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麦屿,与朱熹“邂逅”
2023-06-14陈盛
陈盛
翻阅《楚辞》等先秦文学,我们会看到不少的有关神仙的描述,例如屈原笔下就有太阳的车夫“羲和”、极西的神树“若木”、月神“望舒”、风神“飞廉”、洛水女神“宓妃”……
神仙传说最早可追溯到战国时期,一出自荆楚文化,另一出自燕齐文化。神仙的特点,其一形如常人而能长生不死,其二逍遥自在又神通广大。燕齐地临大海,天地的明灭变幻,海岛的迷茫隐约,不死神药的狂热迷恋……这些都引发了楚人丰富的联想遐思。
古时称江北为“阳”,江南为“阴”,因小岛位于迳港南,故名江阴。江阴在民间有“瀛洲”之称,它与东边的小麦屿、沙埔镇的目屿岛堪称福清的“三神山”。江阴的方仙传说历来有之,方仙道的传入最早可以追溯至秦代。《玉屿志》亦载有江阴福宅人氏的“铁脚仙”,在五峰山之兰坂峰和天马峰一带有其仙迹,上瀛洲一带(今上营兜)有一块“兰坂石”依稀可辨这位“铁脚仙”的仙脚以及餐具之样式轮廓。
十月初,我再次回乡。经过一个多月颠簸,终于回到江阴老家。恰逢《福清乡土丛书》开始编撰,翻阅各种民俗文化书籍,发现有些叙述尚不能互相印证。丛书倘有错漏,致使一些史实与民俗湮没无闻,岂不可惜?一行七人的丛书编撰队伍在江阴新港会面,简单叙了寒温后便开拔。我们笑谈既然到了“瀛洲”,不如到“蓬莱”“方丈”走走,当一回齐威王,或许能够偶遇仙翁,求得长生不死之神药呢!
到达小麦屿渡口,要经过繁华的街道,只见人烟辏集,作买作卖,接连不断。穿过别墅林立的村落以及车辆频繁进出的厂区,我突然有点担心,在现代化的进程里,“蓬莱”或许只在《楚辞》里存在过。当飞沙走石从一处处随风摇摆的芦苇丛中弥漫开来,好奇心这才驱走了倦意,下午一点左右,车辆颠簸着来到一个水天相接的岸边,“小麦渡3号”钢质渡船在码头等候多时了。
渡船的村民几乎都来自小麦屿,他们衣着新鲜,笑容可掬,兴奋地诉说着一天的斩获。船舱里四处堆放着采购的生活用品——这艘3号渡船,同时担负着小麦屿这个面积0.8平方公里、人口262户936人的家口之计。从江阴到小麦屿,只有7公里,转眼工夫,一粒麦形的岛屿很快地进入视野。顿时想起背阴国,据说南北朝时期,孤悬海上的背阴国盛产清肠稻,这种稻谷宽五寸,长一尺。煮出饭来,吃过后满口清香,精神陡长,甚至终年不饥……这座状若麦形的岛屿也有大如斗的麦子吗?小麦屿顿时陡增了许多神秘。
我们从小麦屿的北面登岛,石头砌成的渡口一直延伸到村口的“重新社”,一株百余年的老榕树下,沉睡着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烈士——吴亚林。村口的右侧是一个状似猫头的小山头,村民称作“猫头山”。“猫头山”脚树立着一座石碑,上书“福清革命老区”。显然,这座岛屿经历过战火纷飞的岁月。《易经》有云:玄猫,辟邪之物,宜置于南,佑及子孙,不宜擅动。足见,“猫头山”承载着小麦屿先人太多的期望。可是,近现代的这场战争浩劫小麦屿还是没能躲过,是缘其南北易位吗?我们不得而知。只是这个跨越千年的心理落差,从古代走进近现代,我们仅用了一盏茶不到的光阴。
沿着村口的水泥路,我们继续前行。岛上的房子层高大都不到三层,整洁、天然去雕饰,我们惊叹于城市的毛坯房在岛上居然以独栋、成片的方式时尚至今。偶尔进入视野的贴着白色条状瓷砖的墙面,让时间仿佛定格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我们甚至未来得及怀旧,又被大片的橙色琉璃瓦屋顶吸引住了,它们在绿树掩映下显得格外夺目,这是别墅群吗?小麦屿这么丰富的城市建筑元素,让我们觉得那么的不真实。果然,走近了才知道,这是一排排始建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联排石屋,而方才看到的“琉璃瓦”不过是石屋屋顶上的瓦片罢了。我们在一家民宿看到了一栋仿石漆漆就的别墅,站在楼顶,可以俯瞰整座岛屿。我们稍作调整,就迫不及待地开启了环岛模式。
小麦屿西面毗邻福州市江阴新港,东南面距沙埔镇目屿岛10公里,北面可抵江镜镇,南临宽阔的兴化湾,据说是福州市“十二五规划”的游艇旅游线路之一。如今在当家人郭书记的努力下,小麦屿修建了环岛水泥路、沙滩天然游泳池等旅游基础设施,小麦屿已经初步具备了旅游景点的一些基础要素。
