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起,孤独可抵
2023-06-14田田
田田
当“孤独感”成为人们难以回避的事实,美国20世纪写实主义绘画大师爱德华·霍普的“艺术捕捉”穿透了时空。霍普的艺术离不开约瑟芬·尼维森的支持——她是他的妻子,是深爱他的那一位。
在春天相遇
霍普和约瑟芬在学生时代相识但没有过多交集。他们两个都曾固执地认为可以“一个人过得很好”。直到1923年在旅行途中再次相遇,春天的景观优美如画,41岁的霍普与42岁的约瑟芬发现了彼此的优点。霍普依旧高挑、寡言,约瑟芬还是娇小、健谈,但他独特的幽默与她的热忱产生奇妙的匹配度,“心动”的感觉不期而至。同年圣诞节,霍普用自己的方式向约瑟芬求婚:他把她斜倚窗台眺望巴黎圣母院时的侧影画在卡片上,同时附上诗人保罗·魏尔伦的《无暇之月》……如此巧思令约瑟芬感动不已,二人在1924年結为夫妻。
那时,霍普尚困在事业瓶颈期,只能靠画海报和插画养家。约瑟芬已经是“垃圾箱画派”小有名气的艺术家,当布鲁克林博物馆再度邀她参展,她说服策展人将霍普的六幅水彩作品同步展出。其中一幅《复折式屋顶》选取当时并不流行的老式建筑入画,但经过约瑟芬的推荐,被博物馆以100美元的价格永久收藏。借此契机,约瑟芬建议霍普“转行”水彩画创作。婚后第三年,霍普的另一幅作品《过道上的二人》以1500美元的价格售出,这是他当时作品的最高成交记录,极大地改善了他们的生活质量。
从欧洲返回美国的很长时间里,霍普只觉得“这里粗鲁、原始得可怕”,约瑟芬鼓励他调整目光寻求灵感。1932年,他们搬到格林尼治村的一套公寓。楼层很高,没有冰箱、暖气、洗手间……约瑟芬有些失望,但看到丈夫聚精会神地观察外面的华盛顿广场时,立刻认可这个住所兼工作室。与霍普对外景的偏爱不同,约瑟芬更侧重室内题材,比如腹部鼓鼓的火炉、霍普运煤上楼的背影等都值得入画。这对夫妻一起感触城市的发展与新旧更迭,达成“保护社区文化地标”的共识:约瑟芬反对在公园绿化区搭建围栏,霍普则直接写信给政府官员表明相关诉求。
绘画和阅读是他们的日常主调,约瑟芬知道霍普喜欢爱默生、海明威,于是陪他阅读德语及法语文学,然后交流对浪漫主义和象征主义的看法。霍普买了一辆二手汽车,时常载妻子外出旅行。他们在人迹罕至的偏远之地吃着罐头写生,在明亮的英格兰乡下画素描,更会在马萨诸塞州南部的科德角半岛度过一个又一个夏天。
浸入艺术深处
霍普的作品渐成风格。为了让他远离纷扰专注绘画,约瑟芬暂时搁浅了自己的画笔。她在料理家务以外充当霍普的经纪人。霍普每完成一件作品皆按比例绘制出钢笔小稿,约瑟芬在小稿上写下原作尺寸、用色、售出方式、所得佣金等信息。“编排故事”是霍普创作的第一步,每当新的念头萌动,约瑟芬总能让它拓展开来。通常情况下,霍普刚描述过创意,约瑟芬就能虚构画中人物的身世和经历。创作于1927年的《自助餐厅》中,一位女郎坐在咖啡厅等待恋人,另一位女郎踯躅在影院门口思考心事,还有一群人对着黑白荧幕观影……霍普和约瑟芬共同构建的情境里,他们各怀心事又有所关联。约瑟芬还要妥善处理霍普的参展事宜及信件回复。她忙得不可开交,有时也在日记里抱怨“女画家的一切都结束了”,但转而又写:“如果艺术只能容纳我们中的一个人,那肯定是霍普。”
