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高丽互动中宗王势力的落幕——著古与之死再议
2023-06-07马海若
马海若
(北京大学 历史系 北京 100871)
[内容提要] 一般认为,1224年蒙古使臣著古与之死是导致蒙古可汗窝阔台1231年发兵攻击高丽的直接原因。但仔细梳理材料,蒙古发兵另有原因。著古与只是蒙古东道宗王斡赤斤的使臣。而以斡赤斤为代表的东道诸王一度与蒙古可汗平行与高丽进行交涉。1231年后,东道诸王的势力开始逐渐退出蒙古—高丽互动,直到忽必烈时代,蒙古可汗完全收归蒙古—高丽关系的主导权。
一、引 言
金元嬗替之际,耶律留哥反金自立,投靠蒙古。后其部众耶律厮不、耶律金山等先后叛蒙,流窜于辽东。成吉思汗为剿灭契丹余裔,尝试与高丽联合。在此过程中,哈真作为蒙古方面代表,与高丽结为名义上的“兄弟之国”,但高丽实质上成为蒙古的藩属。1224年(太祖十九年),蒙古使臣著古与死于出使高丽的途中。一般认为,此事是导致蒙古发兵攻击高丽的直接原因。但是,蒙古攻击高丽迟至1231年(太宗三年)。若蒙古因著古与之死而发兵高丽,何须迁延七年之久?
在对于蒙古—高丽(以下简称蒙丽)关系的研究中,多有涉及著古与之死的问题。关于这一事件争论的焦点大多在于著古与死于何种势力之手。如箭内亘认为,著古与被高丽人谋杀。郝时远认为,著古与可能确如高丽所述,死于东真政权之手。乌云高娃则怀疑高丽可能为了摆脱蒙古的控制而杀害著古与。①〔日本〕箭内亘:《元代经略东北考》,山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29页。郝时远:《蒙古东征高丽概述》,《蒙古史研究》1986年第2辑,第20~25页。乌云高娃:《高丽与蒙古的接触及双方征战》,《内蒙古民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2期,第21~27页。在这些争论以外,学界大多承认著古与之死是蒙丽关系的转折点。如池内功、亨宋(W.E.Henthorn)、陈得芝等认为,著古与死后,蒙古派人责问此事,却在蒙丽边界上被射回,遂与高丽断交。后撒里打攻打高丽时,即以高丽杀使为名。①〔日本〕池内功:《满鲜史研究(中世第一册)》,荻原星文馆,1953年,第525~642页。W. E. Henthorn. Korea:The Mongol Invasions. Leiden∶Brill Press.1963, p.36. 陈得芝:《忽必烈的高丽政策与元丽关系的转折点》,《元史及民族与边疆研究集刊》2012年第1期,第70~80页。列亚德(Gari Ledyard)对1231 年(太宗三年)《高丽史》中所录的撒里打书信进行了译注,对于著古与(书信中作“瓜古与”)的身份进行了简要的分析,认为其代表蒙古向高丽索贡,其死亡招致了高丽与蒙古反目。②Gari Ledyard.“ Two Mongol Documents from the Koryosa.”In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 83.2(1963),pp.225~239.
值得注意的是,在著古与出使高丽期间,正是成吉思汗幼弟斡赤斤代替成吉思汗监国时期。那么,著古与出使高丽究竟代表的是整个蒙古汗廷,还是仅仅代表斡赤斤个人?如果著古与仅为斡赤斤家族的代表,那么,是否还能认为著古与被杀一事构成了蒙古攻打高丽的直接原因?在监国期结束后,斡赤斤家族与高丽之间的关系发生了怎样的变动?
二、关于著古与之死的文书
1231 年(太宗三年),蒙古与高丽断交,蒙古派遣撒里打率军前往高丽兴师问罪,其间屡次提及1224年(太祖十九年)蒙古使臣著古与出使高丽的归程中死于非命一事。关于著古与死于何者之手这一问题,主要存在三种解释:高丽民间盗匪所为、乔装成高丽人之东真人所为,以及高丽王廷所为。③〔明〕宋濂等撰:《元史》卷28《高丽传》,中华书局,1976年,第4608页;〔朝鲜〕郑麟趾:《高丽史》卷23《高宗二》,人民出版社、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712页。但无论著古与究竟死于何者之手,就从结果来看,其死亡一事成为窝阔台汗进一步出兵高丽的借口。
目前证明窝阔台汗因著古与被杀而出兵高丽的材料主要有二:其一,在《太宗纪》中,太宗三年(1231年)八月“是月,以高丽杀使者,命撒礼塔率师讨之,取四十余城。”④〔明〕宋濂等撰:《元史》卷2《太宗纪》,中华书局,1976年,第31页。其二,撒里打出兵后对高丽的责问文书中提及“问当如何杀了著古与使臣乎”⑤〔朝鲜〕郑麟趾:《高丽史》卷23《高宗二》,人民出版社、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711页。。但细思之,则此二材料皆难以证明著古与之死为蒙古出兵高丽的直接原因。
首先,《太宗纪》中只称高丽杀使,但未明言此人是否为著古与。根据《洪福源传》,著古与之死在壬午年(1222年):“壬午冬十月,又遣著古与等十二人窥觇纳款虚实,还,遇害。”⑥〔明〕宋濂等撰:《元史》卷154《洪福源传》,中华书局,1976年,第3627页。此传可能混淆了著古与几次出使的时间,事实上,著古与直到两年后才死于从高丽返回蒙古的路途之中:“十九年(1224年)二月,著古欤(即著古与)等复使其国;十二月,又使焉,盗杀之于途,自是连七岁绝信使矣。”⑦〔明〕宋濂等撰:《元史》卷208《高丽传》,中华书局,1976年,第4608页。如果著古与被害一事引发了蒙丽战争,那么,蒙古何须等到1231年(太宗三年)才决定出兵?而更早的材料《圣武亲征录》(新校本)提及此事时仅称“遣撒儿答火儿赤征高丽,克四十余城而还”,并未言及杀使之事。⑧〔元〕佚名,贾敬颜校注,陈晓伟整理:《圣武亲征录》(新校本),中华书局,2020年,第321页。
其次,在撒里打所传文书中,著古与之死并不是窝阔台汗时期蒙古方面唯一的关注点。撒里打所传之文书虽然提及著古与之名,但只称奉命来询问此事,仅要求高丽给出合理答复而已。这则谕令较长,只此一句话提及著古与事,其余绝大部分内容为索取贡物之语。就从篇幅来看,著古与死亡一事在这篇文书中的篇幅不足什一。①〔朝鲜〕郑麟趾:《高丽史》卷23《高宗二》,人民出版社、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711页。而在高丽方面的回信中则除了将著古与之死推托到邻国身上外,还花费更多笔墨解释了为何射回窝阔台汗派遣的使臣。李奎报文集中所收录的《东国李相国集·答撒里打官人书》中,全篇在解释为何高丽不能满足蒙古的索贡要求,只字未提使节被杀之事。②〔高丽〕李奎报:《东国李相国集·答撒里打官人书》,杜宏刚等辑:《韩国文集中的蒙元史料》,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2页;《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1册《东国李相国集》,民族文化推进会,1990年,第585~586页。种种迹象表明,在撒里打与高丽方面的通信中,著古与之死并不是两方关注的焦点问题。因此,贸然将著古与之死视为蒙古出兵高丽的直接原因似乎有些牵强。