岛上的淡水丰富,灌溉著小麦屿180余亩的耕地与130余亩的林地。傍晚的风徐徐而来,我们顺着坡势,沿着田埂一块一块地寻找传说中的“清肠麦”。只见马铃薯的藤蔓疯狂蔓延,时蔬绿得耀眼,就是路边的草木亦葱茏茂盛,独独不见大如斗的麦子的身影。越接近坡底,风里的海腥味越浓,当双脚在环岛路上踩实了,迎面便撞上湛蓝的大海。十一月是龙须菜的种植季节,又是小麦屿闻名于世的“坛紫菜”收获季节。因此从渔家到沙滩,竹筛边,筏架上,都是一派繁忙的身影……
环岛路往西而去,是一片平坦的沙滩,沙子柔软不硌脚,隔着海岸依然可以清晰地看到黄色的沙子往大海的深处延伸。大家美其名曰“神仙沙滩”,据说潮落时,游客漫步沙滩胜似闲庭信步,可以脚不沾泥地走到远处的几处礁石。经过一溜石头建造的“坛紫菜”育苗厂房,我们在岸边的一处巨大的礁石堆跟前驻足。“忽疑天上落,不似人间有。”这可不是一般的礁石,据说南宋年间,大儒朱熹在礁石的南侧写有“有缘石”三个字。后人造岛建房缺乏建筑材料,人为地将“有缘石”三个字抹了去。
朱熹是南宋理学家、哲学家、思想家、教育家、诗人,因曾长期讲学于福建故称其学派为闽学。缘情察闻,是朱熹治经的反思依据。缘,因循人情,顺乎人情。情,人之常情,不仅指相同相似的情感形态,还泛指一切共同的生存规律与生存逻辑。《春秋》这部儒家经典,有学者认为因其蕴含着“春秋笔法”而显“微言大义”。朱熹则提出异议:《春秋》乃孔子“据鲁史旧文笔削而成”,所谓“春秋笔法”,不过是“郢书燕说”尔。圣人教人明辨事理,岂可一句话两种释义?——朱熹之缘情察闻,由此管中窥豹,时见一斑。
朱熹与江阴的渊源极厚。南宋绍兴年间,朱熹到江阴讲学,“天开画图”与“万顷涵光楼”便是其游览江阴名峰——双髻山后的即兴挥毫之作。为纪念朱熹来岛讲学,江阴于元代至正甲辰年修建了“瀛洲朱文公祠”,又于南宋时期修建了“石帆社学”,“石帆社学”内祀朱熹像。
淳熙十五年,理学从“正统”被贬为“伪学”;庆元四年,理学当作“伪学”进一步遭碾压。朱熹因此避祸福清,时游福清灵山寺留下的律诗可知他的处境:“百尺楼台九叠山,个中风景脱尘寰。危亭势枕苍霞古,灵石香沾碧藓斑。佳境每因劳企仰,胜游未及费跻攀。何当酬却诗书债,遂我浮生半日闲。”
此时朱熹已是年近古稀的老翁了,再次游览江阴看到当年题写的“万顷涵光楼”唏嘘不已。有朱熹的诗为证:“闲将岁月老渊丁,更遣诗情到杳冥。游子故应悲故国,壮怀哪肯泣新亭?一官避世今头白,万卷功收久汗青。但看潮生与潮落,不知沉醉又唤醒。”
小麦屿过去只是过往船只停泊的无人岛,于清咸丰年间才有平潭屿、莆田南日岛、黄瓜屿等地的渔民为了生计陆续前往定居。朱熹游历小麦屿题写“有缘石”,人生先逢“潮生”,又遇“潮落”,此“缘”看似是朱熹与小麦屿的因缘际会,实际上是朱熹坚如磐石的理学之“缘”,体现的正是他“格物致知”的治学方法和“缘情察闻”的治经思想。
与“有缘石”遥遥相望的是位于小麦屿东侧的“牛山湾”。一行欲上“牛山湾”一探究竟,奈何夜色降了下来,纵然月色光辉霏霏融融,照耀远近,但毕竟上山的路是看不清了。
第二天等不及破晓,我们就赶往“牛山湾”。置身“蓬莱”仙境,方觉福清“三神山”的传说名不虚传。晨雾将我们团团围住,隐约听到有人在海上吆喝,我们循声望去,却也只能看到不远处的几块礁石的轮廓。厚厚的云层后面似乎酝酿着一股神秘的力量,待云层透明了些,西侧的“瀛洲”尚只能看到穿入云层的烟囱,东方的“方丈”已经可以看到大致的轮廓了。
既然来到“蓬莱”仙境,不死神药应该是唾手可得了。于是我们踏遍“牛山湾”,只是山上除了嬉戏的羔羊,就剩分布在山脊处的野菊点点了。我们当然知道是徒劳——当年寻找神药的术士不在,派遣术士寻求不死神药的君王已作古,韩非一语中的:“不能自使其无死,安能使王長生哉?”
“牛山湾”地势属于可以据险而守的战略要地。突然,海上的吆喝声再起,这才看清是有人在海上冒出来的礁石上悠然垂钓。这几个人必然是吃了蹑空草的,要不然,方才怎么就找不到呢?
待到太阳完全跳出海面,整个小麦屿当真有“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的那般壮观。这时,可以清晰地看到矗立于“牛山湾”西侧的巨大礁石,“有缘石”——朱熹一挥而就;“牛山湾”北侧的白色灯塔也尽收眼底,是身着长袍的孔子观望“猫头山”而鼓琴寻律吗?
小麦屿的短暂行程,虽然不能一睹丁香鱼的“芳容”,但是享誉全国的“坛紫菜”我们硬是没有错过——我们享用了“农家乐”鲜美的紫菜饼,又肩挑手扛了许多袋紫菜回去。登船离开小麦屿在第二天下午,渡口依然热闹非凡。一声长笛,“小麦渡3号”再次启航。
本辑责任编辑:马洪滔 魏 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