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世奇人新篇(六题)
2023-06-14冯骥才
冯骥才
谢二虎
谢二虎的爹谢元春在静海倒腾瓜果梨桃,用大车拉到天津三岔河口的码头上卖。卖水果在天津叫作“卖鲜货”。买卖好做又难做。天津人多,嘴馋,爱吃四季新鲜的果子,这买卖好做。可是码头人杂,横人多,强买强卖,强吃白吃,一个比一个厉害,这买卖又难做。
谢元春有三个儿子,大虎二虎三虎,自小就跟着爹来天津这边卖鲜货,常见爹受气,却惹不起那些土棍,只能把这口气憋在心里。二虎暗暗立下大志,练好一身功夫,谁也不怕。谢家哥仨天生身体棒,人高六尺,膀大腰圆,从小好练,力大无穷。
谢元春岁数大了之后,不再卖鲜货。三虎开一个粪厂,晒大粪卖给农人种地。二虎跟着大虎在白河边当脚夫,凭力气吃饭,背米扛活,装船卸货。哥俩能干四个人的活。人是铁饭是钢,能干活更得能吃。大虎疼弟弟,二虎能吃,就叫他敞开肚子吃。大虎一顿吃四个贴饼子,二虎吃八个。一次大虎拉他去南市增福饭馆吃猪肉烫面饺子,解解嘴馋,大虎吃了三屉,二虎一口气干了十屉。把增福饭馆的老板伙计全看傻了。大虎喜欢看二虎狼吞虎咽,还有吃饱肚子两眼冒光的样子。哥俩赚的钱除去养爹妈,多半填进二虎的肚子。
天天吃得多,年轻不怕累,活儿重反倒练了身子。特别是二虎,渐渐比大虎高了半头,骨强肉硬,赛虎似牛,走在街上叫人生畏。大虎总对二虎说:“咱们不怕事,但也决不惹事。”
二虎听兄长的话,但码头这地方——你不惹人人惹你。
一天,打沧州来一个汉子,力蛮会武。二虎个头比他高,他肩膀却和二虎一边宽;黝黑黝黑,一身疙瘩肉。那天,二虎干完活正要回家,沧州汉子拦道站着,扬着脸儿问二虎想比力气,还是摔一跤。二虎见身边正在码苞米。一大包苞米一百八十斤,码起来的苞米垛赛一座座大瓦房。二虎走过去,单手一抓,往上一提,没见他使劲就把一人高的苞米包提起来,弓腰一甩手,便扔到苞米垛子上边去。跟着手又一提,腰一弓,再一甩,很快地上八个大苞米包都扔了上去,好像扔上去的是烟叶袋子。完事他拍了拍手上的土,笑吟吟看着沧州汉子。那意思好像是说,你也叫我扔上去吗?
只见沧州汉子黑脸变成土脸,忽然掉头就跑,从此再也没在码头上露面。
二虎的名气渐渐大了,没人敢惹,致使码头这边太平无事。可是一天又一伙混混来到码头,人不少,五六十号,黑压压一片。
这群混混中间有个人物极是惹眼,大约四十多岁,不胖不瘦,也不强壮,长得白净,穿得也干净。别人全是青布衫,唯独他利利索索一身白仿绸裤褂、皂鞋、黑束腰,辫梢用大红丝绳扎着,像个唱戏的;可在眉宇之间有一朵乌云,好像随时要打雷。他往码头上一站,混混就朝二虎这边喊:“虎孙子出来!”
二虎人高马大,谁也不怕,他冲着这白衣混混问道:
“你是谁?”
码头的脚夫中有见多识广的,心想这不是天津卫数一数二的武混混“小尊王五”吗?遇见他就是遇到祸。你二虎这么问他,不是成心找死吗?
小尊王五看着二虎,嘴一咧,似笑非笑,神气有点瘆人。
二虎见他不说话,不知往下怎么说。
忽然,小尊王五往地面上瞧瞧,找一块平整的地方走上去,脱下褂子,腿一屈躺在地上,然后对身边一胖一瘦两个小混混说:“抬块石板来!二百斤以下的不要!”
两个小混混闻声而动。二百斤的石块太重,两个混混抬不动,又上来几个混混一起上手才把石板抬過来。小尊王五说:
“压你爷爷身上!”
小混混们不敢,小尊王五火了,混混们便把这块二百斤的青石板压在小尊王五身上。这一压要是别人,五脏六腑“扑哧”一声全得压出来。小尊王五却像盖床被,严严实实压在身上,没事。
小尊王五不搭理二虎。这是混混们的比狠和比恶。这狠和恶不是对别人,是对自己。而且——我怎么做,你也得怎么做。我对自己多狠,你也得对自己多狠。你敢比我还狠吗?
二虎在码头上长大的,当然懂得混混这套,他不怕,也脱下褂子,像老虎一般躺下来。他要的却不是石板,而是叫脚夫们搬一个大磨盘来。那时天津正修围城的白牌电车道,用石头铺道,磨盘比石块好铺,码头上堆着不少大磨盘。磨盘又大又重,一个至少三百斤。大磨盘往二虎身上一放,都以为二虎要给压成一张席子,没想到二虎笑嘻嘻地说:
“一个磨盘不够劲儿,再来一个。”
众人觉得这两块磨盘很快就会把二虎压死,二虎却叫那两个给小尊王五抬石板的小混混过来,一人抱一块石头放在磨盘上。这两块石头再放上去至少七八百斤!二虎还嫌不好玩,又对那两个小混混说:
“你们俩也别下来了,就在上边歇着吧!”
下边的事就是耗时候了。谁先认输谁起来,谁先压死谁完蛋。大伙谁也不吭声,只见小尊王五脸色渐渐不对了,鼻子眼儿张得老大。可是他嘴硬,还在骂骂咧咧地说:
“我怎么看虎孙子闭上眼了呢,压死了吧?”