另有其他原因促使窝阔台汗出兵高丽。1231年(太宗三年),撒里打代表窝阔台汗向高丽问罪,此为最早将著古与之死与蒙古出兵高丽相联系的文书,录如下:
“天底气力,天道将来底言语,所得不秋底人有眼瞎了,有手没了,有脚子瘸了。圣旨:差撒里打火里赤军去者,问你每:待投拜,待厮杀?鼠儿年,黑契丹你每高丽国里讨虏时节,你每迭当不得了去也。阿每差得扎剌、何称两介引得军来,把黑契丹都杀了。你每不杀了,阿每来。若阿每不将黑契丹了,你每不早了那是么?使臣禾利歹根底不拜来那是么?投了呵。差使臣瓜古与你每根底,不行打来那什么?瓜古与没了。使臣觅瓜古与来,你每使弓箭将觅来底人射得回去了。那上头,管是你每底将瓜古与杀了也。阿每觅问当来也。皇帝圣旨道:若你每待厮,交阿每一处厮,相杀住到老者。若还要投呵,依前一翻投了者去。若你每民户根底的爱惜,依前一翻投拜来。下去底使臣快快地交回来者。若要厮杀,你识者!皇帝大国上里达达每将四向周围国土都收了。不投底国上都收了,你每不听得来?投去了底人都一处行打,你每不听得来?阿每将劫掳你每底寄不及都收抚了,听你每根底来?高丽国王,你每底民户里投拜了的人依旧住坐,不投拜底人户杀有。虎儿年投拜了,咱每不啻一家来那什么?使去底使臣是阿土。”③〔朝鲜〕郑麟趾:《高丽史》卷23《高宗二》,人民出版社、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709~710页;参见亦邻真:《元代硬译公牍文体》,《亦邻真蒙古学集》,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604页。
在这则文书中,著古与被杀一事显然并非是蒙古控诉高丽的唯一罪状。那么,为何蒙古会在此文书中提到七年前的旧事?这应当是一种证明自己出兵正当性的政治宣传。蒙古在这则文书中对高丽的控诉包括:(1)蒙古帮助高丽剿灭黑契丹,故高丽受蒙古之惠。④黑契丹,即留哥政权的反叛者。参见〔朝鲜〕郑麟趾:《高丽史》卷23《高宗二》,人民出版社、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754页。(2)高丽方面对蒙古使臣处置失当。(3)著古与出使高丽后死亡,蒙古方面暗示其死于高丽之手。(4)高丽方面对寻找著古与的使者展开攻击。其中虽然提及了著古与被杀一事,但只是将其视为诸多高丽不义之举中的一条。
蒙古在征讨其他政权之前,经常会通过控诉对方君主不义之举来证明自己用兵符合公义。但控诉经常涉及年代久远之事,作为欲加之罪,这些事件本身很难构成兴兵原因。如成吉思汗在与克烈部开战后,遣使控诉王汗五事⑤参见艾骛德:《王汗的诉状:记录成吉思汗崛起故事的最早可复原性文本》,《欧亚译丛》(第四辑),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259页。。这些控诉话语都旨在证明王汗有愧于成吉思汗,但只能被视为证明成吉思汗站在正义一方的证词,不能被视作导致二者开战的直接原因。
这种塑造出征合法性的控诉常常会随时间不断发生变化。这点可以从蒙古出征金国的政治宣传中窥知一二。在较早的蒙古官方文献中,并没有明确记录1211年蒙古为何南下攻金。《元朝秘史》在记录成吉思汗处理完蒙古属部的事务后,1211年立即接入攻金之事。前后并无衔接段落,也没有解释原因。《圣武亲征录》在畏兀与哈剌鲁等部表示臣服后称:“秋,上始誓众南征,克大水泺,又拔乌沙堡及昌、桓、抚等州。”①〔元〕佚名,贾敬颜校注,陈晓伟整理:《圣武亲征录》(新校本),中华书局,2020年,第212页。《史集》则记载更为详尽,但同样是在叙述畏兀与哈剌鲁归顺后,“发兵出征乞台国”,仍然未曾提及攻金的缘由。②〔波斯〕拉施特,余大钧译:《史集》第一卷第二分册,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248页。事实上,蒙古侵金之初并没有官方理由。如《石抹明安传》中称:“金主命招讨纥石烈九斤来援,时明安在其麾下,九斤谓之曰:‘汝尝使北方,素识蒙古国主,其往临阵,问以举兵之由,不然即诟之。’明安初如所敎,俄策马来降,帝命缚以俟战毕问之。既败金兵,召明安诘之曰:“尔何以詈我而后降也?”③〔明〕宋濂等撰:《元史》卷150《石抹明安》,中华书局,1976年,第3556页;〔波斯〕拉施特,余大钧译:《史集》第一卷第二分册,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253页。根据九斤的指示,明安在言辞上冒犯成吉思汗的前提应当是成吉思汗没有给出出兵的具体原因。成书较晚的《太祖纪》源自忽必烈至元十年后开始修撰的《太祖实录》。④王慎荣:《元史探源》,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第30页。其中出现了蒙古与金决裂的原因:成吉思汗在进贡岁币之时,发现卫王允济“庸懦”,遂乘马离去。允济欲加害成吉思汗,因此蒙古与金决裂。而在更晚的时期出现了另一种征金的说法。在至顺年间王理给《元朝名臣事略》之序言中出现“完颜璟割虐下民,赵叡爽盟背约,自伐丧其国家。”⑤〔元〕苏天爵:《元朝名臣事略》,中华书局,1996年,第3页。此时将金国的罪行追溯到比允济更早的金章宗时期,虽然进一步证明蒙古南下是民意所向,但在彼时蒙古应当不会主动对被金主割虐的“下民”施于援手。
蒙古对于出兵高丽的政治宣传也经历了类似的过程。1234年(太宗六年),蒙古再次致书高丽对其加以控诉,其材料见于《高丽传》与《经世大典》,现依照《经世大典》录如下,其中画横线内容为不见于《高丽传》的部分:
“汝表闻奏告事理悉具,率谄妄推托之事辞,彼此有何难知?汝若委无谄妄,可来朝觐。自昔讨平契丹贼、杀讫札剌之后,未尝遣一介赴阙,尔等曾无遵依大国法度施行,此汝之罪一也。赉擎长生天之训言省谕去者使命,尔等辄敢射回,此汝之罪二也。尔等又将着古欤谋害,推称万奴民户杀坏,若获原告人,此事可明。如委系万奴将尔国排陷,朕名汝等征讨万奴,为何逗留不进?此汝之罪三也。命汝进军,仍令汝弼入朝,尔敢抗拒不朝,窜诸海岛,此汝之罪四也。又令汝等民户拘集见数,尔等称若出城计数,人民惧杀,逃入海中。尔等尝与天兵协力征讨,将尔等民户诱说出城,推称计数,妄行诛杀,辄敢如此妄奏,此汝之罪五也。”⑥〔明〕宋濂等撰:《元史》卷208《高丽传》,中华书局,1976年,第4609页;〔元〕赵世延,虞集等撰,周少川等辑校:《经世大典辑校》第8《政典》,中华书局,第2020年,第270页。此外,直到此时,蒙古方面尚且没有认定著古与死于高丽之手。在著古与事件中,真正引起蒙古不满的乃是因为高丽虽然将著古与之死推托到万奴头上,但却拒绝协助蒙古出兵讨伐万奴。在这则诏书的后半段也提到“汝欲六师还斾,汝可躬领军兵进讨万奴勾当。”蒙古官方认定著古与死在高丽之手则要迟至定宗贵由二年(1247年)。在贵由征讨高丽的檄文中提到,“尔等社会使臣禾者并杀讫着古欤之事,显然可知。如委的出力供赋,果无二心,于壬辰年令随撒儿塔征讨万奴,尔等即却违背,迁入海岛。”似乎也是基于高丽不出兵万奴一事,单方面推定著古与死于高丽之手。
