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谁不爱先生
2023-06-10郑周明
郑周明
1927年9月,人到中年的作家鲁迅携爱人许广平登船,离开广州来到了上海。这是时代环境与个人命运结合之后的一次必然选择,鲁迅每居住一座城市,其思想与文学观念都会得到新的补充和变化,他在上海迎来了全新的面貌,乃至塑造了他后来成为“左翼文化运动旗手”形象的种种条件。到上海之后,他逐渐受到了学生、朋友和读者,以及整个进步文化界的崇敬爱戴,逝世之后这种氛围愈加浓郁。在20世纪30年代中期,沪上文化界就流行了这样一句话,“人谁不爱先生?”
是啊,人谁不爱先生。百年后,这座城市又在如何回望呼应鲁迅的精神遗产?
一座城市纷繁复杂的国际形象中,常常有着作家的参与,像圣彼得堡到处可见陀斯妥耶夫斯基的肖像形象,都柏林将喬伊斯作品当作了文学节主题,巴黎更是铭记着雨果,策划富有新视角的展览。这些城市并非他们出生的故乡,也不是他们居住过的唯一城市,但一定是那座让他们完成思想腾飞、灵魂定居的城市,让两者的名字从此深度结合,被世人认可追寻。
每年十月中旬鲁迅逝世纪念日前后,上海便会举办各类公众活动,并尝试每年更新内容。自2018年开始的“鲁迅文化周”,突破了以往停留在鲁迅文学讨论的形式,将鲁迅精神融于上海红色文化和海派文化之中,和大众日常生活形成多视点呼应。其中与大众最为贴近的特色项目是一条千米长的“鲁迅小道”,这条路浓缩了鲁迅生命最后十年在虹口区的生活轨迹,大陆新村鲁迅故居、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会址纪念馆、景云里、多伦文化艺术空间、拉摩斯公寓、内山书店,首批六处空间勾勒出鲁迅日常文化生活的活动范围,而在此之前这里面只有前两处空间对外开放,虹口区通过整合、租赁、置换、合作等方式,为后四处空间找到了向公众开放的呈现形式。到了2022年,“鲁迅小道”继续升级,加入了鲁迅存书室旧址、木刻讲习所旧址两处新空间。
景云里是一处建成于1925年的石库门弄堂,是鲁迅与许广平抵达上海后第一个居住的寓所。上海的弄堂对于这座城市就像细小的血管,密布城市充满生机,与周围的公共场所形成自然连接的网状脉络。鲁迅搬进这里后很快开始了购书、外出吃饭、看电影的生活,用后来友人内山完造的话来形容说,当时进出景云里的各色人等中,鲁迅引人注目:“穿蓝长衫的,身材小而走着一种非常有特色的脚步,鼻子下蓄着浓黑的口髭,有清澄得水晶似的眼睛的,有威严的,哪怕个子小却有一种浩大之气的人。”
就在鲁迅寓居景云里几年间,这处弄堂陆续搬进不少文化名人,茅盾、叶圣陶、陈望道、柔石、冯雪峰、周建人等曾先后在此居住过,被誉为“上海文化名人第一里”,留下不少文学大家交往趣事。2019年,借助这段历史场景的深度策划,景云书房暨鲁迅与文化名人陈列馆正式向公众开放,展现了鲁迅与这些名人往来互动的资料细节。景云里对鲁迅而言是一个很特别的活动原点,他的足迹逐渐遍布附近文化场所,包括“今潮8弄”周围的新中央大戏院、融光大戏院等当时可以看到国外电影的潮流场所,难怪乎后来许广平会以“景云深处是吾家”来形容此处。景云里并不像后来拉摩斯公寓那样拥有英式装饰艺术风格的精致高级,它非常市井气,周围也并不安静,常常鲁迅在伏案写作时,突然惊闻附近因搓麻将、打牌传来的“惊堂木式的敲击声和高声狂笑”。然而也正是从这里开始,鲁迅参与成立了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并在大会上被选为执委发表演讲,编订左联机关刊物《前哨》创刊号,和柔石等左翼作家成立朝花社,大量介绍欧洲刚健质朴风格的木刻版画艺术,对木刻版画在中国的传播做了很多深远意义的工作。
木刻版画艺术是隐藏于鲁迅精神背后的一条重要文化思想线索,它不仅指向当时中国文化界对当时西方优秀艺术的大量学习引介,更是鲁迅思考如何结合本土文化形成对普通大众有现实影响力的艺术形式。这种眼光起源于鲁迅最初在日本留学时对浮世绘版画的兴趣,之后延伸到了欧洲,特别是德国版画家凯绥·珂勒惠支、麦绥莱勒、梅斐尔德等人的作品,鲁迅组织“木刻讲习会”、指导青年学习木刻艺术的画面如今我们也能从黄永玉《鲁迅和木刻青年》、李桦《鲁迅先生在木刻讲习会》这类作品里得到直观感受。这些背景都为位于虹口区的鲁迅纪念馆和上海多伦现代美术馆提供了策展切入点,近年来它们从不同主题展现了鲁迅与木刻版画艺术之间丰富关联。
