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枝蔚与邓汉仪交游考
2023-06-11范敏贞
范敏贞
摘 要:与身处明末清初的众多遗民诗人相仿,孙枝蔚与清初诗坛文人交游唱酬,讨论诗学,且以诗人、选家等多重身份著称于时。孙枝蔚与邓汉仪的交游唱和可称同道中人的惺惺相惜,其交游折射出明遗民的生命体验与价值取向,足以此管窥清初政治背景下的遗民生存状态。同时,孙枝蔚与邓汉仪的交游在客观上也对清初诗学的发展起到了推动作用。
关键词:孙枝蔚 邓汉仪 交游 遗民诗人
明崇祯十七年(1644年)甲申之变后,明士大夫被迫沦为国破家亡的明遗民,对这一身份的骤变,其似乎难以释怀。遗民士子面对国故,苦心孤诣以“明遗民”身份与新朝抗衡。赵园在《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中曾指出:“‘遗民一词的界定,应该包含价值立场、政治态度、情感状态、生活方式和时空知觉等。”[1]这些因素所囊括的遗民群体的内心独白与剖析,亦为对遗民身份的自我认定与坚守,其交游的圈层依此而设立。任何个人都是社会的一分子,都无法脱离外在空间而独立存在,两者之间相互依存且相互影响。孙枝蔚与邓汉仪同为明遗民,且为清初诗坛重要诗人。对孙枝蔚与邓汉仪二人交游情况的考述,一则便于获悉他们在明末清初的社会活动,二则便于获知两人的诗学思想,这对考究遗民群体的生存交游状况可做一个个案补充。
孙枝蔚(1620—1687年),字豹人,号溉堂,又号浊翁,陕西三原人。孙枝蔚少年时,逢李自成起义军攻破潼关,其与起义军为敌,为闯军所败,遂侨居吴中扬州,沦为晚明遗民。豹人遂折节读书,博学工诗,自立致学之志,著有《溉堂集》、《诗志》(佚)等。康熙十七年(1678年),孙枝蔚被荐博学鸿词,求罢不能,不中幅而出,授中书舍人,放归故里。溉堂先生寓居江都,与清初诗文名家多交游唱和,其诗名大噪,时人多有慕名而来与其谈文论诗。
邓汉仪(1617—1689年),字孝威,号旧山,别号旧山梅农,祖籍南阳,本籍苏州吴县。因甲申之变,举家迁至江南泰州。孝威先生淹洽通敏,贯穿经史百家,尤工诗学,通古博今。邓汉仪兼具诗人、选家等多种身份,著有《淮阴集》《官梅集》《燕台集》《过岭集》《甬东集》《慎墨堂全集》等,选评集有《慎墨堂名家诗品》《诗观》《萧楼集》等,此外有《青帘词》《慎墨堂笔记》等。康熙年间举博学鸿词科,因受传统忠孝观、出处准则与夷夏之防等思想的约束,邓汉仪本着“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的底线,决然断博学鸿词科给予的入仕之路,被授中书舍人放还。
孙枝蔚与邓汉仪是由明入清的前朝遗民,有着同样的家国之痛与时代之悲的情感。“而明清易代这场历史的巨变,促使每一位诗人不得不直面现实,以诗抒发内心的真实感受成为其不二选择。”[2]可见,共同的遗民身份亦是维系两人联系的不可或缺的纽带,因明清易代使其共有匡扶家国的志向、反抗新朝的心迹。这亦为孙枝蔚与邓汉仪交游的历史缘起。
一、孙枝蔚与邓汉仪的交游
于整个社会政治环境而言,社会群体由上流人士与平民阶层构成,而上流阶层是最不稳定的存在。周谷城先生在《中国通史》中谈道:“上流社会的民族意识,尤其是文人的故国情结,多寄在诗文之中。于是一向没有政治意味的文人集团,几乎全都变成了民族意识的结晶体。”[3]可见,遗民群体间的交游与结社非只是愉情与唱和的文人活动,实有发国故之思、人生之憾之意。这与泰州遗民诗群的创作特征颇有耦合之处,关注现实人生与生存环境,表达漂泊流离之感与家国兴亡之思。[4]
