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美无言”:繁昌窑青白瓷的历史地位、工艺特征及审美取向
2023-06-11许政高晨
许政 高晨
摘要:繁昌窑作为南唐贡窑,是目前我国已知最早烧制青白瓷的窑址,已被列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其創烧于晚唐时期,五代至宋代早期盛行,宋代中后期衰落,南宋初期停烧,虽烧制时间不长,却因首创且使用“二元配方”工艺制作出最早的青白瓷,在当时“南青北白”的瓷业格局中留下了璀璨印记。由于繁昌窑青白瓷断烧近千年,致使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阻碍重重,繁昌窑青白瓷精湛的制瓷工艺、特色的审美文化与深厚的文化底蕴,在当代并没有得到相应的地位与重视。本文拟对繁昌窑青白瓷的历史地位进行阐述,并从器型、釉色、纹样三个方面剖析其工艺特征,进而揭示出繁昌窑造物的审美取向,旨在加深对繁昌窑的文化认知,促进在当代的传承与持续发展。
关键词:繁昌窑,青白瓷,历史地位,工艺特征,审美取向
Abstract: Fanchang Kiln, as a tribute kiln of the Southern Tang Dynasty, is the earliest known kiln site for firing bluish white porcelain in China, and has been listed as a national key cultural relic protection unit. It was created and fired in the late Tang Dynasty, prevailed from the Five Dynasties to the early Song Dynasty, declined in the middle and late Song Dynasty, and stopped firing in the early Southern Song Dynasty. Although it was not kilned for a long time, it was the first one to use the "binary formula" process to produce the earliest bluish white porcelain, which left a brilliant mark in the pattern of the porcelain industry at that time. Because the blue and white porcelain of Fanchang kiln has been not kilned for more than a thousand years, there are many obstacles to the declaration of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project. The exquisite porcelain making technology, characteristic aesthetic culture and profound cultural connotation of the blue and white porcelain of Fanchang kiln have not received the