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 囚
2023-06-08张玉强
张玉强
白雁河的春天来得晚。山外已经百花竞放了,这里的柳树才刚刚抽条吐绿。
“好男不当骡,好女不嫁白雁河。”白雁河不是个好地方。山高谷深,道路崎岖,它是全县最穷的镇。此地回汉杂处,民风彪悍,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1990年秋天,得知父亲要调往白雁河镇,母亲痛哭了一场,辞掉了县食品厂的工作,带着我,跟随父亲一起来到白雁河。我转到镇上的中学念初二,姐姐留在县城读高中。
我们住在镇政府第一排大瓦房东头的一个小院子里。西边是民政所搬走后留下的两间空房。民政所再往西,紧挨着大门口的是派出所,他们人多,把剩下的几间全占了。这里的房子都带前廊,隔几步就有一根粗大的水泥方柱。派出所门前的柱子上钉着几个铁环,那是用来铐犯人的。
这里的人都认识我,他们喊我的小名:“小五,上学去呀?”“小五,小鬼头,是不是又拔我气门芯儿了?”派出所的小蔡二十出头,长着一张娃娃脸。我刚到白雁河的时候,只要小蔡值夜班我就去找他玩。
被抓来铐在柱子上的,大多数是小偷,也有打架斗殴的,偶尔还有倒霉的嫖客。他们的衣服通常已被撕破,沾泥带水,身上、脸上挂着瘀伤和血痕。他们默不作声,目光呆滞,表情麻木。母亲嘱咐我千万别去招惹他们。
蔷薇爬满栅栏的时候,有一个女人被铐在了柱子上。
我的生活规律而枯燥。每天清晨,母亲从早市上带回来新鲜的蔬菜和刚出锅的油条,我吃过早饭就去上学。这个大院里还有几个女孩儿也在上中学,我不愿意搭理她们。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背着书包,蔫头耷脑地往大门口走。经过派出所的时候,我吃惊地看见柱子上铐着一个女人。自打来到白雁河,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女人被铐在柱子上。
不难看出,这是个很年轻的女人,她身材细长,头发蓬乱,穿着粉红衬衫和藕色裤子,光着脚,两只白色高跟鞋扔在一旁。她的衣服没有被撕扯的痕迹,手上也没有伤。
她应该比我姐姐大不了几岁。
她感觉到有人经过,扭过头来上下打量了我几眼,又很快地转回头去。她的目光很冷漠,也很镇静。
中午放学回来的时候,她还在那里,身体斜倚着柱子,闭着眼睛,紧皱着眉头。我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她也睁开了眼睛。
派出所的屋子里飘出来酒菜的香气。小蔡从门口探出半个身子:“小五!”他斜睨了一眼廊下的女人,对我说:“小偷,早市上逮的。小鬼头,没见过漂亮女人吗?”
我拔腿就逃。
艳阳高照,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春天姗姗来迟,毕竟也是来了。推开我家的栅栏门,院子里氤氲着清淡而香甜的蔷薇花的气息。
父亲中午照例是不回来的。吃过午饭,母亲给我灌好一瓶子水,就去睡觉了。我在床上胡乱躺了一会儿,蹑手蹑脚地走出家门。绿荫匝地,到处静悄悄的,人们都在午休。
那个女人还在那里。正午的阳光白花花地晒在她身上,周围没有阴凉儿。她面朝着柱子,弓着背,低垂的脑袋抵在柱子上,身体几乎要伏上去。
她听到了我的脚步声,一下子转过身来,死死地盯住我。
她看看我,又转转眼珠盯着我手里的瓶子。
“小哥,给我口水喝。”
她的声音嘶哑,口音不太像本地人。
我壮着胆子走到她跟前,把水瓶拧开,喂她喝水。
她大口大口吞咽着,溢出的水顺着嘴角流到下巴、脖子上,把胸前的衣服打湿了一大片。
她喝光了整整一瓶水,大口喘着气,扬起脸来,闭上眼睛,发出一声惬意的呻吟。
我把空瓶子拧紧,指了指她的手铐:“你都干什么了?”
她睁开眼睛看着我,眼睛里重新闪出光来。
“你说什么?”
“我说,他们为什么抓你?”
她脸上浮出一抹狡黠的笑:“那个小公安不是都告诉你了吗?”她抬了抬被铐住的手,做了一个捻手指的动作。
“你为什么偷东西?”
她几乎要笑出声来,忍了一下,带着戏谑的口气问:“你多大了?”
我很生气,掉头准备走开,去上学。
“哎,哎,别走!”
“干什么?”
“你听我说。”她甩了甩乱蓬蓬的头发,压低了嗓音,“你瞧,他们把我的发夹都弄掉了,你家里有沒有?去给我拿一个。”
我笑了。我不傻。我见过小蔡他们拿铁丝开手铐。
“你想逃跑。”
她脸上立刻堆满了失望,眼皮也耷拉下来,重新变得无精打采。
“你走吧。滚蛋!”她不耐烦地说。
我沉默了一会儿,刚要转身,她忽然又叫:“哎!”
她四下里看了看,又看看我,使劲抿抿嘴唇,脸上忽然升起一抹红晕。
她用一种微微颤抖的奇异的声调小声说:“你给我发夹,我让你摸我。”
说罢,她闭上眼睛,把身体往前挺了挺,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我凝固在那里了!我脸上像着了火,心跳得快要蹦出来。
羞愤使我难以自持。我踉跄着倒退了几步:“你……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她愣了,一下子哭起来。是真哭,眼泪哗哗地往外涌。
“我没有办法呀……我没有办法呀……好兄弟,你帮帮我吧!我以后不偷了……我不会忘了你的!”
天蓝云白,四下无声。午后的暖风中,蔷薇花的香气细若游丝。
我艰难地挪动了脚步。
母亲还在熟睡。我从姐姐的房间拿了两根发夹。
晚上放学回家时,柱子已经空了。过了不久,又有一个人被铐在了那里。
那几天我一直提心吊胆。但奇怪的是,没有人谈起这件事。我也再没见过那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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