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清照写心的时代悲剧

2023-06-12李小红

剧作家 2023年3期

李小红

摘要：历来的文学作品多写才华横溢、爱情美满的李清照，而郭启宏先生独辟蹊径，选取了再婚离婚的李清照，专为透视李清照的内心世界，从而塑造了一个全新的形象，抨击了“女人不是人”的观念和那个压抑人性的旧时代。

关键词：大戏看北京；李清照；郭启宏

以“文艺展新姿精品献人民”为主题的“大戏看北京”展演季自2022年11月5日始至2023年3月12日止，北京各大剧院好戏连台，给首都人民奉上了跨年艺术盛宴。郭启宏编剧、沈斌执导、顾卫英主演的北方昆曲剧院原创大戏昆剧《李清照》继2015年8月16日在梅兰芳大剧院首演后，2023年1月30日再次在北京梅兰芳大剧院隆重上演。这场为清照写心的时代悲剧，无疑是一部守正创新的成功剧作。

一、为清照写心替女性抒愤

李清照，千古第一才女。才女如何养成？俗话说“条条大路通罗马”，而李清照出生就在“罗马”。她的父亲李格非乃大文豪苏轼的学生、官至礼部员外郎，母亲是状元王拱辰的孙女（一说宰相王珪长女），从小生在“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饱读诗书的李清照很难不成为才女。更让人羡慕的是李清照18岁嫁于太学生赵明诚，而赵明诚之父赵挺之官至宰相，婚姻可谓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琴瑟和鸣。李清照何其幸运！

李清照又何其不幸！靖康耻，家国乱，皇帝南渡，丈夫49岁早逝，46岁的李清照只能追寻皇帝行在，然而“十五车书画器物献的献，毁的毁，盗的盗，丢的丢，十去七八九”，经历了如此多的沉重打击，李清照的内心承受着怎样的痛苦？

此前的文学作品多描写李清照的才情和爱情，20世纪80年代以来，出现多部戏曲演绎李清照故事，重点均在李清照的前半生。著名编剧郭启宏先生偏偏要把这些美好撕碎给人看，他独辟蹊径，不再正面抒写李清照的才华横溢、爱情缱绻，而专写备受争议的李清照再嫁和离异。别人的不写甚至否定李清照再嫁，正是不愿、不忍面对一代才女落得“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晚景和“晚节不保”的非议。然而，事实不会因为后人的“辩诬”或者无视而消失，穿过时光隧道，回到李清照的时代，走进李清照的世界，试图触摸她的内心，也许更有意义。一桩离婚案放到现代，再正常不过，然而那是一千多年前的两宋之际，能否再嫁？可否离婚？嫁不嫁、离不离以及离婚之后，李清照的内心可曾有过犹豫和徘徊，彷徨与挣扎？这正是别人忽略而昆剧《李清照》要面对的问题。

故事讲述严格遵循李渔的“一人一事一主脑”，只是李清照离婚一事，绝无枝蔓。然而不写家国离乱，李清照就在颠沛流离中；不写少女文采，而“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等千古名句巧妙化入剧中，那首《声声慢》更是贯穿始终；不写美好爱情，而赵明诚时时刻刻游走在李清照心灵中、幻觉中。今年春节爆火的电影《满江红》，从头到尾没有岳飞，而岳飞就在其中，这与《李清照》的构思异曲同工。

讲好离婚故事并非此剧的全部意旨，编剧更在意为李清照写心。剧作一开始就把李清照置于生活无着，凄惨惨、病恹恹之中，所带十几车宝贝只剩下一個“父乙彝”。弟弟李迒“四处奔波，不能随时照拂”，弱不禁风的李清照谁来泥护？举国环伺的“父乙彝”如何保全？为此李迒特意撮合姐姐与张汝舟成婚。李清照与赵明诚曾经如此恩爱，她的内心还能装下别人吗？即便还有别人的位置，她怎么冲破舆论的牢笼？嫁与不嫁，颇具戏剧张力。且看编剧如何层层铺垫，给予李清照再嫁的理由。