众人上去一看,二虎确实闭着眼也闭着嘴,一动不动,像是没气了。于是,两边的人一起上去,把两人身上的石头都搬了下来。
混混那边把小尊王五身上的石板抬走后,只见小尊王五好像给压进地面了,费了半天劲才坐起来。脚夫这边将压在二虎胸口上的石头和磨盘刚刚搬下来,二虎忽然睁开眼,一挺肚子就生龙活虎蹿起来了,一边拍身上的土,一边笑呵呵地说:
“我睡着了,梦见和大虎在吃包子呢。”
脚夫们只管和他说笑,再看小尊王五一伙人——早都溜了。
打这天开始,没人再来码头上找麻烦。二虎的大名可就贯进城内外的犄角旮旯。
世人把二虎看成英雄,二虎却嫌自己的武功不行,他从小练的是大刀铁锁石墩子,没门没派没拜过名师,没有独门绝技。于是他求人学武,人家一看他的坯子,没人敢教。他站在那儿像一面墙,老虎还用教它捕猎?他把城里城外、河东水西,直到小南河霍家庄——沽上所有武馆的名师那里全都跑遍了,也没人收他。最后经大虎一个朋友介绍,去见一位绝顶高手,此人大隐于世,只知道姓杜,不知叫嘛,六十开外,相约他在东南城角清云茶楼二楼上见面。
他按时候去了。楼上清闲,有三两桌茶客喝茶,其中一桌只一位老者,但看上去绝非武林中人,清癯面孔,小胡子,骨瘦如柴,像南方人。他便找个靠窗的桌子坐下来,要壶花茶边喝边等着。
等了许久也未见人影,扭头之间看到一个景象叫他惊愕不已。只见一直坐在那里饮茶的老者,竟然是虚空而坐,屁股下没有凳子!没有凳子,他坐在哪里?凭什么坐着?全凭这匪夷所思的功夫坐了这么半天?这是嘛功夫?
就在他惊愕之间,那老者忽说:“你给我搬个凳子来。”老者没扭过脸,话却是朝他说的。
他慌忙搬个凳子过去,放在老者屁股下边,老者下半身挪动一下,坐实了凳子,手指桌子对面说:“你坐在这儿。”然后正色问二虎:“你要学功夫?”
二虎迫不及待说:
“我要拜您为师,跟您学真本事!”
不料老者说:“你学本事有嘛用呢?”进而对二虎说:“学武功,目的无非两样,一是防身,一是打人。你这么威武,还需要防身吗?那你学武干吗?想打人吗?”
二虎摇着双手说:
“我不想打人,从小到现在没打过人。人不欺负我,我不会打人。”
老者笑了,说:“你这样儿谁敢欺侮你。你再会武功,没准去欺侮人。”他摸摸胡须,沉吟一下说:“有功夫不是好事。像你这样,没人欺侮才是天生的福分,我没你这福分才练功夫。记着,比福多一点就不是福了!”说完,起身便走。
二虎起身要送,老人只伸一根细如枯枝的手指,便把他止住,他觉得胸脯像被一根生铁棍子顶着。
二虎后来再没见人有这功夫。据大虎说,这人曾是孙中山的保镖,早退休不干了。
二虎就按这老人的话活着,没再学功夫,也没人欺侮他,快活一辈子。
齐眉穗儿
庚子那年,八国的洋兵联手占了天津,几百年花团锦簇般的老城被刀光剑影洗劫一空。洋兵还与官兵合力,将闹事的拳民赶尽杀绝。几个月前,满城的红头巾红兜肚红幡旗全都不见,只有到处血迹斑斑。一时还要剿除红灯照,见到穿红衣的女子举枪就打,一时津门女子不敢身穿红衣。
洋人怕天津人再闹事,凭借高高的老城墙与租界对峙,便扒掉城门楼子,把老城推了,填平护城河,好像给天津剃了光头,换了另一番景象。在这改天换地的大折腾中,俞占山得了便宜。俞占山原本是侯家后一个大混混,靠着耍横吃饭。现在洋人一来,他挺机灵,紧劲儿往上贴,给洋人办事,讨洋人欢喜,后来直隶衙门建立起来,衙门里洋人说了算,便赏给他一个官差,叫他掌管城北一带地方的治安。这种使横的差事对于他,再好干不过,还有油水可捞。俞占山手下小混混们成群,一个比一个凶,管起人来轻而易举。这就把黑白两道捏在一起,既有势又有钱,比起原先单蹦儿一个混混厉害多了。
一天早上,家丁开大门时,见地上有封信,多半是夜里从门缝塞进来的。信封上用毛笔写了“俞占山”三个大字,墨色漆黑,有股子气势,好似直冲着俞占山来的。打开一看,上边只写了几句话:
“老娘等着用钱,包上二十根金条,今天后晌放在你家后门外的土箱子里,明天天亮前老娘来取,违命砍头!”
没有落款,不知是谁。
看信,一口一个老娘,老娘是谁?孙二娘还是扈三娘?这老娘儿们这么横,居然敢找上门要金条,找死吧!他嘿嘿一笑,想出一条毒计。
等到下晌,他拿出二十根金条包成一包,叫人放在后门外小道墙边的土箱子里。土箱子就是那时候的垃圾箱。
这小道不是路,是两座大房子高墙中间极窄的一条夹道。城北一带这种夹道挺多,都是为了防止邻居失火,灾祸殃及,相互留一条空儿。可是这种夹道极窄,五尺来宽,走不了车,最多只能走一个人。
高宅深院的大门都临街,夹道里边很少开门。俞占山的宅子大,挨着夹道开了一个单扇的后门,为了给佣人去买菜和倒脏东西。土箱子就在后门对面,靠墙放着。这种憋死角的地方,好进不好出,居然有人敢用。真若把金条放进土箱子,怎么来取?取了之后出得去吗?叫人两头一堵,只有乖乖被拿下。这实际上是个捉人的好地界。这娘儿们,怎么偏偏选这么一个地方来取金条?找死?