corresponding status and attention in the contemporary era. This paper intends to elaborate the historical status of the bluish white porcelain of Fanchang Kiln, analyze its technological characteristics from three aspects of shape, glaze color and pattern, and then reveal the aesthetic orientation of Fanchang Kiln's creation, aiming at deepening people's cultural awareness of Fancheng Kiln and promoting its inheritance and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in the contemporary era.
Keywords: Fanchang kiln, bluish white porcelain, historical status, technological characteristics, aesthetic orientation
一、引言
宋代作为中国陶瓷史上的璀璨时期,可谓“名窑辈出,各争雄长”。其中青白瓷作为宋代瓷器中的珍品,青中泛白,白中溢青,温润如玉,素有“饶玉”的美称。青白瓷也叫“影青”“隐青”,胎质洁白细腻,釉色呈现出白中泛青泛黄、青中显白的色调。唐宋之交,随着北民南迁,经济文化重心不断南移,南北方制瓷技术也在碰撞中进行交流融合,青白瓷即是这个时期创烧出来的一种新瓷种。繁昌窑是以柯冲窑、骆冲窑为代表的一处大型古窑场,遗址位于皖南北部,地处长江南岸,是南北方文化、艺术碰撞交流的前沿,根据考古工作的推进研究,发现繁昌窑是一处专烧青白瓷的古窑场,从出土器物的研究中探明,繁昌窑的产生与发展可追溯到晚唐至五代时期,是我国已知最早烧制青白瓷的重要窑口和发源地。其首创的“二元配方”制瓷技术对全国制瓷业都产生了重大推动作用,更是打破了长久以来“南青北白”的局面,繁昌窑生产的民用瓷器不仅满足内需,而且畅销各地,上至士大夫贵族,下至百姓平民,无不钟爱,并且还远销海外,成为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商品,一直盛行于五代至北宋早期。
繁昌窑瓷器的产生与发展深受当时的政治经济、文化风尚、素以为绚的审美情趣,以及道器并重的设计理念等影响。从考古发掘的器物看,繁昌窑烧制的青白瓷器型实用且美观,胎体整洁细腻,釉色润泽清雅、柔和鲜活、宝光莹亮而无火气,装饰典雅,彰显出五代至宋代瓷器的致用之美和简素质朴的时代风尚,映射出“塑形绘质”到“大美无言”的审美观念嬗变,在璀璨的中国陶瓷史中留下了绚丽篇章。本文从繁昌窑青白瓷的历史地位展开梳证,通过对繁昌窑青白瓷器型、釉色、装饰技法等进行分析,探究其背后所蕴含的审美取向,旨在为当代繁昌窑青白瓷的保护、发展及传承提供借鉴,让大众重拾对繁昌窑青白瓷的重视。
二、繁昌窑青白瓷的历史地位
(一)滥觞所出:烧造青白瓷最早的窑场
