国”思想作为古代日本人的精神凝聚力而产生。

《日本书纪》记载神功皇后摄政前纪九年九月十日,神功皇后“令诸国集船舶、练兵甲”,准备发兵征伐新罗。之后对其详情又做了如下记载:

冬十月己亥朔辛丑,从和珥津发之。时,飞廉起风,阳侯举浪,海中大鱼悉浮挟船。则大风顺吹,帆舶随波,不劳橹楫,便到新罗。时,随船潮浪远逮国中。即知天神地祇悉助欤?新罗王于是战战栗栗,厝身无所。则集诸人曰:“新罗之建国以来,未尝闻海水凌国。若天运尽之,国为海乎?”是言未讫间,船师满海,旌旗耀日,鼓吹起声,山川悉振。新罗王遥望,以为非常之兵,将灭己国。詟焉失志,乃今醒之,曰:“吾闻东有神国,谓日本。亦有圣王,谓天皇。必其国之神兵也。岂可举兵以拒乎!”即素旆而自服,素组以面缚,奉图籍,降王船之前。因以叩头,曰:“从今以后,长与乾坤,伏为饲部。其不干船柁而春秋献马梳及马鞭,复不烦海远,以每年贡男女之调。”[32]

这段记述通过新罗国王的言论表现出8世纪初日本统治者的“神国”观念,这是日本“神国”观在文献中首次显现,也是日本在663年“白村江战役”中惨败后,在争夺朝鲜半岛的政治军事竞争中以日本“神国”的政治信仰作为自我精神鼓励装置的表现。

历史上,“神国”一词集中出现于文献是在9世纪后半叶的清和天皇(858—876年在位)执政时期。日本贞观十一年(869年)五月二十日夜,“新罗海贼,乘二艘来博多津,掠夺丰前国年贡绢绵”[33]288。这一年在列岛各地还不断发生地震、水灾等自然灾害,世间骚然。抱有强烈危机感的平安朝统治者,一方面在军事上采取对策应对新罗人的骚扰;另一方面为了借助神佛之力以解除内忧外患,向各地寺院下令转读佛经,并向伊势、石清水、宇佐等神宫奉纳告文,祈祷国土平安。在这些告文中散见“神明之国”“神国”等词句[33]234。这是古代日本统治者针对外敌袭扰而首次使用自我定义的“神国”这一政治概念,属于“神国”思想直接而具体的表露。

原始神道教的空间观中已具备了此世观和彼世观。此世(现世)是生前的世界,彼世(冥界)是死后的世界[34]。《古事记》神代卷中出现的“黄泉国”(《日本书纪》神代卷记写为“根国”)是人死后的灵魂去处,这为古代日本人净土彼岸信仰的形成提供了精神风土。净土宗“本来是在庶民中成立。其庶民性是以‘舞蹈念佛的形式,与民间古老的镇魂等咒术‘习合,从庶民内部打开了通往净土教的道路”[35]。一切思想的产生都是根据现实需要,理解认识一种思想文化,需要准确把握其赖以产生的时代背景和历史环境。北畠亲房(1293—1354)撰《神皇正统记》记述:由于从白河天皇(1072—1086年在位)时代出现院政,政道不古,世道呈“末世”之相;至后白河天皇(1155—1158年在位)之世,发生“保元之乱”(1156年),继之发生“平治之乱”(1159年);自此日本社会兵燹不断,天灾频仍,旧秩序崩溃,陷入乱世,民众饱受涂炭之苦。犹如在《玉叶》《平家物语》《方丈记》《徒然草》等文献中所记述,在镰仓时代(1185—1333),日本社会兵疫水火之灾祸竞兴。据研究者统计,从承久元年(1219年)至文应元年(1260年)的41年间,发生天灾人祸500次,其中,天变180次、地震104次、大风雨78次、洪水19次、火灾54次、旱灾6次、饥荒7次、疫疬16次、骚乱36次[36]。佛教所描绘的“地狱图”呈现于现实社会;加之佛法凌夷带来的末法思想和无常观泛滥,人心倦怠,世事维艰,失重感、废弃感甚至幻灭感笼罩整个社会,导致现实社会被视为污浊、罪恶之世,于是净土宗在日本社会蔓延,点燃日本民族的宗教热情,使当时的日本民众忘掉苦难的现实而向往佛国净土,神游于妙曼溫柔的精神天国,对稳定人心世情,功莫大焉。由于处于特殊的历史时期,镰仓时代也是日本民族进入独立哲学思考,以及国家意识自觉和具有现代意义的民族文化开始形成的时期。

