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走千年
2023-06-14李治本
李治本
每条古道,都有自己的起源和发展,都有自己的历史和律动,都有自己的形象和个性。
仙霞古道,绵延了千年,是历史的见证,也是历史的延续,更是未来的憧憬。
伫立清湖码头古老的青石板上,任劲风吹拂。我不知道,风从哪个方向吹来,只知道那奔涌的须江水,由南向北滚滚而来。无尽的水,最终汇入钱塘江。毋庸置疑,这里曾是浙江进入福建的最后一个可通行大帆船的码头,是钱塘江航线最南端的始点,也是来自京杭大运河船舶的东南端的终点。
知道仙霞古道的人,定然知晓清湖。它是仙霞古道重要的物资转运站和始发站,也是古道的起点。从这里走向福建浦城的观前,又从福建浦城的观前回到这里,千余年轮回,岂止朝朝暮暮,实乃繁荣昌盛一时之地。
据清代李蔚《发江山》诗云:“遥市辏商舶,有里曰清湖。”当时,清湖有造船厂14家,船篷厂5家,船1000多条,货运竹筏不计其数。大大小小的船只、竹筏,浩浩荡荡,似千军万马,蓄势待发。
船只是运输工具,码头是货物装卸点。沿江周家巷埠头、盐埠头、浮桥头南埠、半爿月亮埠头等众多码头,星罗棋布,孕育了绍兴商帮、徽州商帮、江西商帮、福建商帮,他们经营着丝绸、布匹、药材、瓷器、茶叶,还有粮油、桕脂、禽蛋、生猪等。每个码头,装卸的物资不同,装载量也不一样,仅江西商帮经营的绸布,月吞吐量就在3000匹以上,兴盛了数百年。
轻步江边,闻听当地百姓聊着码头的故事,连日的暴雨,将清澈的江水冲刷得浑浊起来。坐在岸边,心无杂念,凝望着每块石阶,每道砖墙,每栋老屋,每个巷尾,两旁的店铺,空空的老街,一切显得寂静无华。
时代更迭,社会变迁,昔日欣欣向荣的清湖码头,是思古水陆交通的好地方。此情此景,我难以想象,当年这个地方,曾是百船千帆、万商云集、客流南北、人声鼎沸之地。
从清湖码头起步,我们沿着仙霞山脉弯弯曲曲、盘旋而上的古道,越过峰巅,跨过石桥,穿过丛岭,涔涔的汗水滴落无声的石阶,留下点点印迹。
仙霞古道,又称江浦驿道,浙闽官路。是京(城)福(州)驿道极其关键的一段,史称“浙闽咽喉”“东南锁钥”,是兵家必争之地,又是海上丝绸之路重要的陆上运输线。
古道隘处,仅容一马。岭愈陡峻,登临奇旷,蹊径回曲,步步皆险。如此艰险的数百里古道,货物全靠强壮汉子肩挑。挑夫每人一般肩挑75公斤,凌晨从清湖出发,到终点站浦城县城,约走四天,歇三个夜。他们头戴竹笠、脚穿草鞋、打着绑腿,披星戴月,风雨兼程,所使用的硬木扁担、担拄和箩筐,都是经官方注册过的。
一年年,一代代,十万挑夫用扁担和草鞋、青春和汗水,挑出了这条繁盛的物资运输线,连接海上丝绸之路,将古道北端的出口物资以及灿烂的吴越文化,输向遥远的孟加拉湾、阿拉伯海,乃至地中海彼岸。
古道寄托着一代代挑夫、行旅人的悲欢喜乐,落寞啖愁,凝结着人类从远古走来的足印。
我们登临仙霞关,由关北上岭,关南下山。
仙霞关,因山成堑,因势设关。虽历尽无数战事,至今仍存有关门四重,分别称一关、二关、三关和四关,均以毛石和大型条石砌筑,关门成拱形,门顶井栏通天,关关相通,关关相护,又关关相险。当年黄巢举兵扼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1942年,日寇大城户兵团猛攻仙霞关,企图进入福建,我军凭着天然屏障,持续10天的激战,击溃日寇。
头关是四关之最。关门最高,关垣最长,关墙最厚,垒砌最坚固,保存最完好。登上关口,风微凉,人微静,草木欣欣然。举首眺望,口沸目赤,这红尘的战场,千军万马谁能称雄?