孙枝蔚与邓汉仪的交游于何时开始已无法考证,现有史料推测约于甲申之变后。邓孝威举家迁至泰州,因家母年迈不远游,多往来扬州。明崇祯十七年(1644年),三月,明亡;四月,清兵入关,孙枝蔚合家避难。于清顺治三年(1646年),孙枝蔚抵至扬州,与扬州大兄团聚。《溉堂前集·卷一》载有《乱后初抵广陵喜见家兄伯发二首》:“异县不可居,哀哉此乾坤。前月得兄书,今日对兄面。脱身弓刀下,幸喜荣未变。”[5]由此推测,孙枝蔚与邓汉仪或于扬州初次会晤,但因二人流存遗作未见详记,不得而知。
另有第二种时间推测,即二人于顺治十六年(1659年)定交于海陵。孙枝蔚在入清以后以幕客身份多方游幕,魏禧于《溉堂集序》言:“世既不重文字,身又不能力耕田以自养,长年刺促乞食于江湖。” [6]孙枝蔚于顺治十六年(1659年)入唐含拙幕,居江苏延令(今泰州泰兴),与孝威遇于海陵(今泰州)。孙枝蔚《海陵喜遇邓孝威有赠二首》言:“邂逅常吴越,君今卧薜萝。岭南诗律细,韦布泪痕多。海雨催愁剧,秋风奈老何。禅堂得邻并,晨夕数相过。白发休相诧,飘蓬未敢嗔。旧交生死半,與子往来频。古寺愁灯火,残烽报海滨。此时对诗伯,情谊倍相亲。”[7]同邓孝威的邂逅是令人欣喜的,虽有“天涯沦落人”之悲叹,但抑制不住“他乡遇故知”的欢快。同年孙枝蔚与邓交往颇多,两人交游实有“旧交生死半,与子往来频”之况。孙枝蔚曾与邓孝威饮于陈雁群爽西堂,借萧条风物、幽深景园述心中悲秋之意;聊酒以自宽、发诗以自慰,忘却家国历史的悲痛,不以“微雨寒高树,孤鸿过小楼”而黯然神伤。除却与邓汉仪的家国之殇,孙枝蔚亦有个人的心声吐露与挚友。游幕生活仅能缓解经济的困顿,此时孙枝蔚遭受着心灵与精神的折磨:屈居他人之檐非大丈夫之所为,其家书示儿书也多录游幕生活之艰。《同孝威、仙裳、田授饮赵乾符郡丞署中》载“官闲永夜喜论文,坐上高阳总不群。且和吟梅何水部,休歌行路鲍参军。江湖岁晚书难达,鼓角天寒老厌闻。幸遇主人能爱客,平原十日敢辞醺。”[8]孙枝蔚借何水部与鲍参军以自喻,发“幸遇主人能爱客,平原十日敢辞醺”之肺腑,与友人开怀畅饮,忘却生活之忧。因海陵这段游幕生活,孙枝蔚与邓孝威、黄仙裳等人来往颇深,这亦是豹人幕府交游生活的良端。
孙枝蔚与邓汉仪海陵一别,于康熙五年(1666年)才得以相会。这次盛会由王士禄主持,云集友人参加“红桥唱和”活动。据孙金砺编《广陵唱和词》序载:“惟定九为土著……孝威、汝受……属广陵州县者也。豹人、穆倩、舟次则侨家广陵者也。”[9]
康熙十年(1671年),继五年后,孙邓二人又一次于扬州集会。《端陽前一日,严颢亭都谏招饮江都寓宅》[5]序:“同集者为予乡王築夫、宁都魏冰叔、泰州邓孝威、钱塘章淇上、孙嘉客、吴江浦潜夫、计甫草、董方南、歙县程穆倩、休宁汪舟次、居停主人云南朱云卿。”邓汉仪之子邓劢相《征辟始末》载:往来最厚者,只施愚山、陈其年、孙豹人、李武曾、申周伯、汪舟次数人。可见,孙枝蔚与邓汉仪的交游非泛泛而已。康熙十三年(1674年),杨吉公与孙枝蔚、程邃、邓汉仪等人泛舟纳凉,且以“川”“今”二字分韵赋诗。物亦物、人亦人,已是旧朝故,虽是“风柳摇如箑,晴荷香上船”,不免有“不须却悲慨,炀帝旧山川”的伤感,何时得以了却“欢场陪故旧,老态笑吾今”的心头之憾。[10]
孙枝蔚寓居江都后,以诗名远播四方,名噪海内。另知,游幕生涯使孙枝蔚的交游圈不拘于江都。经游延令唐拙幕府、句容县幕、丰城令幕、湖北潜江幕、藤县幕等[11],孙枝蔚的游幕生涯并未结束。康熙十四年(1675年),孫枝蔚在朋友的推荐下,如江西(豫章)董卫国幕府。邓汉仪作《送孙豹人赴江右督幕府》为友人践行,深表担忧与关怀。诗云:
豫章兵气盛,念尔在重围。
王璨思乡苦,侯嬴报主违。
何能辞战地,深悔负渔矶。
始信于陵子,遗荣无是非。[12]