在此时蒙古控诉高丽的罪状已经变成了以下五条:(1)未曾朝觐;(2)射回使臣;(3)与著古与之死有关,且拒绝协助征讨万奴;(4)王廷逃窜海岛;(5)妄奏民户问题。与之前的文书相比,删去了蒙古协助高丽剿灭黑契丹一事,增加了(1)、(4)、(5)三条。而(2)、(3)两条在1231年(太宗元年)的文书中存在因果关系,即蒙古为探查著古与之死因而遣使高丽,高丽将其射回。但在这则材料中却将两件事情完全割裂开来。另外,虽然第(3)条提及了著古与之死,但根据蒙古方面的表述,真正引起蒙古恼恨的原因是高丽作为蒙古的臣属,拒绝履行从征万奴的义务。是知蒙古在对高丽问责时,官方理由在不断变化,甚至出现以新理由覆盖旧理由的现象。因此,就蒙古官方发布的出兵高丽的原因来看,其可信度十分有限。大致可以认为,著古与之死固然影响了蒙古与高丽的关系,但此事并非蒙古出征高丽的直接原因。蒙古仅仅是出于政治宣传目的,以著古与之死来凸显蒙古出兵的正义性。
三、著古与的身份再探
为何蒙古可汗没有在著古与死时立即出兵高丽?这很可能与著古与的身份有关:《元高丽纪事》称,在1220 年(太祖十五年),“大头领勘古若、著古与与东真二人复持皇大帝国王书促高丽来贡。”①〔元〕佚名:《元高丽纪事》,《元史研究资料汇编》册95,中华书局,2014年,第460页。《高丽传》也提道:“十五年九月,大头领等勘古若、著古与复以皇太弟国王书趣之,仍进方物。”②〔明〕宋濂等撰:《元史》卷208《高丽传》,中华书局,1976年,第4609页。蒙元时期,具有皇太弟与国王称号者仅斡赤斤家族。在斡赤斤之孙塔察儿接替斡赤斤的家主之位时,收到过汗廷颁发的“皇太子宝”。著古与既然代表“皇太弟国王”出使高丽,则其当为斡赤斤家族派出的使节,而非可汗所遣使节。
那么,著古与所传达的谕令仅仅出自斡赤斤家族,抑或是代表了蒙古可汗?《高丽史》中收录过一则蒙古方面向高丽遣使的材料:
“己未,蒙古使著古与等十三人,东真八人并妇女一人来。甲子,王迎诏于大观殿。蒙古东真二十一人皆欲上殿传命,我国欲只许上价一人上殿,往复未决,目将异,乃许八人升殿,传蒙古皇太弟钧旨,索獭皮一万领,细绸三千匹,细苎二千匹,绵子一万觔,龙团墨一千,丁华二百管,纸十万张,紫草五觔,荭花、蓝苟、朱红各五十觔,雌黄、光㯃、桐油各十觔。著古与等传旨讫,将下殿,各出怀中物投王前,皆年前所与哦而过粗绸布也。遂不赴宴。又出元帅札剌及蒲黑带书各一通,皆征求獭皮、绵、绸、绵子等物。”③〔朝鲜〕郑麟趾:《高丽史》卷22《高宗一》,人民出版社、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689页。
在这次出使活动中,蒙古方面两次向高丽传达命令,皆索求獭皮等物产。为何在同一出使活动中两次索要相同的贡品?其原因当是存在两个蒙古使团,他们分别代表不同的势力。第一个使团由著古与率领,首先上殿,传达了“蒙古皇太弟”之命令。此处的“皇太弟”即成吉思汗之弟斡赤斤。在其传旨完毕后,蒙古方面才开始传达第二个使节团的文书,此使节团由蒙古元帅札剌等人所派发。崔允精与何启龙等学者都指出,此处的札剌即蒙哥时代攻打高丽的札剌台。④崔允精:《再论蒙古对辽东和高丽的战争(1211—1259)》,《元史及民族与边疆研究集刊》2013年第2期,第209~229页;何启龙:《考证征伐女真、高丽的札剌亦儿台与也速迭儿:兼论〈蒙古秘史〉1252年成书之说》,《元史及民族与边疆研究集刊》2017年第2期,第209~232页。在《元朝秘史》中,这位札剌的身份为火儿赤,即箭筒士。成吉思汗订立怯薛制度,以贵族子弟充任火儿赤、云都赤、拔都儿、客卜帖兀勒等,组成可汗的宿卫部队,守卫可汗。这种宿卫集团直接隶属于蒙古可汗,如无可汗的指令,与地方宗王互不统属。窝阔台汗时代另一位火儿赤撒里打向高丽发布的索贡文书中提到,高丽索要得来的贡物要呈交到窝阔台汗处,如高丽方面献来的贵族子女要“进呈皇帝做扎也者”①〔朝鲜〕郑麟趾:《高丽史》卷24《高宗三》,人民出版社、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711页。。我们无法知晓札剌台文书的确切内容,但很可能与撒里打的文书类似,即以蒙古可汗名义收取贡品。是知成吉思汗西征时期,虽然斡赤斤代替成吉思汗监国,但在征收其附属政权的贡赋时,斡赤斤与成吉思汗麾下的将领各自独立派出使臣,而著古与只是代表斡赤斤个人向高丽索取物产。
这种斡赤斤与驻高丽的蒙古元帅平行对高丽发布政令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了窝阔台汗时期。在窝阔台登上汗位的第一年(1229年,太宗元年),即有记录称:“皇大弟国王及元帅合臣、副元帅札剌等各以书令宣差大臣都忽思与东真国怀远大将军纥石烈等十人抵高丽,促其入贡。”②〔元〕佚名:《元高丽纪事》,《元史研究资料汇编》册95,中华书局,2014年,第459页。
斡赤斤拥有对高丽、辽东事务的自专之权,乃是源自其在蒙古汗国中的独特地位。拉施特称,“成吉思汗爱他胜过其余诸弟,让他坐在诸兄之上。”③〔波斯〕拉施特,余大钧译:《史集》第一卷第二分册,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72页。1215年(太祖十年),成吉思汗曾命令斡赤斤参与对诸侯王城邑分封的决策。④〔明〕宋濂等撰:《元史》卷153《王檝传》,中华书局,1976年,第3612页。1219年(太祖十四年),成吉思汗出征中亚,斡赤斤为家族之幼弟,代替成吉思汗监国,管理国家事务。斡赤斤的领地在合撒儿家族领地以东,后斡赤斤逐渐向大兴安岭以东扩张领地,其势力与蒙古汗国东部的政权临近。而斡赤斤本人的活动也主要在蒙古汗国东缘。如,丘处机在觐见成吉思汗的旅程中,在克鲁伦河流域受到斡赤斤接见。其间适逢有婚嫁之会,丘处机看到斡赤斤位下“皁车毡帐,成列数千”的盛大景象。⑤〔元〕李志常:《长春真人西游记》,参见许全胜:《沈曾植史地著作辑考》,中华书局,2019年,第227页。
在斡赤斤监国时期,对其周边政权具有较大的权力。如1220年(太祖十五年),耶律留哥死后,其妻姚里氏前往蒙古汗廷上报此事。此时正值成吉思汗西征,斡赤斤遂代替成吉思汗发放虎符,“权领其众者七年。”⑥〔明〕宋濂等撰:《元史》卷149《耶律留哥传》,中华书局,1976年,第3514页。斡赤斤以有权对周边政权的部队进行调动:高丽方面曾对斡赤斤致书,希望斡赤斤撤出高丽境内的东真防卒,“不令寸步入我疆界”⑦王慎荣:《东夏史料》,吉林文史出版社,1990年,第157页。。但是,斡赤斤也借此机会向辽东、高丽等政权不断索求贡物。这也是招致周边政权对蒙古不满的主要原因。如,高丽方面曾经收到过东真方面的书信,称:“蒙古成吉思师老绝域,不知所存。讹赤忻(斡赤斤)贪暴不仁,已绝旧好。”⑧〔朝鲜〕郑麟趾:《高丽史》卷22《高宗一》,人民出版社、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693页。高丽方面也对蒙古存在不满,答复东真时称:“所谓蒙古者,猜忍莫甚。虽和之不足以信之。”⑨〔高丽〕李奎报:《东国李相国集·答东真别纸》,杜宏刚等辑:《韩国文集中的蒙元史料》,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7页;《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1册《东国李相国集》,民族文化推进会,1990年,第592页。