提到青白瓷,人们会随即想到景德镇“白如玉,明如镜,声如磬”之称的湖田窑,然而,经过考古工作研究的不断发现,湖田窑并非青白瓷的创烧地。虽青白瓷创烧年代在历史文献中并无明确记载,但自1954年安徽省博物馆葛召棠先生首次发现繁昌窑柯家冲及骆冲瓷窑遗址伊始,考古工作者历经多年的数次调查和试掘,繁昌窑这处曾湮没在千年历史尘土中的江南名窑,面貌愈加清晰。截至目前,繁昌窑累计考古发掘已发现龙窑、馒头窑、房址、作坊基址等种类丰富的窑业遗迹,出土数以吨计的青白瓷器和窑具,采集、整理拼对可修复器物万余件。其中,在2020年至2021年度繁昌窑遗址发掘中,考古人员首次发现晚唐至五代早期的文化层,部分地层中发现青瓷和青白瓷共存组合。典型器物为玉璧底青瓷碗,口微敛、圆唇、弧腹。从地层和出土遗物特征及组合判断,繁昌窑青白瓷创烧时代不晚于晚唐时期,是截至目前我国已知最早烧制青白瓷的古窑场。由此可推断,繁昌窑在晚唐时期就已打破唐代瓷业“南青北白”的格局,这对研究繁昌窑创烧年代、探索中国青白瓷起源都具有重大意义。
(二)灼烁再现:民窑中的贡窑
珍存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传世名画《韩熙载夜宴图》是五代南唐画家顾闳中所绘,其以连环长卷的形式,准确精微地描绘了南唐重臣韩熙载举办夜宴载歌行乐的场景,此图刻画入微,生动反映出那个时代贵族们生活的常态,堪称经典。在这幅画中共绘有32件瓷器用品,所绘瓷器全为夜宴中的实用之器,如带注碗的执壶、带托的酒盏、荷花托盏、花口碟、葵口温壶、高足盘等,所有瓷器釉色青白,造型典雅,线条流畅,制作精美,堪称精品。经考古分析,景德镇湖田窑遗址在五代至北宋初期并不能烧制青白瓷,而图中所绘瓷器与已出土的繁昌窑青白瓷对比,无一不显露出繁昌窑青白瓷的明显特征,并皆可找到繁昌窑青白瓷的实物与之对应。[1]不难看出,繁昌窑瓷器在五代深受南唐上层贵族阶级喜爱,具有一定贡窑性质,图中所绘瓷器也代表了五代时期繁昌窑制作的最高水平,同时也映射出繁昌窑在五代属于兴盛时期。
此外,民国时期黄矞著述的《瓷史》中提到:“宣州瓷窑,为南唐所烧造,以为供奉之物者。南唐后主尤好珍玩。”据《繁昌县志》记载,繁昌五代时期地属宣州,为南唐国所辖,从历次发掘出土的瓷器来看,繁昌窑五代至北宋早期生产工艺精良,其青白瓷产品特征和地域范围与文献记载的“宣州窑”吻合。尤其在20世纪50年代南京南唐二陵(李昪和李璟)发掘中,出土大量青瓷与白瓷,通过复原瓷器,发现李昇墓和李璟墓出土的瓷盏从器物特征及制作工艺上看与繁昌窑五代时期的叠唇盏完全一致,表明繁昌窑确曾为南唐宫廷生产贡瓷,同时也证实了黄裔《瓷史》中“南唐后主尤好珍玩”的“宣州窑”瓷器即为繁昌窑产品。[2]南唐二陵墓中繁昌窑瓷盏的发掘,证明了作为民间窑场的繁昌窑瓷器不仅在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同时还为南唐国生产过贡瓷,其精品在南唐国贵族群体中担任着象征地位的存在。[3]
(三)成风尽垩:首创“二元配方”制瓷技术
唐代是我国陶瓷制作发展成熟的时期,出现了代表南方浙江越窑的青瓷与代表北方河北邢窑的白瓷,“越窑类玉”“越窑类冰”,而“邢窑类银”“邢窑类雪”,南北地域所彰显出不同色釉、质地的瓷器,各有所长,相互辉映,由此形成了影响深远的“南青北白”瓷业格局。[4]繁昌窑由于自身窑址的地理区位,就受到了“南青北白”的影响,先通过对北方制瓷经验的学习,最早烧制了白瓷,但由于原料的地域性不一致,其白瓷又与北方白瓷有所差异。柯家冲窑与骆冲窑作为当时主要窑场之一,早期属于越窑青瓷体系,制瓷过程中受到了北方白瓷工艺的影响,在偶然的情况下烧制出了青白瓷。