《仁王经·受持品》等佛教经典描述的世界构成是:在围绕世界中心须弥山的四大洲中,人类居住的南阎浮提洲有十六大国、五百中国、十千小国;小国外围又有无数“粟散国”。伴随平安时代中后期律令制国家崩溃而日本统治阶级精神颓废、日趋没落,以及上述12世纪以后日本社会天灾人祸不断并受佛教末法思想之影响,当时日本人认为日本在南阎浮提洲中属于与佛教中心印度窎远的“粟散边土”,在这里生存的人们都是根性扭曲、根机低劣的恶人,日本已是无法拯救的恶世、秽土。这种“末法边土”的自我认定,对平安朝中期至中世日本的历史观、思想以及文学、艺术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也给这个时代的日本人带来了深深的绝望感。他们认为佛陀不会来到日本这样的边地恶土匡时济世,而只有神祇才能引导他们与佛国结缘、往生净土。关键时刻,日本的神祇又一次承担起了拯救人心乃至救世的历史重任。

自奈良时代末期至平安时代初期,佛教徒为了传播佛教,提出“本地垂迹说”,即作为“本地”(法身或真身)的佛,“垂迹”(化身来到)日本拯救日本人,例如,将比睿山延历寺的镇守神日吉明神奉为“山王”,认为山王明神的本地是释迦牟尼法身,为日本的最高神;真言宗则把伊势神宫所奉天照大神和丰受大神称为大日如来的垂迹。平安朝后期(12世纪院政期),主要的神都被安排了自己的“本地”。及至镰仓时代,所有的神都被确定了自己的“本地”。于是“本地垂迹说”衍化成了以佛教理论解释神道的“山王神道”和“两部神道”。以佛教为后盾,为克服末法边土的危机感,神祇在中世日本社会被赋予极高的信仰权威,此亦助长了“神国”思想。同时,末法边土思想还使中世日本人产生了深深的政治自卑感,于是他们高擎“神国”旗帜,以为自己在佛教“三国”(印度、中国、日本)世界观中博得国家尊严,如《太平记》记载“此器(“三神器”——笔者)乃我朝之宝,从神代至人皇代代传承。我国虽为小国,却在三国之中最优秀,吾朝神国的不可思议正在于此”[37]。其本质上是试图依靠神道挽救民族心理危机,亦成为宣扬“神国”思想的精神动力。

首先是作为政治思想,佛教借助神道信仰弘传于日本,同时也推进了神道教的发展:受佛教刺激,产生了“神道”这一定义日本固有宗教的概念;佛教理论推进了神道教的理论体系化;佛教组织机制完善了神道的组织机制;佛教仪式仪轨充实了神道仪式仪轨;佛像刺激神道人格化神像出现;佛寺促成神社神道。“风助火势,火借风威”,在神佛调和的演进过程中,佛教和神道教相激相荡、交互推引,推进了本地垂迹说的普及,亦推动了神祇和佛的大众化。不过,在镰仓时代,由于净土宗、净土真宗等主张不拜神祇的新佛教的刺激,以及“本地垂迹说”的影响和社会上排佛思潮的兴起,日本社会尊神意识复苏,此前体现佛陀掌握思想主导权的“佛主神从”思想和信仰结构逐渐向“神主佛从”过渡。尤其是“文永之役”(1274年)和“弘安之役”(1281年)后,两度阻挡住外敌的台风被视为“神风”,于是诸神护佑日本这一荒谬认识膨胀,神的地位愈加提高,“神国”思想泛滥,甚至出现了反“本地垂迹说”的“神本佛迹说”。