虽然在周边政权眼中,斡赤斤的横征暴敛即等同于全体蒙古人的贪得无厌,但事实上,蒙古可汗却未必从斡赤斤的遣使活动中得到任何利益。这是因为诸王有权自行派遣使臣,这些使臣所肩负的任务与蒙古可汗无涉。如《元朝秘史》中即曾提到阔阔出强行夺走斡赤斤的百姓,故而斡赤斤遣使臣莎豁儿前去讨要,却遭到阔阔出的侮辱。①乌兰校注:《元朝秘史》(校勘本),第245节,中华书局,2012年,第327页。斡赤斤此次遣使的目的在于保护自己的属民,与其交接的对象则是阔阔出,双方的属民问题与当时的蒙古可汗并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故而无论这些属民最后落入何人之手,并不会对可汗的财产造成损益。在较为极端的情况下,诸王的使臣甚至与蒙古可汗的权益是矛盾的。如志费尼在形容乃马真皇后执政时期的乱象时,即抱怨诸王私自遣使的行为过多:“人人都向四方派遣使臣,滥发诏旨牌符。”②〔伊朗〕志费尼,何高济译:《世界征服者史》(上册),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267页。《元史》中也有记载称:“诸王及各部又遣使于燕京迤南诸郡,征求货财、弓矢、鞍辔之物。”③〔明〕宋濂等撰:《元史》卷2《定宗》,中华书局,1976年,第39~40页。既然由诸王私人派遣的使臣活动与蒙古可汗的利益无涉,甚至有时可能威胁到蒙古可汗的利益,而著古与又是斡赤斤私人的使臣,则著古与之死一事本身并没有对蒙古可汗的权威造成冒犯。因此,蒙古方面没有在其死后立即惩治高丽也就不难理解了。
四、东道诸王脱离高丽事务的过程
蒙古可汗并没有放任以斡赤斤为首的东道诸王独立于元廷对高丽等附属政权进行盘剥。窝阔台汗时代和贵由汗时代,斡赤斤家族在蒙丽关系中的影响逐渐衰弱。蒙哥汗时代的东道诸王虽然仍在高丽事务中发挥着一定作用,但他们的影响力已经无法达到斡赤斤监国时期的高度。至忽必烈汗时代,东道诸王的势力基本上完全被元廷从高丽事务中清除。东道诸王脱离高丽事务的过程大致可以分为以下三个阶段,梳理如下。
(一)斡赤斤家族势力的衰弱与淡出高丽事务
窝阔台继汗位之后,决定征讨高丽,蒙古远征军主要由可汗的外派将领撒里打、唐古等率领。虽然窝阔台汗以斡赤斤的使臣被杀一事作为讨伐高丽的口实之一,但斡赤斤家族却并没有直接参与此次远征。
撒里打东征之际,斡赤斤被窝阔台汗调离辽东,参与平金战争,因此脱离了高丽事务。窝阔台汗于1231 年(太宗三年)九月派遣撒里打出征高丽:“辛卯秋九月,太宗命将撒里答讨之,福源率先附州县之民,与撒礼塔并力攻未附者,又与阿儿秃等进至王京。”④〔明〕宋濂等撰:《元史》卷154《洪福源传》,中华书局,1976年,第3627页。而在前一年,窝阔台汗即亲自率军南下征讨金国。根据拖雷的传记,窝阔台汗在征金过程中分兵三路,斡赤斤独自率领东路军:“斡陈那颜以左军由济南进……期以明年春,俱会于汴。”⑤〔明〕宋濂等撰:《元史》卷115《睿宗传》,中华书局,1976年,第2886页。1231 年(太宗三年)尚有关于斡赤斤处理大名叛将的记录,是知导致斡赤斤无缘征伐高丽的原因并非其在辽东的影响力下降,而是其要率领部队配合窝阔台汗与拖雷攻打金国。
即使在配合窝阔台汗征金的过程中,斡赤斤仍然保留了一定独立于蒙古可汗发号施令的特权。这种特权主要体现在人事任免的过程之中。如大名降将苏椿试图叛归金国,于是王珍与梁仲击溃苏椿部众,“国王斡真(斡赤斤)授仲行省,珍骠骑卫上将军、同知大名府事、兼兵马都元帅。”⑥〔明〕宋濂等撰:《元史》卷115《睿宗传》,中华书局,1976年,第2886页。而梁仲死后,“国王命仲妻冉守真权行省事,珍为大名路尚书省下都元帅,将其军。”①〔明〕宋濂等撰:《元史》卷152《王珍传》,中华书局,1976年,第3591~3592页。 〔伊朗〕志费尼,何高济译:《世界征服者史》(上册),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298页。在攻击徐州时,因为杨杰只哥大败金将国用安有功,斡赤斤看到此事后亲自会见杨杰只哥并对其进行封赏:“赐名拔都,授金符,命总管新附军民。”②〔明〕宋濂等撰:《元史》卷152《杨杰只哥传》,中华书局,1976年,第3593页。
斡赤斤虽然暂时被调离高丽边境,但其在蒙古汗国所享有的尊崇地位并没有受到削减。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斡赤斤是扶持窝阔台继承汗位的主要宗王之一。根据拉施特的叙述,东道诸王中出席窝阔台继承汗位的忽里勒台者包括斡惕赤斤、别勒古台与额勒只吉带。③〔波斯〕拉施特,余大钧译:《史集》第二卷,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29页。其中别勒古台为成吉思汗庶弟,额勒只吉带为合赤温之子,辈分与资历都不及斡赤斤。志费尼则提到,与会的东道宗王次序分别斡赤斤、别里古台、按只带、也苦与也孙格,亦将斡赤斤放在东道诸王之首的位置。④〔伊朗〕志费尼,何高济译:《世界征服者史》(上册),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215页。斡赤斤的特殊身份也可以在窝阔台继位的仪式上体现。拉施特称,窝阔台继位时,察合台拉其右手,拖雷拉其左手,“他的叔父斡惕赤斤抱住他的腰,把他扶上了合罕(即可汗)的大位。”⑤〔波斯〕拉施特,余大钧译:《史集》第二卷,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30页。堀江雅明指出,在窝阔台的继位仪式,斡赤斤、察合台分别为东道诸王与西道诸王的代表,二人在蒙古贵族中的地位颇为特殊,非其他宗王与异密所能比拟。⑥堀江雅明:《テムゲ=オッチギンとThの子孫》,《東洋史苑》二四·二五合併号,龙谷大学东洋史研究会,1960年,第231页。
窝阔台汗时期出使蒙古的南宋官员彭大雅,在其《黑鞑事略》中列举的蒙古十七名主要贵族中,“忒没哥窝真”(即“铁木哥斡赤斤”)的地位仅次于成吉思汗的四名嫡子,称:“其头项分戍,则窝真之兵在辽东,茶合䚟之兵在回回,拨都驸马之兵在河西。”⑦〔南宋〕彭大雅,许全胜校注:《黑鞑事略校注》,兰州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84页。而他们在这些地带屯兵的原因乃是为防备“后顾之忧”。⑧〔南宋〕彭大雅,许全胜校注:《黑鞑事略校注》,兰州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84页。辽东的“后顾之忧”当指的是万奴、高丽等政权。是知至少到彭大雅出使之时(1232年,窝阔台四年),斡赤斤仍然在辽东屯有大兵,且有控驭周边政权之义务。因此,并不能认为斡赤斤在窝阔台汗时期的辽东地位受到削弱。而窝阔台汗尚无撼动斡赤斤家族在朝中影响的能力。
蒙古可汗削弱斡赤斤家族势力的转机出现在窝阔台汗驾崩之后。窝阔台汗哈敦乃马真氏监国时期,斡赤斤带兵前往和林,试图夺取可汗之位。但在到达汗廷之前,窝阔台之第六子灭里即举兵拒之。同时,有情报称窝阔台之长子贵由正从钦察草原返回自己的封地。斡赤斤遂对自己行为表示后悔,并转而称自己前往和林的目的乃是为窝阔台奔丧。但乃马真氏显然不认同斡赤斤的托词。根据拉施特的记载,斡赤斤的行为导致和林军民惊恐。乃马真氏对其遣使称:“我们是你的侄媳,对你存有期望。你这次带着军队和粮食装备出动有何用意?所有的军队和兀鲁思都被惊动了。”⑨〔波斯〕拉施特,余大钧译:《史集》第二卷,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212页。