青白瓷的烧造有两种关键的技术,分别是控制成分含量与装烧匣钵技术。从繁昌窑青白瓷大多器物出土的情况来看,胎质洁白细腻,釉色呈现出白中泛青泛黄、青中显白的色调,虽从圈足可以观察到清晰的颗粒砂,但质地仍然坚实且细密。这些特征的形成是窑工打破了瓷石单独用作制瓷原料的“一元配方”技术限制,采用了两种或是两种以上的原料进行烧制,这一工艺技术被称之为“二元配方”,即以瓷石掺和高岭土作为制瓷原料,提高瓷胎中AI2O3(三氧化二铝)的含量与瓷器的烧成温度,使瓷坯形成较多的莫来石晶体,从而达到增加瓷器强度、改善瓷器质量的目的。在对柯冲窑遗址发掘出土的青白瓷及瓷土进行考古分析后,发现早在五代时期繁昌窑就已成熟使用“二元配方”制瓷技术,首创青白瓷,比元初景德镇窑使用这项工艺还要早300多年,开创了中国制瓷之先河,打破了中國陶瓷史上“南青北白”划分局面,具有划时代意义。[5]
(四)浮槎万里:繁昌窑青白瓷的贸易之路
繁昌窑作为五代至北宋早期中国青白瓷的创烧地和生产中心,其烧制水平达到登峰造极的高度,造型古朴典雅,釉色莹润,玻璃质感极强,不仅赢得皇室及贵族的喜爱,还满足了民用内需,受到百姓的一致青睐,繁昌窑瓷器行销长江下游沿线的大城市,甚至远销海外,呈现出朝气蓬勃的景象。
繁昌窑瓷器通过邻近小河运抵长江后,主要沿着长江进行东运和西运。繁昌窑瓷器的东运路线沿长江干流销往下游平原,并通过运河北运和南运,向北通过当时的港口城市江宁府(今南京)、扬州、楚州(今淮安)和海州(今连云港)出海,运往日本和高丽,甚至辽地,因此运河沿线的连云港、宿州、镇江等地皆有繁昌窑青白瓷的出现。繁昌窑瓷器的西运路线是溯长江而上到洞庭湖,入潮江,然后过漓江、西江至广州。在安徽、江苏、湖南、广东等省份的宋代墓葬和遗址中,皆能看到繁昌窑瓷器的身影,如青白釉瓜棱罐、托盏、盒、香炉等各类日用瓷器,且大多墓葬多为富商甚至皇室贵族。
除了满足庞大的国内市场需求,繁昌窑产品还远销海外。其中,印坦沉船于1997年发现,1997年在印度尼西亚首都雅加达以北的印坦油田附近,发现印坦沉船,该沉船被认为是公元918—960年间的商船。考古工作者在沉船上发现了繁昌窑莲瓣纹粉盒、白瓷碗、瓜棱罐、花口碗等瓷器,还有诸多定窑、越窑瓷器。此外,在2003年印度尼西亚爪哇岛北岸发现的另一艘井里汶古沉船上,发掘了30余万件各类瓷器,包括繁昌窑以及越窑、定窑瓷器等,其中就有典型的繁昌窑佳作白釉瓜棱小罐。繁昌窑瓷器在印坦沉船和井里汶沉船中的发现,说明早在公元10世纪,繁昌窑瓷器作为五代南唐珍贵而重要的商品,就已与定窑、越窑等名窑一起加入输往东南亚的外销瓷之列。同时,繁昌窑瓷器在与海外贸易往来中也不断促进与海外文化的交流与借鉴,例如1992年繁昌县新港镇出土的国家一级文物北宋繁昌窑青白瓷凤首执壶,流行于唐代的陶瓷器型为仿波斯金银器造型,带有明显的异域情调,此件还留有盛唐遗韵。此器造型生动,线条流畅,装饰以凤头作壶首,凤冠为壶口,头部刻画细致,生动传神,整体散发出浓郁的波斯异域风情。此器作为繁昌窑青白瓷中极品,亦是中西文化交融的杰作。以上足以证明繁昌窑在五代及北宋早期,即公元10世纪左右的影响与辉煌。
三、繁昌窑青白瓷的工艺特征与审美取向
繁昌窑青白瓷自创烧伊始,便以其笃实典雅的造型、温厚如玉的釉色、含蓄精致的装饰,赢得当时社会各群体的青睐。繁昌窑青白瓷工艺的精美绝伦,不仅体现出制瓷工艺技术手法的高超,而且体现出特有的审美情趣和艺术风格。此外,器物既反映着当时物质发展的程度,也反映着当时的社会心理和精神风貌,“大美无言”是“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略语,它源起于春秋时期老子对“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论述,儒家的集大成者孔子认为只有“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否则“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繁昌窑青白瓷便在儒家、道家、佛家和宋代理学等思想观念的浸透下,以“大美无言”的特殊形态,通过器型、釉色和纹饰所蕴含的审美取向,对人的心灵潜移默化地产生物化和外化。