李清照病中出场，神情恍惚，第一眼看见张汝舟“临轩恍若当年影，入眼依稀梦里人”，眼前人与赵明诚外形的相像勾起了李清照无数美好回忆，汴梁城相伴相游，归来堂索隐探幽，一切如在眼前。张汝舟对李清照的词更是大加称赞“境界恢宏”“胸纳万里山川”，并把李清照与著名词人作对比，“柳永太俗，苏轼不懂音律，其余王安石、曾巩之辈，文章还可以，有点儿像西汉，填起小歌词来，简直笑掉慈悲巷老太婆嘴里硕果仅存的两颗大板儿牙”，这样的称赞虽是拍马屁，却是实情，主张“词别是一家”的李清照一定无比受用。张汝舟不仅说话幽默风趣，而且十几岁就到了京师，对“百年都会黄金地，千古风流不夜天”的汴梁城无比熟悉，东京的风土人情，吃穿用度，大相国寺的寻常猫狗、珍禽奇兽、笔墨纸砚、金石书画，他样样如数家珍，“正伤心”时得遇“旧时相识”，李清照心底一定无比温暖。张汝舟甚至在大相国寺购得昂贵的皇帝贡品“小龙凤团茶”作为定情之物，这样的用心追求哪个女性能不心动？况且弟弟也称赞张汝舟出自官宦之家，“他居官有文书，他家境亦殷富，心好古、才名仰慕”，而张汝舟对李清照的评价“诗坛唯三李”即“盛唐李白、五代李煜、大宋朝李清照”再次让李清照觉得遇到了知音，而且这个评价通过弟弟转达而来更是效果绝佳。管家和贴身婢女也说“再婚，冲喜，百邪除”，这叫棺材都准备好的李清照如何能拒绝？“玉壶颁金”是李清照最为惧怕的流言，赵明诚病重之时，金邦有人携玉壶来找赵明诚鉴定，其实是珉不是玉，金人随即带走，后有人谣传赵明诚私通金人。张汝舟重金购得此玉壶相赠，此物证可谓化解李清照心头重压的良药。而且张汝舟的年龄居然只比赵明诚小一天。任谁都会相信这是天意，李清照终于再嫁了。

然而婚后的张汝舟露出了丑恶的嘴脸，他结婚纯粹为了“父乙彝”，骗取不得就对李清照大打出手。李清照怎么办？离与不离，演绎李清照的内心世界依然是重头戏。弟弟李迒率先劝她隐忍，理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扁担挑着走”。李清照无比悲凉和凄苦，幻觉中出现了“父亲”，然而“父亲”却不能给她以温暖，而是冷冰冰地说：“我不是你爹！我是男人！女流就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断在心间流转的赵明诚也劝她：“一生祸福只一番，安然听命白云端！”然而此时的李清照对张汝舟已经非常厌恶，她偏要打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命运魔咒，毅然做出了“休夫”的决定。弟弟再次提出了横亘眼前的障碍：“大宋刑律，妇告夫，当坐，二年。”无论官司输赢，李清照都要坐牢两年。连婢女都愤愤不平“这是什么王法？！”管家铁叔一语道破“女人不是人呗！”女人到底是不是人？李清照与“一个类似符号的人物”青年女子之间展开了颇具机锋的对话，李清照最终鼓足勇气：词可以改得，嫁可以改得，婚也可以离得！李清照终于以“妄增举数”告倒了张汝舟，成功离婚。

李清照再嫁与离婚在《云麓漫钞》《建炎以来系年要录》《隶释》《碧溪漫志》《萍洲可谈》《苕溪渔隐丛话》《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等宋书中均寥寥数语，甚至李清照被指斥为“不终晚节”，谁肯设身处地理解李清照的苦衷？郭启宏专为李清照写心，相声讲究三翻四抖，一个包袱要三层铺垫，此剧中是否再嫁与是否离婚均有八层铺垫，让李清照嫁得合情合理，离得明明白白。“大哉清照！伟哉清照！吟诗评词，你敢褒敢贬，谈婚论嫁，你敢从敢弃，直行曲施，逆见错出，何其横也，古往今来有多少美女、才女，只有你做到了！”这话是编剧笔下写出来的，是赵明诚口里说出来的，更是李清照从内心深处呐喊出来的。

然而离婚不是结局，离婚也不是解脱。李清照脱离了张汝舟的魔爪，却无法彻底脱离那个时代的观念。当她晚年碰到少女吟诵她的词作，无比欣慰想要收其为徒时，却被女孩以李清照“晚节不保”而拒绝。李清照顿时限入深深的自我否定和幻灭，无数词作都没有了任何意义！

嫁与不嫁、离与不离，是否晚节不保？全剧都在写李清照的内心世界。两次出现的中年符号男、青年符号女，甚至三次出现的赵明诚，其实都是另一个李清照，是李清照内心矛盾、挣扎、痛苦在舞台上的巧妙外化。意识流手法的运用、转场切换的自如、简约舞美的衬托，虚虚实实、真真幻幻的人物对话其实都在带领我们走进李清照的内心世界。