贵由继汗位后立即开始对斡赤斤的不轨行为进行清算。志费尼的记载称:“首先他们审理斡赤斤的案子,他们认为应对它认真调查和仔细审视。”⑩〔伊朗〕志费尼,何高济译:《世界征服者史》(上册),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298页。因为此案事关重大,故而让皇族中蒙哥和斡鲁朵担任审判者。“当他们完成他们的任务后,一群异密按照札撒把他(斡赤斤)处死。”○1〔明〕宋濂等撰:《元史》卷152《王珍传》,中华书局,1976年,第3591~3592页。 〔伊朗〕志费尼,何高济译:《世界征服者史》(上册),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298页。拉施特的记录与此大致相同,也称审讯过后“一些异密们〔把斡惕赤斤〕处死了。”①〔波斯〕拉施特,余大钧译:《史集》第二卷,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218页。关于贵由对宗王的处理措施可参见金浩东的研究。Kim Hodong.“A Reappraisal of Güyüg Khan.”In Mongos, Turks and Others. Leiden∶Brill Academic Publichers. 2005. pp.309~338.但因为此处原文语意不清,对于斡赤斤的审判有两种说法,其一是斡赤斤被一些异密处死,其二为斡赤斤本人并未被杀,死者仅是其麾下的异密。而斡赤斤本人则死于1246年前后。②叶新民:《斡赤斤家族与蒙元朝廷的关系》,《内蒙古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8年第2期,第19页。不过无论采取何种解释,都可以认为斡赤斤家族在此事后元气大伤。这一时期,蒙古再次进攻朝鲜半岛。1247年(定宗二年),即贵由继汗位的次年,蒙古军以“岁贡不入”为名,攻下高丽威州平虏城。③但是,根据高丽方面的材料,此次攻击很可能是贵由汗密谋已久的行动。根据《高丽史》,在贵由继位的当年冬天,“蒙古四百人入北塞诸城,至于遂安县,托言补獭。凡山川隐僻,无不觇知。国家以和好,殊不为意。”参见〔朝鲜〕郑麟趾:《高丽史》卷23《高宗二》,人民出版社、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736页。无论是高丽材料还是中原地区材料,都称这次战争的领导者是一位名为阿毋侃或阿母侃的蒙古将领。此词可能源自蒙古语词汇“ebügen”,意为“老人”。根据现有的研究,无法确定此人究竟是出身皇族或仅是蒙古那颜,但是在斡赤斤家族的事迹中,并没有关于此人的信息。但是,此时蒙古对高丽经略已基本掌握在蒙古可汗手中,斡赤斤家族基本无法再在高丽事务中发挥任何影响。
(二)东道诸王丧失独立经略高丽事务之权
斡赤斤虽然逐渐淡出了高丽事务,但其他东道诸王仍然活跃在高丽事务中。根据高丽方面的材料,窝阔台汗死后,参与征伐高丽的蒙古帝室宗亲多至十七人:“今也窟等十七大王太子各领兵马抄,蒙古、汉儿、女儿、高丽人屯田南北界。”④〔朝鲜〕郑麟趾:《高丽史》卷129《崔忠献传》,人民出版社、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3916页。这种蒙古宗王参与高丽事务的情况至少持续到忽必烈至元六年(1269 年),头辇哥出征高丽时期。忽必烈汗继位以前出征高丽的宗王中可考者有四位。现对他们事迹进行简要梳理。
1.按只台。撒里打于1233年(太宗五年)战死在辽东。窝阔台汗立即从征金军中调遣部队支援。该部队由按只台与贵由率领,人员构成以蒙古军为主,至少包括木华黎之孙塔思所率札剌亦儿部以及索儿哈之子札忽儿臣所领之亦乞列思部。除此之外很可能还包括辽东的契丹部队。在塔思与札忽儿臣的本传称二者随从贵由出征高丽。⑤〔明〕宋濂等撰:《元史》卷119《塔思传》,中华书局,1976年,第2938页。“癸巳秋九月,从定宗于潜邸东征,擒金咸平宣抚完颜万奴于辽东。”〔明〕宋濂等撰:《元史》118《索儿哈传》,中华书局,1976年,第2922页。“子札忽儿臣,从定宗出讨万奴有功,太宗命亲王安赤台以女也孙真公主妻之。”但是根据《定宗纪》,贵由此时隶属于按只台麾下。因此认为按只台为东征军统帅当大体无误。⑥〔明〕宋濂等撰:《元史》卷2《定宗》,中华书局,1976年,第38页。按只台为成吉思汗三弟合赤温之子,合赤温早死,按只台继承其位。拉施特称其威望极高,“窝阔台合罕(即可汗,下同)、蒙哥合罕和忽必烈合罕始终很看重他、尊敬他,同他商讨大事。”⑦〔波斯〕拉施特,余大钧译:《史集》第一卷第二分册,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70页。但是在东征过程中,按只台并没有控制所有部队。根据何启龙的研究,按只台的主要任务是平定女真万奴部的反叛,在达成这一目的后,主力部队退兵,参与窝阔台汗时期的西征。另有札剌台与也速迭儿驻守女真地区,并且与另一将领唐古协作袭击高丽,这些部队不受按只台节制。
2.也苦。蒙哥继汗位后,以合撒儿之子也苦率军东征高丽。责高丽以六事,即纳质子、从征、输粮、设立驿站、排查户籍以及设立达鲁花赤等基本义务。由于高丽方面始终对蒙古的要求百般推托,也苦令蒙古主力部队穿过鸭绿江,攻陷高丽西海道椋山城。随后对高州、合州、广州、东州、全州发动攻击。同时拘留了高丽使臣崔东植等人。十月,也苦开始围攻忠州,高丽方面终于让步。十一月,高丽“遣永安伯僖,仆射金宝鼎致书于也窟、阿母侃、于恱、王万户、洪福源等,遗土物”①〔朝鲜〕郑麟趾:《高丽史》卷24《高宗三》,人民出版社、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749页。。但是正当蒙古部队长驱直入高丽之际,因也苦侵夺同族封地,蒙哥剥夺其东征统帅之职,并将其撤回原有封地。东征军的统帅变为蒙哥宿卫中的札剌台豁儿赤。
3.松吉。此人即《高丽史》中的“松吉大王”。“松吉”,在高丽材料中又作“松柱”“撒吉”等。早在也苦率军前往高丽之前,松吉已经驻守在蒙丽边境:“帝命皇弟松柱帅兵一万,东真国入东界。”②〔朝鲜〕郑麟趾:《高丽史》卷24《高宗三》,人民出版社、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746页。是知松吉亦是受到蒙哥命令而行动。松吉在东征中的事迹并不多。也苦离开高丽战场后,松吉与另外一名宗王忽剌台在札剌台麾下“并听节制”。③〔明〕宋濂等撰:《元史》卷133《塔出传》,中华书局,1976年,第3223页。札剌台统率东征部队时期,松吉在高丽的活动仅一件:1258年(宪宗八年)十二月,“己丑,蒙古散吉(即松吉)大王、普只官人等领兵来屯古和州之地。”④〔朝鲜〕郑麟趾:《高丽史》卷24《高宗三》,人民出版社、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774页。1259年(宪宗九年)初,札剌台暴死,史书再次出现松吉与高丽太子交涉的记载。但不久之后蒙哥汗时代蒙丽战争即迎来了尾声。