俞占山叫人把金条放进土箱子,上边倒些炉灰、脏土、菜叶,盖上盖儿,然后在夹道两头和后门三处的屋顶上安排了伏兵,总数大约十来个人,全穿黑衣,天一晚便混在夜色里,衣襟里裹斧藏刀,趴在房屋上不出声。特别是潜身在后门上边的几个,身手都好,只等着来拿金条的人一出现,跳下来一举擒获。
整整一个晚上,俞占山都在堂屋里喝茶抽烟,不急不躁,等着“贼人”落入陷阱,可是他从午夜,数着更点,一夜慢慢过去,直到天亮,也没见动静。俞占山忽然眼睛一闪,好像明白什么,他说:“我给耍了,金条放在土箱子里,根本没人取,也没人敢取。这是成心耍我!”跟着,他派人到后门外,去把土箱子里的金条取回来。
可是取金条的人空手回来说,土箱子里的金条没了!
怎么会?十多个大活人,瞪着大眼守了一夜,连个野猫也没放过,一大包金条凭空就没了?没法信,也没法不信。炉灰烂菜都在土箱子里边,可就是没有金条。
俞占山非要一看究竟不可。他跑到后門外,叫人把土箱子翻过来,箱子里除了垃圾嘛也没有。俞占山眼尖,他一眼看到土箱子挨着墙的那几行砖不对,砖缝的灰没了,露出缝子。他弯下腰,用手一抠,砖是活的;他脑子快,再翻过土箱子,一拉箱板,箱板竟然也是活的。这土箱子里的金条是从墙那边取走的!他立马带人走出夹道,转身去到邻家的平安旅店。
旅店的牛老板吓坏了,天刚亮,怎么俞占山就带人闯进店来,自己惹了嘛事?俞占山说他要查店里挨着外边夹道的所有房间。牛老板就愈发不明白,为嘛要查这些房子?但俞占山谁敢戗,领着他们去查就是了。每查一间就连东西带人大折腾一番,却嘛也没查到。牛老板说:
“后边还有个小院,外边也是夹道。”
俞占山一班人到了楼后小院去看,院里很静,有花有草,墙上爬满绿藤。他们扒开绿藤一看,就明白了。挨着地面的三行砖全动过手,砖是活的,拿下这几块砖,露出一个透着亮儿的小洞,外边就是土箱子。土箱子靠墙的箱板也是活的,一拉就开。真相大白了!土箱子里就是有聚宝盆,从这儿也端过来了。
俞占山已经气得嗷嗷叫,喊道:
“谁住这儿!”
牛老板说这院子只有两间小房,不通楼上,全是下人住的房子。好久不住人了。
可是管柜台的黄三说,前两天住进过一个女子,单身,求安静,想住到后楼,后楼人满了,就在这后院收拾出来一间小房租给了她。她说要住五天,但住到昨天后半夜,她说有急事要走。人家住了三天,给了五天钱,再说住店随便,不能拦着,这女人早就走了。
俞占山听了一怔,果然是个女的。再问,并不像想象中的五大三粗,个子不高,岁数不大,身材爽利,像有点功夫的人。斜背一个包袱,头上裹着蓝布,模样看似挺俊,可是她总低着头,前额留着齐眉穗儿,下半张脸像蒙了半块纱,看不清楚。
俞占山说:“嘛样都说不清楚?你一个管住店的,能不看客人,能不记得人的模样?这人是你勾来的吧!”
黄三差点吓尿裤子,摇着双手说:
“不不不,我哪认得。这人确实不太一般,齐眉穗儿特长,把两眼都快遮上了。不过,现在一寻思,真不像一般妇道人家。”
俞占山只说一句:“放嘛屁!”便不再搭理黄三,派人楼上楼下,店内店外,街前街后,找这个留着“齐眉穗儿”的女子。直到晌午,也没见到影子。
俞占山知道找也没用,肯定早溜了。背着几十条金子,还不赶紧脱身,人多半已不在天津了。渐渐他脑袋里浮出一个人影来:去年伏天拳民势盛时,他的锅伙在运河边,一拨红灯照女子来找他,问一个名叫余方胜的二毛子的事,这二毛子也是个有名的混混。为首的红灯照挺凶,就是留着很长的齐眉穗儿。个头不高,气势压人。她甩头时,雪亮的眼神在齐眉穗中一闪,宛如刀光,给他的印象很深。
这个女子岂不就是那个女子。如若不是,不会指名道姓地来找自己。她和自己打过交道,肯定知道自己的底细。现在自己在明处她在暗处,不能不防!凡事小心一点,手脚收敛收敛才是。
过了两个月,俞占山从洋人那里听说静海一带有红灯照招人买枪,又要闹事。可是不久官兵去弹压,打散了。据说这伙红灯照买枪用的钱是金条,那肯定就是这个“齐眉穗儿”了。现在被官兵打散了,该肃静了吧。
再过些日子,外边真的没什么动静。俞占山的牛劲又壮起来,一些缺德的事又开始伸手伸脚了。一天早上,他起来漱口洗脸,走到堂屋中间伸个懒腰,正打算喝杯热茶,扭头一见八仙桌上放着一件什么东西,拿起来看是块黄布。俞占山在纳闷中,忽地一惊,这不是半年前包二十根金条的那块布吗?怎么会放在自己家堂屋的八仙桌上?整晚上大门紧闭,屋门窗扇也好好关着,还有人打更巡夜,谁会幽灵一般进来,轻轻松松把这块黄布放在这里,这人是谁?肯定就是那个奇女子齐眉穗儿!