二、塑全新形象铸时代悲剧

历来的文学作品多写才华横溢、爱情美满的李清照，而昆剧《李清照》选取了再婚离婚的李清照，从而塑造了一个全新的形象。

李清照在赵明诚去世三年后遇到了张汝舟，他只比赵明诚小一天，“侧身仿佛，重生德甫”，出身官宦、家境殷富，说话机趣幽默，而且是汴梁旧人，以皇帝才可以享用的贡品“龙凤团茶”作为定情之物，甚至不惜重金购得可以为李清照洗清冤屈的、被人疯传李清照夫妇“玉壶颁金”的证物玉壶赠与李清照，他欣赏李清照的才华，把李清照与李白、李煜相提并论，病入膏肓、无依无靠的李清照怎能不庆幸自己得遇知音，怎能不把他视为后半生的依靠？然而张汝舟结婚纯粹为了骗取李清照携带的“父乙彝”，这个价值连城的文物是三代祭祀宗庙的礼器，李清照认为：“今人得见此彝，所以知历史、溯本源、传文脉、继圣贤，此天下之公器，非个人可得而私！”面对威逼，李清照据理力争“赵家旧物，德甫遗存，你不得强占”，甚至喊出了“我身我主”“我行我素”颇具现代意识的呐喊。张汝舟丑态毕露，对李清照大打出手。当张汝舟、弟弟和幻觉中出现的“父亲”（其实也是男权力量的代表，更是另一个李清照）都对她说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扁担挑着走”之时，李清照彻底爆发——“我最恨这句话兒！”她说：“想古今有多少红颜心酸，佳人齿寒，莫奈何把恨咽怒捐……”她发出了“女人是人吗？”“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人生诘问。她要做一个不一样的李清照，她决定休夫！这是何等大胆的举动，连弟弟李迒都劝她“古来只有夫休妻，无有妻休夫啊！”李清照拿定主意“休的是玉中石、人中伪赝！”李清照不顾大宋刑法“妻告夫，夫罪成立，妻当连坐二年”的规定，“荷尽尚存擎雨盖，菊残犹剩傲霜枝”，毅然决然以“骗婚，虐妇，谋财”三宗罪把张汝舟告上了法庭，她人格的伟岸、内心的独立，精神的自由，真正是一种“别样的不肯过江东”。

我们欣赏编剧郭启宏先生的创新精神，但他的目的并非只是创造一个具有现代精神的现代女性形象，而在于抨击李清照生活的那个“女人不是人”的时代。

在张汝舟面前显示出强大斗争精神的李清照在赵明诚面前却与别的女子毫无二致。当幻觉中的赵明诚主动向李清照认错，觉得自己对不住李清照时说：“世人都说你我伉俪情深，可我曾经移情别恋！就在青州，我恋上一个歌妓，叫申……”李清照却说：“我从来没有怨恨过你。”她真的没有怨恨吗？“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不是病，不是酒，不是悲秋，难道不是怨恨吗？李清照却为自己辩解这只是填词，不肯承认自己内心的失落和不平。她还为赵明诚恋妓找到了理由：“大宋朝偃武修文，文人位高禄厚，纳小星，逛秦楼，趁时尚，立涛头！”甚至还说：“我未曾与你生下半丁一男，犯了七出之条！”“你可也，尽移桑竹栽新柳，天遣旧人休！”这样的思想不就是男人们“进可攻，退可守”的“三从四德”“三纲五常”吗？倒是赵明诚反而识见更高：“有妻如李清照者，横扫天下须眉，何需犬子！”爱情是排他的，除非不爱，这是人性所在，无关时代，李清照与赵明诚如此恩爱，她的内心能够容纳别的女人和自己一起分享丈夫的爱吗？但在赵明诚面前李清照愿意自觉遵从封建纲常，她可以理解赵明诚招妓，甚至主动劝他纳妾，恰又因为李清照无法脱离那个时代。看似矛盾，实则统一。

在“女人不是人”的时代，李清照告夫的三宗罪居然一样也不成立。且看张汝舟如何为自己“骗婚，虐妇，谋财”辩白，他说：“张李联姻，先有玉壶作证，嗣后团茶定情。结缡之际，笙箫琴瑟，爆竹烟花，一应俱全，哪来骗婚？”“既然出嫁从夫、夫为妻纲，汝舟依凭国法家规，管教妻室，谈何虐待？李清照既已出嫁，便是张门李氏，一切书画古器，无非陪嫁之物，谈何霸占？”我们可以说张汝舟巧舌如簧，但按照当时的社会规则他的辩解并非毫无道理。在女性世界里无法冲出牢笼的李清照最后是在男性世界里获得了自由。宋代举子屡试不第，“累增举数”，取得相应资历可以授官，但是“妄增举数”虚报科举次数骗取官职的则属欺君罔上，要革职查办。最后是皇上亲自过问，张汝舟削职为民，被贬广西柳州。李清照因为梁丘大人的照顾，原本要吃两年牢饭却只关了九天就被放出（当然“父乙彝”被皇帝巧取豪夺）。全剧至此结束，不能说不可以，但这就落入“大团圆”窠臼，成为“喜剧”了。

昆剧《李清照》安排晚年的李清照寄居衢州，路遇邻村天真烂漫的女孩燕儿，她正在吟诵李清照的词作名篇，李清照无比欣慰和自豪，萌生了收女孩为徒的想法，燕儿在“好”与“不好”之间反复犹豫，最后坚定地选择了“不好”，因为“母亲说过，女孩子家无须要才情，不要像李清照那样，晚节不保”。李清照如雷轰顶、“木然呆立”，仿佛凝固一般：

霎时间花儿草儿，

黯淡了红红绿绿的俏，

多少篇词儿赋儿，

失却了婉婉约约的妙！

可怜我心儿胆儿，

又响起凄凄冷冷的调，

怎生得锛儿凿儿，

重开我浑浑沌沌的窍！

兀的不闷杀人也么哥，

兀的不愁杀人也么哥！

甚时候星儿月儿，

光照我寻寻觅觅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