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沉沦》中零余人形象的文学典型分析
2023-06-12胡慰慰
胡慰慰
内容摘要:“零余人”是郁达夫小说《沉沦》中极力刻画的文学典型类型,因其以自叙传的方式对个体意识真实的展现和表达引发了青年人的强烈反响,并也招致了持久的争议。在环境、性格、美学等多个维度中,零余人形象集中反映了青年知识分子在特定时代背景下苦闷迷茫、屈辱自卑的心理状态,以及对国家和个人的前途命运悲戚的深愁,呈现出时代与个体、主要与局部、理想与现实的统一。正是这些统一,使得以《沉沦》为代表的零余人形象成为“五四”文学的重要典型之一,从而表现出穿越时代和人性的魅力。
关键词:郁达夫 《沉沦》 零余人 文学典型 爱国主义
“零余人”最早出现在俄国作家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中,而在屠格涅夫《零余人的日記》出版后迅速流行,描绘的是19世纪俄罗斯破落贵族的青年知识分子形象。不同于屠格涅夫刻画的“多余人”、加缪的“局外人”、吉欣璋的“畸零人”,在郁达夫笔下,以《沉沦》为代表的零余人形象呈现了那个时代特有的气质和灵魂,并以自传形式自我体验和自我融入,演绎出世界文学史上边缘人物形象的经典范例。借助“典型”理论,从环境、性格、美学三个方面分析《沉沦》的零余人形象,审视其善良与真诚、敏感与偏执、忧郁与消沉的个性特点,反映出上个世纪初青年群体在面临国家积贫积弱时无奈和深愁的精神危机。
一.在环境中塑造典型:历史社会背景塑造零余人形象
文学文本中的典型环境不仅包括特定历史时期社会现实关系的大环境,也包括个人生活的具体环境,是形成人物性格、驱使人物行为的一切外部条件总和。典型人物的刻画离不开典型环境,典型环境则是典型人物赖以生存发展的现实基础,恩格斯提出“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这一命题,因此考察“零余人”这一典型人物时,典型环境是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沉沦》主人公的性格形成与其周围独特的环境密不可分,因而足堪称为典型环境。
1.国家衰败导致的自卑感
20世纪初的中国,疲弱不堪、内外交困,在帝国主义铁蹄横行和封建道德观念束缚下,整个国家没有找到出路。彼时日本已经完成工业化,国内民族主义气氛高涨。此时东渡日本留学,作为弱国子民的主人公倍受民族屈辱,在小说的开始和结尾都发出了祖国要富强的呼唤,“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来!强起来罢!”“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1]这样的呼唤并非由来无自,而是有其成长逻辑:在求学生涯中,主人公被日本人称为“支那人”感到无比愤恨,又经常神经质似的被嘲笑、被看轻。这种过激的反应心理持续影响主人公的身心健康,让情感世界日趋复杂,并与现实世界形成强烈的矛盾冲突。
2.社会交往受挫导致的孤独感
对祖国的忧虑加剧了主人公的忧郁与悲愤。留学地被他视为“无情的岛国”,留学经历也被认为是苦难岁月和虚度时光。主人公在陌生环境中显得格格不入,课间时同学们谈天说笑,只有他保持着孤独和愁绪:“舌根好像被千钧的巨石锤住的样子,兀的不作一声”[2]。其实,在主人公内心很期待同学们来接触自己,来与自己讲一些“闲话”,同学们看到他满脸愁容,大部分人望而却步,偶尔有几个同学跟他说话,主人公虽然想推心置腹地与人交往,但是在现实中却难以言表,同学关系渐渐疏远。而当他寻访中国同胞,要么话不投机,要么后悔失言,朋友们认为他染上神经病,不被理解后他与同胞形成仇敌。社会交际的挫折使孤独感、漂泊感更加强烈,主人公为了忘却烦恼常去野外亲近自然,吟诵外国诗歌,但跳出纯粹的精神境界后,由于主体精神的羸弱无依,又不免迎来独处的恐惧。
3.生活拮据导致的困顿感
作为一部自叙传作品,作者的生活困境也投射到其塑造作品的人物心性。郁达夫早年丧父,直接导致其家庭经济地位的下降和潦倒,生存危机成为童年挥之不去的记忆。“我的回忆,却尽是些空洞。第一,我所经验到的最初的感觉,便是饥饿;对于饥饿的恐怖,到现在还在紧逼着我。”[3]赴日留学以后,经济并不宽裕的长兄郁曼陀包揽下弟弟全部学费生活费。但是郁达夫的留学生活仍时常陷入困顿:“予辈月费只有三十三元耳。以之购书籍,则膳金无出;以之买器具,则宿费难支”[4]。这又进而又引发兄弟间的龃龉,在小说中主人公对长兄进行“绝交”与“复仇”,把“改科”弃医从文作为宣战的明示和永久敌视的手段。这些压抑的社会环境是形成主人公性格的基础,零余者形象正是这种经历在作品中的现实投射。
二.在性格中塑造典型:零余人的主要特征与局部特征