秦六枝
咸丰庚申年后,洋人开始在天津开埠,设租界。一下子,天津卫这块地便大红大紫,挤满商机,好赛天上掉馅饼。要想赚钱发财,到处有机可乘。于是,江南各地有钱的人都紧着往这儿跑。
这些江南富家大户不仅有本事弄钱,还会享福。他们举家搬来天津时,大多还带上五种人:管家、账房、贴身丫鬟、厨子和花匠。有这五种人,活得舒坦。管家管好家,账房管好账,丫鬟管好身边事,厨师做好一日三餐,花匠养好屋前屋后的花花草草。江浙人把花看得重。花要养得美,养得有姿有态,养得精致。他们看不惯北方人,有点大红大绿就行了。至于花园,不仅收拾得漂漂亮亮,还要有滋有味。
秦六枝是虞山人。虞山人自古都善画。清初时,画得最好的是王石谷,王石谷自己创立了虞山画派,压倒了当时画坛所有名家。秦六枝自小爱画,有才气。人长得秀气。六枝是他的外号,据说他很年轻就能画好这六种枝叶:一是松枝,二是柳枝,三是梅枝,四是竹枝,五是寒枝,六是春枝。都说他画画会有出息,可是他命不行,他上边几代人全是穷花匠。富人善画,可以出名,画可以卖钱;穷人爱画,难出大名,画不能卖钱。家里没钱养活他画画,他身上这点才气打小就给憋住了。要想活着,还是和泥土花木打交道。他心里的画渐渐就混进园艺中了。若是叫他拿花草树石配个景儿,他干起来都像画画。
苏州一位富人陈良哲搬到天津时,把秦六枝一家人带来。秦六枝的父亲秦老大在陈家干了半辈子花匠,为人老实巴交,花儿摆弄得好,把院子交给他放心,陈家迁到天津那年,六枝十八岁。
陈良哲把家安在北门里的府署街。那一带全是深宅大院,灰墙黑门,古木纵横。秦老大住在陈家大宅后边一条小街上,两间砖房,一个长条小院,院里还有口井。平民百姓,在天津有这么一个窝就很不错了。陈家老爷在租界那边还有一处花园洋房。秦老大父子要两边忙,租界老城来回跑,六枝常常给父亲当帮手。后来两边事多,都离不开人,爷儿俩就分工,秦老大在租界那边忙,秦六枝在老城这边干,有空时帮着母亲在小院养些小花小草,摆在家门口卖。
六枝人灵手气活,花儿在他手里一摆弄就分外鲜亮。尤其是他养的草茉莉花,只要端一盆往门口一放,那香味就立刻勾住街上的人,被人请走。六枝愿意在家养花,不愿意去主家干活。在家养花由着自己,想养哪种养哪种。扶苗培花,修枝剪叶,全凭自己的眼光。一盆花若是养得有姿有态,婀娜招人,惹来喜欢和夸赞,他就像画出一幅好画那么高兴。可是,在主家干活就不同了。你在花丛下边摆一块石头衬一衬,主人家可能说看着堵心。你在亭子侧面栽几根细长的绿竹,添点情致,主人家会说“挡眼”。你呢,马上就得改。
六枝懂画,懂园林,人自负,可是不能违抗主家。园子是人家的,只能顺从人家。一次,为了园子里种什么花争不过主家,心里不舒服,禁不住跟父亲说:“说什么我将来也得给自己造个园子,准是天下第一。”
父亲骂他:
“天津城里有几个爷造得起园子?你敢说这狂话?”
儿子大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了。
几年过去,陈家老爷买卖做得好,外边的事愈来愈多,官场商场的事多在租界那边了,人也常在那边,住在老城不方便,家就一点点挪过去了。手下的原班人马跟了过去。秦老大和老婆也住到租界去。只留下六枝看守府署街这边的大房子。可是东西一点点搬走,这房子便空了大半。六枝守着这高宅深院无事可干,就在这大院里养点花,养好了,送到租界那边去。快过年時,他依照天津本地的习俗,养了金橘、蜡梅、水仙和朱槿牡丹四样,各八盆,运过去。花儿叶子养得饱满光鲜,正好除夕开花,叫主家一家十分欢喜。秦老大觉得脸上有光。
可是这种日子不会长,大房子不能总扔在城里当花房用。陈良哲是商人,商人手里不能有死钱,也不能叫任何一样东西窝着,便把这房子卖给了一个住惯老房子的徽商。只留大院东边一个院落,暂存一时难以处理掉的家具和杂物,以及大院中一些石雕的桌子、凳子、奇石。秦六枝去河边找来几个脚夫,足足用了一个月,把东西都堆在东边一个小院落里。完事这小院落就归秦六枝看守了。
自打头一天,把大院石头木头的物件搬到这边小院时,秦六枝就動了心思。他心中忽想,何不利用这些东西,在这小院里造出一个自己脑袋里的“园子”来?反正这些东西是要堆在院里的,怎么堆也没人管。
他白天想夜里思,琢磨这些东西怎么摆、怎么攒、怎么配。他在脑袋里想,心中画,纸上改。然后叫脚夫们把东西依照自己画的图纸搬放。这些脚夫不知为嘛非这么摆那么放,费了牛劲,才把这些死重的东西折腾好,完事六枝把门一关,自己一个人开始大干起来,干的嘛谁也不知,街坊们只是看到他在忙,或是扛一袋重重的东西回来,不知袋子里边装着嘛;或用小车推进去一棵老梅树桩。房子都卖了,还种嘛树?
反正他一个人没人管,娘跟着爹在租界那边,秦老大只知道他在这边看守着老屋,养养花。逢到换季,用手推车往租界送些花,每次都是香喷喷、花花绿绿的一车。
转年入夏,秦六枝送二十盆五彩月季到租界这边,临走时对秦老大说:
“爹要是哪天得空,到老城那边看看。”
秦老大说:
“破房子破院看什么?”
六枝说:“自然有的看。”说完笑了笑。
秦老大不信这小子能养出什么奇花异卉,寻到了空儿,就去了老城。
秦六枝白天守着那个堆东西的院落,晚上还是住在原先小街上那两间小屋里。秦老大许久没回来,进去一看,屋外全是花,屋里老样子,只是到处是些纸,画着各式各样山石花木。秦老大问他画这些东西干吗用。六枝没吭声,把他爹领出来,走到府署街,沿着老宅子侧边的高墙走不远,一拐,来到一扇又窄又长的门前,六枝掏出钥匙开锁。
秦老大说:
“你得常来这里查看查看。这里边的东西不怕偷,就怕火。”
六枝说:“我一天来好几回呢。”说着门儿咔嚓一声打开。
秦老大一迈进门槛,就闻到一股气味,不是堆东西的仓库味儿,而是一片清新、浓郁、沁人之气扑面而来。他是一辈子花把式,知道这气味儿只有深山里有。这老房子里怎么会有这种气味?待推门进了屋子,里边堆满旧家具,窗户全关着,但是山林的气味反而更加深郁更加清透,还有种湿凉的气息。六枝知道父亲心里疑惑什么,他上去把临院子的十二扇花窗“哗啦”打开。秦老大突然看到一幅绝美的山水园林的通景,立在面前!只见层层峰峦,怪石崚嶒,巉岩绝壁;还有重重密林,竹木竞茂,蒙络摇缀。再往纵深一看,中有沟壑,似可步入。不知不觉间,秦老大已经给六枝引入院中,过一道三步小桥,桥有石栏,桥下有水,水中有鱼,怡然游弋。桥头一洞口,洞上藤蔓垂拂,洞畔花枝遮翳;涧流清浅,绿苔肥厚;这淙淙水流从何来?