4.忽剌出。此人见于《塔本传》中,与松吉并听札剌台节制。据《宗室世系表》,合赤温有一名为忽剌出之曾孙,疑即此人。在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争夺汗位的过程中,忽剌出站在忽必烈一方。中统元年(1260年),忽必烈自立后赐“诸王按只带、忽剌忽儿、合丹、忽剌出、胜纳合儿银各五千两,文绮帛各三百匹,金素半之”。⑤〔明〕宋濂等撰:《元史》卷4《世祖一》,中华书局,1976年,第68页。此处与忽剌出并列的其余四人皆出自合赤温一脉。此后直到至元九年(1272年)才再次出现其事迹:“辛丑,诸王忽剌出拘括逃民高丽界中,高丽达鲁花赤上其事,诏高丽之民犹未安集,禁罢之。”⑥〔明〕宋濂等撰:《元史》卷7《世祖四》,中华书局,1976年,第144页。元成宗时期,亦有名忽剌出之宗王,未知是否即此人。不同于也苦与松吉,其人在高丽几乎没有影响。
与窝阔台汗时代的东道诸王相比,蒙哥汗时代东道诸王对高丽事务逐渐丧失了自专之权。这一现象在也苦与松吉身上尤为明显。《高丽史》中存有也苦对高丽传达命令的记录:
“蒙古元帅也窟遣人传诏于王,其诏责以六事曰:朕欲自白日所出至于所没,凡有黎庶,咸令逸乐。缘汝辈逆命,命皇叔也窟统师往伐,若迎命纳款,罢兵以还。若有拒命,朕必无赦。”⑦〔朝鲜〕郑麟趾:《高丽史》卷24《高宗三》,人民出版社、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747页。
此诏书虽然由也苦传达,但完全出于可汗口吻。高丽方面也曾与也苦个人进行交涉:高丽国王称自己年纪老迈,不欲亲自朝觐蒙哥,希望以太子代替。结果“也窟在土山受国书,使人谓东植曰:帝虑国王称老病不朝,欲验真否。”⑧〔朝鲜〕郑麟趾:《高丽史》卷23《高宗二》,人民出版社、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747页。此处作出决定的不是也苦本人,而是“帝”,即蒙哥汗。也苦彼时虽然为东征军统帅,但对于此事并没有自专之权,故而在请示蒙哥汗得到回馈之后,才能对高丽方面的请求作出响应。另外,也苦征伐高丽期间,多次派一名为“蒙古大”之人向高丽传信。在蒙古大要求高丽王前去朝觐蒙哥汗时,明确提到“也窟大王之言即皇帝之言,吾之言即也窟大王之言也”。⑨〔朝鲜〕郑麟趾:《高丽史》卷24《高宗三》,人民出版社、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750页。就目前所掌握的材料来看,也苦除了代表蒙哥汗与高丽进行交涉,或传达中央政权对高丽提出的要求之外,没有向高丽传达过任何代表个人的谕令,这点与斡赤斤监国时期屡次向高丽私自派遣使臣索贡明显不同。是知也苦虽然向高丽方面遣使,但始终代表的是可汗的意愿。
松吉的情况与也苦类似。札剌台死后,高丽臣子李世材曾转述过一则与松吉进行交涉的材料:
“余愁达、松吉大王所遣周者、陶高等与参知政事李世材来。世材奏云:……太子遣臣及金宝鼎各以白银五十斤、银尊一、银缸一、酒果等物遗元帅余愁达、松吉大王。十九日,太见松吉,松吉曰:皇帝亲征宋国,委吾等征尔国。业已发兵,尔何来耶?太子答曰:我国帷皇帝及大王之德是赖,仅保余喘,将奉觞于大王及诸官人,然后入觐于带,故来耳。松吉曰:汝国已离江都乎?太子曰:州县民已出岛矣。王京则待皇帝区处以徙都耳。松吉曰:王京犹在岛中何可罢兵?”①〔朝鲜〕郑麟趾:《高丽史》卷24《高宗三》,人民出版社、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777~778页。
在这则材料中有两点需要注意。首先,松吉并没有单独与高丽方面的使者接触。前往高丽的使臣由松吉和将领余愁达共同派遣。事实上,余愁达在军中地位可能略高于松吉。也苦离开高丽后,余愁达作为札剌台的辅弼经理高丽事务。1258年(宪宗八年),高丽的使臣回忆与余愁达的交流时提道:“余愁达语臣云:皇帝以高丽之事属我与车罗大(札剌台),汝知之乎?吾以尔国降否决去留耳。国王虽不出迎,若遣太子迎降军前,即日回军。”②〔朝鲜〕郑麟趾:《高丽史》卷24《高宗三》,人民出版社、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771页。根据蒙哥的命令,主要负责高丽事务者为余愁达与札剌台。此二人最终有权根据高丽态度决定蒙古军的“去留”问题。因此,札剌台死后,其统帅之权很有可能由余愁达接手。其次,松吉对高丽出岛一事的重视。松吉指出自己前往高丽是受到蒙哥汗的委托,既然受命于上,松吉与高丽的交涉几乎完全以蒙哥汗提出的要求为准则。蒙哥汗对高丽最基本的要求包括国王朝觐与退出江华岛。松吉与高丽交涉时,关于朝觐的问题已经达成共识。但当听闻高丽没有完全按照蒙哥汗的要求撤出江华岛时,松吉仍表示罢兵一事毫无商量余地,不肯对高丽作出半分让步。
通过也苦、松吉两位宗王与高丽交涉的态度,大致可以认为:在蒙哥汗时期,无论宗王是否担任东征军统帅,其行动都与可汗所派遣的部队相一致。东道宗王本人的行动也要以可汗的意愿为准,没有私自处理高丽事务之权。
(三)外派将领接手高丽事务
在东道诸王逐渐退出处理高丽事务的过程中,其地位逐渐被中央外派的将领所取代。这一过程又被划分为以下两个阶段。
第一阶段完成于蒙哥汗时代,与东道诸王丧失独立经营高丽之权同步发生。在这一阶段,宗王对于东征部队的领导权逐渐被可汗的宿卫系统所接手。蒙哥汗在撤出也苦后,以札剌台总领对高丽的征战事务。札剌台,又作“札剌亦儿台”,出自札剌亦儿部,高丽材料中称之为“车罗大”。其人曾侍成吉思汗,其名字见于《史集》所追溯的成吉思汗晚年的千户名单中。左翼千户中有“札剌亦儿部人札剌亦儿台·也速儿千户”③〔波斯〕拉施特,余大钧译:《史集》第一卷第二分册,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372页。。《元朝秘史》提及札剌台在窝阔台汗时期曾出征高丽的记录。但《元朝秘史》中的事迹有失真之处。①对于此问题,何启龙已经做了较为翔实的研究。何启龙认为,窝阔台时期东北的攻略重点主要在女真而非高丽,札剌台应当只是镇守女真地区的探马赤军将领,并非战争的实际领导者。但因为实际领导者撒里打早卒,在编修《元朝秘史》时,仅记录尚且在世的札剌台等佐贰将领。与何启龙观点类似,Henthorn也认为,蒙古对外征伐初期,将高丽放在次要地位,并且在提及窝阔台汗时期高丽事务时,主要围绕撒里打进行叙述。笔者基本同意何启龙的观点,即札剌台直到蒙哥时期才总领对高丽事务。但是否确如何启龙所称,札剌台在此之前“从未到达过高丽”或许仍然值得商榷。《元朝秘史》纂修时,札剌台尚在,若彼时其人从未踏足过辽东,则《元朝秘史》关于札剌台征高丽之事则完全是子虚乌有之事。《塔出传》明言,札剌台在成吉思汗时期已经为可汗近臣。而彼时有一名“札剌”之蒙古将领随元帅哈真经略高丽。经崔允精考证,此“札剌”即札剌台之异名。参见何启龙:《考证征伐女真、高丽的札剌亦儿台和也速迭儿:兼论〈蒙古秘史〉1252 年成书之说》,《元史及民族与边疆研究集刊》2017 年第2 期,第209~232 页;W. E. Henthorn. Korea:The Mongol Invasions. Leiden∶Brill Press. 