(一)器型:重己役物,致用利人
器物的创造基于人使用的要求,在造物的同时产生了适应生活需求的器型类别。尤其在宋代,日常生活的多样性和生活内容的丰富性促使繁昌窑瓷器的种类和器型愈发丰富。繁昌窑烧制历史不长,但器型全面而丰富,有碗、盘、碟、盏、杯、壶、盒、炉、罐、盂、玩具等数十种。既有满足百姓日常使用的生活用瓷如碗、盘、杯等,亦有满足上层贵族群体奢侈生活的各种酒具、茶具、香品器等,如葫芦形执壶、凤首执壶、莲瓣状温碗、托盏、茶瓶、香炉、粉盒等,且又有少数的魂瓶、六管瓶等明器。[6]可见繁昌窑瓷器具有广泛的覆盖率和深入的渗透力,几乎存在于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各种器形有着多种变化,以适应人不同生活方式的需要。繁昌窑瓷器造型多样、严谨规范,具有理性的形式美感,在功能的效用、尺度的把握、比例的协调、细部的表现、整体的处理等方面,蕴含着“重己役物,致用利人”的造物思想。
以执壶为例,执壶作为盛放液体的器物,根据实用功能有茶具、酒具之分,用来茶饮的执壶多被称为“茶瓶”或“汤瓶”,用作酒器可称为“注子”或“酒注”。执壶类器物是繁昌窑最为繁杂且典型的一类器型,执壶的口、颈、肩、流、腹部等在唐宋时期随茶酒时代风尚的发展,其形制多样且微妙,无不彰显着以人为本的造物功用性本质。
在唐五代的茶饮风尚基础上,宋代的茶饮文化愈发丰富,除了“煎茶”“点茶”“分茶”“斗茶”等外,民间的茶事活动更是精彩纷呈。执壶形制的变化,也随着饮茶方式、社会文化生活而改变,人们以茶之特性及社会风俗通过物尽其用的择物观来选择茶具。繁昌窑处于五代至宋代,正是饮茶方式转变的关键期,适应人的需求变化必然促使器物随之改变。其中,繁昌窑影青釉花结执壶作为宋代饮茶方式转变时期的产品,既有繁昌窑创烧兴盛期的典型造型“二系盘口”特色,同时也有短直流向短曲流过渡。壶通高18.5cm,口径6.8cm,浅盘口、细直颈、溜肩、瓜棱状腹、矮圈足。曲流,长条形把,把上装饰数个乳丁紋,两侧置二环形竖系。壶嘴下方贴塑蝴蝶形花纹,体现出宋代繁昌窑瓷器独有的秀美,生动传神。执壶通体施青白釉,胎质坚实,装饰较为简单,体现了宋代文人士大夫阶级追求的清新、天工的审美趣味。此样式执壶的功能设计颇具人性化。首先,凸出的盘口可有效地防止向壶内续茶水时造成洒溅,形成一个缓冲地带;其次,细短颈的功用不仅可以锁住茶香,还可以防尘保温;再次,执壶的短曲流可有效帮助煎茶过程中茶粥的顺利流出,避免了茶粥的滞流,同时比长曲流更便于清洗流壁附着的茶粥;最后,在煎茶与点茶并存时期,短曲流相较于短直流,可避免出水快、力度强,使水流冲破茶面形态,能更好地适应“点茶”的饮茶风尚。[7]由此可看出繁昌窑瓷器根据人们对于器物使用和审美需要的反馈,能通过优化处理使器物更具有人文关怀。
再以温壶为例,执壶作为酒器还通常配以注碗使用,注碗稍大于注身,因其内部可以盛沸水用以烫酒并对执壶中酒进行保温,所以又叫“温碗”,执壶与温碗是一组搭配使用的酒具,两者合称为“温壶”。五代至宋代时期,酿酒发达且交通便利,加上政府的推崇,饮酒变成当时常见且繁荣的活动之一。大批的文人伴随着兴盛的饮酒氛围出现,并在其创作的诗词书画中,描写出繁荣的饮酒之风,将饮酒文化推向高潮,其中《韩熙载夜宴图》描绘的低斟浅唱夜宴场景与北宋文学家宋祁所专为酒具创作的《咏酒壶》诗词等,皆说明五代至宋代酒文化刺激着各阶层饮酒活动的普遍流行及消费,导致对饮酒的高度重视也同样刺激着大量酒器的需要,从而推动酒具的生产与优化。