文学典型是文学形象的理想形态之一,特征性是文学典型的必备要素。特征性是指组成本质的个体标志,是艺术形象中介把细节所要表现的内容突出地表现出来的那种妥帖性[5]。特征的特点在于用最小的容积汇聚了最大量的思想[6],《沉沦》中“零余人”集中了极为丰富又复杂的性格内涵。
1.文学典型必须具有贯串全部活动的总特征
总特征是人物性格最基本方面,使人物成为一个鲜活的独特的生命。文学典型普遍拥有“总特征”,如林黛玉的“多愁善感”、阿Q的“精神胜利法”等,《沉沦》主人公的总特征就是忧郁沉沦。民族歧视和人世冷漠催生主人公的自卑心理,加之生活的烦躁苦闷,加速了主人公的颓废和自暴自弃,表现出“生则于世无补,死亦于人无损”的悲观主义。当臆想世界上所有人歧视和欺辱自己,主人公除了伤悼自身命运悲惨和国家羸弱,还试图通过在内心复仇挽回自尊:“他们都是日本人,他们都是我的仇敌,我总有一天来复仇,我总要复他们的仇。”[7]“唉!唉!她们已经知道了,已经知道我是支那人了,否则她们何以不来看我一眼呢!复仇复仇,我总要复他们的仇。”[8]“狗才!俗物!你们都敢来欺侮我么?复仇,复仇,我总要复你们的仇”[9],于是“复仇”与“爱国”一道成为作品贯穿始终的情感主线。主人公表现敏感、脆弱、自卑的性格特点,也构成更为复杂深沉的精神世界,从孤独和焦虑,到绝望和自弃,最终选择死亡作为逃避和归属。
2.文学典型必须具有在总特征制约下的丰富多彩的局部特征
成功的典型人物,性格构成往往是复杂的动态系统,表现为性格内容的多层次性和多侧面性,或者表现为性格上两种内容的相反相成性和矛盾对立性。作为异国留学生,主人公的文化身份是双重的:作为弱国子民,他心中的苦楚无处诉说,有着对国家民族自强的渴望,而作为接受新思想的青年,青春期的精神压抑和性苦闷无处释放,有着个性解放和自我张扬的的呼求。他向往自然,认为大自然就是他躲避世人的避难所,只有沧空皎日、晚夏的微风、初秋的清气才是自己的朋友。他渴望爱情,希望能够被人理解,愿意为爱情付出一切乃至生命。他身体躁动,无论是幻想女同学的挑逗、耽沉于手淫,还是偷窥少女洗澡、窃听男女偷情,充分体现一个男青年正常又骚动的性悸动。这种多重矛盾的集合,表现出以主人公为代表的“零余人”对“性苦闷”“生的苦闷”“社会的苦闷”的苦苦挣扎,体现了不同于“多余人”“局外人”“畸零人”的特定文化内涵与时代特点。
3.文学典型的主要特征与局部特征相互联系、相互影響
典型形象的主要特征与局部特征不是互相隔离、互相外在,而是互为内涵、互为因果。文学典型正是通过对二者的统一和融合,才成为饱含生命活力的艺术形象。小说描述主人公是一个非常爱高尚爱洁净的人,当主人公萌生出与传统教育相违背的思想,抑制不住相应的行为,就采取每天洗澡、吃生鸡蛋和牛乳的方式压抑良心问责,但惭愧、自责和恐惧的心理始终交织,让身心饱受折磨,最终走进妓院买醉宿妓,彻底摧毁纯洁的性情,投海自杀让颓废和沉沦的个体生命走向了终点。得益于这种统一和融合,郁达夫构造出一群既渴望被救赎又无力反抗的文学人物,他们既慷慨激昂又软弱无能,既愤世嫉俗又随波逐流,既热爱生活又逃避生活,既多才多艺又自轻自贱,既积极向上又消极隐退。由此看出,主要特征与局部特征是相互作用的,人物性格从心灵到行动得到全面的展现,既不是各种性格属性的堆砌,也不是人格的分裂,而是一个立体、鲜活且真实的文学典型。
三.在美学中塑造典型:历史真实且极有深度的形象呈现
文学典型作为文学形象的高级形态,包含特征性、艺术魅力、历史意蕴等审美特征,是叙事文学至高的美学追求,别林斯基为此下了“熟悉的陌生人”的著名定义[10]。《沉沦》零余人形象以鲜明突出的性格特征生动展现一定时代民族社会的关系,具备极强的吸引力、感染力和震撼力,并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1.文学典型具有显示生命斑斓色彩的性格
生命斑斓色彩意味着人物性格极具丰富性多层次,这并不是简单意义上的拼凑而是多层特性的有机统一。例如《红楼梦》中王熙凤这一形象集合了聪慧、八面玲珑、心狠手辣等特质,衬托出人物形象的生动与鲜活。“零余人”的忧郁心态,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内心世界连绵迭起的矛盾冲突。在作品中,他习惯于个人独处,筑起交际屏障,却自怜于孤冷;他向往静谧的生活,却对都市有着“怀乡病”;他我行我素,却对他人的评论和鄙视极为在意;他渴望爱情,爱慕旅馆主人女儿,但却腼腆羞涩不会说话;他得意于自己与众不同的思想和才华,却不愿向世人展示笑容,这样一来,一个游离在自负与自卑的两极,具有矛盾心态和忧郁情结的青年知识分子形象跃然纸上。正是其性格中的种种矛盾,使得人物形象更加有血有肉、丰富多彩,具有无穷的艺术魅力,并为其命运的发展走向增添悲剧的美感。
2.文学典型具有蕴含深刻历史真实的性格