1963, p36.何启龙认为,窝阔台汗时期平定蒲鲜万奴之女真政权才是蒙古在辽东的主要任务,对高丽的战争只是次要之事。平定万奴后,蒙古军队主力退出辽东,留下探马赤军戍守东部边境,札剌台是这支戍边部队的主要领导人之一。②何启龙:《考证征伐女真、高丽的札剌亦儿台与也速迭儿:兼论〈蒙古秘史〉1252年成书之说》,《元史及民族与边疆研究集刊》2017年第2期,第227页。《高丽史》中关于他的记载最初出现在1254 年(宪宗四年),称∶“安庆府典籖闵仁解还自蒙古。言帝使车罗大主东国。”③〔朝鲜〕郑麟趾:《高丽史》卷24《高宗三》,人民出版社、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753页。《塔出传》中称∶“命桑吉、忽剌出诸王并听节制。”④〔明〕宋濂等撰:《元史》卷99《兵二·宿卫》,中华书局,1976年,第3223页。是知在也苦退出高丽后,诸王都在札剌台的管辖之下。此后直到1259年(宪宗九年),札剌台一直总领蒙古东征高丽之事务。
札剌台,最值得注意的是其“火儿赤”的身份。火儿赤,即可汗身边佩戴弓箭的箭筒士,是构成可汗宿卫集团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这批人员即后世虞集所谓的“禁近之臣”。他们“虽或以才能授任,使服官政,虽盛贵,然一日归至内廷,则执其事如故”⑤〔元〕虞集:《道园类稿》卷40《宣徽院使贾忠隐公秃坚里不花神道碑铭》,《元人文集珍本丛刊》第六册,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85年,第234页。。换言之,作为宿卫的军事将领有时要接受外派任务。在执行外派任务中,他们暂时脱离原有的宿卫集团,但无论脱离时间多久,他们始终保持着可汗身边的臣仆地位。一旦其任务完成,他们将自动回归汗廷并承担起原有的职责。⑥Thomas. T. Allsen.“Guard and government in the Reign of the Grand Qan Mongke, 1251~1259 .”In 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pp.46.2(1986)∶pp.495~521,p.518.
札剌台虽然曾经效命于窝阔台汗,但这并不妨碍其效力于蒙哥汗麾下。艾尔森指出,蒙哥的宿卫集团有两个来源,其一是来自于家族所固有。成吉思汗死后,其部分私人财产被拖雷所继承,其中包括宿卫集团。拖雷死后,这部分遗产经由其遗孀唆鲁禾帖尼传承到了蒙哥等拖雷之子手中。其二来自直属可汗的宿卫。成吉思汗之后,历代斡耳朵之宿卫都被保留下来,“累朝所御斡耳朵,其宿卫未尝废。”⑦〔明〕宋濂等:《元史》卷99《兵二·宿卫》,中华书局,1976年,第2525页。是知这一部分宿卫在历代可汗之间传承,并没有随着可汗位的交接转移而被分割。而蒙哥上汗位之后继承了成吉思汗与窝阔台汗宿卫集团的内核。⑧Thomas. T. Allsen.“Guard and government in the Reign of the Grand Qan Mongke, 1251~1259 .”In 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46.2(1986),pp.495~521,pp.515~516.札剌台历仕三朝:其人在成吉思汗时期即入宿卫,窝阔台汗时期参与了征讨女真的战争,蒙哥汗时期又再次出征高丽。因此,我们有理由认为札剌台属于直属可汗的宿卫集团。蒙哥汗撤出也苦后,东征的蒙古军出现权力真空。蒙哥汗以火儿赤札剌台填补也苦之位,使之成为东征统帅的将领。至少在统帅层面进一步确保了东征部队将领对可汗的从属地位。梅天穆指出,作为战斗基本单位的百户与千户长官很少有宿卫背景。但受可汗之命总领某一部队的将领却大多出自宿卫系统。这是因为宿卫将领大多受到过严格的军事训练,故可以有效地在战争中执行可汗的命令。与此同时,可汗也不必担心他们反叛。①Timothy. May. The mechanics of Conquest and Governance∶the Rise and Expansion of the Mongol Empire∶1185~1265.p.34.
第二阶段完成于忽必烈汗时代,在这一阶段,东道诸王完全退出了高丽事务。高丽事务由可汗所委任的行省长官管理。
忽必烈汗时期,负责高丽事务的将领为头辇哥国王。头辇哥系出札剌亦儿部,为木华黎后裔。关于其身份争议甚多。学界此前多以其为忽林池或和童者。叶新民撰文论证头辇哥既非忽林池,亦非和童,但亦难以断定其世系。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头辇哥的国王号继承自忽林池。②叶新民:《头辇哥事迹考略》,《内蒙古大学学报》1992年第4期,第1~6页。头辇哥大约在蒙哥汗时代袭封国王位,其国王号袭封自忽林池。忽林池成为国王之前,蒙哥汗本想让忽林池之弟乃燕继承木华黎家族的国王位,但乃燕坚持不接受此身份,并将其推让于忽林池。《通制条格》中曾引用一则忽必烈至元二年(1265年)的圣旨,称:“据纳陈驸马、帖里干驸马、头辇哥国王、锻真、忽都虎五投下户计……”③黄时鉴点校:《通制条格》卷2《户例》,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5页。无论头辇哥是否为忽林池后人,至少可以断定其在至元二年(1265年)已经从忽林池手中得到了国王位。但头辇哥的主要活动出现在至元六年(1269年)蒙古出兵高丽之后。
1264年(至元六年),高丽元宗欲亲自朝觐忽必烈,对此朝臣多以为不可:“会宰相,议亲朝,皆持疑曰不可。”④〔朝鲜〕金宗瑞等:《高丽史节要》卷18,元宗五年条,域外汉籍珍本文库编纂出版为委员会:《域外汉籍珍本文库·史部第三辑》册5,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21页。在元宗应许忽必烈迁出江华岛后,更加招致权臣不满。1269年(至元六年),高丽权臣林衍废其君,立元宗弟安庆公淐为王。⑤〔朝鲜〕郑麟趾:《高丽史》卷26《元宗二》,人民出版社、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817页。后元宗之子自蒙古返回高丽,途中听闻元宗被废之事,立即回到上都向忽必烈汗告变。蒙古方面遂发兵再征高丽。至元六年(1269年),忽必烈汗对高丽下达诏书:
“朕即位以来,闵尔国久罹兵乱,册定尔主,撤还兵戍,十年之间,其所以抚护安全者,靡所不至。不图逆臣林衍自作弗靖,擅废易国王禃,胁立安庆公淐,诏令赴阙,复稽延不出,岂可释而不诛。已遣行省率兵东下,惟林衍一身是讨。”⑥〔明〕宋濂等撰:《元史》卷208《高丽传》,中华书局,1976年,第4616~4617页。