在神佛关系上最早提出“神本佛从”思想的是镰仓时代伊势神宫外宫的神官(祢宜)度会行忠(1236—1305)和度会常昌(1263—1339)。他们托古编造了“神道五部书”,即《天照坐伊势二所皇太神宫御镇座次第记》《伊势二所皇太神御镇座传记》《丰受皇太神御镇座本纪》《造伊势二所太神宫宝基本记》《倭姬命世记》。这五部书成书是在建治(1275—1278)到弘安(1278—1288)的10年间,应和当时“神国”思想高涨的日本尊神社会思潮的影响有着直接的关系,如《倭姬命世记》明显是在强调“神国日本”。过去的“神国”思想解释日本是佛、菩萨垂迹护佑之国度,但在“神道五部书”中宣扬的“神国”日本则是天照大神照临、丰受大神幸守之国[38],并强调明神和天皇的一体以及“三神器”和皇位的一体。为了体认这一神道本义,“神道五部书”借助中国易学和老庄思想,倡导以“清净”“正直”之心(本然之性)接触神祇,使人们回归神道教固有的精神状态[39]。由此实现摒弃过去的神佛调和思想,从佛教等外来思想体系的影响将神道独立出来。学界将上述度会氏创建的神道称为“伊势神道”。伊势神道至15世纪末发展成主张神道是万法之根本(“根叶花实论”)的吉田神道。总之,“文永、弘安之役”进一步激发了古代日本人的“神国”信仰,促使“佛主神从”信仰结构发生逆转。通过此时期成书的“神道五部书”,《日本书纪》中出现的“神道”得到理论化而具宗教系统性[40]。

663年“白村江战役”以后,古代日本的大陆梦受挫,被迫放弃朝鲜半岛而蜷缩于日本列岛,但大陆梦依然在做。在奈良和平安时代,因国力不足以及律令制国家渐趋衰落带来的颓废意识,使日本人走向内守。但镰仓幕府武士政权建立后,尤其是13世纪后期两度克服政治军事危机之后,日本人找回了民族自信,其“神国”意识再次高飏,“神国”思想成为时代精神的核心,武威意识随之高涨,二者交互作用,日本人的大陆梦复燃。

在镰仓时代,一首叫做《文武》的武士宴曲中有如下一段话:“凡北阙愈安全,东关越治,武威重,文道直,四夷不再起,此早领三韩。”赞颂镰仓幕府“武威重,文道直”,希望早日占领“三韩”。在镰仓时代武士宴曲中频繁出现“征服高丽、百济、新罗”以及“神功皇后趋高丽时”等涉及“异国征伐”的句子,尤其强调神功皇后征伐“三韩”,歌颂镰仓幕府的武威[41]。对镰仓幕府武威的礼赞,始于“承久之乱”(1221年),“文永、弘安之役”后愈趋高涨。镰仓幕府末期成书的《八幡愚童训》(甲本)中即高唱日本的“武威”。“武威”思想的自觉和高扬,一旦和主张独善的“神国”思想相结合,就会再次点燃大陆梦。此时,自古以来被视为属国的朝鲜半岛国家就首当其冲,成为了其想要征伐的对象。日本中世儒者玄惠(1269—1350)虽然认为日本是“粟散小国”,但是能够征服“三韩”是由于“神国”。他利用《说文解字》对“蛮夷戎狄”的解释,宣扬作为“东夷”的日本的武威:

南蛮从虫,西羌从羊,北狄从犬,东风为君子国,而不从兽。其上天竺、震旦、日域三国中,日本人心亦武勇,弓力优于余国,故名为“夷”字。“夷”是“弓”字之上写入“大”字之形。因此“夷”字为本朝携弓箭之人的眉目。[42]