“典型既是一个人,又是很多人”[11]。文学典型充当着现实的影子,深刻反映着社会现实,恩格斯要求通过卓越的个性刻画体现对现实关系的真实描写,表达出所意识到的历史内容,引起读者对人物命运的强烈共鸣[12]。作为海外学子的“零余人”,处于内心愁苦和生活困顿交织的状态中,感受到的人生是暗淡的,学业是虚空的,爱国也是无力的,死亡对于主人公来说既是一种解脱,也是一声呐喊。社会生活是文学的唯一源泉,毛泽东在1942年召开的延安文艺座谈会上提出:作为观念形态的文艺作品,都是一定的社会生活在人类头脑中的反映的产物。文学典型形象来源于社会生活,正如阿Q的原型来源于给鲁迅家打工的阿桂,“零余人”的形象来源于与郁达夫经历类似的广大海外留学生群体。从更大的时空间来看,小说中呈现出信仰的危机、性爱的苦闷、经济的困顿,也是同一时代知识分子共同的“病症”。零余人形象,承载了一代知识分子的痛苦,反映了他们的挣扎与反抗,实际上成为当时青年知识分子对自身精神困境的一种“自述”。
3.文学典型具有显示灵魂深度的性格
“零余人”是特定时代的产物,客观上他在影响别人,主观上他只是遵从自己的性情,他愈是坚持自己独异的个性,却愈是能够影响别人[13]。审视郁达夫作品中一系列的零余人形象,无论是《沉沦》的“他”,还是《胃病》的“W君”,又或者是《银灰色的死》的“Y君”,都可以视为“五四”时期注重个性情感、追求人性解放的青年代表,符合那个时代“理想”的标准,达到了文学典型审美的“思想深度”。但是无论他们如何斗争和反抗,注定会被自身软弱的性格和强大黑暗的社会联合绞杀。作为“零余人”,他们忧郁与苦闷并不是因为缺乏生活的目的,而是无法改变社会、实现祖国富强而无力和彷徨。
郁达夫以手术刀的形式对零余人特有的“忧郁病”进行解剖,把人物灵魂中的光明与阴暗一一曝现在大众面前,这激发青年人强烈的反响,也招致了长久的争议。作为自叙传叙事模式的最初探索,零余人形象集中体现了自我反思的精神,表达了回归自我的精神诉求,也对存在的意义发出了时代追问。通过零余人形象,郁达夫写出了那个时代青年群体痛苦的求索与挣扎,揭示出一场无可奈何而颓废沉沦的爱国主义信仰危机。
一个虚构的人物不仅活在书本上而且流行在生活中,成为我们称呼某些人的“共名”,成为人们愿意仿效或不愿仿效的“榜样”,这是作品中人物所能达到的最成功的标志[14]。郁达夫在《沉沦》中塑造了一个鲜明独特、生动突出的零余人形象,展现出一个多样性统一的、有生命的艺术整体,使读者在一种轻松自由的审美愉悦状态中深受感染,引起共鸣,持续回味被典型人物唤起的生活经验和情感体验,并重新审视社会人生,思考生活的真理和人的价值[15]。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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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巴尔扎克.论艺术家,古典文艺理论译丛[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5,10:122.
[7]郁达夫.沉沦,郁达夫文集[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2,1:46.
[8]郁达夫.沉沦,郁达夫文集[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2,1:54.
[9]郁达夫.沉沦,郁达夫文集[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2,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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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20:70.
[13]许子东.郁达夫风格与现代文学中的浪漫主义[J].文学评论,1983(1):4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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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高字民.文学典型内涵的现代阐释[J].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33(2):106-110.
(作者单位:江西农业大学南昌商学院人文与艺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