繁昌窑作为当时制瓷水平较高的窑场,受人们对饮酒之风的潜在需求,因此期间产生多数饮酒器。出土于安徽省繁昌县荻港芦南的繁昌窑青白瓷温壶(图4)系北宋时期繁昌窑酒具的经典之作。整体壶高23.6cm,温碗为七瓣荷花形口沿,高圈足,执壶为葫芦形,壶口有盖,已残;细长流,微弯曲,扁条形把,造型精致考究,工艺极高,其清丽脱俗、自然纯朴的品质属北宋青白瓷中的精品。作为盛酒的容器,其储酒的实用功能对器物造型有着主导意义,如葫芦形的小口、短颈易于酒水倾倒,壶口加盖则为了酒香不易散发,再配上与壶身体量相符的温碗对执壶中酒进行保温,执壶配以合适温碗并衬托出瓶身的挺拔和修长。在宋代多样化的审美背景下,以仿生葫芦造型增加器物的把玩性、观赏性和趣味性,反映了当时匠人不俗的生活审美和高超的制瓷水平。
(二)釉色:芙蓉出水,灼灼璞玉
在儒家思想中,玉历来被视为君子的化身,《礼记·玉藻》载:“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君子于玉比德焉。”孔子“玉珉之辨”中提出的十一德对玉进行了概括:“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故君子贵之也。”因此,在儒家“尚玉”观的影响下,玉石的温润与君子的高洁品德相契合,对文人学士的思想也产生了根深蒂固的影响。此外,宋代理学其美学思想持重道轻器的态度,以玉比德,要求人们禁欲望,以谨严、笃实、温润含蓄的风格为美的标准之一。由此,在多维思想的浸染下,繁昌窑汲取青瓷与白瓷之精华,通过“二元配方”制瓷技术升华创造出青白瓷,使繁昌窑青白瓷釉色呈现出“临江之畔,璞石无光,千年磨砺,温润无方”的玉石之感。品质与玉极其相似的繁昌窑青白瓷获得了士大夫阶层的欢迎,上层贵族的审美向民间传播,使其对繁昌窑青白瓷产品的需求也日益增加。
从出土的繁昌窑器具釉色看,兼具青瓷的厚重古朴和白瓷的淡雅素净,是两者有机结合后的升华。繁昌窑青白瓷釉色在五代至北宋的不同时期有着明显变化。虽其以青白为主基调,但釉色多为白中微泛青色或泛绿,少量出土釉面白中微泛黄色。五代创烧时期的出土器物仅在釉面较厚的地方呈青,大多青白釉泛黄且少存有小黑斑点,釉层与白瓷釉色十分相似,胎质白净,制作精细。北宋初期繁昌窑青白瓷胎色白中泛微绿,以繁昌窑青白瓷有台托盏(图5)为例,此器具为有台托盏,和杯形茶盏配套使用。因杯盏形体较小,腹较深,更像酒杯,因此认为这种托盏主要应为饮酒之用,称之为“台盏”,是柯冲窑比较常见的器型。盏为直口,上腹较直,下部弧收,圈足略外撇,盏托内置柱形托台,托台较矮,台面内凹用以盛盏,托盘平沿无装饰,折腹,圈足,底有一圆孔。盏与托整体均施青白釉,胎釉结合紧密,无开片,青白釉色较为纯正,盏釉面温润如玉,光亮剔透,玻璃感强。宗白华曾经说过,中国美学史上有两种不同的美感或美学思想,一是“芙蓉出水”的美,一是“错采镂金”的美。[8]此托盏整体胎釉表现出的莹润而柔和、细腻而安谧、清丽而碧透的艺术特征无不显露着“初发芙蓉,自然可爱”的美。
此外,北宋中晚期,胎釉变化相对较大。以繁昌窑青白瓷喇叭口执壶为例,通体高16.9cm、口径6.5cm、底径6.9cm,敞口微侈、斜直颈、圆肩、长弧腹、圈足,曲弧流,扁条形把手,柄面饰三道阴线竖条纹。胎色青白釉中带灰,因繁昌窑青白瓷多以点釉作为施釉方法,故釉层厚薄不一,产生积釉,釉下铁质黑点较北宋早期更多,有少许冰纹开片。但整体上釉色也能给人带来独出心裁的怀质抱真与古朴淡雅,充满了淳厚古朴且宁静致远的自然之美。
(三)纹样:审曲面势,取法自然