忽必烈汗之所以出兵,乃是因为不满林衍擅自废立高丽国王一事。高丽国内权臣跋扈,国王无法左右以林衍为代表的武人集团。高丽元宗急于满足蒙古要求。撤出江华岛,更是招致林衍集团反对高丽国王的主要原因之一。因此,忽必烈汗命头辇哥出兵高丽的主要目的在于清除高丽朝中的反元势力,扶植以元宗为代表的忽必烈政权支持者,其性质已经不同于以往的征服战争。值得注意的是,此次东征的领导层出现了变化:东征军由行省长官总领。此处的行省长官即头辇哥与赵璧二人,而东道诸王不再参与其中。
东道诸王最终完全脱离高丽事务,与蒙古可汗、高丽、东道诸王等三方关系在忽必烈汗时代的转变有关。蒙哥汗之死则是这一转变的契机。
高丽王子王倎踏上觐见蒙古可汗的旅程时,得知蒙哥汗在1259年(宪宗九年)七月死于钓鱼山,蒙古宫廷中忽必烈与阿里不哥都对汗位有所图谋。王倎遂放弃原定前往六盘山大营的计划,改道前往汴梁,对从湖北战场北归的忽必烈表示支持。高丽襟山傍海,历经窝阔台汗到蒙哥汗三朝而不能平,故而忽必烈在得到高丽王子的支持后,大喜过望,认为长期游离于中原政权之位的高丽世子主动向自己表示臣服,“此天意也。”①〔朝鲜〕郑麟趾:《高丽史》卷25《元宗一》,人民出版社、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506页。 乌兰校注:《元朝秘史》(校勘本),第137节总译,中华书局,2012年,第128页。忽必烈的僚佐赵良弼趁机劝说忽必烈提升对高丽的待遇:“宜厚其馆谷,待之以藩王之礼,今闻其父已死,诚能立倎为王,遣送还国……是不劳一卒而得一国也。”②〔朝鲜〕郑麟趾:《高丽史》卷25《元宗一》,人民出版社、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506页。忽必烈欣然采纳这一建议,派遣束里大作为达鲁花赤护送王倎回国即位。③〔朝鲜〕郑麟趾:《高丽史》卷24《高宗三》,人民出版社、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778页。同时下达诏书,其要点包括允许高丽“完复旧疆土,安尔田畴”④〔朝鲜〕郑麟趾:《高丽史》卷25《元宗一》,人民出版社、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788页。,以及不再追究之前抵抗蒙古的高丽人之罪。⑤〔朝鲜〕郑麟趾:《高丽史》卷25《元宗一》,人民出版社、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788页。蒙哥对高丽撤离江华岛一事持极为强硬的态度。但忽必烈在此事上作出了一定让步:“出水就陆以便民居事,此朕所喜也。今时方长育,不可因循自误岁计。”“古京之迁,迟速量力。”⑥〔朝鲜〕郑麟趾:《高丽史》卷25《元宗一》,人民出版社、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789页。大体看来,忽必烈汗时期,高丽已经不仅仅是为蒙古宗主提供资材的藩国,同时还具备了忽必烈政权政治盟友的身份。忽必烈汗也对高丽王室投桃报李,对其采取了怀柔政策。
忽必烈汗与高丽关系日益密切的同时,却与以斡赤斤后裔塔察儿为首的东道诸王渐行渐远。首先,忽必烈汗采取了大量限制东道诸王权力的措施。如中统二年(1261年)塔察儿奏漏籍户,忽必烈要求其“仰依行诏书体例行者”⑦〔元〕王恽:《王恽全集汇校》,中华书局,2013年,第3393页。,以此阻碍塔察儿增加领民。次年又对塔察儿家族的财政加以限制,要求其部下猎户只可征收包银,“丝税输之有司”。⑧〔明〕宋濂等撰:《元史》卷5《世祖二》,中华书局,1976年,第89页。另外,对于东道诸王拓展自身权力的要求,忽必烈则或予以回绝,或加以搪塞。如中统三年(1262年)否决塔察儿与高丽互市的提案;至元五年(1268年),塔察儿要求在自己位下设立驿站,忽必烈则以“再议闻奏”进行答复,但关于此事却再无下文。⑨〔明〕宋濂等撰:《元史》卷5《1世祖二》,中华书局,1976年,第89页种种情况表明,忽必烈汗初期,东道诸王与元廷关系渐趋紧张。到忽必烈汗晚年,双方的冲突则以乃颜之乱的暴力形式表现出来。
忽必烈汗在协助新盟友高丽王室平定内乱的过程中,与之关系日益紧张的东道诸王显然不是理想的负责人。而头辇哥出于木华黎家族,其祖先在成吉思汗之前就已经是可汗家族的“孛斡勒(boγol)”。“孛斡勒”被翻译为“老奴婢”,本质上是孛儿只斤家族的私属人口。其中一些功勋卓著者,有时被赋予表示元勋世臣的“斡脱古·孛斡勒(ötögü-boγol)”这一称号。⑩亦邻真:《关于十一、十二世纪的孛斡勒》,乌云毕力格、乌兰编:《般若至宝——亦邻真教授学术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91页。但是无论这一团体获得怎样的功勋,原则上他们的一切权力都来自其主人。若他们忤逆主人或者不听主人的调遣,按照《元朝秘史》的说法,主人有权“将脚筋挑了,心肝割了”○1〔朝鲜〕郑麟趾:《高丽史》卷25《元宗一》,人民出版社、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506页。 乌兰校注:《元朝秘史》(校勘本),第137节总译,中华书局,2012年,第128页。,换言之,孛斡勒的生死原则上任由主人处置。忽必烈继位之前,与木华黎家族成员已经形成了较为密切的关系:在忽必烈尚处潜邸之时,乃燕即伴其左右,忽必烈以其“后必可大用”①〔明〕宋濂等撰:《元史》卷119《乃燕传》,中华书局,1976年,第2940页。。另一位木华黎后裔安童更是参与了忽必烈平定阿里不哥的战争。②〔明〕宋濂等撰:《元史》卷126《安童传》,中华书局,1976年,第3081页。头辇哥本身即属于忽必烈汗奴仆,其家族又与忽必烈契交已久。因此,相比于与可汗关系日益恶化的东道诸王,头辇哥更适合忠实地完成忽必烈汗的指令。
五、小 结
通过上述分析可以得出以下结论:
首先,著古与为斡赤斤私人所派出的使臣。在成吉思汗西征时期,斡赤斤虽然代掌蒙古汗国事务,但在处理高丽、东真等附属国事务时,却趁机大肆索取贡赋,招致他国不满。著古与可能因此死于东真或高丽之手。但是,著古与之死并非造成蒙古出征高丽的直接原因。蒙古东征政治宣传在不断变化。为证明自己出兵的合法性,蒙古方面才开始极力强调著古与死于高丽之手这一论断。这一事件背后所反映的情况是在成吉思汗西征时期,斡赤斤总领高丽事务,与汗廷并行向高丽等周边政权发号施令。
斡赤斤去世之后,东道诸王在高丽的影响逐渐下降。蒙哥汗时代远征高丽时,东道诸王虽仍然在军中,但其行动已经以蒙哥汗的意志为导向,且逐渐丧失了统领东征部队的地位。至忽必烈汗时期,东道诸王已经完全退出了高丽的经略。在这一过程中,东道诸王在高丽事务的地位逐渐被中央外派的将领所取代。至忽必烈汗时代,高丽事务中的东道诸王已经完全被可汗遣发行省官员所取代。
蒙古在地诸王与可汗之间的利害关系未必总是一致的。面对高丽等附属政权时,在地诸王有时会出于为本兀鲁思聚敛财富的目的对相邻政权索求无度。这也使得在蒙古与其他政权互动时,自主性较强的地方宗王成为相当不稳定的因素。一方面,在蒙古与高丽的互动中,地方宗王的势力逐渐被撤离朝鲜半岛。与此同时,蒙古可汗也尝试着改变自身与高丽之间的关系:传统上征服高丽以索求贡赋的处理方式止于忽必烈汗时代。在此之后,无论是蒙古可汗还是高丽国王,双方都更倾向于建立一种以姻亲为纽带的政治合作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