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脚印的人
2023-06-08王薇
王薇
老张还不到四十岁,头发仅有稀薄的一层,不敌他眼镜片的厚度。老张是个烟鬼,一天两包,越抽越瘦,腰的宽度赶不上他老婆的厚度。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发寡言,好在单位里的差事不大用得著他多说话,把工作材料写好了,比说什么都顶用。单位里十几年的老同事,早就摸清了彼此的脾气秉性。谁老实、谁事儿多、谁爱占公家便宜、谁最能耍心眼儿……时间久了,什么也藏不住。
老张喜欢加班。办公室外面喧闹一天的政务大厅安静下来,只有电脑发出亮光,指尖烟雾微蓝,他敲下的每一个字都饱含深情,哪怕是制式的,字与字之间也流淌着细微的情思。
老张正常下班的时间,是小区平台上最热闹的时段。因为平台上禁止车辆出入,孩子们都聚集至此,叫闹着,疯跑着,有的骑儿童单车;妈妈们三三两两聚堆聊天,兼顾叫嚷着孩子不要乱跑;遛狗的人牵着绳子在平台上走;靠近平台尽头的围栏处,几只温驯的大狗趴在远离孩子们聚集的区域,享受主人梳毛;平台入口超市的侧面,一根电线拉出音箱,播放广场舞曲,二三十人跟着领舞的跳。夏天的平台上少不了架上烧烤炉子,喝啤酒,一大家子人围成一堆。也有几个朋友烧烤的,光着膀子,脚边码上几箱啤酒,空瓶依次排开……
入夜时分,平台上的亮度降下几档。把平台夹在中间的两栋楼,厨房灯熄了,客厅的窗透出电视机屏幕变幻的光亮,卧室拉上了窗帘。月悄然而升,人已散去的平台如一片海,越发显得辽阔、深远。
小夏家客厅的窗户正对着平台的中部,她从不去平台上运动,嫌吵。小夏每天早上六点半准时起床,占用洗手间半小时。母亲会先她一步起床,这个时间段正在厨房做早餐。七点钟,母女俩准时吃早餐。小夏会在七点二十分出门,走向小区外面的地铁站。她感觉很好,依然踏着工作时的生活节奏,就像还在原来的单位上班一样。
小夏大学毕业那年,母亲最大的心愿就是她能考上公务员。小夏考了两年,都是笔试第一,面试第二。第三年,她不考了,找了一家公司上班。她母亲最大的愿望是她能嫁个公务员,工作稳定,有社会地位。从小到大,小夏始终活在母亲的心愿里,只是这两件事,都不是她努力了就能做到的。
两年前,小夏的父亲去世了,母亲已经到了下楼遛弯穿哪件衣服、买哪个牌子的卫生纸都要跟她商定的地步。她稍微晚一点儿回家,母亲就要发短信催问。她不敢告诉母亲任何不太好的事情,比如她体检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子宫肌瘤。喉咙肿痛的时候,她偷偷地吃消炎药。
小夏挤了两站之后才下地铁,她怕上班时间在家附近晃悠会碰到母亲。早高峰的车辆和等车的人汇聚成一个陌生的维度,把她屏蔽在外。这个维度相当冷漠,呼吸冷漠,目光冷漠。他们根本就是看透了她的伪装——小夏已经不属于这个维度半个多月了。
半个月来的每一天,她都在同一时间走进肯德基,点一杯咖啡,坐在不显眼的位置,打开笔记本电脑,在各大招聘网站上投简历,打电话过去主动求职。也到过几家公司面试,至今没有下文。
她坐直了身体,伸个懒腰,随意地把手插在风衣口袋里,掏出一张购物小票,是昨天交到母亲手里的“公司发的月饼”和“公司发的五百块钱超市购物卡”的回执,赶忙撕掉。
晚上十点,平台上的人走净了。夜里的“海”,残留着白天日照过的温度,又从深处冒出沁凉。老张徜徉其中,隐约嗅得到一股气流中夹杂的体味,某种香水与汗液混杂的气味,于风中飘散。想必,就像他吐出去的烟。
老张走到平台的中部,看到一个客厅的窗,与他视线平齐。客厅没有开灯,电视忽明忽暗的光照着沙发上坐着的一个女人,她对着电视一动不动。老张觉得,她其实并没有把心思放在电视上,她在对着电视想别的,想什么呢?反正她没在看电视。
借着电视上亮起的光,老张能看到女人家里的布局,沙发、茶几、餐桌,很平常的家居摆设。看样子她是一个人住,要么就是丈夫出差或是先睡了。能拥有自己的空间,真让人羡慕啊!
小夏关掉电视,走到窗前,借着对面那栋楼上的灯光,看到一个单薄的男人来来回回地走着。每到晚上十点,他就出现在平台上,绕着圈,迎着风,偶尔站在某处仰望天空。他的工作应该很清闲,也不用自己带孩子,小夏猜想。累了一整天的人早就洗洗睡了,哪还有力气下楼散步?说不定,他是从事文化行业的工作,需要想象力,所以才在无人的夜晚出来走走。有一份好工作,真让人羡慕啊!
老张走着走着,看到前面有一个人。那人背有点儿驼,低着头,走到单元门口把手里的烟熄灭在垃圾筒里。那人进了电梯,上楼,掏出钥匙轻手轻脚地扭开房门,换鞋进了屋。摸黑走到客厅的沙发跟前坐下,南卧室里传出鼾声,带着长年服药的老人味,另一个人偶尔发出神经衰弱无法入眠的叹息。小卧室里下铺睡着两个孩子,上铺睡着操劳一天沾枕头就着的女人。那人把腿收到沙发上,拉上被子,躺下。
老张揉一揉眼睛,借着清亮的月光认出来了,那不是别人。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