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次声乐专家课的教育理念启发
2023-06-07钟碧如
钟碧如
一、苏联声乐专家吉明采娃的声乐教育理念
1952 年7 月,我毕业于广西艺术专科学校①广西艺术专科学校的办学可以追溯到1938 年1 月广西省政府举办广西省会国民基础学校艺术师资训练班。1945 年12 月底,广西省立艺术师资训练班改制为广西省立艺术专科学校。1953 年,广西艺术专科学校美术科合并至中南美术专科学校,音乐科合并至中南音乐专科学校。,并留校任教。1952 年国家教育部开始部署大专院校进行全面调整,1953 年11 月19 日,由中南文艺学院、华南人民文学艺术学院和广西省立艺术专科学校之音乐部分组建而成的中南音乐专科学校(以下简称“中南音专”),校址定在武汉中南文艺学院校址,也就是现在的武汉音乐学院。合并工作筹备了一年,9 月10 日至10月2 日,华南人民文艺学院、广西艺术专科学校两校师生百余人纷纷来汉,集中于中南文艺学院内。原本合并到中南音专的名单中有满谦之②满谦之(1903—1985),1929 年考入上海音专师范本科。1947 年担任广西省立艺术专科学校校长职务。校长,但由于他是资深的老音乐家,广西要重新办一所艺术学院,故当时广西省坚持把他留下重新办一所艺术学院(即现在的广西艺术学院),所以广西艺术专科学校声乐教师迁到武汉的仅有我孤身一人。当时中南音专校长是程云,副校长是林路,声乐系主任是叶素,作曲系主任是谢功成。
新中国成立初期,由于我们自己在经济、工业、企业、科技、教育、文化等方面的建设缺乏经验,在1949 年同苏联订立《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③《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中华人民共和国与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苏联)于1950 年2 月14 日签定的条约,毛泽东与斯大林出席在克里姆林宫举行的《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签字仪式。,建立了平等互助的新型中苏联盟关系;于是我国在经济、工业、企业、科技、教育、文化等方面的建设几乎是全盘苏化地照搬苏联的经验;当时我们中南音专的情况也毫不例外,除了民乐系无法照搬之外,其他系科(包括视唱练耳)从教学大纲、课程设置、教材等全部照搬苏联的,把全校的共同课“英语”也全部改成了“俄语”。
全国的音乐院校及文艺团体统一由文化部聘请苏联专家(包括各个专业),集中在中央或上海音乐学院、总政文工团讲学;各地方院校的教师轮流派送到中央音乐学院、上海音乐学院听课,地方文艺团体则轮流派送到总政文工团听课。我出去听课前就把这个消息告知了在北京中央歌剧院担任声乐老师兼歌剧演员的潘英锋和邓韶琪二位老师(他们夫妻二人是我广西省立艺术专科学校的声乐老师),他们一直都非常关心我,收到我的信后他们立即给我来信,告诉我他们歌剧院聘请的专家是一流的,要我必须要到他们单位去听课。后来潘老师不仅亲自替我办好听课证,而且把吃住问题都在歌剧院帮我解决好了,老师为我做的这一切确实令我非常感动,所以当时我就成了我们声乐系唯一能到中央歌剧院听专家课的幸运儿。