六枝引父亲穿过石洞。洞虽小,极尽曲折;路不长,宛转萦回。待走出石洞,人已在高处,完全另一番景象;再拾级而上,处处巧思,许多兴致。秦老大看见一块石笋后边,有个木头亭子,两边竹篁相衬,头上梧桐覆盖,坐在其中,别有情味。再看,这巨大的梧桐是从邻居院中伸过来的。秦老大说:
“你这‘借景借得好。”
父亲是夸自己,六枝心里得意。说:
“我这亭子,是把您原先在大院东北角做的那个‘半亭挪过来的。”
“看到了,你这里的东西,都是巧用原先大院子的东西,真难为你了。这小院不过半亩多地,叫你做出这么多景来!”秦老大不禁感慨地说,“当爹的最不该小看了儿子!”
秦六枝听了这话,“噗噔”给他爹跪了下来。
事后,秦老大想办法,将陈家老爷请到老城这边来,看看六枝造的这个园子。陈老爷看得大惊大喜,呼好呼妙。说他看了太多园子,却“无出其右”,“可以‘一览众园小了”。老爷的隶书写得好,给这园子题名为“半亩园”。当即刻匾、悬匾,叫人把房中堆放的杂物清理出去,收拾好待客,还不断邀请朋友来观赏,友人无不称绝,从此六枝和他爹受到老爷另眼看待。
然世上的好事难以持久。三年后,庚子变乱,英国人的一颗炮弹落到半亩园中,园子成了一堆野木乱石。陈家老爷避难于上海。避难用不着带着花匠。秦老大一家只能逃回上虞老家。但这一走,从此音信皆无。
田大头
辛亥后那些年,天津城里出了一位模样出奇的人。个子不高,头大如斗;不是头大,而是大头;肩上好赛扛一个特大的三白瓜,瓜重扛不住,直压得后背微微驼起来。脑袋太大还不好扭头,要扭头时,只能转身子。再有,脑袋太沉,头重脚轻,不好快走,走不好就向前一个大马趴,一个“大”字趴在地上。这样的人走在街上谁不看上两眼?
大头本名叫田少圃,但除去他爹,没人知道他的名字,都叫他田大头。田大头是富家子弟。祖上能干,赚钱兴家,买地盖房,成了南门里一个富户。长辈兴业发家,后辈坐享清福,不用干活,吃好穿好,有人侍候。田家祖上的家底太厚,田大头的父亲就一辈子嘛也没干,也没坐吃山空,到了田大头这一辈接着再吃。可是这个人走起路来都晃悠,还能叫他干什么,反正家里有米,锅里有肉,腰里有银子不犯愁就是了。
田大头没嘛心眼儿,天性平淡,人憨厚,从来不想出类拔萃,也就没愁事。活得清闲又舒服。他平生就三大爱好。一是好吃,一是好听玩意儿,一是好玩抓阄儿。有人说他没主意,所以碰事就抓阄儿。
天津是九河下梢,水陆大码头,东西南北的河都通着天津,各地好吃的,好看的,好听的,人间百味,民间百曲,世间百艺都会不请自来。天津人有口福,也有耳福和眼福。田大头在天津能活得不快活?
人要有钱,过得好,活得美,就会围上来一帮人帮吃帮喝,陪玩陪看,哄笑哄乐。城里一些浪荡公子和有闲清客就涌了过来。一起陪着他把天津城内外大大小小酒楼饭店挨着家吃。天津卫的饭馆满街都是,不管鲁菜粤菜苏菜闽菜湘菜川菜浙菜徽菜潮汕菜还是满汉全席,要嘛有嘛。你一天最多也就吃一个馆子,一年最多不过三百个馆子,天津卫现有的饭铺够你一天一个吃上十年二十年,还有数不过来的要开张的馆子排着队等在后边呢。更别提那些戏园子里数不过来的听的看的演的——戏曲说唱杂耍马戏名班名角名戏名段子了。
田大头最喜欢的事是,在馆子里酒足饭饱之后,乘兴决定晚晌到哪个戏园子里听戏听曲听快板或说书。每到这个时候,一准要拿出他最欢心的游戏——抓阄儿。抓上什么去看什么。
有个白白胖胖的机灵小子,叫梅不亏,整天在田大头身前身后跑来跑去。他只要一听田大头说抓阄儿,立即起身跑到柜台,从账房那里要一张纸,裁成小块。今天吃饭几个人,就裁成几块。分别写上本地最叫座的几个戏园子的名字。每个园子演的戏曲说唱都不一样,演出的节目和演员也天天更换,但是没有梅不亏不知道的。
梅不亏更知道田大头喜欢听哪种戏、哪出戏、哪个角儿。每当梅不亏把写好的阄儿放在一个空碗里,大家就嚷着叫着让田大头第一个抓。那些阄儿上边写的戏目和节目都是田大头喜欢的,无论抓起哪个,打开一看,田大头准都会高兴。大家便说他手气好,他抓的都是大家最爱看最想看的。他替大家抓了,大家便都不抓了。
反正哄他高兴、掏钱,大伙白玩白乐呗。
这伙人和田大头还玩一种抓阄儿。就是每当吃一顿大餐后,该付账时,就抓阄儿。一般的饭钱全由田大头付,吃大餐钱多,抓阄兒合乎情理,也刺激有趣。这个阄儿还是由梅不亏去做。抓这种阄儿的规矩是,只有一个阄儿画着“圈”儿,表示花钱;其余的阄儿都是空白,不花钱。谁抓上画圈儿的阄儿谁掏钱。
每次抓阄儿时也是大伙嚷着叫着让田大头第一个抓。但奇怪的是,不管田大头怎么抓,打开一看,阄儿上边准画着一个墨笔的“圈”儿。
既然他抓上了,别人就不抓了,再抓一定全是白纸。
每次田大头抓到画圈的阄儿,都站在那儿傻乎乎地笑,然后晃晃悠悠去到柜台付钱。
如果有人跟他客气,争着付款,他都摆摆手笑道:
“应该的,我手气好。”
他付钱,好像理所当然。谁叫他钱多,就该他花钱。吃大头嘛!原来天津卫“吃大头”这句话就是从田大头这儿来的!人家田大头呢,天生厚道,傻吃傻玩,乐乐呵呵,从不计较。
他怎么也不想想:为嘛自己每次抓的阄儿都画着圈儿?为嘛从来没有抓过白纸的阄儿?