此次游幕不同寻常,幕主亦非等闲之辈。许是深知孙豹人个性刚毅、为人倔强,此次幕府之行难免有思乡之苦与违己志时,期待友人早日辞幕归来。康熙十六年(1677年),孙枝蔚终辞幕还扬州。《次韵答邓孝威》载:“我自幕府归来,恰值邓孝威自海陵至。”两人继至豫章,还于扬州。再次见面,感慨万千。为庆孙枝蔚自幕府归来,汪楫招揽众友人泛舟至扬州平山堂饮酒赋诗。《溉堂续集》卷六有《汪季甪舍人与令叔定招同程穆倩、邓孝威、宗鹤问、陶季深、华龙眉、范汝受、王仔园、家无言泛舟至平山堂登真赏楼,楼有欧阳公木主,与诸子展拜既毕,乃饮酒堂上,各赋七言古诗一首。时予初归自豫章幕中,登览唱和之乐二年所未有也》[13],诗人以“去做豫章老学究,堂甫落成楼未搆”追忆往事,以“对此使我感灾伤,乱世蛟龙习战斗”描述幕府生活,期待“诸君努力争千秋,如欧继韩为时救”。久居幕府,孙枝蔚对生活的态度不免夹杂着感伤与郁闷,似乎失去固有的心志,于《次韵答邓孝威》言:“有负悬弧射四方,依人但愿主人强。归逢邓禹贤苗裔,羞说艰难已备尝。”[14]无法言说的游幕生活苦涩于孙枝蔚而言,并非仅有解食不果腹之苦的馈赠,亦有遗民生存空间被压榨的苦楚。
康熙十七年(1678年)开博学鸿词科,孙枝蔚与邓汉仪均被列入征召名单。孙枝蔚深受“从道不从君”观念的影响,对新朝统治下的政治环境有所抵触,亦不愿深居庙堂。无独有偶,邓孝威对此也表示排斥,两人相与买舟北上。“先生不得志,买舟浮洞庭、沂长沙,将復游京师。夫自先生之归,辇下诸公相望久已”[15],孙邓的举动实是无心博学鸿词科。孙枝蔚在《夜过汪次舟寓舍适邓孝威吴天章亦至因留饮赋诗》中提到“客主同因被征留长安”[16],他与邓汉仪亦滞留京都。此言直示二人与试的无奈与盼归的急切,以及孙枝蔚寓居此地的煎熬。康熙十八年(1679年)二月十四日,主事曹广端招参试文人与当朝新贵举办聚会,孙枝蔚与邓孝威亦在应邀之列,同参会文人饮酒作诗,交游于此。二人认为参加博学鸿词科是有辱遗民身份的,命运转折之机遇未令二人有所心动,且二人也不耻为清朝官。据刘廷玑《在园杂志·卷一》载:“其年迈回籍者杜越、傅山……邓汉仪、王昊、孙枝蔚俱授内阁中书舍人……”[17]孙枝蔚与邓汉仪的仕途之路就此告终,旋归故里。
孙枝蔚与邓氏的交游非止于此,两人的诗学交流成果同样蔚为大观。邓汉仪在《与孙豹人书》中与孙枝蔚交换当时诗学的个人见解,阐明对各派的态度。邓汉仪选《诗观》集孙诗于卷二,选其诗共14首,且注评个人见解。邓孝威喜其诗,常与孙枝蔚谈诗论学,高尚其才。
翌年中秋,孙枝蔚同涂子山、邓孝威等饮于天春星草堂。此时,孙邓二人已是花甲之年,沧桑半生,对待万物非昔时之激烈,多现世之坦然。回首半生,已是“老日中秋逢闰月”,岁月已逝,光阴难在。以黄滔“因与诗家添故事”,陈其“秋思”之悲,孙枝蔚亦借黄滔人生遭际叹时不我待、生不逢时。这首《闰中秋同凃子山、邓孝威、查二瞻、吴园次、桑楚执、宗鹤问、华龙眉诸子饮闵于天春星草堂》[18]或是对其出走半生的总结,兼暮年之问。
三、结语
每一时代都在念念不忘在它以前的、已经成为过去的时代,纵然是后起的时代,也渴望它的后代能记住它,给它以公正的评价,这是文化史上一种常见的现象。[19]对于个人而言亦是如此。遗民群体并不是一个特殊的存在,或是时代的产物,历史的留存。如孙枝蔚、邓汉仪这类遗民士人,他们可视为士阶层的又一大类,作为一个社会阶层精神风貌而独立存在。 [20]
纵观历史兴替,难避“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便句工”[21]之谶语。文化发展与社会现实不同步,且有不平衡性和独立性。明末清初,在政治系统与社会基础轰塌,新旧秩序交替未竟之时,诗坛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呈一片欣欣向荣之景。从顺治元年到康熙二十年(1644—1681年),完全是前明遗老支配学界。[22]清代文化,尤其是学术的繁荣根植于汉族士大夫的文化选择,与易代之际士人的命运和选择密切相关。