我是1957 年年初去听课的。在中央歌剧院讲学的苏联专家是一位杰出的花腔女高音、杰出的歌剧演员、杰出的教育家瓦林吉娜·阿列克赛耶夫娜·吉明采娃。④吉明采娃的专家班,参见中央实验歌剧院编印:《[苏]瓦·阿·吉明采娃声乐授课记录(一)》,1955 年8 月。相关文章有:瞿自新:《永远难忘授课的老师》,《人民音乐》1959 年第5 期,第14 页。参阅李然:《社会学视域下的中苏音乐交流——以苏联音乐专家在中国(1954-1960 年)为例》,哈尔滨师范大学2011 年博士学位论文,导师:陶亚兵教授,第60—61 页。第一天走进专家班教室时我感到很惊奇,为什么听课的座位只有一个呢?剩下的就是专家和翻译的座位,是否是我走错了地方?后来才知道,歌剧院这次请专家来一律不对外讲学,也不接待外来人员旁听,是专门培养提高本院挑大树的主要演员。
上课时间到了,走进教室的是一位非常漂亮又有魅力、风度翩翩的老太太,当时在教室的只有专家、翻译、上课的学生、钢琴伴奏,再就是听课的我,共5 个人。这时坐在那里的我内心激动得禁不住要喊出来了!怎么创造出这么好的听课条件给我这个在声乐学习上先天不足后天失调的弱者,我觉得两位老师对我的恩情我一辈子也报答不尽!“美声唱法”在中国本就是一种“舶来品”,当时学“美声”的在国内很少能看到有一本关于歌唱或教学,以及发声的理论书籍,所以只有盲目地按老师怎么教就模仿着学,就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自己当老师后也只能按老师教的办法照搬给学生,这与艺人带“徒弟”用的口传心授的方式差不多。自己长这么大连声乐专家都没见过,而今天我竟然能在此近距离地听专家上课,真是幸运,倍加珍惜这次良机。
吉明采娃自1955 年4 月开始在中央实验歌剧院主持声乐专家班,1956 年年底,吉明采娃作为艺术总监携中央实验歌剧院专家班学员排演了著名歌剧《茶花女》,这是中国演员首次在国内公开演出这部歌剧,受到了热烈欢迎并成为歌剧院的经典保留剧目之一。专家班的学生以歌剧院演员为主,且全部是歌剧院挑大梁的一级独唱演员,这些学员的声部涵盖了男女声的高、中、低各声部和抒情、花腔、戏剧等各种声音类型。吉明采娃专家的声音理念是:高位置、深呼吸、低喉位、声音靠前(面罩唱法),声音要求集中明亮,通畅连贯,自由灵活,咬字自由清晰,不许过分追求音量,不撑喉咙。她从不孤立讲理论,而是理念和声乐理论具体细致入微地融入到对学生的技术训练上和歌唱中,让学生通过实践去领悟和掌控。她上课不仅在技术训练上一丝不苟,在艺术表现上要求学生技艺结合,严谨、准确、生动、深刻,特别在学生唱咏叹调时,对人物性格的刻画和剧中情景的描绘等都被要求做到生动、逼真、细致。专家喜欢用带表演的范唱来激发学生感情,每当她带表演的范唱给学生看、听时,让人感到真是人美、歌美、声音美,在场的人感觉不是在课堂而是在剧场享受艺术,此时在坐的都不由自主地向这位魅力无穷的艺术大师报以热烈的掌声。参加歌剧排练的学生都是成熟的演员,如管林、方晓天、王琴舫、吴道岭、邓韶琪、殷韵含、刘克、李光曦、王昆、谢芳、郭兰英等。
图1 1956 年12 月,吉明采娃在中央实验歌剧院排演歌剧《茶花女》的场景⑤蒋力:《缅怀:伴着歌声,追忆李光曦》,《中国艺术报》2022 年3 月16 日版。图片为李光曦提供,并附有人物说明。
这是我第一次这样零距离听外国专家上课。通过这次听课,使我对声乐认知的困惑感到豁然开朗。这次听课我感到好像走进了一个声乐宝库,在这个宝库里看到了很多五光十色的珠宝,让我感到一切都很新奇,所以我每天都是孜孜以求、不知疲倦、如痴如醉、全神贯注地听课。虽然我仅仅听了一个学期的课,但我的收获可真是胜读十年书,特别在声乐教学上没有学到的理念,成为我声乐教学道路的转折点。因为在听课过程中看到了专家教学的全过程,这使我清楚地了解了专家的教学原则和要领:什么是正确的声音观念?技术、技巧指的是什么?声乐课如何上?上什么?解决什么问题?发声练习解决什么问题?它与歌唱的关系是什么?不同声部、不同类型、不同的问题等如何因材施教?歌剧咏叹调与艺术歌曲演唱时在声音的运用上有何区别等等。我觉得对上述重要问题自己开始有所感悟,为此巨大的收获当时内心暗下决心,发誓返校后一定要千方百计通过自己的教学实践去运用、消化并掌握它。现在回忆起来这位艺术大师的演唱方法跟现代澳大利亚著名女高音萨瑟兰几乎是一样的。