镰仓幕府武家政权建立以后逐渐高涨起来的武威精神,加之“文永、弘安之役”带来的“神国”意识高涨,对以后的日本历史乃至东亚历史影响至深,即日本一旦具备“武威”,就会在“神国”思想鼓舞下向大陆采取军事行动。如“文永、弘安之役”后,镰仓幕府两次计划“异国征伐”,征讨高丽。丰臣秀吉继承织田信长遗志甫一统一日本,挟其强势,狂妄地宣称,“弓箭严厉之国”日本只用五百、一千的军势就全部称霸了,以十三万军队征服“大明长袖国”又有何不安?征讨处女般的大明国“如山压卵”[43]。日本发动试图侵占亚洲大陆的战争,绝非偶然,其背后作祟的是武威精神和“神國”思想的结合。

16世纪中叶天主教传入日本以后,随着其传播的深入,逐渐成为政治威胁,于是遭到镇压。丰臣秀吉下令驱逐传教士,理据是日本是“神国”。如丰臣秀吉发布的《伴天连追放令》开宗明义提出:“日本乃是神国,邪法来传万万不可。”[44]江户幕府的禁教宣言《排吉利支丹文》亦称:“夫日本者,元是神国也。阴阳不测,名之谓神。圣之谓圣,灵之谓灵,谁不尊崇!”[45]

在江户时代(1603—1867),受丰臣秀吉侵华战争引发的中日对立之余绪和天主教的威胁,以及明清交替带来的中国历史变局之影响,日本再次陷入孤立的国际环境,且颇受朱子学“华夷”思想之影响。一方面由于国家危机感加剧,另一方面为了争得东亚政治和文化中心地位,日本人的国家意识愈趋自觉、高涨,集中体现于其统治者以神道教和“神国”思想维护国体和民族文化。尤其是江户时代东亚各国争夺东亚政治和文化中心地位,成为表现国家主义和为民族精神命脉张目的主要手段时,日本在这方面可谓手脚并用,从自然环境、政治制度、宗教信仰、人文族源等方面宣扬日本之殊胜。其中,祭出“神国”这一面大旗,“万世一系”的“神国”成为日本夺取东亚政治和文化中心地位的重要条件和理论依据。在江户时代,“神国”思想和国家主义思潮相结合而充斥日本社会,神道学家和国学家自不必待言,具有理性思维的儒学思想家、政治家,如林罗山、熊泽蕃山、新井白石等,亦持“神国”思想。例如,1748年日本儒者松崎惟时在与朝鲜通信使李命启的笔谈中称:“先朝名臣白石源公(指18世纪初日本政治家和儒学家新井白石——笔者)有言曰:我国,神国也;我天子,真天子也。”[46]以此在朝鲜使臣面前表现日本的优越国际地位。江户时代后期,面临西方列强威胁时,日本是“神国”“神州”的思想愈加高涨,成为“尊皇攘夷”的精神武器。明治维新以后“神国”思想在对外侵略战争中又一次成为精神利器,被宣扬至二战结束。