他一直这么糊里糊涂、美滋滋地活着。直到父亲去世后,没人给他钱花了,这才知道父亲留给他的,原来不是吃不完用不完的金山银山。钱是有数的,花一点少一点。
他自然不再由着性情往大饭庄好菜馆里跑了。嘴馋了,就去街上的小馆里要几个炒得好的小菜。这一来原先围在他身边混吃混喝的浪荡公子们全瞧不见了,只有梅不亏时不时露个面儿。
这天梅不亏来他家,一直坐到下晌吃饭的时候还不走,明摆是等着田大头拉他到外边吃一顿。直叫田大头坐不住了,站起来对他说:
“南门外新开一个馆子不算大,可是挺实惠,专吃河蟹,实打实七里海的河蟹,现在七八月,顶盖儿肥,你去尝尝鲜吗?”
梅不亏白胖的脸儿笑开了花,他说:“只要陪着您,蝎子都吃。”随后就连蹦带跳跟田大头去了。
一大盘子的粉肚青背的大河蟹,没多少时候,就叫田大头和梅不亏吃得丢盔卸甲,一桌子残皮烂壳。朝这堆东西中间一看,便知哪些是梅不亏吃过的,哪些是田大头吐出来的。梅不亏决不叫一点蟹黄膏脂留在甲壳里,田大头向来连皮带肉一起嚼,嚼过就吐。梅不亏对大头说:
“这银鱼紫蟹可是朝廷的贡品,老佛爷也不舍得还带着肉就吐了。”
两人吃得满腹河鲜,满口蟹香,再加上直沽老酒上了头,美滋滋晕乎乎。梅不亏觉得这个田大头人真的挺好,像一碗白开水,几十年来总一个劲儿,从不和人计较什么,该付钱时准由他付,自己没掏过腰包。想到这儿,他身上不多的一点义气劲儿冒了上来,说:
“今儿的河蟹我请了。”
田大头摇摇手笑着说:“不跟你争,如果你想付,还是得按老规矩,先抓阄儿。”然后一指柜台那边说:“还是你去做阄儿。”
抓阄儿?已经多年没玩过了,现在一提,触动了梅不亏。梅不亏心里边有一点事,虽然这事过去了多年,此刻禁不住还是说出来:
“有个事在我心里,一直弄不明白,我得问问您——就是抓阄儿这事。当年我们一起吃饭,到了该付钱时候,您干吗非要抓这个阄儿不可?”
“我好喜,好玩呗。”田大头说。
“为嘛每次您都要头一个抓?”
“你们不是叫我头一个抓吗?”田大头说。
“可为嘛每次画圈儿的阄儿都叫您抓上?您想过没有?”梅不亏说完,两只小眼盯在田大头脸上,认真等着他的回答。
“手气好呗。我娘说过,我打小命就好,手气好。”田大头说,说得挺得意。
显然,梅不亏心里的问号还是没解开。他接着往下问:
“您每次抓上那个画圈儿的阄儿之后,为嘛不打开看看别的阄儿?”
“看别的阄儿干吗,一定都是白纸了!”
“每次的阄儿都是我做的。您就不怕我把所有阄儿都画上圈儿,叫您无论抓上哪个阄儿,都得付钱?”
“你不会。”田大头说完,摆摆手,咧开嘴傻乎乎地笑了。
梅不亏两眼盯着他,疑惑不解。田大头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他为嘛装糊涂?但他今天似乎非要弄明白不可,接着再问:
“您现在不想问问我吗?”
“问你干吗,那些饭咱早吃过了,钱也早付完了。”
“您就从来没疑惑这事吗?”梅不亏已经是在逼问了。现在就差自己把实情说出来。
“疑惑个嘛呢。你们不就是叫我请吃个饭吗?抓阄儿不就是为了一乐吗?不抓阄儿我也一样掏钱——”田大头沉吟一下,说了一句很特别的话,“叫别人掏钱,我过意不去。”
这句话叫梅不亏怔住。
如今,田大头这样的人没有了。这样大头的人也没有了。
侯老奶奶
天津卫,阔人多,最阔要数八大家,就是无人不知的天成号韩家、益德裕店高家、长源店杨家、振德店黄家、益照临店张家、正兴德店穆家、土城刘家和杨柳青石家。有的由粮发家,有的贩盐致富,有的养船成豪。这些豪富们高楼巨屋,山珍海味,穿金戴银,花钱当玩。
人阔了就要招摇。官家要炫势,阔人要摆阔,名人要扬名。
阔人总得有阔事。于是,办起红白喜事,你從东城闹到西城,我从城里闹到城外;开粥厂济贫,你一连七天,我一连三个月。可是这些事多了就不新鲜。既然是阔事,总得要人记得。不然花钱也是白花。有人说海张五家掏钱修炮台,算一件阔事。可是细想想,他修炮台这事,不过是为了向官府讨好,哪个生意人不谄媚于官家?这算不上纯粹的阔事。
咸丰十年夏天,西城的侯家干了一件事,不仅八大家无人能比,古今没有,空前绝后。
马上侯家的老奶奶要过八十大寿了,全家筹备,忙上忙下,以贺老寿星的耄耋之喜。眼瞅着家里家外给鲜花、灯彩、寿幛装点得花花绿绿,渐渐热闹起来。老奶奶坐在那里,却忽然掉下泪来。大家不知为嘛,大老爷过来一问,老奶奶才说:
“我这辈子嘛都见过,可就没看过火场,连救火的水机子嘛样也从来没瞧见过。二十年前小仪门口那场大火烧得天都红了,在咱家屋里也照出了人影儿,城里人全跑去看。你爹——他过世了,我不该说他——就是不叫我去看。我这辈子不是白来了?”