上述曾提到专家当时所教的学生中包含男女声的各种声部及声部类型,由此可见,她在教学中给学生选用的教材也是丰富多彩的,从艺术歌曲到歌剧咏叹调,其中包含着各种不同风格、不同人物性格、不同时期、不同国家、不同作曲家的作品等等,如此大量而广泛的不同作品应该怎么唱,在声音技巧上如何适应不同风格的变化,这些变化在发声技巧上如何训练等等,专家在教学过程中都会针对这些具体、特殊或疑难问题做示范性的教学,这些方法令我也大饱了眼福,打开了眼界,也大大提高了我的声乐修养。当时我每天都被这份“好运”激动不已,我想我这也许是天赐良机吧,怎么会让我得到这个不可思议的优越条件,为我这个在闭封锁国状态下长大的、在“先天不足后天失调”的声乐“弱者”提供了一次得天独厚的“大补”,真可谓是“天助我也”,衷心感谢我的恩师,感谢美丽动人、慈祥可爱、魅力无穷的杰出艺术大师教给我这么多无价之宝,感谢学校领导对我的培养。
二、斯义桂教授对当代中国声乐教学的历史贡献
中国人在经历了十年磨难和挫折以后,终于迎来社会主义现代化事业发展的新时期。1977 年全国各大专业院校终于开始招生,这是“文化大革命”后伟大的共产党带给高校及全体教职员工的第一个春天,大家都欢天喜地地接受各项招生任务。此时此刻,大家就像刚刚获得了新生似的兴奋不已,当时我的任务是带领一个招生组到宜昌地区招生(遍及全省各地区招生),这一批考生与过去不同,大多都是“文化大革命”期间“上山下乡”,以及后来抽到工厂、文工团、剧团或机关工作了几年的文艺骨干,各方面都显得比较成熟。我们考点的一号种子就是赵钢(现在是华中师范大学音乐学院教授),他各门课的考试成绩都是优秀,担任过我院音乐学系主任的周耘教授也是这一考点招来的。1977 年9 月,正规招收的第一届新生开学了,原本高兴的事对我来说却是喜忧参半。这是因为1970—1972 年学校被撤销。我与学校大部分教职工一样被下放到了湖北潜江,所以把所有教学要用的书谱三分钱一斤当废纸卖掉了,现在两手空空,用什么去跟学生上课呢?只有重起炉灶,就是天大的困难也要克服。首先想到的是学校图书馆,把急需的资料先借用,然后再逐步购置。那段日子几乎与世隔绝,对当时声乐界的发展形势一概不知,脑子里一片空白,心里实在有些发慌。所以当时除了上课之外就是到处收集资料,只要听课发现谁手上有资料就赶快借来,“开夜车”把它手抄下来(因为当时什么复印、录音、电脑等工具完全没有),在那几年也就全靠这些资料给自己充电提高了。后来慢慢开始不断从北京、上海等地传来一些磁带录音资料,都是国内外不同声部的著名歌唱家演唱的,这些在当时真是如获至宝,天天抢着听他们的唱法和作品(咏叹调和艺术歌曲)的风格、艺术处理的语言。这就是当时的备课状态,我想就是要投入浸泡在声乐艺术中,拼命地要把失去的20 年重新捡回来,甚至赶超这20 年,让我能在后半辈子做更多的事情,这就是我当时最大的心愿。
1977 年7 月,上海音乐学院先为全国声乐界做了一件大好事,他们聘请了美国伊斯曼音乐学院终身教授、声乐系主任,驰誉世界乐坛的美籍男中音歌唱家斯义桂⑥斯义桂(1915—1994),早年就读于上海国立音乐专科学校,先后师从应尚能教授及俄籍苏石林教授主修声乐。1947 年斯义桂去美国。1970 年,斯义桂在美国克利夫兰音乐学院及罗切斯特大学伊斯曼音乐学院担任声乐教职,后聘为声乐系主任、终身教授。先生。他年近七旬的高龄,不远万里从大西洋彼岸来到他曾经生活和学习过的母校——上海音乐学院讲学五个月。⑦上海音乐学院声乐系专家工作组(执笔:倪瑞霖):《深情寄故园心血育新人——斯义桂教授的声乐教学》,1980 年10 月印。