如上所述,古代日本的“神国”思想主要是在国际竞争中作为自我鼓励的精神武器而生成、蔓延。同时,历史上,“神国”思想为古代日本摆脱国内政治危机亦发挥过重要作用。

自7世纪末以来日本人就以天皇“万世一系”的政体而自豪。在前近代,日本虽受儒学的影响,尤其是在江户时代颇受朱子学影响,但在政治伦理上并没有完全确立中国儒学所倡导的“忠君”“尊皇”等政治理念,导致日本政治史上篡夺皇权成风、“下克上”成习,国内政治生态呈混乱状态,犹如新井白石在《读史余论》中所云:“日本天下大势九度变化为武家治世,武家治世又五度变化,至当代。”[47]而每当遇到社会变乱时,“神国”思想则成为日本挽救国内政治危机的思想理论武器。从院政时代至镰仓时代初期,南都北岭的寺社势力引发的强诉事件达到顶峰时,朝廷高唱日本是“神国”,依靠神佛之力惩戒恶僧,维护国土平安[48]。13世纪日本天灾人祸连绵不断,固非承平之世。日莲(1222—1282)一生殊死倡导“唱题成佛”(念诵《法华经》题目“妙法莲华经”即可成佛),目的是基于天台宗本觉思想缔造“神国”,号召人们回归神道传统、统一思想、振奋精神,积极关注现世、应对现实,以指引当时的日本度过内外交困的多事之秋。北畠亲房在1339年写成的《神皇正统记》开宗明义:“大日本者,神国也。天祖开创基业,日神传下统系,我国之此事,异邦所共无,故曰神国也。”[49]15由于皇位之争,1336年(日本延元元年)12月,后醍醐天皇进入大和国吉野,建立南朝政权,与足利氏支持的京都北朝政权对立,日本历史进入了南北朝时代(1336—1392)。北畠亲房撰写《神皇正统记》,既不是为了书写日本历史,亦非弘扬神道教,而是为了宣扬南朝的正统性,而其理论依据是:代表日本皇统的“三神器”在南朝天皇手里[49]44,具有“三神器”者才具有皇统的正统性,且“三神器”是神所授予,故强调“大日本者神国也”。在日本国内出现皇统南北对立的政治危机时,“神国”思想作为挽救国内政治危局的法宝沉渣泛起。

中世日本,律令制国家崩溃,武家建立幕府政权而掌控国家实际权力。此亦刺激皇权意识至少在皇室和公卿贵族中复苏,镰仓时代发生的“承久之乱”(1221年)和“建武新政”(1333年),以及天皇重视和歌集的敕撰、中世公卿贵族注释《古事记》《日本书纪》《万叶集》《源氏物语》等皇朝经典并撰写很多研究古代朝仪和回顾皇朝情趣的书籍,即其明证。尤其经过南北朝以后的长期战乱,日本社会亟待一种能够稳定社会秩序的思想理论产生,而讲出世之道的佛教无法满足这一社会现实需求。于是,人们一方面开始关注朱子学,自此,朱子学作为政治学说渐次见重于幕府将军,终在江户时代被立为官学;另一方面则从神道教中寻找这一政治功能。例如,镰仓幕府末期比叡山天台僧人慈遍生卒年不详,根据氏家谱,为《徒然草》作者吉田兼好(1283年左右—1352年以后)之兄。的《神风和记》(卷中)中称,天下兵乱是由于不懂神道的缘故。作为神道的同义词,慈遍提出了“皇道”。慈遍在《旧事本纪玄义》中论及治民的重要性时又称:“神代今在,莫谓往昔”,强调天皇政治的现实权威。北畠亲房撰《元元集》(1337年左右撰成)的“神国要道篇”论及“皇王之道”和世之治乱时,认为皇室必须引导民众“复性于天,通于物理”[50],希望复兴皇道。皇道就是神道,皇国就是“神国”。现实政治的需要,中世日本皇权意识复苏,为了恢复社会秩序而维护天皇的正统政治地位,必然要以“神国”思想做后盾,此亦“神国”思想为解决日本国内政治问题发挥作用的重要例证,同时也成为神道教逐步实现理论化的社会环境。

本文第一部分指出,在古代日本,神道教属于最为重要的政治思想,其发挥的政治作用之一是使神祇护佑日本,这自然为“神国”思想的形成提供了思想土壤。总之,自7世纪后期实质性地建设律令制国家时期迄二战结束,与天皇意识一起,“神国”思想尽管随日本历史的发展态势而沉浮,但其贯穿于日本神道教史和政治思想史之底流,历史上成為日本人应对内忧外患和发动对外侵略战争的精神支柱。