说完脸蛋子耷拉着挺长。
大老爷心想,老人的事只能顺不能戗,若要不叫老奶奶看一次火场,眼前这生日无论怎么筹划,也难叫她高兴起来。可是着火的事哪能说来就来。侯家中的二管家鲍兴机灵能干主意多,他对大老爷说:
“这事您就交给我办吧。我保管叫老太太乐起来。”
大老爷问他有嘛好主意,他说出来,大老爷笑了,叫他快去办,一定要在老太太生日之前闹出这一出,否则要想把八十寿诞弄好了,别的嘛法子也不灵。
鲍兴拍马就去办。先到西门外小杨庄买了二十多间房,有砖瓦房也有茅草屋,有的房子连里边的家具物品也出高价买下。跟着跑到北城朝阳观那边的清远水会,拜会了会头韩老七。天津卫人多,房子挤,着起火来就烧一大片。救火就得靠水会,城里边最大的水会是清远水会。鲍兴把上门来请韩老七帮忙的事一说,韩老七满脸的褶子全垂下来,对鲍兴说:
“你这不是叫我去演救火?我是救火的,又不是戏班子。”
鲍兴笑道:“这事您要不干,叫别人干了,您可就亏了。”说着把一沓银票撂在桌上。看着这些银票,韩老七不吭声了。
事情说好之后,鲍兴便找人在小杨庄外一块空地上用苇席杉篙搭了一个棚子,摆好座椅和八仙桌,像每年天后诞辰富人家看皇会用的那种大棚,又宽敞又舒服。这一切鲍兴安排得很快,前后只用了四五天时间全摆平了。大老爷夸他,鲍兴说:
“哪是我能干,是因为您有钱,有钱能叫鬼推磨。”
这天黄昏,老奶奶正在房里喝茉莉花茶、嗑酱油瓜子、嚼京糕条,忽然鲍兴跑上来,一边叫道:“老奶奶,西城着大火了,我接您去看。大老爷在门口等着您呢!”这兴奋劲儿像是去看大戏。
老奶奶说:“可看着火了!”一高兴,差点栽一跤。
到了门口,大老爷站在那儿迎候。门前停了一排六辆枣木包铜的轿车。老奶奶给人扶着上了车,一路威风十足出了小西门,很快就看到前边火光闪闪。老奶奶下车,上了高大的席棚,棚子正面对着火场。她也没问这棚子是干吗用的。
老奶奶一落座,火势即起,火苗蹿起三丈,火场大得出奇;浓烟滚滚,火光夺目,不仅照亮了天,把老奶奶这边也照得雪亮。老奶奶扭脸左右一看,不仅全家老小都来齐了,后边还坐着一些平时家中的常客,好像陪她看戏。
随即大锣响起,一队人马由远而近,都穿着黄衣衫、紫坎肩,用墨笔在前胸后背写着两个大字“清远”。为首一老者,辫子缠头,银髯飘拂,身形矫健,步履如飞,带着十万火急的架势。一手提着一面井盖大的大铜锣,一手执槌不停地敲,声音连成串儿。他围着火场,转一大圈。
鲍兴跑到老奶奶跟前俯下腰说:
“这是咱天津最大的清远水会。敲锣的是会头韩老七。现在他敲的这锣是‘传锣告警。天津城内外各水会听到,全都会赶来救火。他跑这一大圈是‘下场子。他圈定的火场,只能水会进,其他任何人都不能进。”
老奶奶说:“干吗不叫人进?”
鲍兴笑道:“怕有人趁乱拿东西——趁火打劫呀!”接着说:“救火这就开始,各大水会的人已经全赶来了。”
不一会儿,耳听着一串串锣声由远而近,跟着就看到各水会挥旗而至。他们服装不一,颜色分明,各列长队,手执钩叉,纵入火场,齐刷刷勇不可当。老奶奶终于瞧见了水机子。一个重重的大木箱子,四个壮汉抬着,箱子上边的木架子横着一根压杆,两个身穿号服的人一头一个,像小孩打压板那样你上我下,你下我上,一条银白色的水龙便喷射出来。很快就有十几条长长的水龙飞入火海。熊熊烈焰加倍升腾。
在火场前,各会的会头与韩老七好像合唱一台戏,手中锣声相答互应,居然就把各水会调度得你东我西,你出我入,你前我后,你退我进,配合得天衣无缝。好比打仗布阵,井然有序。一时火光照天,浓烟翻腾,火星飞溅,人影腾跃。这种凶猛又骁勇的场面,戏台上是绝看不到的。火势最猛时,都感到热浪扑面,好像大火要烧到身上。老奶奶忽指着大儿媳妇叫道:“火在你的脸上呢!”她像一个小孙女看戏那样大喜大呼傻了眼。她周围的人一边连喊带叫,起哄造势,一边夸老奶奶有眼福,都说跟着老奶奶就是有福!
眼瞅着火势渐渐被压了下来,火苗小了,火光退了,一些水会开始“倒锣”撤人。南风起时,有些火星子刮过来。鲍兴上来问:“老奶奶尽兴吗?”这话是请老奶奶起驾回府。
老奶奶起身时说:“我这辈子值了!”