相关研究文献有,芮岭:《斯义桂先生在上海音乐学院讲学》,《人民音乐》1980 年第3 期,第30 页;关慧棠:《一点体会——漫谈旁听斯义桂讲学的感想》,《广州音专学报》1979 年第2 期,第67—68 页;倪瑞霖:《及时的养料和水分——听斯义桂教授讲学》,《音乐爱好者》1980 年第2 期,第7—8 页;谢俊武:《斯义桂的生平及演唱》,上海音乐学院2006 年硕士学位论文,导师:倪瑞霖教授。当时我也不失时机到上海听了他的课。斯教授不喜欢多谈理论,他认为单讲理论到头来唱的还是不会唱,教的还是不会教,所以他强调师生要紧密合作,在实践中体现理论。事实上他教学时就是这样做的,例如,关于呼吸、放松、打开喉咙,以高位置、掩盖、换声区等都有他基于传统而又经他消化、提炼的歌唱经验,不是长篇大论。斯先生认为声乐理论,甚至包括生理学、解剖学等知识体系,是声乐教师必须钻研的。他指出教学生和研究问题是两回事,教师毋需在课堂上将自己钻研的东西和盘托出,这样会使年轻的学生无所适从,讲得太多不切实用,反而使学生混沌,方向模糊。
关于学派问题,斯先生说:“我不趋于哪个学派,我是一个‘无派’的声乐家,一切好的东西、有价值的,我都不抱成见地吸收,一切不好的、无价值的,我都坚决扬弃。至于哪些是好的,哪些是不好的,这要靠自己灵敏的耳朵、犀利的眼光和自身的艺术修养去选择,去识别!”斯先生在他教学和演唱中贯彻始终并一再强调的是符合我国民族审美习惯的“秀气”二字。“秀气”是斯义桂重要的声乐理念之一,是一种将西方科学的美声唱法与中国传统含蓄内秀的唱论相结合的歌唱艺术理念。⑧刘虎成、董兵:《斯义桂歌唱“秀气”论——以〈教我如何不想他〉为例》,《当代音乐》2021 年第6 期,第117—119 页。“秀气”就是演唱时不铺张、不粗糙、不呆滞、不外在,时刻给人以美的感受,在表达思想感情上,做到细腻、精致。演唱时把声音的美、表情的美、语言的美综合成和谐、统一的整体。响处不可放纵,轻处不可畏缩,高音不能滑也不能垮,要做到别人听起来好听、自己听起来舒服。他反对学生粗糙地大喊大叫,他认为在声乐教学中大声唱会掩盖和遮蔽许多问题。围绕“秀气”的总要求,他对任何声部、任何类型的要求是:声音高位置、气息始终托着声音走,喉咙不要开太大,也不要卡紧,要有足够的头声,要充分发挥共鸣的作用。
斯先生回国讲学的时间是“文化大革命”结束一年多,被“四人帮”干扰、破坏的学术正处于百废待兴的阶段。跟他学的8 位学生是上海音乐学院声乐系一、二年级的学生,其程度和音乐修养之低也是他始料不及的,斯先生给他们布置的课堂作业大部分学生都拿不下来,但有着丰富教学经验、享有世界声誉的斯义桂,对待教学从不掉以轻心,并始终以热情耐心的态度帮助同学,从不抱怨、急躁,最后使得这些学生的演唱水平都有明显的提升。
斯义桂先生临走之前还多次语重心长地跟大家说:“同学们,我们不但要按常规进行学习,而且要加快进行学习,因为我们落后了嘛!过去我们被‘四人帮’耽误停滞了10 年,而且还倒退了10 年,为了赶上去,就要加倍努力,过几天我就要回去了,但愿你们大家努力!”在另外的场合又讲了一次话:“不要以为外国的东西一切都是好的,学习西洋不是我们的目的,我们的目的应该是发展中国民族的东西。”斯教授这些发自肺腑的话语感人至深,他不仅无怨无悔、呕心沥血地、成功地将8 位学生培养出来了,最重要、最核心的是在教学过程中把他在国外几十年用血汗积累的美声学派在演唱中最关键的“核心秘密”,无私地、毫无保留地揭示出来,把它播撒在全国各个角落的声乐工作者的心灵深处(当时听课的包括新疆、西藏的声乐工作者,实际上覆盖的是全国各地)。也就是说,斯先生这次讲学,特别是他对当时声乐演唱者在“声音概念”方面的启发,对中国声乐界日后的发展走上正轨起到了一个拨乱反正的作用,具有大转折的深远意义,为我国声乐艺术向深层次发展奠定了良好基础和开辟了道路。对于中国声乐的当代发展,斯义桂先生是劳苦功高的有功之臣!