三、神道教与古代日本对中国思想文化的政治态度

历史哲学昭示:“民族不一定从幼年顺利地发展到老年,有些民族就苗而不秀,秀而不实。”[51]日本民族能够发展至今,与历史上中国文化的抚育、支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日本古代思想发展史是根据时代政治和社会需要不断吸取中国思想的过程。同时需要关注的是,国家主义或民族主义是日本思想史的主线之一,国家、民族立场早已为古代日本统治者奠定了意识形态基础。他们虽深受中国道、释、儒等思想文化的影响,但并没有失去民族文化的基底——神道教,而投入汩没于中国文化的汪洋大海中。对于他们,“神”既是最高哲学范畴和精神理念,也是宇宙本体、世界本源,神道教中蕴含着日本民族的世界观、宗教观、民族观、政治观。惟其如此,他们多数人以清晰的自他意识,坚持国家和民族立场思考如何在中国思想面前保持神道教的核心信仰地位并利用中国思想建构神道教哲学理论体系。这也是神道教在历史上频繁“易服”、不断摄入中国思想要素的主因所在,日本神道思想史所具实践特色、时代特色、民族特色集中体现了此点。进而言之,这些统治者的精神结构的基底是神道教。也正因为如此,古代日本面对中国思想东渐之潮,并不是对其全盘照搬,而是坚持神道教的主体性、主导性和能动性,以神道教为接受中国思想文化的基盘甚至是“过滤器”,以“合则用,不合则弃”的取舍选剔态度,有意识地吸收其中对日本现实政治和社会生活能够发挥实际效用的成分,并使之本土化、民族化。犹如石田一良所言:“过去二千年,神道和各种思想习合而来,但这些思想似乎对神道的本质没有给予丝毫的影响。”[52]

另外,还需要关注的是,古代日本统治者对于中国思想文化的基本态度是:一方面因政治需求而贪婪地汲取其中的有用成分,以完成国家建构或支撑政权、社会正常运行;另一方面,在吸收到一定程度甚至就在吸收过程中国家意识受激发,产生排斥中国思想、“净化”民族文化的思想势头。由于自己不具备成熟的哲学理论体系能够与中国思想颉颃,于是就拿出自欺欺人、荒诞无稽的神道内容来应对,本质上是以神道教为国家竞争的精神砝码。古代中国是以儒学对抗佛教等外来思想,维护“道统”和国家安全。例如,宋朝面临“四夷不服,中国不尊”的严重社会和政治危机,更加尊崇“尊王攘夷”的儒家本体文化意识,以“复古”“正雅”为出发点,继承发展中国礼乐教化的治国传统,谨守先王之言,严斥胡夷音声。而自晚明以来中华文化在与外来文化的交往过程中,“‘诸子学先后在明末被视作重振三代政教的阶梯,在清末被当作接纳西方科学、政治的辅助”[53]。古代日本则以神道教作为抵御外来思想的威胁、维护民族文化尊严乃至国家安全的思想武器,这在古代和中世表现为“神国”思想;在近世则演化成“复古”神道等极端民族主义神道。近代以后,面临西方列强的威胁,神道教再次被利用为鼓吹民族精神的工具。明治政府施行神佛分离政策,甚至彻底排除佛教,建立为军国主义服务的国家神道,给近代以后的中国等东亚国家带来了深重灾难。

当然,历史上日本以所谓的“清净”“正直”为核心理念的原始神道教对抗、拒斥高度成熟的中国思想这一过程中,常以一种中国思想排斥神道教中的另一种中国思想影响要素,结果陷入了以中国思想对抗中国思想,终无法摆脱中国思想影响的文化对抗怪圈。同时,中国道、释、儒等各种思想内容及其各自内部诸种要素在日本思想史上的地位随时代而沉浮不定,这主要是日本统治者根据时代政治需求对其选择的结果。,以达到为民族文化固本培元或“净化”民族文化(事实上属于“去中国化”过程)的目的时,神道教本质上已沦为宣扬反文明、反哲思、反理性的狭隘民族主义的思想工具;而当日本发动对外侵略战争时,神道教则充当了其凶悍的精神帮凶。