“从事实出发”是霍普的创作规则,每个夜晚,约瑟芬陪他漫步纽约街道,或者搭乘数趟公交。途中她同他讲话,他有些心不在焉地含糊其词;约瑟芬知道,这是霍普潜入“城市的心脏”了。每周他们光顾剧院,一起坐在高高的包厢或楼座上观看影片和看戏的人。霍普收集每一次的电影票根交给约瑟芬保管,她帮他标注得更加仔细。正是因为沉醉于城市本身的魅力,霍普很少与外界交流,倘若实在推卸不掉必须露面,他就掏出歌德的一小段作品用以缓解尴尬——每当霍普这样做时,约瑟芬会赶到近前,巧妙地帮他“挡话”。
霍普鲜为旁人作画,唯一一次是给戏剧界明星海伦·海丝绘制肖像,却得到“不近人情”的评论。那以后,约瑟芬主动担任他大部分作品的模特:有时是随机的,比如她在早晨起床时发呆,在吃罢午饭后看书……有时则是“专职”的。完成画作后,霍普说画里的女人“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她”;约瑟芬回应自己相当荣幸成为“多面的女人”。事实上,霍普一生只为妻子画过一张正式肖像——跟求婚时的卡片一样,这张也是她的侧影。
一对幸福的人
成名后,霍普的作品跻身各大拍卖行和博物馆,但并非所有人都认同其画风。有人曾质疑他的作品太过冷峻,霍普说:“我试图以最令人愉快和印象深刻的形式呈现我的感觉。”约瑟芬理解丈夫的意图,她认为那些看似沉寂的作品光芒四射——可以是阳光,可以是契合人类朴素状态的另一些光彩。
1941年,珍珠港被偷袭的那个冬天,约瑟芬看着玻璃天窗下不断渗入的雨滴战战兢兢,此时的霍普正全神贯注创作而没做任何防御措施。画板上,一个明亮的餐厅矗立在漆黑的街上,带着一股强烈的克制力直抵心窝。霍普告诉约瑟芬,这幅作品是他画过的“最好的东西”。约瑟芬给画作起了《夜鹰》的标题。所谓“夜鹰”,其实是这对夫妻携手直面恐惧的特殊方式。
尽管霍普和约瑟芬从不乏“相似”与“相通”,实际相处中却也摩擦重重。许多时候,同一个屋檐下的他们冷战数天。约瑟芬有意打破僵局,可跟霍普说话就像朝井里扔石头,毫无回响。因为某些观点不同,他们往往互不让步以致爆发冲突。在周边人看来,这对艺术家夫妻的组合堪比“真正的噩梦”,然而他们从不后悔缔结了一个富有理想和趣味的“真实婚姻”。结婚25周年之际,约瑟芬告诉霍普,基于他们的“骁勇善战”,两人都应该得到一枚“英勇十字勋章”。这一次霍普完全应允这个玩笑,旋即用擀面杖和勺子将勋章制作出来。
1965年,霍普最后一幅作品《两个喜剧演员》问世,舞台上的一男一女两位喜剧演员牵手向台下躬身谢幕。此时的霍普和妻子皆已年至耄耋,病痛缠身;画中人仿佛也在作别世界。霍普不再遮掩对约瑟芬的依恋,他们几乎片刻不离。暮色稀薄,约瑟芬在日记中悄然书写:“霍普是我宇宙的中心。只有当他离开时,我才能离开。”两年以后,霍普去世,约瑟芬感觉“自己的肢体好像被截肢了”。她努力平复心情,将他们的所有作品赠予惠特尼美术馆,而后随他而去。
今天的人们仍在霍普的画里洞见和救赎孤独。但霍普知道,他的孤独是被约瑟芬治愈的。健谈的妻子也偷偷说过:“我们拥有彼此真是太幸福了。”
编辑 王冬艳 43740834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