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荷兰人一样狂野骑行
2023-06-07丹·科伊斯
丹·科伊斯
荷兰自行车普及率极高,在路上骑车加速时可以不用顾忌汽车。对其他国家的人而言,这样的前景令人心潮澎湃,也恐惧不已。
| 大胆向前 |
“我们的头盔在哪儿?”我的小女儿哈珀问道,边上站着她姐姐莱拉与我的妻子艾莉亚。我们全家当时正驻足在荷兰代尔夫特市一家自行车商店外。
“我们没买头盔。”我回答她。沿着祖母绿般的酒港运河,自信的荷兰男男女女骑着自行车呼啸而过,他们的金发在北方温和的阳光下闪闪发亮。我说:“在荷兰,只有游客骑车才戴头盔。”
“要是出车祸怎么办?”莱拉问。
“不会的。”我说,“好了,让我们排个队——哎呀!”一个穿着时髦蓝色西服的荷兰人自对面飞速驶来,敏捷地绕过我。另一位骑手在我身后按铃提醒我不要挡道。“所有人上车!”我催促道,但没有人动。我们慌乱无措的四人组两边都出现了堵车。“我们找一条没那么多人的路骑车。”我改变了策略,带着全家穿过一座桥进入市集广场。在那边,最大的道路阻碍是一个意大利旅游团。
那是2017年4月,我们全家要在代尔夫特待上三个月。我们暂居的河畔公寓距离杂货店、面包坊、女子学校、图书馆和宜家家居很近。回到美国弗吉尼亚州后,从足球训练的开车接送到繁忙的上下班通勤,我们的生活再度充斥着远距离交通。在荷兰时,我和妻子艾莉亚决定不开车。骑自行车是荷兰生活的常态,在这里我们能够实现美国骑手都有过的统治道路的梦想。这是一个自行车比人多的国家,我们也渴望融入这种两轮文化中。
在自行车商店,我们两个大人买了实惠的二手车,为孩子们买了便宜的新自行车。荷兰的自行车不是需要弓背前行的山地或赛车自行车,而是可以让骑手挺直腰杆像行军士兵一样前行的城市休闲车。自行车后部安装了色彩绚丽的收纳箱,方便我们携带东西。我与商店老板商议,在我们7月离开荷兰时请他回购我们的车。我们双方愉快地达成一致意见,签下了这份简单到只有三句话的购买合同。
艾莉亚打开手机查了一下地图,指了指城市东侧的一处湖泊。
“我想我们可以在那边慢慢骑车看看风景。”
“我们可以吃点心吗?”哈珀问。
“我相信我们到时候会有点心的。”
即使不同程度地感到心虚,我们仍显得自信满满地踏上脚踏板。沿着代尔夫特古老的石砖街道前进,车轮与不平的路面碰撞出愉悦的声音。每隔几步路我们就会骑过一块蓝白色的荷兰陶瓷装饰砖。在经过横跨运河的高大拱桥时,我们偶遇四个男孩,每个男孩车后座都坐着他们的女朋友。另一个骑车带着自己男朋友的女孩紧随其后,有趣的反差成了这幅风情画抖出的最后“包袱”。
接着,我们经过老教堂,它的尖顶建于13世纪,倾斜度较比萨斜塔还大。我们右侧是一列三四层的狭窄公寓楼,底层都开着店铺;我们左侧是已有700年历史的老代尔夫特运河,平静的河面上漂浮着睡莲叶和垃圾。沿河没有护栏,甚至连路缘石都没有——只有令人害怕的光秃秃立面。我幻想自己在悬崖边飞驰,就像电影《末路狂花》那样,沉入深渊。
艾莉亚带路,后面跟着11岁的莱拉和9岁的哈珀,我在队尾压阵。“尽量靠右骑!”我向前面喊,因为比我们更快的骑手从我们左侧超车。一辆掀背车从我们身边飞驰而过,离我们的自行车仅有十几厘米的距离。莱拉尖叫道:“那辆车差点撞到我!”紧接着,又一辆车擦身而过,她吓哭了:“我不喜欢这样!我们为什么不戴头盔?”
