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 九
2023-06-08刘博文
刘博文
俗话说:“正月剃头,死舅。”
舅没生气,反倒是爸先开了口:“多大人了,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啊!”饭桌上,爸的“啊”字里带着酒气。
“我不管,就要就要!”肖晓琳转过头,出门前不忘给舅甩了个白眼。
门外,满世界飞雪。
“妈妈的弟弟叫舅舅……”小时候挨家挨户的VCD机中,都有一盘关于亲戚称呼的光碟,洗脑程度堪比乘法口诀。肖晓琳本来对二舅并不厌恶,顶多属于没什么好感。
舅舅大半月不洗澡,头上都看得见虱子乱蹦,他却偏说是自己养的宠物在跳舞。你捏着鼻子往后退,他哼起小曲儿摇头晃脑,头上的虱子舞得越发欢畅。
咋跟小孩儿一样叛逆!
如此过分,父亲还对他那么好。肖晓琳想不明白,自己咋就没有大舅呢?想不明白的事情无须再想,白耗心神罢了。学着电视剧的台词,她朝陆石河南岸望去。
地上的雪已是薄薄一层,往来行人踩过,像六爷杂货铺内的破羊绒地毯,都染了黑渍。
“跟小孩儿置什么气!” 屋内,传来二舅放酒瓶的声音,“猛子,要不咱先别喝了,雪天路滑……”后半句话未出口,俩人心知肚明。大过年的,说话讲究个吉利。
“你放一万个心。一,咱陆石河两岸全是知根知底的邻里;二呢——”爸夹起一粒花生米,慢條斯理地笑道,“晓琳这孩子,外刚内柔,十几岁的人了,自有分寸。岳云可是十二岁就挂帅出征。”
说来说去无非这两句,肖晓琳耳根要磨出茧子的话。“咱能跟岳云比吗?就你俩那文化程度,放回古时,怕是连吃顿花生米的钱都挣不到。”
比起电视里的故事,她更愿意留心身边的现实。现实就是,站在门外的肖晓琳系好大红围巾,便急匆匆朝陆石河南岸跑去。
“姑娘家家的越来越没有礼数,长大还了得?不求端茶倒水拿烟,二舅登门,居然直呼为‘你,太过分。”
“养不教,父之过。以后走出去人家要指着我的脊梁骨骂我。”
“不至于,不至于……”
话虽如此,父亲却没有半分行动的意思。知女莫若父,她也就嘴上厉害,过过瘾罢了。
真剃?给她俩胆子也不敢翻浪。
偏偏,父亲忘了年龄的跨度,站在旧的框架里看待问题,往往只能得到错误的答案。晓琳已不是那个坐在家里安心看VCD的孩子,刚上初二的她,已迈入青春期。
而叛逆,则是这一时期最为贴切的代名词。
肖晓琳早就想剃头,打小开始她就不明白,自己明明是女生,为啥每回理发都被要求剪成平头。这问题缠绕着她的整个童年,与“母亲去哪儿了”一并属于肖家的两大未解之谜。
她问过母亲的去向,大伙儿无一例外皆三缄其口。
必须剪!再怎么说也要让理发店的阿荣给自己修个女生发型出来,好不容易才蓄下的头发。等过完正月,父亲肯定要带着她把头理平,那样哪有脸进学校?
一念及此,肖晓琳心中的惧怕瞬间飞到九霄云外。死舅?我才不信咧,再说这舅舅有跟没有能有啥区别?
真剪?
真剪。
记忆里那年的春节,与春没什么关联。先雨后雪,铺天盖地下了半个多月,没有一点点春的征兆,倒是用农历本上的“数九隆冬”来形容更为贴合。
往事如昨,回忆里的星辰重返夜幕,擦亮一件件往事。当年,真就那么不懂事?
“今天你也没长大多少,得亏二舅百无禁忌,换别人你看计不计较。”父亲说。
说不上是偶然,抑或老天爷开的玩笑,肖晓琳放完寒假返校,没过多久二舅便故去,听六生说是肺癌。
咋就这么快……
事过境迁,父亲抽着五爷店里买来的土匪烟,仍旧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走,”父亲拍拍她的肩,“去看看你二舅,汇报下参加工作以来的发展情况。”
“毕竟,你的命是二舅给的。当年你妈怀胎时极度贫血,是他一直坚持输血,你妈才勉强把你生出来。他后来落了个体虚的病根,半辈子活在数九隆冬中,畏寒怕水。”
“妈妈的弟弟叫舅舅。真当我没看过碟片?弟弟帮亲姐姐治病也值得一说?”尽管满脸画着不情愿,小声嘀咕的肖晓琳依然提着火纸冥钞,系好大红围巾朝陆石河北岸的公墓走去。
围巾是二舅一针一线钩的。她不晓得,二舅与自家并没有一星半点儿的血缘关系,恰好都是“熊猫血”而已。
后来每逢落雪时节,患上耳背多年的肖猛仍会记起那年冬天,从镇医院输完血回来的“二舅”,挨家挨户串门交代,守住这秘密,免得姑娘长大后萌生心结。
畏寒的毛病,多半是那年大雪天落下的。
父亲蹲下身打开祭品。雪压竹林,禁鞭多年的陆石河畔,发出阵阵清脆的压枝声。
爆竹声中一岁除。
飞雪片片,又是一年数九隆冬天。
[责任编辑 易小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