大老爷在旁边听了,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这么一来,下边寿诞的事全好办了。转天叫鲍兴给清远水会送去满满两大车桂顺斋的点心,其余各会也分别以点心酬谢。给各会犒劳点心,是天津卫的规矩。
到了六月二十三火神祝融的生日,水会设摆祭神,侯家又送去厚厚一份“份子”,而且从此年年如此。这一来,侯家老奶奶花钱看着火这事也就给人传了下来。
查理父子
自打洋人进了天津,长相像洋人的人也成人物了。
查家老二又胖又壮,鼓脑门儿赛球,肚大赛猪,臀肥赛熊,钩鼻子赛鹰,深眼窝赛猩猩。胳膊腿儿还有毛儿,更赛洋人。要在平常,这长相还不叫人嘲弄取乐?现在洋人有钱有势,他这长相也变得金贵、吃香了。有人说他是水西庄查家的后人,查家都是地道的文人墨客,哪来这种神头鬼脸?查家哥仨,唯独他这个长相,难道他是个野种?
可是人家查家老二不觉得自己这副长相别扭,相反看准自己这长相有用,反其道行之,索性装起洋人,留起鬓角,蓄足胡须,学说洋话,举手投足各种做派全学洋人;而且还穿上洋装,穿得分外讲究。比方裤裆要短,才好叫前边滚圆的肚子凸出来,后边的屁股翘上去。他说,国人的屁股垂着,洋人的屁股翘着。所以洋人看起来精神。
他在洋行管海运,外出办事时常常叫人误当作洋人。这种误会给他的感觉极好。洋行里的同事便打趣给他取一个洋名,叫查理。查字与他的姓氏同字。他喜欢这名字胜过本名。以后熟人就叫他查理,真名便没人知道了。
查理刚五十,腿脚爽利,却喜欢执一根洋手杖。多半时间,不是拄着,而是拿着。他爱喝咖啡,但他儿子说他在家从不喝咖啡,喝大碗的花茶,喝咖啡睡不着觉。他出门不坐火车,爱坐飞机;那时洋人出远门多坐飞机。他常把“我明天飞上海”,或者“我刚飞回来”挂在嘴边。他给儿子取的名字叫查高飞,小名飞飞。
他坐飞机遇过一险,听了叫人头发倒立。
那次他在上海出差办事,办完事后便买张机票,想快快回家,和儿子飞飞亲热亲热。到了机场后觉得事情还留着个尾巴,应该办圆满了再回去。他掏出票来想退,又有点犹豫。这时跑过来一个中年男人,脸消瘦,气色暗,谢顶。急急渴渴对他说:
“您要退票吧,给我吧。这班机没票了,我急着回去!”
当时查理心里还有点犹豫不决。这谢了顶的男子拉着他的胳膊说:“我娘病了,快不行了,一连三个电报催我馬上回去,怕晚了就见不到了。您得帮我!求您了!”他说的是天津话,乡音近人,叫查理动了心。
查理便把票让给了他。这人掏出一把钱塞给查理,也不算钱,千恩万谢急匆匆走了,中间还停下来回头对他喊道:
“我住东门里大街三十七号,姓华,您在中国有事找我!”
查理觉得自己帮了人家,人家还把自己当成洋人。他自我的感觉挺好。随后他又想这人真是急糊涂了,自己若是洋人,怎么会听懂他的中国话?
他回到旅店重新住下,转天就听说他昨天回天津要坐的那架飞机出了事,满满一飞机的人全丧了性命!
他的命实实在在是捡来的。
等到他人回天津,全家人,还有整个洋行上上下下人都为他庆幸,夸他命大,大难不死,才是大福。那天若不是那个谢顶的男人买走他的机票,说不定他就上了飞机,一命黄泉。
为什么就在他上机前的最后一刻——心里还在为是否退票而犹豫不决时,这个人突然出现了?这不是替他一死吗?洋行里的同事们围着他对这事议论纷纷时,他忽然说:“这人姓华,他告诉我他家的地址,我记得!我得到他家去看看。”
同事们说:“你可不能去,人家不知道原先是你的票。要知道,还不吃了你?”
查理说:“这可不怪我,是他死活非买我的票。是他该死,我该活!”说到这儿他有点得意。
事后,行里一位年纪大些的同事对他说:
“这该死该活的话你以后就别说了。你和这人的命里有结。你不能咒他,小心‘父债子还,一命偿一命。”
这话叫他听了后背发凉,心里发瘆。
另一位同事在旁边看他的神气不对,说:“别信什么冤结报应,这都是中国人自己吓唬自己,洋人从来就没这套,你不是查理吗?”这话引得大家笑了,他也笑了。
一件事不管多强烈,日子久了,便被重重叠叠的生活埋起来,渐渐也就忘了。十多年后,飞飞都已成人。但飞飞一直还没结婚成家,他迷上一位影星。这位影星分外妖娆,连娇里娇气说话的声音都挠他心。可是这影星大他七岁,也从来不认识他。他对她是单相思,完全不沾边,他却非她不娶。一天飞飞听说她在杭州举行新片的开拍仪式,执意去见她一面,谁也拦不住他。他瞒着查理跑到老龙头车站,当天没有去杭州的车次,掉头又到机场,去上海的飞机两班,上一班飞机票卖完,只有下一班的飞机,可是下一班飞机到上海已是半夜,从上海到杭州还有一段路程,时间不赶趟,他费了老大劲,找到一位上一班飞机的乘客,死磨硬泡要跟这人换票。他心里好像有一股劲,好像中了魔,非要上这架飞机不可。最后又加上两倍的钱,才把这班飞机的机票弄到手。
他上了飞机。谁会知道飞机会出事,谁会知道他居然会和当年那个谢了顶、替爹去死的男人一样。可他是替谁去死?
事情过去许久,家里人也没把这件事的实情告诉查理,只说飞飞为了追求一个女人出了国。他们以为成功地瞒住了查理,但哪里知道查理早就知道这件事并查明了真相。查理不捅破这事,是因为他领略到命运里因果这东西的神秘和厉害。
(选自《北京文学》202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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