五代至宋代器物的装饰纹样大多起源于自然,在佛教的影响下,植物装饰纹样便成为具有代表及辨识的产物,其中莲花纹样以宁静祥和的气质,贴合佛教及文人雅士追求的“无欲”思想,在宋代器物上运用较为普遍。繁昌窑青白瓷大多注重功用性,常以点、线、面简单的肌理纹路来烘托朴素且简洁的器物造型,装饰线条灵动畅达,装饰纹样有动植物图样,但以莲瓣荷花等图样和简易几何纹饰为主,通过刻花、划花、印花、镂空等不张扬且偏含蓄的装饰技法处理,彰显着繁昌窑青白瓷素雅且柔美、静穆且雅致、洒脱且飘逸的装饰艺术魅力。这正是繁昌窑工匠对于大自然朴素价值观的一种积极探索,旨在达到“既雕既琢,复归于朴”的美学境界。[9]
以刻花莲瓣纹托盏为例,繁昌窑青白釉刻花莲瓣纹托盏作为繁昌窑青白瓷茶具中最为精美的托盏,被列为国家一级文物。整体器高为8.7cm,盏高5.5cm,托高3.5cm,盘径16.5cm,由托和盏两部分组成,下为茶托,上为茶盏,整体施青白釉,釉色略泛青灰,胎釉莹润,胎质坚实细腻,盏敞口,腹微弧,小圈足。外壁刻有两层共十四瓣仰莲纹,莲瓣窄而狭瓣脊突起一条棱线,具有很强的浮雕立体感,制作精细。托似盘形,口沿宽平,盏托口沿等分为五段如意云头形,形成五瓣荷花形。盏内壁分三阶至托座,托座盘沿突出,为浅浮雕式的十瓣垂莲花芯形,与盏的莲瓣纹相映衬。此件莲花纹托盏犹如一朵摇曳在碧水中的莲花,此题材既可理解为佛教思想的映照,也可以说当时人们对于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品性的推赞。[10]传世名画《韩熙载夜宴图》中亦绘有此种青白瓷刻花莲瓣纹托盏,可见五代至宋代莲花纹饰在贵族群体心目中所占的地位,以及文人恬淡绝伦、气静悠远的心境。
再以华阳宋墓出土的整套繁昌窑青白瓷镂孔炉为例,香炉作为宋代香品器的重要代表,有着敬香祈福、驱虫除湿的实际功效。此套刻花炉分为炉身和炉座上、下两件,可拆分。通高38cm,通体施青白釉,釉面泛淡青色。口部折沿作覆莲瓣纹,中间一层为折腹,由两层仰莲纹组成。最外一层为豆盘状结构,盘口沿微敞,圆唇,直腹,腹部镂空,由几组花瓣组成,盘下缘饰锯齿纹一周。[11]通体装饰虽繁复却丝毫未有繁乱之感,通过娴熟流畅的刻花技法,图案组织严谨,线条洗练畅达,装饰与整个器物浑然一体,整体恰似盛开的莲花,层次鲜明,整体装饰暗合了莲花阴柔与含蓄之美,给人以空灵的美感,体现出匠人们追求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美好意趣。
四、结语
繁昌窑青白瓷的器型、釉色及纹饰工艺特色的形成和不同阶段的变化,其实质不过是对社会思想、生活需求等做出的积极反应。五代至宋代是一个既繁华又虚弱,既纵情享受又忧心忡忡的时代,儒释道结合的禅宗及宋代理学思想盛行,影响深远。士大夫等上层群体开始注重自我约束修养,重视人的主体意识,雅致之风盛行,文人阶层的审美趣味开始追求“平淡”之美,提倡温厚、笃实、含蓄,崇尚典雅、平易、朴质、清淡、严谨、含蓄的形式与风格。繁昌窑作为五代至北宋的青白瓷器具生产中心,则在一定程度上凝结了这种社会精神现象,这在繁昌窑青白瓷的器型、釉色和装饰上有着突出的体现。首先,从器型上,繁昌窑青白瓷多实用之器,器形质朴、刚劲、挺拔、秀美,不用过多的堆饰,均在釉色以及实用上下功夫,相比较于其他工艺器物更接近日常生活需求,如日常用的碗、碟、盏、壶等,它们的美是融化在生活情境中的,是“默默的”,又是“时时的”,将美与善结合得自然而不露声色,这种“利人者为,不利人者止”的思想落实了以人为本,致用利人的审美取向。其次,从整体效果上来看,繁昌窑更注重器物的质地釉色,追求内在的美感,而繁昌窑特色的青白瓷淡雅釉色,所推崇的便是合于天造,厌于人意的出水芙蓉之美,追求玉润的釉色。最后,从瓷具装饰上看,繁昌窑出土器物大多素面,或刻以莲花纹为主的植物纹作为主要装饰,体现出文人士大夫等群体洁身自好、安宁悠远、含而不露的心境。通過对纹饰的审曲面势,取法自然,表达对自然的尊重和利用,是人与自然的协同,器与道的共鸣,是对天人合一朴素的、和谐观念的最好诠释。