头关至二关,斗折蛇行,层层叠叠。“之”字形路面,2米宽的台阶多达1195级,保存最完整,最宽阔。拾级而升,岭更险,道更陡,凌虚蹈空,越上越难,对寻觅探幽者既是考验又是挑战。
岭上立有黄巢石像和沙孟海题刻黄巢《菊花诗》石碑。道旁有棵千年槠树,相传为黄巢拴马树。
出二关,有山泉。泉水淙淙,终年不涸。
与二关相比,三关山略显平缓、开阔,好似岭上盆地,为历代屯兵之处。岭中关帝庙,雕梁画栋,气势非凡,当年闽浙官吏来往,都是寄宿关帝庙内。观音阁、浣霞池,香火袅袅,清静无边,是登临古道的人歇息之地。“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三关在山岭之巅。重峦叠翠,旁临绝涧,峰插拏云去,吹过千余年。多年前,我携带帐篷露宿关口,由梦而起,因道而作,写下《梦回古道》。
出四关,磴道几乎垂直而下。下岭有跨路“福京亭”,寓意福州与京城,俗称十八肩亭。旧时挑担,歇一次为一肩。此处喻上岭艰难,从岭下至此,一般须歇18次。而我们轻装上阵,未能体验负重致远之感,但不难想象挑夫的艰辛。
古道,留下了挑夫生活的一段历史,也铺陈了千年文化。
我始终以为,真正意义上的仙霞古道,就是一条熔古铸今、人文荟萃、钟灵毓秀的陆上丝绸之路。我们从地理角度认识古道,觉得微不足道;但以人文历史的情怀去审视古道,定然博大精深。古道作为一种文化,具有强大的生命力、辐射力和影响力。
仙霞古道亦是一条古诗词之路。历代文人骚客如张九龄、白居易、王安石、欧阳修、苏轼、陆游、辛弃疾,留下诗词300余首;明代著名旅行家和地理学家徐霞客,自1620年至1630年这11年内三次游历仙霞古道,并记下2600余字有关仙霞古道及沿途风物、风情游记。
我们来到廿八都镇坚强村的里山寺。寺庙依山而建,群山环抱,万籁俱寂。建筑墙体多为泥墙,土瓦屋面,梁柱、檩条全是优质的杉木、杂木,牛腿、阁楼雕刻精细,天井实条铺砌,四周回廊通正殿。当地村民说,每当初一、十五,浙闽赣三省边界的善男信女云集寺庙,乞求神佛,普照佛光,行善积德。
寺庙不远处,有块保存完好的石碑。碑文精美,苍劲有力,虽年深日久,风雨剥蚀,仍字迹清晰。让人不得其解的是,碑的正面为清代所立,碑的背面是宋代之刻,一块石碑刻于不同朝代,时隔甚远,千载难逢。因缺乏史料,我们无法探究碑刻缘由,但可以追溯到里山寺始建于唐朝,距今已1270余年。
明崇祯三年(1630),徐霞客第三次重走仙霞古道时,途经今之坚强村,游历浮盖山,投宿里山寺。游记有载:“又五里,大石磊落,棋置星罗,松竹与石争隙,已入胜地,竹深石转,中峙一庵,即白花岩也。僧指其后山绝顶,峦石甚奇。庵之右冈环转而左,为里山庵。”
徐霞客不仅留下珍贵历史资料,而且还留下一条极其稀有的徐霞客游线。
由里山寺下山,我们踏着徐霞客游线而行。久违的古道,阴暗潮湿,荆棘丛生,令人心寒胆落,好在前方有人引路。古道曲折连绵,纵横向南,游龙于浮盖山。起伏高耸的山峦,托起古道的余脉,连通浙闽赣。
行走古道,步履维艰,是人的耐力与毅力的考验。在陡峭山路行走,脚上磨出了血泡,刺痛難忍。从早上开始,天气飘忽不定,一会儿阴,一会儿雨,一会儿晴,闷热难当,增加徒步古道的难度。由此看来,徐霞客慕名三游于兹,不仅是探秘,不仅是勇气,更是情怀。
“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古道是无声的,孤独的,我们无法与古道交流,但无声的古道是有生命的,有生命的古道一定是有精神、情感的。
天气的变化,可谓天然画笔,不仅能描绘万物的形状,还赋予古道以神秘。其实,我更愿意守候在古道上,等待风清月皎的夜晚,听着蟋蟀的叫声,穿越千年的梦想。
古道的夜晚,是以星空为背景的岁月,留给天地的一颗颗星星,带来远古的呼唤,编就一首首古道谣。茫茫云海间,荒芜的青石古阶,层层寄明月,高高天际悬。稀疏的灌木,月光中落下斑驳的影子,点缀了路,也渲染了夜。
月下一曲为谁谱,青石叹息为谁怜?青石刻满时间的印痕,该是怎样的故事,只有月知晓。
漫步古道,寻常巷陌,感受时光不再的历史沧桑,浸淫着特有的文化气息。历史的潮流,时代的风帆,一路向前,物亦变、人亦变,古道的精神未变。我们寻觅古道,不是感受古道的苍凉,而是追忆古道过往的繁华与精彩,寻觅激励我们奋勇前进的强大精神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