| 从二等公民到街头霸主 |
在美国骑车时我会做一个手势。对我而言,这个手势代表了自行車在这个国家的地位。每当我经过十字路口时,即便我在自行车道上拥有合法的通行权利,我都会减速保证自己不被汽车撞到。在汽车司机打出让路信号时,我仍要停半步确认他们真的会停下来。我客气地表示,感谢你们遵守交规,没有撞飞我。
即使在对自行车最友好的美国城市里,汽车也是第一位的。司机很少注意到骑自行车的人:他们停车,径直打开车门;右转时不回头看;开出停车场后全速穿过自行车道。又怎么责怪他们呢?他们所处的交通系统旨在最大程度提高驾驶员的效率,任何可能减缓他们速度的都是障碍。
对身为“二等公民”的骑行一族来说,荷兰自行车出行的景象令人耳目一新。荷兰的火车站设有巨大的地下自行车库,数以千计的自行车锁在分层的架子上。每一条繁忙的街道都铺设了暗红色地砖的漂亮自行车道。自行车俨然是这里交通的主宰。交通环岛的设计确保自行车不用为汽车让步,十字路口通常都有立交桥和地下通道分流,减少骑行的不便。
最重要的是,这里的司机会注意骑车的人,让自行车先行,并对骑行这件事司空见惯,毕竟这些司机本身绝大部分也会骑车出行。荷兰的孩子自出生起就与自行车结缘,从牙牙学语时的儿童座椅到儿童自行车,再到二人同骑、四人同骑。老人也在骑车,如果没有力气踩脚踏板,那就换成电动自行车。
在荷兰街道上骑车穿行时,你身边开车的司机大概只是因为摔伤或运载重物而不得不放弃与你并肩骑车的机会。他们会与骑车的人共情,并没有因为驾驶汽车而多了什么特权。在荷兰,司机不会在没有检查视觉盲区的情况下右转,也不会把车停在自行车道上哪怕一分钟。荷兰的骑行者也不需要向司机招手示意停车,他们默认司机能看到自己并遵守交规。
即便真的出了事故,骑自行车的人也依旧有可能毫发无伤。荷兰交通设计师们致力于创造一个“容错基础设施”的系统,保证骑车人在失误的情况下仍不会导致重大交通事故发生。研究表明,当汽车时速超过30公里与自行车相撞时,骑车人大概率会受伤。于是,时速30公里成了荷兰每个生活区内的最高速度。统一的限速意味着居民们在不同区域之间移动的共享空间是安全的。因此,虽然在荷兰没有人戴自行车安全头盔,但骑行者的死亡率却比美国低了六倍。
| 公民意识 |
我到代尔夫特不久后就知道了荷兰自行车骑行的情况,但我无法完全放下心来,扔掉在美国骑行时养成的习惯。我仍会停下来等汽车先行,仍会在十字路口挥手,即使这让荷兰人觉得过分谄媚。我身后紧紧跟着不耐烦的荷兰骑手,当我突然减速时,他们尖叫着刹车,认为我这样做毫无必要。我有一次小心翼翼地穿过环形交叉口时,一位急躁的幼儿园老师从我左侧高速超车,带着一个自行车队——八个孩子在她面前排成两列。经过我时,那些没有戴头盔的小脑袋转过来好奇地看着我。
在铺设了自行车道的现代街道上,我们一家的畏缩不前很恼人,但不至于造成灾难。不过,在老城市中心,狭窄的石砖路、陡峭的运河桥和拥挤的行人让我们成了麻烦制造机。女儿们没能及时给迎面而来的大学生让道,把他连车带人撞进了小巷子。在公寓门口,莱拉刚上车就撞上了另一个骑车的老绅士,他们摔在砖路上。莱拉起初很恼火,可当她注意到对方的年纪和穿着时十分惊慌。我们四个人不断向老人道歉。这位老先生并没有责怪莱拉,他静静地扶起我的女儿,掸去身上的灰尘,就再度出发了。
我们硬着头皮坚持下来了。莱拉和哈珀每天骑3.5公里去上学。她们头一回骑自行车出门是一个寒冷潮湿的清晨。当我们把雨衣递给她们时,两个小姑娘都垮下了脸。她们请求我们陪她们一起,艾莉亚问:“为什么?我们不想淋雨。”
“我们也不想啊!”姑娘们表示抗议。
“那好吧!”她们的妈妈爽快地同意了。
经过几次往返,她们基本熟悉了日常骑行的路,可我却还在老城区迷宫般的小道里挣扎。我盯着以不同速度往不同方向移动的自行车、汽车、轻便摩托和行人,这景象超出了我的认知。
为什么荷兰人会觉得在我看来危机四伏的街道是更舒适的?他们社会的许多方面也是如此——舒适与否似乎取决于有没有将个人需求纳入社区需求中。“如果你不能预判周围人的行动,就会发生很多意外。”荷兰自行车联盟官员维姆·博特告诉我,“你需要和其他骑车人眼神互动。你作出的决定必须考虑到交通情况,而不仅仅是你个人的骑行。”他继续说明:“你这样想,汽车就好像大雁,车与车之间距离相同、速度相同,它们排列如同行军。但是,自行车就好像一群麻雀,成千上万人在混乱中移动却没有相撞,关键在于,他们为了群体改变了自己的速度。你也必须这样。”