概而言之,对繁昌窑青白瓷工艺的研究意义,要放在中国陶瓷史以及中华传统造物活动的历史过程中去看,繁昌窑青白瓷所彰显出的历史地位、工艺特色、审美诉求、文化内蕴等对宋代及以后瓷器的发展产生了举足轻重的影响,其承载的艺术精神更是所属时代艺术的重要构成部分。繁昌窑青白瓷在中华传统造物活动中,其各类器具包含了民众在生产生活中的审美感悟、经验知识和技术探索。[12]在器型、釉色、装饰等元素中积淀了经验与技术的创造、实用与审美的认知以及社会关系的互动,在中国陶瓷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篇章。在文化自信的牵引下,要将现代思想、现代技术、现代生活融入繁昌窑传统造物体系的开发之中,激发繁昌窑在当代民众生活中的内生动力,为历久弥新的繁昌窑青白瓷这一优秀文化遗产谋求新生,使其在当代社会生活中找到价值归属。
本文为2021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非遗视野下安徽民间陶瓷的文创产品设计应用研究”(项目编号:21YJC760093)阶段性研究成果;安徽省高校优秀青年科研项目“皖南传统技艺类非遗的数据库构建及活态传承研究” (项目编号:2022AH030155)阶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许政,池州学院艺术与教育学院讲师,安徽省美术家协会会员,研究方向: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创新、设计学理论。
高晨,池州学院艺术与教育学院2020级研究生,研究方向:工艺美术。
注释:
[1] 王承旭:《繁昌窑》,南京: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2014年,第8页。
[2] 杨玉璋、张居中、李广宁、徐繁:《安徽繁昌窑遗址发掘与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第168页。
[3] 李诗淼:《繁昌窑陶瓷造型与装饰艺术研究》,芜湖:安徽工程大学,2017年,第2页。
[4] 程金城:《中国陶瓷美学》,兰州:甘肃人民美术出版社,2008年,第168页。
[5] 周高亮:《“南青北白”制瓷格局对安徽境内古陶瓷的影响》,《中原文物》,2017年第3期,第46-50页。
[6] 董文凯:《繁昌窑青白瓷烧造技术溯源》,《文物鉴定与鉴赏》,2020年第19期,第44-51页。
[7] 胡小兵:《唐宋江南区域茶事对繁昌窑茶瓶产品设计变化之影响》,《美术大观》,2021年第11期,第146-150页。
[8] 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34页。
[9] 高峰,周稳:《繁昌窑青白瓷审美意趣及兴衰原因探究》,《金陵科技学院学报》,2021年第1期,第54-58页。
[10] 朱广宇:《论中国古代陶瓷所体现的造物艺术思想》,南京:东南大学,2007年,第40页。
[11] 繁昌县博物馆:《繁昌窑青白瓷集萃》,北京:文物出版社,2013年,第161页。
[12] 潘鲁生:《论中华传统造物艺术体系的研究意义》,《艺术设计研究》,2021年第2期,第56-6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