明遗民士子期望借助文化救亡的途径以泯亡国之痛与亡天下之悲,在对旧朝文化的反思与历史批评中寻求救亡图存的复国之道。清初诗学于这一特殊的历史时期萌芽,假晚明之诗学遗风、江南人文渊薮之地、遗民士子之故国哀思,成清之一家诗风。蒋寅先生认为:“清代学术总体上是在一个痛感汉文化的堕落和对明代学风普遍失望的心态下发轫的,从一开始就带有强烈的经世倾向和反思意识。”[23]清初文学倾向于“经世致用”,追求学术的实用价值,尤以顾炎武、黄宗羲等遗民士子为代表,正是对“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反映。由明末遗民士子的交游看清初诗学的发展,仅为管中窥豹。若有意窥其全貌,须从微观与宏观相结合的角度,结合广阔的社会时代背景与渺小的时人活动轨迹,政权更迭与救亡图存的历史脉络,遗民与新贵交游等等方面,来补述清初诗学的背景。不可否认,以孙枝蔚、邓汉仪为代表的明遗民诗人的交游唱和也是清初诗学发展的一个推动因素,为清初诗学的发轫做出了自觉或不自觉的贡献。
参考文献:
[1] 赵园.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289.
[2] 傅璇琮,蒋寅.中国古代文学通论[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6:25.
[3] 周谷城.中国通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318.
[4] 张兵.文化视域中的清代文学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31-32.
[5] [6] [7] [8] [10] [13] [14] [15] [16] [18] (清)孙枝蔚.溉堂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75,481,234,342,832,887,895,1210,914,1310.
[9] 周绚隆. 陈维崧年谱[M]. 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20:188.
[11] 杨泽琴.孙枝蔚游幕活动及心态考略[J].大庆师范学院学报,2015(5):67-72.
[12] 邓汉仪,王卓华.作邓汉仪集校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193.
[17] (清)刘廷玑.在园杂志:卷一[M].清康熙五十四年刻本:38-39.
[19] [美]宇文所安.追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M].郑学勤,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22.
[20] 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1.
[21] (清)赵翼.瓯北诗钞:卷三十三[M].清乾隆嘉庆湛贻堂刻本:12.
[22] 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6:17.
[23] 蒋寅.论清代诗学的学术史特征[J].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3(4):13-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