结语

《日本书纪·垂仁天皇纪》记载垂仁天皇诏曰:“今当朕世,祭祀神祇,岂得有怠乎?”[54]于是“使倭姬代丰锹入姬,奉斋天照大神,倭姬奉天照大神,立祠伊势,建斋宫于五十铃川上”[55]。《日本书纪》记述推行大化革新的孝德天皇“尊佛法,轻神道”[56]424,可是孝德天皇又被称为“明神御宇日本天皇”。他下诏:“当尊上古圣王之迹而治天下”[56]427,欲维护神政传统。孝德天皇的大臣苏我石川麻吕亦奏请:“先以祭镇神祇,然后应议政事。”[56]427足见645年开始的日本首次大规模学习中国的大化革新并没有轻视神道。在中国传统中,原王朝统治者祭祀的是那些对国家和人民有功劳和贡献的神祇,但由于古代日本人的泛神主义信仰,导致神道泛滥,每遇水火旱潦、疾疫荒歉、天象异变、皇室不豫、内乱兴起、外敌入侵等天灾人祸时,统治阶级皆以祭祀、祈祷、读经、奉币、修法等方式祈神拜佛,以求得神佛护佑。古代日本统治者首先是以神权支撑君权这一现实政治目的建造寺社、尊神礼佛,对于他们这就是政事,他们是在天照大神的祭坛下,在大日如来的圣像前履行着政治职责。神道教构成了古代日本政治的思想基础。

同时,日本神道教的成形、完善,和东亚国际政治环境的影响有着直接的关系。天武朝时期,日本为了应对朝鲜半岛问题而实质性地向律令制国家建设迈进。作为律令制国家建设的重要内容之一,天武朝时期开始建设“神国”日本,其间皇室神道确立,作为神道教经典的《古事记》《日本书纪》中的政治神话开始编撰,神道教的神统谱和神祇制度得以建立;13世纪后半叶“文永、弘安之役”后,日本“神国”思想高涨,神道教通过“神道五部书”的编撰而实现了理论化,均为其明证。事实上,江户时代神道教与儒学调和而形成神儒“习合”神道,亦与当时日本所处的东亚国际环境有着密切的关系。因此,日本神道教的形成发展是以浓厚的国际政治意识和国家主义为目的和背景的。另外,神道教中的“神国”思想还对古代日本的国内政治产生过重要影响。

综上所述,神道教是包括天皇制在内的古代日本政治的最重要的思想基础;神道教的形成与发展是古代日本统治者在古代东亚国际政治竞争中出于国家主义目的,受中国思想刺激或借用中国思想内容将古代日本人的自然和祖先崇拜、神灵信仰以及各豪族神话等原始宗教要素改组、统合成体系性政治神话和制度性理论性宗教、民族哲学思想的过程;日本神道教的形成是与古代日本国家的形成和发展同步展开的;古代日本人虽深受中国文化之洗礼,然其“大和心”依旧、“大和魂”犹在,古代日本思想史的发展是在吸收中国思想文化的同时受其刺激回归神道教,在“复古”“倒退”的民族化中前行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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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孙丽]

Shintoism and Ancient Japanese Politics

CAI Fenglin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 Minzu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081, China)

Abstract:  The formation and development of Shintoism in Japan is a process in which nature worship and spiritual beliefs were factitiously transformed into political mythology, theoretical religion and national philosophy out of nationalist purposes in the historical context of ancient East Asia. Shintoism, with the characteristics of serving politics and even being a political thought itself, constituted the ideological basis of ancient Japanese politics. Shintoism was the spiritual pillar supporting the internal and foreign affairs of ancient Japan, which had a great impact on ancient Japanese politics. Shintoisms political influence on modern Japan is a continuation of ancient times. Ancient Japan understood and absorbed Chinese ideology and culture based on Shintoism. The development of the history of ancient Japanese thought is a process of returning to Shintoism and moving forward in the process of nationalization while absorbing Chinese thought.

Key words: Shintoism; East Asia; ancient Japan; political thought; Shintoism research syst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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