安吉拉·克罗夫是骑行专家,也是代尔夫特交通咨询公司的项目负责人。她告诉我:“荷兰人从小就要学着注意周围人。这不是学校能教的,全靠生活。我认为荷兰人非常习惯于使用肢体交流。”荷兰人口密度很高,当地人住在狭小的屋子里,乘坐拥挤的火车。冷静而系统地处理复杂的交通情况,对荷兰人而言如呼吸般自然。
| 与四轮抗争 |
我本以为荷兰人对自行车的熟稔是几代人坚持骑行的结果。然而实际上,二战后荷兰和美国一样开始以汽车为主要出行工具。自行車道被整改,阿姆斯特丹的老街区被拆除用于修建高速公路。上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荷兰汽车数量从10万辆激增至近250万辆。同期,自行车使用量直线下滑,在阿姆斯特丹,骑行比例从80%跌至20%。
随车辆激增而来的是交通事故。仅1971年,就有3300人在荷兰道路上丧生,包括400多名儿童。许多民间组织开始发起抵制汽车的运动。在一次抗议中,60名示威者骑着荷兰货运自行车在高峰期聚集于阿姆斯特丹市中心,故意放慢速度导致交通拥堵来激怒汽车司机。大多数激进组织的主体是年轻人,但“停止谋杀孩子”这一组织是由母亲们发起的。许多组织成员希望在日常生活中使用自行车,同时认为汽车的大量使用让交通环境变得不安全。
“女性出行时间通常较短、频率较高,且多和孩子一起。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女性会对自行车骑行特别关注。”克罗夫说。随着“停止谋杀孩子”等组织的影响力增大,当地政府开始尝试在特定时段或地区限制汽车通行。上世纪70年代末,全球能源危机为倡导自行车出行提供了强劲的东风。
与此同时,自行车出行的支持者积极参与竞选,向政府施压,要求放弃扩大汽车使用量的计划。代尔夫特原本的公路建设计划被迫暂停,如今只剩下建好的大桥,连通了城市南部和市中心。汽车司机可以通过这条大桥一路开到代尔夫特市中心,但要想横穿整个城市是不可能的,自行车是唯一可选的代步工具。
| 骑行自由 |
我不能变成高瘦金发的荷兰人,但我可以学着像荷兰人那样沉着冷静地判断路况,自在地骑行。“这条路也是为我而建的。”我反复告诉自己,像咒语一样。我选定方向,在十字路口果决作出判断。不再恐惧后,我更好地融入了荷兰的自行车大队。我与其他骑手和行人眼神交流、协商互动,彻底解决了以前让我困扰的麻烦。
我学着在汽车靠近时不去减速,即便我还是会担心司机没有看到我。我的咒语在此刻有些不灵。“在北美,你如果想要骑自行车,就像打网球一样。”克罗夫说,“你需要球拍、球衣和网球场。骑车也是,要自行车、护具和自行车道。”不过,作为一个荷兰人,她从未质疑过自己使用公共空间的权利,“在荷兰,我们认为这就是我们的空间。”
在结束这段旅居生活的时候,骑自行车已经成为我们一家梦寐以求的轻松日常活动。我曾冒着小雨骑行十公里前往海牙,自行车筐里还放着我雇主价值5000美元的电脑设备。此刻,在这个我曾目睹有人一手扶车把,另一手提旧电视机骑车的国家,我感觉到自己已经融入其中。
直到回了美国,我还在有意识地以荷兰人的风格在美国街头骑车:我自信满满,不戴头盔,在路上尽情占用我该得的公共空间。我会在下午悠闲地骑过郊区街道,骑到十字路口时,几辆汽车老实地等在我身后。我喜欢在享受骑行的同时,也让汽车司机认识到我和他们一样属于这条马路。
我总能回想起在代尔夫特学期最后一天我陪着女儿们去上学的旅程。我们骑车出了老城,经过火车站,穿过德弗兰广场极为宏大的环形交叉口。它的车道可容纳自行车、汽车、特快巴士和电车同时往来。纵使每天通过这个环岛的汽车和自行车成千上万,2014年至2017年间,这里发生的撞车事故为零。
那是温暖而美丽的一天,我们自信地骑车转着圈。我的孩子们打头,绕过整个环岛,汽车耐心地等我们经过。当骑过环岛时,我们有一种稍纵即逝的同化感——成为一台平稳运行的大机器的一部分,它为它的每一个小齿轮都提供安全和满足。那一刻,我们知道,我们是自行车骑手。
[编译自美国《纽约客》]
编辑: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