上海多伦现代美术馆在2022年10月举办了一场以“脊梁”为主题的鲁迅与版画新展。“脊梁”一词被鲁迅多次使用在文章中,最著名的就是他在上海写的《中国人失掉了自信力吗?》一文,不仅对中国人“埋头苦干”“拼命硬干”“为民请命”“舍身求法”的精神予以礼赞,更对“中国的脊梁”充满自信和希望。这样的“脊梁”如何体现到他推崇的版画艺术和青年学生继承当中?在展览现场,观众可以看到凯绥·珂勒惠支、罗清桢、李桦等版画家的作品充满了对土地和劳苦民众的悲悯情怀,其中凯绥·珂勒惠支那幅《面包》是展览第一单元的开篇,画面描绘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德国儿童与妇女的饥饿形象,鲁迅正是被这种高度纪实性所打动而收藏并将其介绍给了中国文化界。在同时代中国版画艺术家的作品中,20世纪30年代的种种屈辱和压抑,最终以“怒潮”的情绪释放出革命的力量。简洁有力与情绪的直接呈现,让鲁迅看到了版画在唤醒大众方面的无可替代性,他如此表示:“当革命时,版画之用最广,虽极匆忙,顷刻能办。”
这场特展并不局限于当时的版画艺术作品,它从精神承继的思路出发,在另外两个单元介绍了受到鲁迅影响的第二代、第三代本土版画艺术家,时间跨度从20世纪40年代到21世纪,他们记录着新中国后山乡巨变的画面,多了几分浪漫元素,这依然符合鲁迅所说的:“它乃是作者和社会大众的内心的一致的要求,所以仅有若干青年们的一部铁笔和几块木板,便能发展如此蓬蓬勃勃。它所表现的是艺术学徒的热诚,因此也常常是现代社会的魂魄。”鲁迅看重的是木刻版画艺术里的探索精神、先锋精神,于是在当代艺术家手中,版画的传统形式一再被突破,特别像来自木刻波流小组的作品《江河之始流》,已经变成了一件有版画元素的立体装置,而这一作品的灵感也是来源自鲁迅的名句:“一滴水泉可以作江河之始流,一片树叶之飘动可以兆暴风之将来,微小的起源可以生出伟大的结果。”鲁迅或许想象不到版画艺术有一天可以如此创意呈现,但他的精神遗产正如“一滴水泉”奔流出今天的江河气象。
鲁迅并非天生是成熟的,他自身也是由无数滴水汇聚而成。在“鲁迅小道”上承担这一部分思想资源的正是内山书店。鲁迅在内山书店购买的一千多本书籍里,注明了许多有关俄苏、日本的无产阶级文化理论著作以及马克思主义的经典书籍,可以说中年之后,内山书店充当了鲁迅知识资源和思想资源的新来源。正如学者吴俊在研究这一现象后所指出的:“鲁迅在内山书店形同经历了‘二次留日。这终于促成了鲁迅的世界观政治定向。鲁迅完成了他的文学政治生命。”
今天,读者终于可以走进于2022年11月全新修整开放的“1927·鲁迅与内山纪念书局”,充分领略鲁迅与内山书店的紧密关系。书店方为了最大还原书店的原貌,依照历史照片对原址建筑进行了外观复原,包括卵石墙面、铁栅栏窗格、伸缩遮阳棚等细节,而在书店内部,曾经书店用过的部分设备以及优惠券等复制品也尽量按照历史原位摆放,每个区域则以鲁迅书名命名,读者不仅可以看到最完整的鲁迅作品以及相关出版物,也能看到日本出版物中关于中国文化、上海题材的优秀原版书籍。
“1927·鲁迅与内山纪念书局”的开放,意味着“鲁迅小道”悄然完成了又一次升级,以大众熟悉与喜爱的方式呈现鲁迅的日常生活和文化人生。多年来,鲁迅的精神遗产早已深入上海的城市文脉之中,在学术界,学者王元化先生对鲁迅的思考贯穿了他晚年的思想;学者钱谷融先生在《谈<伤逝>》等文章中提供了新知新论;在戏剧舞台上,肢体剧《铸剑》和波兰导演陆帕改编的《狂人日记》等作品引来好评。无论是专业人士还是大众读者,总能不期然在上海的文化日常中遇见鲁迅的身影,遇见鲁迅留下的那一份光和热,听见百年前的那一句回响:“人谁不爱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